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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9月6日 星期二

[原創] [Dream to Dream Ⅰ] 第一章 課後輔導

 




向下墜落的人突然被人從背後一把從腰部攬住抱住了。結實而奮力的。

在僵硬中,杜熙唯的嗅覺瞬間被侵蝕,整個世界突然只剩下令他暈眩的麝香。  

他甚至沒有發覺自己有了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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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喜歡的書籤是這樣寫的:

    「我做了一個夢,一個不會實現的夢。」


    所以,我只好一直做夢。



    I dreamed a dream.

    But that was a dream which can not be.


    So, I always dream to dre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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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給 受傷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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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課後輔導


       一旦遇上這樣的情形,杜熙唯就覺得自己的血壓急速升高,手足無措。

  在系辦公室裡不算寬敞的桌椅一隅,杜熙唯握著手中已經退冰的飲料,空氣裡只剩一片寂靜。

  眾目睽睽之中,身穿白色針織衫的女孩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但是在場的人有些並不理她,有些則是顯然覺得不耐煩。

  跟自己的前女友完全不同類型的女孩,杜熙唯想。她幾乎不示弱。他低下頭,檢視著自己的指節。

  「那……」杜熙唯看向發話的人,一位他還算記得住面孔的同學站起來,說話的同時帶著不屑的目光掃向女孩,「你的部分要怎麼辦?」

  「我、我真的不知道答案……我真的有認真找!我……」

  只有一個人在說話,但是那個聲音卻在杜熙唯耳裡被放大成無數倍。

  「大家也都是認真在找吧?看不懂就去找中譯本啊!你就算不知道正確答案,也能找出相關的參考說明不是嗎?」另外有人質疑起來。

  女孩子說不出話,泫然欲泣。全場陷入一片僵局。

  杜熙唯知道優秀兩個字怎麼寫,更加知道自己與它的距離有多麼遙遠。不會的東西可以學,學不會的經驗他以為他不會比別人少。

  就只是為了找題庫裡的答案做一份共筆,一件如此簡單的事,卻逼著她在那麼多人的面前,活生生的把尊嚴用完。

  惘然裡他想起被鄙夷凌遲過的自己,只覺得人實在沒有必要這樣去互相傷害,更何況,是自己嚐過的那種。

  杜熙唯在躊躇中終於答腔,以一介路人的身分,「……不然,她那兩題的答案,我回去幫她找找看吧,反正剛剛的答案裡也有地方需要修正,就麻煩大家明天中午再集合一次,可以嗎?」

  反正事情不是落在自己的頭上,剩下的人就鮮少有多餘的意見,於是大家迅速結束這場浪費時間的鬧劇,人幾乎馬上從系辦走光。

  班上唯一與杜熙唯相熟的同學走過時出其不意的打了一下他的頭,一邊罵道:「你這個爛好人,大家都找得出答案,就她找不出來?那還跟別人一起做什麼共筆?」講到後來,他眼神一轉,「把妹不是這樣把的。」

  杜熙唯摸摸腦殼,想不出一個更好的解釋,或者是說,他想不出更好的解釋法。所以他接受了這種說法,不再反駁。

  「不一起走?」那位剛剛手滑揍了他,名叫劉德凱的同學走到系辦公室門口,突然回頭這麼問。

  搖了搖頭,杜熙唯停留在原地。

  在等人都走得乾淨之後,他才抱起自己精裝版的超厚原文書,衝向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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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物系系辦在理學院大樓的最高層,從五樓走到一樓不算是近,但因為喜歡獨自活動的個性使然,所以杜熙唯都選擇爬那座現代學生們嫌棄到極點的樓梯。

  太多的人,太多雙帶有檢視意味的眼睛,讓他覺得窒息。他需要一點空間。現在的他都還無法緩下剛剛狂升的心跳。事實上,他極少因為衝動而臨場發言。

  一階一階的步行並不是什麼體力活,但仍舊像是抽絲剝繭般的在消耗杜熙唯少得可憐的體力。隨著越來越接近一樓的步伐,吸進肺中的大口空氣越發濕冷,鼻水與噴嚏交雜裡,原文書與雨傘卻占據了雙手,這不只是狼狽,簡直是種折磨,杜熙唯想。

  一步不停的直到趕上了校車,杜熙唯覺得腳的知覺幾乎要接近麻木了,但是卻因為來得太慢,連個座位都摸不到。

  站在校車的走道上,杜熙唯偏細瘦的手臂已經無法乘載原文書的重量,他偷偷把手上的原文書靠在旁邊的椅背作為支撐,這時候才發現因為長時間的壓迫,用來習慣性支撐重量的手臂上已經出現了瘀青的痕跡。

  杜熙唯愣愣的看了幾秒。那對他而言很陌生,但也不算太陌生。

  逃出擁擠的校車時,杜熙唯才想起剛剛在換手拿書時丟在腳邊的雨傘,傾盆大雨之下,他索性不管自己了,手中、身上所有可以用的遮掩物,他都用來保護那本書。貴得驚人,重得讓他手抖,卻還是捧在懷裡的存在。

  剛開始他腳步還有些快,但是走到後來,隱隱的痠痛攻陷了步伐,機械式的前進變成意志力的考驗,走到了意志力的末端,他有幾秒鐘的恍惚。

  在下雨,所以一切在他眼中都像夢境一樣忽遠忽近。

  杜熙唯覺得自己像是在夢裡。

  要去哪裡?他好像並不在這裡,而是在很遙遠的地方看著自己。那些頭髮上、臉上、手腳上的雨滴,都彷彿與他無關。

  會冷。但那似乎也與他無關。

  

  「……為什麼淋雨?」

  一道聲音突然中斷了杜熙唯的腳步,發話的人正站在大門的圍籬外,卻不知道已經站了多久。

  那就是杜熙唯的老闆,徐家這處院落的主人,徐懿貴。

  「我……」

  瞬間把傘花過到對方頭上的男子帶著質問的口吻說道:「你的外套不穿在身上擋雨,竟然拿去包一本書?」

  杜熙唯下意識的去看了看那輛停在院子裡的汽車,對於對方今日這個時間點出現在家裡感到訝異。

  醫院值班的班表調動了,他腦中瞬間轉過了這個念頭。

  「……為什麼淋雨?」還停在原地,徐懿貴皺起眉繼續追問。

  「呃,啊,傘掉了。」

  黑傘下的兩人靠得很近,杜熙唯打了個冷顫。他聽見水滴從自己髮梢滴落淌在原文書上的聲音。

  一滴、兩滴,滴答的雨打在共傘的兩個人之間,雨滴迎風淌過徐懿貴的眼鏡而後滑落,模糊了他的視野,他望向對方,杜熙唯卻只是一直看著那本可能被濡濕的原文書。

  「不要愣在那了,大白天的在夢遊嗎?快跟我一起進去。」得不到更多解釋的徐懿貴耐不住性子,強勢的從對方已經無力的手中抽走裹成粽子的書,「還有,不要再管這本書了,你全身都濕了,先把自己弄乾比較明智。」

  杜熙唯略顯尷尬的與對方一起快速走過院落,隨即先一步掏出鑰匙開啟了徐家大門。徐懿貴在這個空檔裡看著那隻轉動門把的手,突然間抓住了杜熙唯執著鑰匙的手腕。

  杜熙唯全身一震,而後全身宛如石化般僵硬。

  指尖的溫暖相對於手腕的冰冷,在兩人的皮膚上留下異常強烈的存在感。

  徐懿貴沒有放鬆箝制對方的力道,目光嚴肅,「你手上的瘀青是怎麼回事?」

  杜熙唯不想解釋得太清楚,這樣就不會有太多的麻煩。

  「一定是上次……」虛應的同時,他注視著自己的手臂上呈現線狀的瘀青,以最中肯且普遍級的理由帶過,「……搬東西的時候不小心弄傷的。」

  徐懿貴聞言鬆開了手,不再看著杜熙唯。走進門後的徐懿貴就像往常的每一日,在門口穿上皮製拖鞋,脫下外套掛在玄關,簡短的向熱情的廚娘點個頭,而後一邊打著呵欠、一邊自顧自的走上二樓。

  站在長長的階梯下,杜熙唯看著因為疲倦而微駝的背影逐漸遠去,皺巴巴的襯衫從西裝褲的腰際掉落出來,在失序中卻慵懶的襯托出修長的身形。

  杜熙唯低頭看看濕透的自己。優雅與狼狽高下立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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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進了房,杜熙唯沖了個熱水澡,驅走身上的寒氣,之後換上工作時用的白襯衫,在等待頭髮乾燥的時間裡,他踱上二樓,站在向上的階梯,無意識的看向了落地窗外。

  在高處俯瞰,庭院最外處是磚砌的圍牆,清楚的劃分出裡外。圍牆的高度並不高,真正牢牢立界的是在磚石上方那圈鍛造的金屬圍籬。隨著古色的磚牆與圍籬一路延伸,盡頭處就是厚重而結實的庭院大門。

  從大門進入後,沿路花木扶疏,微風迷失在樹叢裡,花蕊含蓄的擁抱每一刻與季節的纏綿戀情。晴天時樹梢篩落陽光,灑在白礫石步道上,星星點點成影。杜熙唯曾經覺得從庭院大門蜿蜒到屋前的這麼一小段路,作為明信片的封面也不為過。

  然而,今天例外。這一段路他走得格外戰戰兢兢,與徐懿貴共傘那麼幾刻的應對進退,就足以讓他汗濕背脊。

  整棟房屋座落在庭院一隅,因為是徐家上一個世代建造的房舍,所以只有兩層樓高,外觀看起來是典型的歐式建築,大門口延伸出去的堆砌型臺階,更讓整間屋子顯得穩重。

  屋旁少有造景,雜生的草木也被園丁清除得十分清爽,唯有一株櫻花老樹佇立在旁,冬末春初會開出滿樹的花。

  杜熙唯從未想過自己會住在這樣一個地方。

  或者應該這樣講:他其實並不相信自己能夠從眾多候選人當中被錄取,成為一名「家政管家」。

  第一次按照徵人啟事的地址來到這裡時,杜熙唯瞬間就覺得自己應該直接尋找下一份打工,因為這裡的一切都與他的所知所聞南轅北轍。

  這份工作的薪資普通,誘人之處是在於時間彈性,而且提供三餐住宿。這是抽不中大學宿舍的杜熙唯最迫切需要的。所以即使他在面試會場發現,只生得出廉價服飾店的花格襯衫與休閒褲的自己與其他人相較是多麼格格不入,但是在一排深色套裝旁等待的他卻始終沒有離開。

  更沒有想過,最後他不但待了下來,還一待就是三年。

  如果你問他,身為一個管家,在徐家的工作範圍到底是什麼?簡單的說,就是老闆交付的待辦事項。

  傳說私人管家是一種需要智慧與貼心的職業。杜熙唯在這段時間裡學了很多,他依照主人的習性與脾氣,處理著徐家與徐懿貴私人方面的大小雜務。例如,他接聽晚上徐家的家用電話,並且依據經驗過濾出需要回覆的,再提醒徐先生回電;他負責處理、統整徐家每個月的水電網路與人事相關基礎費用,再交給負責人統一核銷轉匯;他不需要負責供應餐點,但必須盡可能注意老闆調動的班表,在事前請廚房即時供餐,如果廚房有茶點,也由他負責送達書房……還有,他必須負責所有二樓的事務,因為徐先生不喜打擾,所以只有他一人能夠踏上二樓的私人領域。

  杜熙唯認為那就是徐懿貴最需要請一個管家的原因。

  

  上了二樓,杜熙唯觀察了一下書房掩著的門,光線亮著,所以他安心的去整理隔壁徐懿貴的臥房。他覺得對方也有著一種默契,只要他沒有離開,另一個人就不會進去,不須相見的日常工作,他認為意外的適合自己。

  拉齊床褥後,杜熙唯收齊了髒衣服,走去臥室隔壁的一間空房,那邊有簡單的桌椅,接著他拿出剛剛上樓時已經帶著的好幾件襯衫,開始一一熨燙。最後他將整齊的衣褲掛回主人翁的房間,今天房務的部分就差不多算是結束。

  這個時候,杜熙唯發現窗外夜色已經降臨,這才想起了尚未吃飯。

  他經過書房時意外的發現燈已熄滅,走向廚房時廚娘已走,桌上卻有兩人份的餐點。

  一邊吃著自己那一份晚餐,杜熙唯望著櫻樹旁空盪的停車處,一邊開始感嘆其實住院醫師這種職業原來也是一種體力活,光是徐懿貴當總醫師那一年,他就見過無數次值班過後衣著整齊但是滿臉鬍碴的夜歸男子。

  他經常得負責幫精神不濟的徐懿貴在書房放一杯茶,或是咖啡。

  杜熙唯終於回到一樓自己寄宿的客房,坐在書桌前呆看了會兒窗外的雨絲,找出電子辭典時,心裡已經差不多有了估計,恐怕睡覺時間要超過凌晨三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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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熙唯這日正重複往昔的大學日常生活:上課,微昏迷,下課。在上下課間的彌留之際,他似乎有看到前面那一排座位的女孩子頻繁的在傳遞一份資料,只是老是空白面向外摺,遮遮掩掩的,但是他沒有多想。

  下課時,前排座位裡他最不熟悉的一位同學──雖然他有認出來她跟自己前女友是同一個社團的──滿臉笑容的站在桌邊,顯然無事不登三寶殿。

  杜熙唯察覺對方懷中揣著那一份神祕的文件。

  「杜同學?」他看著她臉上的笑意越堆越高,「杜同學,不好意思,我想跟你借影印卡……我聽說你有買。下一節上課就還你。」

  「嗯。」他點頭,「我有。」接著杜熙唯摸索自己的背包,掏出他那張省省用的卡片。對方接過之後道了聲謝就匆匆離開。

  對方也很準時歸還,在上課鈴響之前就回到座位。

  她向杜熙唯遞過卡片的同時,杜熙唯順口問了:「請問一下,週四的有機化學考試不曉得你們那邊有沒有拿到考古題?因為我們家族的學長轉學了……所以沒有辦法要到。」

  有機化學這一科的教授經常用萬年考古題而懶得親自出題,是系上大家都知道的事。

  女孩子一秒即答:「沒有耶。」

  禮貌的向對方道謝之後,杜熙唯心想,這一次的考試恐怕要出現危機了。

  

  之前在系辦由杜熙唯接下的共筆問題,在熬夜的幫忙下順利產出,完成之後工作組的人將完整版共筆影印分送出去,剩下的事便是各自回去讀書。杜熙唯也問過了與自己共事的同學,這一次大家似乎都沒有人拿到考古題。

  當天回家後,因為沒有其他題庫能參考,他只能盡力讀共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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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危機很快到來。

  考完試的那個中午,交完卷的杜熙唯機械式的邁步走到學生餐廳。他拿著托盤,上面是剛買好的熱食,失魂落魄般的隨意找了一個座位坐下。

  不會寫的考卷他都寫得很久,算是一種掙扎。而今天他是全班最後一個交卷的。

  吃沒幾口麵,他發現身後與自己背對背相坐的一群女生說話說得很大聲。

  「欸,這次考古題算是有出到百分之八十,看起來一定會過。」

  「有那些沒有拿到題目的人墊底,當然會過啊。」笑聲。

  話聲突然被壓低,但即使如此,杜熙唯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等等……他在耶。」

  「聽到又怎樣?」

  另一個輕佻的口吻接了話:「不怎樣啊?根本沒有人在意他吧。他又不重要……有啦,至少他肯借我們影印卡去印題目。」

  這次的笑聲放肆得淹沒了杜熙唯的耳膜。他突然覺得口裡的東西索然無味。

  他覺得自己似乎該做些什麼,講些什麼也好,但是他就是沒有那麼做。

  然而這個令他內心煎熬的談話還沒有結束。

  「老實說,瘦是另一回事,我真不喜歡那種男不男、女不女的感覺……好噁心喔!」剛剛說話一點餘地也不留的女生接著說,「幸好我麻吉已經跟他分手了,不然一個合氣道社的女社長跟他站在一起,真是不搭。」

  「欸他是不是真的聽不到啊?好扯喔。」

  「喂喂喂!」稍尖的嗓音說道:「人家可是有英雄救美耶!聽說他幫小玫找共筆的答案耶。」

  「拜託,他自己的程度也沒好到哪裡去。他們那一團根本就是我們這一組淘汰的人選不是嗎?」

  「我們這樣好壞喔。」又是一陣哄笑。

  杜熙唯不想待在這裡,但現在的他根本走不了。

  如果他站起來,要說什麼呢?繼續裝作沒聽到?如果不,那又該怎麼做?

  「真遲鈍耶。不愧是號稱從不蹺課,卻因為沒人通知到他而缺席班會的背景人物。」

  最後其中有人下了這樣一個結論:「嘖,其實他根本就是無勝於有,一種『沒有人』的存在。」

  對話到此突然戛然而止,然後這群肆無忌憚的女生們迅速的離開了。

  杜熙唯沒有去深究為何,只是繼續低頭緩慢的吃著自己的那碗麵。但食物無法再引起他的任何興趣,因為已經都涼了。

  開放的餐廳提供給各種人,吃飯的和假裝吃飯的,說話的和不想說話的。

  此時,杜熙唯旁邊的椅子被豪邁的拉開,有一個人大大方方的坐在他旁邊的空位上。

  「不好吃吧?我也不喜歡吃當歸鴨,那肉老得跟木頭似的。我都點餛飩麵。」

  杜熙唯側頭,正巧迎向劉德凱的目光。

  「她們說得很難聽喔?」劉德凱繼續說道。

  杜熙唯凝視著對方幾秒鐘,等著聽對方想說些什麼。

  然而什麼也沒有,兩人之間一片寂靜。他默默又轉頭回去面對那一碗吃不完的當歸鴨。

  劉德凱自己開了口:「她們幾個剛剛還看似一個鼻孔出氣,等等就會因為爭奪誰可以進某老師的實驗室鬧得不可開交。」

  他自己尚且自顧不暇,沒有閒情管別人的風雨,所以他選擇沉默。

  無語在兩人之間蔓延。

  杜熙唯覺得自己或許明白他說的。他也曾聽過自己前女友數次將剛剛那群人嫌棄得一無是處,裡頭最難忘記的內容大概是──「我真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將那麼大號的自己擠進那一件衣服裡。那件衣服真可憐。」

  「我前女友……」杜熙唯決定放棄食物後,在起身時終於打破沉默,「……或許也是這樣才跟她們鬧翻了吧。」

  「看來你還是挺在意你前女友的?她還單身喔!」

  杜熙唯只是露出尷尬的笑看了看對方,算是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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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熙唯這一日之後仍然過著一如往常的大學生生活。對他而言,種種人事紛擾,如果不去想,就不會受到影響。

  他不喜歡自己受到干擾。因為人需要生活,生活從來不理會人的情緒,只推著演員一齣接著一齣的演下去。

  生活就像是做夢一樣,一場接著一場。他常常這麼想。

  

  在考試結束後的一個星期,杜熙唯下課之後還接著去了實驗室。大學三年級接近尾聲,這個時候算是大學生進入實驗室學習的旺季,大家多半是利用課後時間。照樣已是華燈初上的時刻,他才搭著那一班準點到站的校車徒步回家,摸鑰匙,轉動門把。

  然而一進屋,杜熙唯便發現,他的老闆坐在飯廳,身上仍是上班的裝束,似乎在等他。

  雖然徐懿貴看起來一派輕鬆的在翻著一本書。

  徐懿貴在大門關上之後,繼續托腮看著書本幾秒鐘,才將眼神轉向那個從剛剛看見他之後似乎就僵硬的杜熙唯。他的目光停留在對方身上已經被洗衣機洗壞的領口,而後從上到下打量了幾回,「我有事跟你說。」

  那個扛著書本僵在門口的青年忘了穿室內拖鞋,直接走了過去。起了毛球的襪子把木質地板擦得更光可鑑人。

  杜熙唯拉開老闆對面的餐椅坐了下來,兩手緊緊抱著膝上的背包,眼睛卻一直注視著桌面。他知道對方一直在看著他,接近審視的意味。與上一次因雨不期而遇、共傘的那幾分鐘相較,現在這種情形令杜熙唯更難忍受。

  明明是相隔了幾個身長的距離,這一次比起上一次共傘應該在空間上更有餘裕,但杜熙唯卻無法平靜,他甚至能感覺到彼此的呼吸,因為他聞到了對方身上的淡香水味。

  「……我收到預警通知單了。你的有機化學才考二十七分。」徐懿貴沒有改變剛剛慵懶的姿勢,「……你有沒有什麼解釋?」

  杜熙唯這幾年對外的聯絡住址都寫徐宅,註冊資料亦是。所以通知單被寄到這裡也是理所當然的,只是收件人竟被校方打上了徐醫師的名字。當初學籍上的優先聯絡人他無意填家人,在猶豫之後寫上了徐懿貴,他認為用不上,所以也沒有真的得過對方的允許。

  「我……我會再去學校把通知單的聯絡人改掉。」

  「那不是我要問的,」徐懿貴似乎並無追究之意,「你地址要寫這裡或是寫我作為被通知人,我都沒有意見。你還有沒有其他要說的?」

  「我……」開了口才知道說話難,杜熙唯還是沒有抬起眼睛,「我會努力考好。」

  「我正是在問你為什麼會拿二十七分,熙唯。」

  被叫到名字的人只好抬頭,努力的想要找出一個理由來回答,他只要沒有說話,徐懿貴便一直看著他。

  他越是想要趕快找出一個合理的理由,就越想不出來,目光在老闆與桌面來回了幾次,終於在思緒短路中吐出真話:「……我沒有考古題。」

  聞言,徐懿貴收回了托在雪色腮邊的手指,「再說詳細點,什麼叫做沒有考古題?你那些朋友呢,他們沒有嗎?」

  朋友?誰?杜熙唯對於「誰是朋友」這個問題幾乎從未想過。

  「他們有,但是……我沒有拿到。」杜熙唯想方設法要說些補救的話,但是再怎樣想,腦子裡都只有幾個重複的詞,「這次有補考,我、我會努力的。」

  徐懿貴立起了背,目光跟問句一樣變得犀利,「是故意沒有給你嗎?」

  杜熙唯咬住嘴唇沒有回話。

  「還是你自認實力強到不需要那份題目?」徐懿貴的語氣陡然充斥著蔑視,「看看你,二十七分的實力。」

  「……你!」杜熙唯覺得胸口忽然湧上一股莫名的情緒,潰堤般洶湧而出:「是,對,沒錯!我就是拿不到,所以呢?他們就是從頭到尾把我蒙在鼓裡,跟我借影印卡卻是去印不肯給我的考古題,這答案你滿不滿意?那是我的隱私,我不需要跟你交代!」

  發完了脾氣,杜熙唯才發現對方平日冰冷的臉有了一絲笑意,自己則還在因為吼叫而氣喘吁吁。

  「你是該生氣的。」徐懿貴又托起腮,目光平靜,剛剛的一切就像是為了激怒杜熙唯演的一場戲,「你可以對他們生氣的。或是對我。」

  杜熙唯想起那一雙雙看著他卻說謊的眼睛,忽然間覺得茫然。他明明不想去想這些的。

  他想要一點平靜。他不喜歡別人介入他的世界,他希望可以自己一個人生活。

  可是他沒有做到。他的有機化學也沒有做到。

  他想不出來現在自己該露出什麼表情,卻突然有一點想哭的衝動,但是那個感覺很快就模糊掉了。

  「有機化學什麼時候補考?」徐懿貴看著杜熙唯,突然這麼問。

  「明天。」

  「去拿課本來。現在。」徐懿貴推了推自己的眼鏡,「我親自教你。」

  杜熙唯啟唇,原本想要拒絕,但是自己哪裡有任性的餘地?

  被抓住的學生乖乖的從膝上的背包中拖出那一本厚得讓人喘不過氣的書,徐懿貴翻了一翻,問了對方章節裡的幾個題目。

  得到的是支支吾吾的回答。

  徐懿貴摘下眼鏡,毫不留情的揉起自己的眼睛,皺眉的神情好像在透支自己的極限。

  「你坐過來。」徐懿貴強勢的拉開自己左側的椅子,「坐我旁邊。」

  家教式的教學讓杜熙唯如被趕上架的鴨子似的瘋狂運轉,剛開始還覺得害怕,到後來連害怕都來不及,只能一直跟著對方連番的問題走,等幾章環顧完,轉眼已經過了數小時。

  最後一題的逆襲到來,杜熙唯執著一枝充滿手汗的原子筆,整個人如臨大敵,紙上寫著很多塗改的痕跡。

  這時的徐懿貴緊迫盯人,等著驗收今天的特訓成果,「你告訴我這一題最後的產物會得到什麼?」

  「我不是很……」

  「你不知道?剛剛教過了,它加熱!加熱所以什麼?什麼!」

  杜熙唯覺得自己把不算溫文但也堪稱儒雅的醫師逼成這樣,真是罪孽深重。

  「脫水!」杜熙唯突然觸類旁通,「然後、然後電子轉移……」藉著繼續筆下的反應機制,瞬間一片光明,「加入鹵素之後要脫兩個氫……」

  終於合上書本,再次揉臉的徐懿貴在杜熙唯眼中,看起來好像疲憊得老了好幾歲。

  「……謝謝。」杜熙唯小心翼翼的吐出這句話,隨即衝動的推開椅子站起來,「啊……徐先生你一定渴了,我去倒茶來。」

  「你!」起身的徐懿貴向前踏出半步。

  提醒已然慢了半拍,杜熙唯的腳早已勾住椅腳,整個人向前跌倒。

  向下墜落的人突然被人從背後一把從腰部攬住抱住了。結實而奮力的。

  在僵硬中,杜熙唯的嗅覺瞬間被侵蝕,整個世界突然只剩下令他暈眩的麝香。

  他甚至沒有發覺自己有了傷口。

  徐懿貴馬上放開他,卻抓住他的手,「你在流血。」

  杜熙唯傻傻的轉而注視自己的傷口,被桌角劃在手臂上的痛處冒出血湧,一滴一滴的紅色在地上綻開,醫師隨即取過手邊的擦手紙,毫不猶豫的加壓止血。

  傷口處的血漬漸漸暈開,兩個無暇注意的人臉上泛起了紅潮。

  當擦手紙疊上第三張仍未止血時,徐懿貴明顯的皺起眉頭來,「傷口明明不深,難道是因為……或許該去醫院檢查嗎?」

  直覺的,在幾秒鐘裡杜熙唯反射般脫口而出:「不要去醫院!」說完他隨即為自己的唐突噤了聲。

  在驚愕過去後,徐懿貴維持著加壓止血的姿勢,靜靜的看著對方,彷彿看見了什麼,那樣不驚動,輕描淡寫的,「……沒關係,那只是個建議。」

  不知為何,杜熙唯有一種錯覺,有些什麼,就像是剛剛止不了的血,弄髒了自己,卻也濺在他身上。

  他突然很害怕,無比的害怕。

  「會好的,等等……就會好的。等等,再一下下就好,真的……」他只能一直重複著這些話。

  徐懿貴沒再多言,叮嚀過讓對方處理傷處後,逕自回到了他的房裡。

  杜熙唯獨自佇立在飯廳,一手壓著那道狹長的傷口,然而血跡早已滲入了襪子,相較於對方離去時的俐落,他的每一次移動都將地板染得怵目驚心。他被自己紊亂的腳步困住了,在原地的他待不下去,卻又跨不出去。

  如此狼狽。這樣的他到底能夠去哪裡?他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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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陣磨槍到前一夜幾乎通宵,在最後一刻卻睡著,一睜眼看見時針,杜熙唯混亂的收拾東西,用衛生紙塞住起床就流血的鼻孔,背包背上就衝向門口,負責餐點的廚娘架勢一開像是要攔他,情急裡杜熙唯一邊穿鞋一邊大聲解釋道:「我考試遲到,一定要走了!」

  「你幾點考?」不知何時站在樓梯旁的徐懿貴突然出聲問道,同時目光停留在塞得不太雅觀的鼻孔上。

  等杜熙唯報出那個數字,徐懿貴自動拿起身側的外套與車鑰匙,「我載你去。」

  衝向考場後杜熙唯順利完成補考,這時看見一條未讀的手機簡訊。

  「今日晚上有事須議。」

  他突然發現到,或許徐懿貴昨晚等著處理的,不只是那一張通知單。或許還有更多他從未想過的事情,只是被他……私人的問題給延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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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熙唯在徐家這幾年頂多是做一些雜務,第一次被通知參加會議,他還特地著了正裝。所謂正裝也不過就是件純白襯衫,在徐家有需要用上時,他才會動用。不過因為是當初與家中其他僱傭一起分配的,杜熙唯的身材又較一般男性矮小,所以說是大了足足一個尺寸也不為過。

  到了時間,杜熙唯準時來到飯廳,有兩人已經入席。

  一是他老闆,另一位,是從未見過。

  他走近時,素未謀面的男子正替坐著的徐懿貴從背後整理衣領,杜熙唯腳步遲疑的停在原地,這看似親暱的嬉鬧頓時停了下來。

  「你就是小唯。」那名還俯身在徐懿貴椅背的男子說道。

  「我是杜熙唯。」這一句介紹讓他找回了一些餘地。但他還是因為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而手足無措。

  人多的時候總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該入場,也無法分辨什麼時候該離席,關於這點,二十幾年來,他總是做得不好。甚至稱得上是吃力。

  「你坐。」徐懿貴只這麼說,接著他斜眼明示剩下的那一個人,「還有你,去坐好。」

  徐懿貴的姿勢半分不變,依舊是剛剛那個正襟危坐的樣子,剛剛掛背的八爪章魚自動吸附到了離杜熙唯最近的位置上。

  「吳志凌。十年以上的朋友。」徐懿貴說話的神情不濃不淡,甚至有點無奈,「可以叫他吳大哥。」

  「你乾脆讓他叫我大叔好了,」吳志凌抱怨道,「大哥超級老的,叫吳哥知道嗎?」說完他裝熟般的拍上青年的肩膀。

  杜熙唯下意識的挪動了退無可退的肢體,什麼也避不開,尷尬的笑了一下,把嘴巴含著的「吳先生」三個字收了回去。

  徐懿貴動了桌上的手指,隨即正色,「今天在這裡是為了討論接下來的一場活動,需要大家一起負責。今年我已通過專科醫師執照考試,徐家今年打算打著慶祝的名義順便……」他停下來思索了一下,「……聯絡感情。」

  「聽起來好像包含你家的許多下線?」

  「家裡的確有想要藉此聯絡那些久而未用的人脈,」徐懿貴一派正色的將吳志凌扭曲的語意轉正,「所以這些事情,不能辦得太草率。」

  杜熙唯意識到目光,所以聽得出這些話似乎是對著他講的。

  「場地是在大門外的露天區域一直到飯廳這裡為止。」徐懿貴對著落地窗比劃了一下,透過燈光的折射,在玻璃上映出三個人的倒影,「需要外燴與小型樂團,這些事情需要有人聯繫。另一部分是到時候的動線規劃,與時程、節目乃至於入席的安排。」

  「徐家的邀請電話與郵件由我來負責,這裡面有些我才能應付的事,」話說至此,徐懿貴臉上透出不耐,「其他的就交給你們兩個。」

  「我可以啦,連上臺主持的部分叫我包了也沒關係,反正我也有機會能夠公開推銷我的新書。」被瞪之後,吳志凌饒富興味的眼睛轉向杜熙唯,「但是你們家的小朋友可以嗎?這其中……公關的事情比重不輕喔。」

  「……」杜熙唯瞬間成為兩道目光的焦點。打從與會人逐一到齊之後,他還尚未找到時機說出任何一個字。

  「這就是我所說的。」吳志凌繼續擴大笑容。

  「嗯。」徐懿貴點頭,「我知道。」

  「有沒有其他適合的人選?」無視於杜熙唯,吳志凌很直接的問道。

  「他就是我的人選。」

  吳志凌嘖嘖幾聲,「真霸氣的回應。看起來是真愛了。」

  杜熙唯不太能理解這整套邏輯的運作,但他有他分內的事要做,「我想如果有我需要去做的,我會盡力,我可以學。」

  「那我就收下你的真愛了喔,徐懿貴。」吳志凌拿出手機,「來來來,首先我們兩個得交個朋友,告訴葛格你的電話號碼……」

  徐懿貴忍不住說道:「話跟你說在前面,他不是圈子裡的人。」

  「怎麼可以排擠人家呢?小唯好可憐。」接著他誇張的拍了拍胸膛,衣上的超大後現代人臉浮動得令杜熙唯頭暈,「沒關係,吳哥罩你,雖然吳哥不是徐懿貴的人,但是徐懿貴的人就是我的人。」

  杜熙唯不知怎麼理解這一連串的事情,自己從一個多餘的不能用的助理,成為了一個不存在的真愛,然後又被收納在一個自己不懂的圈圈裡。

  這比那群用考古題耍他的女生還難懂。

  至少她們的鄙夷是全心全意的討厭,而這些話中老提著愛的大人,是想要自己拿什麼去交換呢?

  杜熙唯交出手機號碼時,只覺得這是約定俗成的交流,裡世界的代價,他既付不出來,也給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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