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讓我們像是沒有關係?」范頌銘明顯不悅,「我們怎麼可能沒有關係?你以為我們是什麼關係?」
蕭藺記憶中,范頌銘從未這麼用力的握住他的手,「你要還別人人情,你儘管去還,時間還久著,但是我跟你說過的,很早很早以前就說過了,我沒有要你還……」
眼鏡後面的目光由銳利轉成深沉的溫柔,「只有我這一分,你永遠……不許還。」
微微自嘲的,范頌銘口吻鎮定下來,語氣清晰,「是哪種關係?你聽清楚,哪一種……都不許少。」像是要對方牢牢記住,那聲音又重複了一次,「我要你永遠都不許還……聽見了嗎?」
第十一章
蕭藺原本以為范頌銘研究生幫忙的事,大概是詢價跑腿,或是課程時間敲定等等的雜事。
某天下午,蕭藺剛好經過系辦順便收信,卻在信箱裡看見某分期刊初稿,上面竟然還有著自己的名字,他一時間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蕭藺拿在手裡的,是范頌銘最新一篇即將要投出去的Paper(原文期刊),第一作者理所當然的是范家的博士生,而自己卻是掛成與第一作者等貢獻(註1)!
他強迫自己先回到辦公室裡冷靜一下。
走學術界的人都知道,Paper(原文期刊)的掛名是一門極其深奧的學問。
理論上而言,一篇號稱學術研究的Paper最重要的乃是它的想法上的創新與突破,是以出點子的人應該是第一作者;也有人認為以原文撰寫該篇的人掛第一不為過,因為複審時所有的應對也都是由第一作者負責,這件事火候不足被退稿只是一瞬間的事。負責把想法轉成實際數據的實驗者也可能跟前述出點子與撰寫的人根本是同一位——博士生通常就是這樣,如果是不同人,做出實驗數據的人則可能位居與第一作者等貢獻,或是列於第二作者,之後的排序再往下便依照對該實驗有所貢獻的程度遞減羅列,例如說沿用了別人的構築細胞株,或是幫助完成部分實驗的助理與學生。排在最後的稱為通訊作者,是指主持或指導此項研究工作,並且為整個研究品質而背書的人,通常指的就是該實驗室的主持人。
但理論,你知道的,在現實裡總是備受挑戰。
在檯面下,第一作者有時候不是那麼「第一」,最後真正擺上去的名字,有可能是基於各式各樣理由而「需要排第一」的人,之後掛的第二作者也可能做人情給共同指導教授,或是有特殊要求因而掛名,為了日後申請醫院校際計畫順利些,自動掛上去的一些醫師。真正做出實驗數據的作者,有時便因此往後順延,而掛到五、六、七、八順位去了;研究助理更因為是領薪水做事的,所以要不要給掛,那怕是掛九掛十,還得看老闆心情與實驗室風氣。
掛名這件事之所以備受矚目,是因為它和每位研究人員的總積分相關。而年度總積分對研究人員來說,是一種考核指標——雖然這也讓人詬病它是否真的足夠客觀——甚至可能影響後續計畫申請的成功機率。
總積分通常是由該領域期刊的影響係數(註2),以及該期刊的影響係數是排在該領域的前百分之幾,最後就是該人員是位於第幾作者等等加總起來的。
依照掛名排列順序上的不同,會有不同的加總算式,繼而影響到每位研究人員的個人總積分。
通常,第一作者的加總完的點數會最高,通訊作者其次,最後是其他雜魚。
范頌銘很明顯的排在通訊作者的地方,而蕭藺什麼事都沒做,連主題都是今天才看到,但是卻被排成與第一作者等貢獻?
這是為什麼?
辦公室窗邊的鸚鵡站架上,小金偶爾「小藺!小藺!」的叫著,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蕭藺硬著頭皮坐在辦公室裡,花三十幾分鐘飆完整分稿子,而後還是一時衝動,連分機也不打了,手上拿著那份資料,抓起鑰匙,一下子就快步走到對面的實驗室去。
殺氣騰騰的蕭藺到了實驗室,他壓下滿腔的不愉快,只是那個表情已經使范頌銘的研究生需要收驚,「……范老師在嗎?」
研究生趕快指指目前敞開門的辦公室,蕭藺也沒有等對方回答,直接的走到門邊,敲了幾聲。
「請進。」男中音傳過來的瞬間,蕭藺把門順便帶了上。
門外研究生面面相覷,沒一個敢說話。
「……怎麼了?」范頌銘放下手邊正改到一半,研究生寫出來讓他訓練心臟的摘要。
「這份初稿……掛名是怎麼回事?」
范頌銘把背脊靠向椅背,「我徵求過她的同意,把你掛成等貢獻,所以你也順便幫我看看她的實驗設計和數據解釋是否合乎邏輯。」
「我……為什麼我要掛名?那不是我做的啊!」
「小藺,你不知道新進人員在三年內要以第一作者發一定數目的Paper(原文期刊),才會被繼續聘用吧?那個時候才能真正的成為專任教師。我們學校接受等貢獻同第一作者。」
范頌銘眼睛直視著蕭藺,「……你希望留在這裡,才回來的,不是嗎?」
無從妥協的語氣沒有間斷,可以說是相當強勢,「你做神經細胞和幹細胞相關領域,出Paper(原文期刊)本來就有難度,現在你剛開始要習慣備課已經很忙,雖然你以後收研究生可以分擔,但你也要花時間指導,其實也沒輕鬆多少。三年根本說長不長,說短太短。」
「你知不知道我為了什麼要出國!我的努力都是為了什麼!」蕭藺忍不住大聲起來,也顧不得這裡是辦公室,隔一個牆還坐著好幾個研究生,「我就是不想……如果真的有人要惹事,你也只需要全盤否認,就可以乾乾淨淨,不需要和我有什麼關係!」
氣急的人停不下來,「我不想要有一天人家說你徇私!萬一有……有那一天,也不會有人說你別有所圖才收過我這個碩士生,因為一個人騙得了碩士,不可能還取得了博士!不可能發得了國際期刊的Nature(註3)!」
「我都知道,小藺。」范頌銘握住那雙激動裡緊揪住衣角的手,「……我知道的。」
「你不……」蕭藺抽回被握住的手。
然而這樣的動作似乎觸怒了范頌銘,「我怎麼不知道?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當年你明明是絕佳的人選,我卻沒有勸你直升博士班?那個時候我自然有我的考慮……」
「我……」
「我還得感謝學校最近進行的什麼透明化改革,不然儘管像你Paper(原文期刊)如此明顯的技壓群雄,但初出茅蘆,又根本沒有背景人士撐腰,能夠留下來,得到教職的機會其實幾乎是微乎其微……」
「但是,」
范頌銘馬上又出聲打斷:「沒有但是!你好不容易才又回這裡,連一個人都保不下來,我這個檯面上的前指導教授有什麼用處?從前你連推薦函都沒找我寫了,現在就算真的出手幫你又有什麼不對?」教授語氣越發嚴厲,「你要知道,掛名這件事,原本就是學術界的黑暗面,別人可以幫你,我自然也可以幫你……」
范頌銘與蕭藺在極近的距離裡說話,「這是系上不成文的傳統了,霍教授也是這麼做,他掛江助理教授大家都知道,就算我不掛你,系上其他資深老師,像是胡教授也會推你一把的,你知道嗎?當年也有人幫過我。」
蕭藺皺眉,「可是,我根本不想……又讓你……」
「想要讓我們像是沒有關係?」范頌銘明顯不悅,「我們怎麼可能沒有關係?你以為我們是什麼關係?」
蕭藺記憶中,范頌銘從未這麼用力的握住他的手,「你要還別人人情,你儘管去還,時間還久著,但是我跟你說過的,很早很早以前就說過了,我沒有要你還……」
眼鏡後面的目光由銳利轉成深沉的溫柔,「只有我這一分,你永遠……不許還。」
微微自嘲的,范頌銘口吻鎮定下來,語氣清晰,「是哪種關係?你聽清楚,哪一種……都不許少。」像是要對方牢牢記住,那聲音又重複了一次,「我要你永遠都不許還……聽見了嗎?」
這是……這是什麼意思?
所以說,他要他,永遠欠他的情嗎?
蕭藺還是忍不住抱緊那個男人。
過了一會兒,情緒終於算是冷靜下來,蕭藺開口:「你說,我要怎麼出去?」
范頌銘手指滑過懷裡的額頭,將剛剛激動裡亂掉的髮絲撥好,「我的研究生有一個不成文優良傳統,只有我下班,他們才敢下班。」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啊……」蕭藺苦笑,「那,我是不是要先出去了。不然你走不了,你的研究生更加走不了。」
「你現在眼睛紅紅的,如果馬上出去,小朋友會以為我們吵架,結果蕭老師哭了,會很沒形象喔。」
蕭藺嘆息:「……唉。」
范頌銘起身,卻示意蕭藺留在椅上,而後范頌銘正經八百的端起鋼杯,打開門走出去,接著是范頌銘的聲音從實驗室裡傳過來。
「嗯……老師和蕭老師討論實驗的事,竟然忘了時間……你們吃晚飯了嗎?該吃飯的時間就要去吃,不然會連熬夜都沒體力。」
當范頌銘慢吞吞又拿著裝水的鋼杯踱步進來的時候,提醒椅上的人,「她們去吃飯了。喝一點溫水,你聲音都啞了。」
現在這間實驗室的研究生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都是女生,對於九彎十八拐的說話方式天分很足,識趣得很,把教授的原意還原得很徹底,一下子通通散場,果然當初蕭藺的學弟妹,現在研究生的學長姐教得不錯。
蕭藺啜了幾口,突然發現這是自己印象中那與雷射筆一樣「神聖」的鋼杯,覺得還是不要破壞它崇高的地位,放下之後,就準備走了。
而後蕭藺聽到范頌銘那麼貼近的耳語:「……晚上到我家,小藺。」
蕭藺晚上騎了車過去,手上拿著他之前幫小金布置好的外出鳥籠,開鎖進門的時候,才發現有人在屋裡。
當初稚氣的臉現在變得出眾,淡妝裡氣質不凡,蕭藺一眼就認出那是教授的女兒。
「嗨。」
相對於女孩的輕鬆,蕭藺念頭在腦裡快速轉過,立即生出相應的話來:「嗨,好久不見。我是拿鸚鵡來還給教授的,因為今天我特地跟他商借小金,普通生物學正好在教鳥類。」
看見蕭藺把外出籠放在門邊,不顧忽然又叫嚷「小藺」起來的鸚鵡,像是轉身想要走,盈盈趕緊拉住那衣袖,「噯,你等等啊,爸爸在等你的。進來啊。」一邊說,女孩子一邊把人揪進來,「快進來吧。」
蕭藺不敢對女生使力,更怕有肢體上的誤會,一時間被乖乖的弄進了門,僵硬裡連動也不敢動。
女孩子這時卻很自在的打開了小金的籠門,鸚鵡鑽出來,在地上走來走去,「妹妹!妹妹!」的叫了幾聲,之後又「小藺!小藺!」的反覆多嘴著。
范頌銘聞聲過來,「啊,小藺你來了。」
女孩子挽起包包,笑嘻嘻的道:「那爸爸我走了。衣服特地幫你送洗熨過的,要好好表現喔!小金也要好好表現!」
「什……」蕭藺在不知所措裡,硬著頭皮跟笑容甜美的女孩揮手,而後看著大門被關上。
「頌銘,她……」
范頌銘沒有回應,「先過來吧,外面夜風冷,先在客廳坐坐,我馬上就好。」
是……是在準備什麼?蕭藺一頭霧水,先抱起小金,依言在客廳坐了下來。
范頌銘從廚房裡出來的時候,卻是從褲裡掏出了手帕,蒙上了蕭藺的雙眼,「你坐在這裡等著,不許偷看。」
這種玩笑讓蕭藺啼笑皆非,「你什麼時候玩起五歲小孩的家家酒了?」
而後他只聽見范頌銘急促的腳步聲,移動桌椅的聲音。
終於又安靜下來的時候,蕭藺忍不住問,「……好了嗎?我要抓鬼了喔?」
溫潤的手指在肌膚上摩擦,在一只方帕卸下之後,蕭藺見到的是西裝筆挺的范頌銘,深棕色襯著暗紅領帶。
蕭藺暗自疑惑裡,發現那個明顯用髮油打理過的頭髮,在微微夾住小提琴軟墊的角度裡,掉在了額頭上。
在樂曲開始的時候,蕭藺慢慢走過去,像他以往為他做的那樣,安放好那咎參雜了灰白色的漆黑。
當弓在琴弦上來回著,蕭藺的視線漸漸模糊,淚水一滴一滴的掉在地板上,但音樂聲沒有停止,在范頌銘那麼專注的堅持裡,從頭到尾,蕭藺沒有聽出任何一個錯誤的音。
范頌銘放下樂器,用指腹抹去水痕,馬上又出現新的淚跡,「……那麼多年前的時候,你也是那麼愛哭。」
那雙手臂,把垂淚的人放在胸膛,「……現在也一樣。」
「不準……」而後是吸著鼻子的聲音,「……說我愛哭。」
范頌銘失笑,「……是我把你弄哭的。」
熟悉的力道與頻率,范頌銘輕輕拍著那背脊,緩了一會兒,慢悠悠的開口,「……知道那首曲子的名字嗎?」
蕭藺取過有人遞過來的衛生紙,「那麼有名的歌,誰會不知道。」
「我倒是挺怕像是『月亮代表我的心』這種歌,你這個年代的孩子,已經不流行了。」
「……老歌翻唱都翻到爛掉了。」
身為教授的他,給了淚裡帶笑的眼睛一個親吻,「……你得到答案了嗎?」
范頌銘想起,幾個年頭之前,有一個男孩在電話裡大聲說過,那個蕭藺沒有辦法向人回答的問題。
淚水又洶湧起來的人哽咽:「……我明明就沒有問……而且……不要以為穿上婚禮的西裝就可以騙人……」蕭藺淚眼裡撇過頭看向窗外,「今天晚上沒有月亮。」
范頌銘輕輕拉過那下顎,俯唇一吻,「……有的,我的月亮,就在這裡。」
蕭藺在分開雙唇的瞬間,話語流出:「你說不定會後悔的,畢竟,人都是眷戀太陽的……但是,我已經沒有辦法後退了……」
抓住那只領帶,把男人一把扯過,蕭藺對著那張唇,再次熱情的親吻上去。
那穿著西裝的男人被另一個男人拉倒在沙發上,仍然交疊的雙唇找不出縫隙,而在這樣的親密裡,蕭藺脫口而出:「頌銘,你……我不知道……我還可以擁有多久……」
「小藺……如果我說很久呢?」范頌銘在蕭藺亂無章法的親吻裡,一個字一個字,清晰的說:「……很久,但是到底有多久,我卻也沒辦法告訴你,我想,你可以做個實驗……」
蕭藺看著那雙眼睛,而溫柔的聲音還在繼續:「……我們都做過實驗,對吧?有的時候,我們想要使細胞持續的表達那個目標基因,但說起來,與做起來,不一樣容易。」
范頌銘撫摸那張容顏,「小藺……你可以和我一起試試看,很久,到底有多久嗎?」
蕭藺這樣回答,「吻我,范頌銘,吻我……那是唯一的代價。」
范頌銘和蕭藺再度親吻的時候,感覺到那份激昂,不是那種壓抑過後的瘋狂,或是悲傷裡的孤注一擲……
蕭藺閉上眼睛舔著范頌銘的唇,那讓范頌銘想起自己當初那麼單純的戀愛,學生時代,和前妻手牽手走在校園裡的那種安心與和諧。
而現在范頌銘的手心,緊緊的貼在那個人的手心裡。
兩個大男人閉著眼睛接吻的時候,之前被范頌銘事先關進客廳籠子裡的鸚鵡聒噪起來:「噓!噓!」
蕭藺和范頌銘不約而同的轉過頭去看小金,年長的人這麼推論:「……剛剛有音樂,又有人的對話聲……牠以為是有人開了電視吧?」
蕭藺應和,「嗯,是成人頻道。」
范頌銘指腹從頸上逐漸逾越,「……沒關係,牠成年了。」
@
成人頻道持續的在上映。
這裡不是蕭藺的住所,所以那個喘息的聲音就更加不顧忌了。
蕭藺不是沒有與人在床上之外的地方發生過關係,不過,穿著這麼正式,卻在客廳裡糊塗的場面,讓蕭藺在反差裡更興奮了。
范頌銘習慣性的吻住因為後仰,而誘惑般滑動著的喉結,「……嗯……你今天……反應好強烈……」
回答聲是一連串吸氣,還有幾聲更強烈的喘息。
「很像……我們在國外那一次?」范頌銘手扶上那繃緊的腰際,不意外的看見蕭藺在斜睨自己。
「……你……你還敢說……大家……後來都問我領帶……啊……」蕭藺深呼吸了幾回,「……領帶哪裡來的,還好、還好班他粗神經……」
范頌銘佯裝不悅,加重了力道,「……這種時候提其他人真是煞風景啊,小藺。」
「你、你你……」蕭藺伸手在范頌銘背上抓了幾把,「……你自己說,那、那時我離開之後,你後來……怎麼……滅的火……」
范頌銘低笑,「你倒是看得很仔細嘛……怎麼,這種事你很在乎?」
「不可以嗎?我還沒問你……」隨著對方的動作起伏,蕭藺開始再度語氣斷續:「……這、這幾年相親……嗯……」
後面的話語全都變成狀聲詞與氣音,連鸚鵡又開始聒噪的聲音都變得模糊,高潮的快感刺激著兩人,這樣相契合的性愛,讓兩人癱軟在一起。
范頌銘沒有像從前那樣隨即起身整理,反而在戀人耳邊絮叨:「……用手就好了吧,不然我該用什麼?還是你有更新奇的要教我?」
「什、什麼?你是說我教壞你嗎?」
「……嗯,對啊,都是你,所以讓我這幾年都沒心情去相親了。」
蕭藺忍不住睜大眼睛,范頌銘則是難得露出半輕浮的神情,「……你有沒有偷偷和人眉來眼去,我可是都有眼線呢。」
蕭藺直嚷起來:「不可能,是誰?有人想套我的話,也不可能套得出什麼的!」
「……傻瓜,眼線不需要套話,只需要看……桃李滿天下,跨國培植,總是有可以收成的時候。」
蕭藺跨上去,把人反制在下,「不行,你今天一定要給我說,是哪一號人物!」
「……不說的話,你要怎麼樣嗎?」范頌銘反問。
蕭藺惡狠狠的,「不然就不讓你睡!」
范頌銘腰一轉,一下子坐起身,連帶的把懷裡的人都抱了起來,踢開浴室的門,「……我現在的確還不是很想睡。對了,我知道你很在意某些環節,今天就由我幫你洗,你說怎麼樣?」
「不!」
「我後來也有試過一次喔,的確是像你說的,暖暖的。」
「你試那個做什麼?除了我之外誰也不行讓你試!」
「我那個時候原本就是為了體驗你的感覺才試的,歸根究柢自然與你相關,不然你要現在親自動手也可以……」
「……」
「但是啊,我後來察看新聞報導和相關文獻,那算是侵入性治療行為,就算自行動手時水壓磅數也許不到醫療級標準,但其實還是有些風險的……」
「……所以呢?」
「……不然我看以後你還是少洗吧?」
「不洗我的,那就洗你的囉?」
「嗯,如果是小藺,可以喔。」
「……」
鸚鵡那天難得的一直跟著吵鬧到大半夜,才埋頭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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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情事,腰酸背痛好幾日。蕭藺雖然覺得身為一個男人被嫌棄體力太差很不光榮,但也無可反駁。
後來試著定期去慢跑,沒想到跑著跑著變成了系上研究生運動的召集人,據說系主任聽到,還大讚這是個不錯的開始,可以當成個傳統。
某一日終於授課完,蕭藺開啟電子信箱,隨手撥了辦公室電話分機出去。
沒等那個人發出千篇一律的問候語,蕭藺已經開口:「……你看到那封郵件了沒有?」
「有喔。現在正在看,你就打來了。」而後有鋼杯放下的背景音。
「什麼校慶……根本就是折磨老師啊!」
「記得之前我們一起在電視上看到那個新聞?S大教授因為操勞過度在實驗室裡昏厥,送醫不治……後來系主任就幫我們系上老師全部報名了,說是要加強教師體適能。」
「……報名短跑長跑可以啊,但是為什麼要報兩人三腳這種遊戲?」
「他說趣味競賽有助於提升教職員間的感情。」
「……」
蕭藺聽到范頌銘的笑聲,「……那隻姓霍的老狐狸。」
而此刻站在操場上的蕭藺撥撥頭髮,「也就是說,系主任的美意,就是希望我們兩個多多培養情趣就對了?」
范頌銘綁好兩人同腳的繫帶,知道這樣的組合自然是有暗地裡的涵義,姓霍的有夠跟他過不去,雖然現在看來,反而是個美妙的意外,「怎麼,跟我同組你覺得沒趣嗎?」
「嗯……」蕭藺挺起身,眨眨眼,「……要選,當然要選網球組三連霸年度冠軍啊,你說是不是?」
教職員之間長時間的相處,看似一來一往的討論,攤在陽光下,外人看起來可以說是研究的領域裡互有熱忱,那是件美談。但這情形套上所謂公事公辦,亦不少見。
現在這樣的氣氛,看似教師私底下的互動,放在蕭藺與范頌銘身上,則是讓人遠遠看來覺得師徒情誼深厚。
「萬一我沒有回來,沒有選擇回來……你有想過這個問題嗎?」蕭藺忽然這麼問。
范頌銘頗有餘裕的,「……你總是要回來的。學生簽證五、六年是極限。你就算要留在國外,再怎麼樣還是得回來一趟。」
「我回來也不一定要找你啊。」
「是不一定要找我……不過你想一想,機票這麼貴,難道你回來只換簽證?基本上大家都會想找些朋友,例如說……熙唯?」教授自動跳過另外一個叫做吳立人的傢伙,「我有跟他說過,如果你回國的話,就通知我一聲,大家好一起吃個飯。你知道他的個性,有些話只要講一遍,他就會很認真記著的。」
「……」蕭藺無言,忽然覺得學長被教授摸透了個性,也是一件苦差事。
「更何況……我也有機會到國外去啊,真的去找你,並非很難。」
「那萬一我要一直待在國外呢?」
「那我只好每年排休假,在暑假前把事情都交代好,反正也沒有理學院的行政職,請一個月也沒問題。順便早點去申請觀光美簽,讓他為難幾回之後剛好在我正式休假日放行。」
大太陽底下蕭藺曬到有點熱了,動手揪了揪衣領,「你被為難過喔?我還以為你是歷年出入,記錄優良,品質有保證的那種。」
「你過幾年就知道了……近年來『生物』這個領域的學者都有被額外關注,而主修或研究曾與『病毒』相關的,就更容易出問題了。哪像你當年,學生簽證一次就過,要是你多去幾次臺北,說不定就會被我提前發現了。」
「說來說去你還是挺在意某個點的嘛。」
范頌銘迅速回應:「我可沒有刻意隱瞞過。」
「你都不會好奇,最後沒有去年會的那一年,我人在哪裡嗎?」
「你在哪裡這很難查?」范頌銘微笑的弧度十分微妙,「你有沒有畢業,實驗室的網頁看一下就知道了。至於你畢業之後又到哪裡去,期刊發表的時候只要你不小心被掛個名,掛在第幾無所謂,服務機構(註4)不就寫得一清二楚嗎?」
「那萬一那一年裡,我根本沒被掛到呢?」
范頌銘單手扶了扶自己的眼鏡,「喔,那就寫封信問候一下你的博士班指導教授,跟他說我對他的研究有興趣,跟他稍微有了認識,更細節一點的部分還想請教,當然想找第一作者交流一下也不奇怪。」
「……你的功力還真不是普通的深厚。」
「這是個不錯的稱讚。」范頌銘笑答。
蕭藺斜斜的瞪了范某教授一眼,「說實在話,你幹嘛不寫封電子郵件來?我想你應該也能查出我的信箱一直都沒有改。」
「寫封情書,不用多肉麻,『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這八個字而後配上我慣用的,有附注服務學校,職稱以及實驗室、辦公室電話分機的簽名檔,萬一寄錯了人,或是信箱中毒轉寄給所有聯絡人,那事態不是一般的嚴重。」
「還真是設想周全……不過那情書怎麼這麼老派啊……」蕭藺佩服。
蕭藺跟范頌銘並肩站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心裡頭微微的波動。
站在范頌銘身邊,自然的聊天,看似平常的生活,卻是蕭藺自己拼命換來的。
為了能在白天的時候光明正大在他旁邊,他必須要有和他極近——不需要到互相匹敵,但是也要有一席之地。
那麼多的功夫,換來心裡的願望。
蕭藺覺得很值得。
發槍起跑,剛開始兩人腳步還一致,但是離終點越來越近,跨步的差距,卻是越來越明顯。
蕭藺腳下一個踉蹌,眼看要拖累范頌銘。范頌銘出聲說小心,卻已經沒辦法阻止下墜的身軀。
一陣沙塵,兩個人都沒辦法分辨周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蕭藺直覺的去抱緊另外那個人,希望不要讓他被磕傷。
范頌銘發現蕭藺緊閉雙眼的抱著自己,但這次他反應比好幾年前——還真的是好幾年前了,那個燒杯意外時,反應更快些。
這次他終於保護到了那個想要保護的人。
「小藺……有沒有怎樣?」
蕭藺聽見呼喚,睜開眼,看見范頌銘鬆開了自己緊急裡過度用力的手,真正在地上磨擦的人也是范頌銘。蕭藺擔心寫在臉上,檢視起每一個有著沙塵的小角落,范頌銘隨即接口:「我沒事……比你想像中強壯的。沒事。」
蕭藺與范頌銘在相互扶助裡自然的起身,蕭藺幫著范頌銘拍去背上的灰塵,抬頭漾出笑容,「糟糕,現在我們變成最後一名了耶。」
場外系上的大學生剛剛熱烈的加油聲因為跌倒而寂然,此刻又再次在看似堅定的情誼中沸然起來,加油聲更勝最初。
范頌銘聞言,卻是橫過手臂,搭在那只肩膀上,「同心協力,沒有到不了的終點。輸贏留給別人,我與你……早就跌也跌在一起了。」
鏡片後面的眼神,是那樣認真,蕭藺仔細的捕捉,深怕有一絲遺漏,「……誰也……離不開的。」
蕭藺準備好,在目光相觸的笑容裡,一起跟那個人跨了出去。
後來蕭藺才知道,那天他落地前抱緊范頌銘的瞬間,謀殺了很多張底片——大學生什麼不行,相機長鏡頭倒是一應俱全,拍得張張分明,連起身後的那相視一笑,都角度絕佳。
那年謠傳范頌銘與蕭藺私底下吵架不合的謠言不攻自破。
後來在生科系學生當屆的畢業冊裡,最為人津津樂道,教師感情融洽,兼之選角恰當,入戲夠深,莫過於這幾張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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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普遍而論,期刊掛名時,排在最前面的是第一作者,在第一作者之後,若是認為有貢獻度相等於第一作者時,將可以在其後加列為「等貢獻」作者。等貢獻通常有兩種情況:加註標記之作者均同第一作者之貢獻度(Those authors contribute equally);或貢獻度與第一作者相當(Contribute equally as the 1st author)。
註2:Impact Factor,簡稱IF,在此譯為影響係數,由名為ISI的機構計算,來自於每年度該期刊的論文被引用的次數。計算方法:某期刊於前兩年中出版之論文於今年被引用之總數除以某期刊於前兩年中出版之論文總數。同一學科領堿內,影響係數值越大,表示該期刊的重要性越高。在臺灣的學術研究升等與博士班畢業資格中,目前IF是相當重要的參考標準。
註3:《Nature》在生物學領域中的Impact Factor很高,是非常知名的科學期刊,如果能夠在上刊登其研究成果,通常在學術界被視為是一項極高的榮譽。
註4:基本上,在學術期刊的發表中,除了各研究人員的掛名之外,各人員所屬的國家、城市、服務機構的名稱,都會同時標記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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