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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8月13日 星期六

[原創] [錯肩] 第二十章 前塵往事

 

因為時間而錯過的人,可以再相遇,因為誤會而錯過的人,可以再冰釋。
但是,因為瞭解和終究不能瞭解而錯過的人,錯過,就已經錯過了。

錯肩 第二十章

      回到工作的日子,生活仍舊是那樣繼續運轉,一切都按照著設定好的軌道運作。
  這對徐開貴而言是好的。 

  已經是教授,早就不再需要自己動手做實驗,現下肢體比較有障礙,但是腦裡對於各種可能的假設和如何去圓整研究的故事性,卻一點也不受限制。
  和博士生討論主題還是可以從下午到天黑,實驗數據的解讀仍然龜毛的不肯讓步,這裡那裡都要加上雙重控制組驗證,另外雖然細胞在核酸層次偵測得到訊號,但是在蛋白質上倒是非常微弱,所以可能要退回RNA層級再確定未來方向。    
  大學部被乖乖的拐進來,而後滅菌、洗血清瓶、配藥、插Tip(微量吸管尖),從打雜做起,基層活幹夠了,繼續在研究生的帶領下一知慢慢解,操作學著的時候還都能做得有模有樣。偶爾再丟幾篇Paper給他們好填補Meeting多出來的時間,或是來點休閒,驗收一下最近進度,於是小兵們便愣頭愣腦還誠惶誠恐的,終日在實驗室裡不知道忙些什麼。
  病情不去影響到該有的計畫,對徐開貴而言是最大的生活動力,有時候不方便一點,但是還是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比如研究,都覺得有用不完的力氣。
  甚至更珍惜。
  不只是有關工作,還有更多是私人時間。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徐開貴與蘇元醒兩個人變得親暱了。
  也不是一天到晚摟摟抱抱的那種熱戀,畢竟也是有自覺的四十不惑之年,多半是靠得更近了,道別的時候,多了個頰吻。
  傷痛的時候,憂愁的思慮,不再去隱藏了。開懷的時候也不吝嗇的讓對方分享了。
  雖然常常一起吃飯,一起運動,一起打發時間,但是他們並沒有住在一起。
  熟稔到情侶關係,一條線的距離,但是如果要說到如同夫妻一般的同居,卻是件急不得的事。
  在一起而沒有住在一起的情人多得數不清,甚至睡過了還是陌生得連對方家在哪都分不清楚的亦所在多有,但是真的有了同一處居所的,自然是看成另一半了。
  徐開貴的情形更複雜了。
  喪偶之後獨居,有了什麼人出出入入自然容易讓人注意,旁人的目光總是銳利。
  做孩子的時候,總是顧慮著自己是徐家的長子。真的身為徐爸爸了,卻又捨不得孩子。
  現下已經不只是上一代的顏面問題,除卻自己,還有著三個孩子的心理感受。
  徐燁懂事些,但也不能代表些什麼意涵。剩下兩個還是學生年紀,雖然外國開放,但對於情愛也不過是一知半解的歲數。就算已經是懵懂之後,也不見得就能理解這樣男女之外的情愫。
  甚至有可能因此要被憎惡。
  畢竟現實裡歧視總比祝福聲音大上許多。
  就算自己禁得住,但是小孩子哪想得到那麼多,哪承受得住種種近乎殘酷的質疑?
  謾罵還可以排解,但如果因此扭曲了那些年幼著才剛起步的人生,又該怎麼辦才好?
  兩個人維持著這樣生活的平衡,和輕狂時候比較,真算不上什麼辛苦,但也有點隱約的不安。
  只是和年輕時候比起來,更沈得住氣了。
  歲數少的時候,恣意太容易了,所以總是要求。
  而現在的年紀,限制多了,扛不動的連放下都吃力了。去用實際的東西證明些什麼,已經不需要了,在路程上的隨性,是因為靠得近,所以看得遠了。
  那些最初到現在該磨得乾淨的早就已經不剩,但是徐開貴倒覺得,在時光漫長的迴旋裡,慢慢卻也琢得圓潤了,再不太容易真的去把珍貴的地方給硬碰硬的弄碎了。
  所以徐開貴看著身旁的笑顏,一起回去自己家裡的車程裡,縱然身體偶有不適,卻還是覺得緩解。
  陪著徐開貴進了家門,坐在沙發上休息的空檔裡,蘇元醒發現有著小蓉那張全家福相框的旁邊,牆上出現了新貼上去的圖案。
  看著牆上新出現的明信片,蘇元醒眼角彎彎的,克制不住滿臉溢出來的笑意,「學長,你收到了我寄的那分嗎?」
  蘇元醒回想起幾日前把收件者明明白白寫著自己大名的那張明信片貼在醫院置物櫃裡,一打開就能見到,最顯眼的地方……不知道學長把它貼在珍貴的照片旁邊,又代表著什麼涵義呢?
  望著那張不陌生的明信片,也沒有等對方回答,蘇元醒又接了下去,「……沒有想到我們選了一樣的明信片寄給對方。」
  大白色的風車在鏡頭下襯著藍天,很清朗的一片風景。
  而葉片底下的那些笑聲,似乎成了兩人旅程中,一起擁有,最閃耀的記憶。
  徐開貴笑笑,眼神默默注視對方幾秒,卻也不多說什麼。
  蘇元醒這時終於看到,除了自己的明信片之外,還有一張是印刷品,也是明信片的樣子,就黏在自己寄的旁邊。
  不過卻是張邀請卡。
  一邊細看,蘇元醒小聲的唸了出來,「『從前』聯展。」
  畫面是全黑的剪影裡,有一個人正在慢慢轉身。
  蘇元醒仔細的讀著那些文宣的字,
  「那些年,我們沒有回頭過。
  知道無法退後,所以我們一直向前。
  偶爾,我們也會想想,從前。
  雖然能做的,只剩下不去忘記。」
  圖片的最下方這麼打著,「丁榕,方若渠,張鎮印,裴敬輝,蕭懷石 在這裡,等你。」
  蘇元醒剛剛的熱鬧,頓時安靜了下來。
  「記得嗎?你搜尋得到我開課的網頁。」徐開貴並沒有回頭注意蘇元醒,只是整理著手邊的報紙,「……他自然也能夠找得到我。」
  蘇元醒停留在原地,頓了一下,「……學長會去的吧?」
  徐開貴終於站起身來,走到他身邊,遞過茶杯,霧氣蒸騰裡,開了口,「差不多也夠了,我想,是時候了。」
  蘇元醒靜靜的把茶喝下去。

  *******

  展場其實並不近,蘇元醒和徐開貴開了好一會兒車,才安穩的到達會場。
  車剛剛停穩,還沒有熄火,解了安全帶,蘇元醒低低喚了聲:「學長。」
  「嗯?」
  蘇元醒這天駕車的時候就顯得有點心神不寧,徐開貴盡力溫柔的笑了笑,「……怎麼?」
  「等會兒……你如果不想,可以裝作不認識我,或者就是普通朋友。我不會多說什麼。」
  徐開貴嘆口氣,「……元醒,你真傻。」
  緩著姿勢,從那人眼前過去的時候,徐開貴忽然覺得,是自己虧待他了。
  畢竟誰都嚮往安穩的幸福,自己能夠想到的,其實已經少了。
  而需要自己才能去補全的,卻是在自私的妥協裡,無意間,讓對方委屈了。
  畢竟他是那樣全心全意去表露的人。
  那樣有多麼容易傷痕累累,自己沒有可能不清楚。

  *******

  到了裡頭,才發現展場很大,分成兩層,其中還有個小閣樓,不愧是國立場地,看起來不壓迫,空間感十分震撼,隨著畫面不同,打燈光的手法亦各有各的獨到,每幅畫的主人翁顯然都下過功夫,布置得細緻。
  一區一區的看過去,蘇元醒一直跟在徐開貴身後。
  徐開貴沿路也沒有講什麼,神色沒有太多變化。
  這次那個人展出的作品,一共有三幅。
  一幅是橫幅而水墨蕩漾的風景,徐開貴也沒見過,顯然是裴敬輝後期的風格了。其中另一張是他某陣子的現代寫意,不大的生宣創作,有一小群人駐足在前面討論意涵的層面,顯然都是同道中人。
  最後一幅,徐開貴站定了,深深吸口氣,再吐出來。
  「……」徐開貴的神色雖然如常,但是蘇元醒知道不平靜。
  蘇元醒自然對學長的一舉一動留上了心,覺得學長眼裡變得不太一樣,也跟著佇足,細細的讀了標示牌。
  二十幾年前的年代,「誰的意亂情迷」。
  蘇元醒自認為沒有什麼大家文化素養,只覺得畫裡的人物似男似女,在畫面裡化做兩種姿態。抱著棉織物,閉上眼的微側面容還有幾分文靜,但散髮在床沿上的同一張臉,眼神在自己看來是有些煽情,還帶著控訴一般的歇斯底里。
  蘇元醒忽然明白整個展覽的順序是倒著回來的,就如同文宣上所寫的,他們正在逆流反溯,回到從前時候。
  所以自然這幅畫是裴敬輝最早的某時期代表之作。
  站了好一會兒,蘇元醒輕聲的:「……學長?」
  徐開貴過了一會兒,正想邁開腳步時候,聽到後面學生模樣的年輕人說:「……老師當年的工筆畫聽說很細緻,人物神態輪廓都像得逼真呢。」
  「是啊,真想像不到……我們的基本功簡直是垃圾。真想看看那時期裴老師的作品,說不定很適合我們現在可以去努力的方向。」
  「你不知道啊?」平頭的學生扭扭腰,「聽說當年老師的第一本畫冊年代久遠,早就難尋了。除了圖書館那本,連他自己都沒有呢。」
  「嗯?那幹嘛不開刷重印?」
  「聽說老師不想。」平頭學生似乎很是熟悉裴敬輝,話回得自然。
  徐開貴聽到這裡,低頭笑了笑,向蘇元醒示了意,踱步到櫃臺。

  這次的簽到簿很典雅,仿古書的造型,旁邊是硯臺和磨勻的墨。
  學著旁人用中毫沾了墨,蘇元醒簽得很快,畢竟管他三七二十一,什麼一捺一橫一豎,國中學的毛筆字法早就丟到天邊去了,當成原子筆桿勉強用用還行。
  但是現在的徐開貴簽字就難了,手不像一般歲數的人那樣靈活了,起筆就慢。蘇元醒看著第一筆點下去,墨汁都暈了開,學長把筆一抬,卻還是留了個比豆還大的黑點。
  蘇元醒看著學長微微遲疑,最後方向一轉,簽了英文全名。這下草歸草,書寫體總難評比了吧。
  蘇元醒只是隱隱替那人心痛。
  以為學長這樣大概就要走了,蘇元醒卻聽到他微微乾澀的聲音,向著櫃臺剛剛還在飲水的女子:「請問……裴敬輝先生,他這場展覽有畫冊可以索取嗎?」
  短髮俐落,但顯然也有些年紀的婦人也親切,「他今年倒是沒有耶……不然……」
  那望著徐開貴的眼睛忽然神色倏變,「你……你是……」
  徐開貴苦笑。他也記得她了。小竟。那位曾經跟他舌吻過的女子。
  徐開貴在綠衣女子微微訝異的凝視裡也明白了,她亦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份。
  「你等、等等……」她著急的叫嚷起來,向著身後的休息室,「敬輝……敬輝……敬……」
  聽到聲音的時候,徐開貴明白,那個畫畫的人,早就已經到了他旁邊。
  「……開貴。」裴敬輝那眼睛沒變多少,大而明亮,不過世故得多,眼光掃向徐開貴身後,馬上回到眼前來人,「你……朋友嗎?」
  徐開貴笑而不答,「……看來你很努力。」
  「……你看來也過得不錯。」裴敬輝眼角餘光再次帶過蘇元醒,「……有人陪著……也不錯。」
  裴敬輝白襯衫西褲,縱然時光過去,揚眉瞬目的氣勢卻一點沒少,也不客氣,不過眼睛裡頭微微幽暗,說話時候像是哽了喉嚨,
  「我沒有想到你會來。」簡單的語句,讓人不明瞭這是解釋,還是感嘆。
  徐開貴看著那個在歲月裡仍然精神的人,那些塵封太久的過去,忽然就鮮明了。
  「會被邀請的人,不就是你本來就覺得有可能出現的人嗎?」徐開貴說著話的時候,正視著裴敬輝,語氣冷靜,字裡行間,卻透露出了多年前的糾結。
  前塵舊事,滄海桑田,一時間沒有對話的兩個人,都沉默著。
  彷彿連這樣的場景都不陌生。
  「你……」裴敬輝尋找著合適的開場白,但是不知道怎麼起頭才對。

  對裴敬輝而言,他知道,他在他眼裡,早就是不值一文的存在。
  他根本找不到他。
  徐開貴也許根本就不想見他。
  而徐開貴留給他的,是那麼多的拒絕,那麼深切的否定。
  連剛剛的對白裡,都隱隱存著那麼多年前自己錯植的訊息。
  他已經太久沒有得到那一個人一點點的注視了。

  裴敬輝在自責的失望裡,把話變得籠統了,「……你好嗎?」
  「還不錯。我代替我太太向你問好……我是說小蓉。」徐開貴這麼說的時候顯得很平和,對方卻是驚愕。
  「什麼?」剛剛還帶點游刃有餘的表情倏然有些僵硬,眼光裡連連盤旋過蘇元醒的面容,蘇元醒則一副不為所動的表情,「你是說……陳慕蓉?」
  「是。我去美國的時候,就帶著她了。不過她去世也已經幾年,我想她看到你過得不差,也會很開心。」
  「……」見到對方不經意的一直撥頭髮,那些掩藏不住的焦慮,讓徐開貴只能放慢語調。
  徐開貴不是要逼他。也不是想讓他真的說些什麼。他只是……覺得,他必須要見見他……
  見見那個,曾經那麼大聲的說,說「不可以丟下我」的人。
  思索裡,裴敬輝又硬打起精神的那一點點轉折,看在徐開貴眼裡,仍然是那麼的清晰。很多年前,他在他家樓下,瞬間就要枯萎的背影,對徐開貴而言是那麼難以忘記。
  徐開貴一直都清楚,他曾經讓這個如獅般澎湃,如豹般敏銳,如孔雀般驕傲,如孩子一般純粹的男人,在自己面前失控,在自己面前說謊,在自己面前掙扎。
  在自己面前,那樣不顧一切的嚎啕哭泣過。
  聲音讓微微失神的人回到現實,「所以……那……這次回來是不趕的吧?你一定不熟悉了,那麼多年,連車站都不一樣了……」裴敬輝停下那些無意識的動作,「……不然,我帶你在這城市逛逛?」
  「不了……」忽然間驚覺自己似乎拒絕的意味太過直接,徐開貴稍微頓了一下,「我……今天其實有點趕時間。」
  「那、那還真是感謝你抽空來,我、我……」裴敬輝一急起來,竟是罕見的口齒不靈,「不如我們吃個飯,不是今天也不要緊,畢竟那麼多年沒見,我很想……」隱約之中,那受挫的情緒不難感覺,最後幾個字,更像是從牙縫裡不得已流露出來的,「很想……跟你聊聊。」
  蘇元醒看看這邊,看看那邊,主人翁各自表述,旁觀者卻看得很清楚,瞬間的遲鈍使得被兩位忽略的推拖不攻自破,覺得兩人似乎還算有意願,縱然心裡有些不快,但是成年人該有的風度是禮貌,「學長,那麼我……」
  「你也一起去吧。」徐開貴笑著,語氣是疑問,但是內容卻已經存在肯定,眼神停留在學弟眸中時候,像是有股異常的執著,手自然而然的拍上蘇元醒的肩膀,「……不曉得你時間上可以配合嗎?還是……」
  「我沒關係。」看著另外那個男人看著徐開貴的眼神,蘇元醒忽然明白過來。在這個時刻,蘇元醒與裴敬輝的視線終於首次正面交會。
  這邊對視忽然犀利起來,卻有個聲音更加擾亂了徐開貴心神。

  「爸。」少年大聲的飛撲過來,「元醒叔叔……你們怎麼都在?」
  從展場外跑過來的年輕人,筆直的跑到徐開貴眼前。
  徐開貴苦笑,蘇元醒感覺到他剛剛搭在自己肩上的力道忽然加重,「……你怎麼會來這?」
  「就我朋友帶我來的,這個……」徐燁指指身旁另一個長相斯文的男人。
  「我叫吳志凌。您好。」
  一身休閒裝扮,但品味顯然卓越,徐開貴看得出來社經地位應該不差,多半是藝術界的,憑著跟裴敬輝在一起的幾年,就是嗅得出來其中的差別。
  「……您好。」徐開貴大度的伸出手和對方交握,想起剛剛會場裡響亮的呼喊聲,難免還是客套的道了歉,「這,我……我兒子……叨擾你了吧,他就是這樣,成天到晚嚷嚷。」
  小少年嘟起嘴,「哪有?我……」他眼光不自覺又飄上一直注視著自己的陌生人,「我吵就吵嘛……還不都是你生的。」
  一句平常常說的話一出口,氣氛卻忽然尷尬起來。
  吳志凌咳了幾聲,「那各位,就不打擾你們了,放映紀錄片的時間要到了,所以不好意思,要帶他先走一步。」
  襯著背景的人聲,更顯出存在安靜之中的遲滯。
  「我……」
  「我……」
  三個面面相覷,兩個人同時出了聲。
  「我們是該聊聊了。」徐開貴嘆聲氣,「地方就你找吧。」

  *******

  地點是裴敬輝熟悉的餐廳,三個人坐在一間包廂裡頭,顯得有點空蕩,不過不怕吵,也方便聊天。
  在餐廳裡點完菜,裴敬輝開口時候已經有了笑容,詳詳細細的問了徐開貴去美國的定居與生活情形。
  不多久菜陸陸續續上來,與其說是三個人的聊天,不如說是大部分是徐開貴在瑣碎補述遺失的片段。
  蘇元醒就在一靜靜旁聽著,不時為徐開貴常空的杯裡注茶水。
  裴敬輝其實也勸了幾回菜,徐開貴卻是動得少。
  蘇元醒吃到最後一道菜也差不多冷了的時候,大家默契一致的,回到真正打轉的問題上。
  「你兒子……叫什麼名字?」
  徐開貴放下一中午興致索然的筷子,「你是說剛剛見到的那個?他叫徐燁。火字旁,華燈初上的華。」
  「夜幕低垂,萬家燈火剛剛燃起,帶來了明亮的光。很有意境的名字。」
  裴敬輝玩弄碟裡的菜,似乎消化了剛剛的幾句,才再開口,「……他十八歲嗎?你有幾個孩子?」
  「兩個兒子,一個還在國外,只有徐燁跟著我回來台灣。還有一個是女兒。」
  「這樣啊……」對話似乎引導向著最終的問句,大家一直繞著,總該有人試圖打破。通常最急的人,往往就是當事者。
  裴敬輝一口氣喝掉碗裡的湯,似乎是鼓足了勇氣,「徐燁他是不是……」
  徐開貴乾脆的打斷了話,「他是我兒子。」
  蘇元醒嚼著炸蝦,吃到了尾巴還在咬,發出喀嚓一聲。
  「我是說……可他長得這麼……這麼像……」縱然不確定,但是裴敬輝幾乎已經知道了真相。
  「他是我兒子。」徐開貴說得緩慢,但是堅定,「……你可以有你的推測,但他是我兒子。」
  裴敬輝在默然裡斟酌了許久,「我不知道……如果,是那個時候……那個時候如果我知道……」
  「你不會娶她的。」肯定句裡那分因為曾經熟悉而生出的瞭解,讓裴敬輝更沉默了,徐開貴喝了口茶,杯中又見了底,「……你也不適合她。」
  「我……」裴敬輝終於還是失去剛剛的沉著,一急起來,指頭就抓在徐開貴手腕上,「……我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會……」
  徐開貴溫和的捉住那隻用力過度的手,「敬輝,不要道歉。」
  裴敬輝僵住了動作,看著那雙眼睛好一會兒,「……為什麼?」
  「如果傷害了一個人……」徐開貴看著被困住的一雙手,「……道歉是沒有用的。在這之中,對我而言,是我們錯了,我能試著補償,但是我不能期望道歉就會得到原諒。」
  徐開貴眼睛裡延續著那點若有似無的憂傷,淡然的透出來,「另外,我想小蓉她,不覺得你需要道歉。」
  蘇元醒很久沒看過這樣的眼神了。
  看過學長為兒子擔心,看過學長為自己沮喪,但是,那麼深沉的憂傷,卻是第一次顯露出來。
  這個年紀已經不像年輕人的自傷裡頭總還是帶有幾分嘲諷,更多是豁達,不完滿,所以就放得開,看不到憤恨,只剩下雲淡風清。
  學長過去的所有讓他在滄桑裡生出了強韌,生出了淡然的豁達,但是這麼一點點,卻在那個男人出現的時候,瞬間就有了裂痕。
  雖然說有了裂痕對自己而言,那個人還是那個人,但是蘇元醒害怕,那道口子,也許自己會沒有辦法彌補,會切割了那顆心裡的位置。
  「……你不知情,那不要緊。」徐開貴將對方的手鬆開,「小蓉她在最後說過,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這件事,一定要我跟你轉達,她不怪你。」
  被抽離的手失去溫度,冷下來的皮膚不見血色,「……那你怪我嗎?開貴……你怪我嗎?」
  徐開貴對上他的眼睛前,看見了學弟瞳裡只向著著自己的專注,眼角竟有了些許淡淡的笑意,「……談不上誰怪誰。我決定的事,向來不會後悔。」
  「開貴……我可以再見你嗎?……我也想跟那孩子聊聊……」裴敬輝雙手空了下來,更多的是失落,震驚還未沉澱的茫然裡,只能兀自把手交握在胸前,「我不是想跟他說什麼……我只是……」
  「……如果你有辦法去認識他……而我相信你總是有辦法的,如果是這樣,我沒有什麼可以反對的立場。見徐燁的理由我懂。」徐開貴支了支額,「……不過這樣真的有比較好嗎?」
  坐正的身體帶著微微的角度,說明了這張椅子對徐開貴而言並不舒服,「……一旦與一個人有了接觸,就會對他的人生產生影響,這點你也明白的,是不是?」
  徐開貴嘆口氣,「就像是太多的化學反應,一旦開始,無論後來再怎麼想辦法還原,都很難回復到最初原本的狀態了。」
  「我懂……我懂。」裴敬輝低下頭去。

  沒有人比我們更懂了。
  裴敬輝恍惚的想起,那年的他們。
  自己,開貴,小竟,明分,還有弄華。

  「……你想好了,再去做吧。如果你覺得,這樣子,對他的人生其實比較好,對你自己而言,也比較舒服,就去做吧。」
  「至於我……其實我……時間有限,也忙。」徐開貴眼睛直視著對方,但沒有半點壓迫,「如果真的有緣,就會有機會見到。」
  「是啊,從前你就總是很忙……」裴敬輝又低頭,笑得有些難看,「忙著讀書忙值班,也許現在還忙研究,是不是?……但是除了這些,你的生活又是什麼?」
  「是,你說的沒錯,現在的我,是把時間都耗在實驗室裡了。」
  徐開貴今天第一次露出微微不高興的神色,「但你這是外行人說外行話了,敬輝。你是想問我多久沒呼吸外面的空氣嗎?……但是,研究工作就是這樣,每種研究室有每種研究室的生態。」
  「那些差異在於……」徐開貴彷彿又看見從前,那些在睡眠、工作與那個人之間永不平衡的角力,在那之間,自己一點一點的慢慢變得疲憊,慢慢再也無法負荷的過去。
  蘇元醒看著那剛剛起伏著的胸口漸漸緩下來,自己心裡頭卻也變得沉甸甸的。
  裴敬輝讓學長憂傷,讓學長生氣,讓學長那些深藏的,猶疑的,壓抑的,克制的變成顯而易見,只需要那麼幾句話。
  他們過去時間裡那些丟不去的羈絆,也許比起自己建構至今的,其實要深得太多了。
  蘇元醒在微微的不安裡,又聽見了學長的聲音。
  「那些差異在於……」又抬起眼的時候,徐開貴已經冷靜許多,「……我們需要在乎和負責的東西不一樣。我們休息的方式也不一樣。」
  裴敬輝望著那張臉孔,唇角還是熟悉的弧度,眼裡留給他的溫柔好像沒有變少,但是卻變得難以靠近了,「……但就算是有著專業上的差距,我相信所有人那分窗口外的寧靜,其實都是一樣的。」
  徐開貴說到這裡,腳一不小心踢到桌腳,筷子震落在地上的時候,發出很大的聲響。
  蘇元醒替他揀了一雙新的,靜靜的放過去,又回到座位上。
  裴敬輝在這幫不了忙的過程裡,沉默了一會兒,「……原諒我剛剛的用語,畢竟我們遺失彼此太多年了,什麼都不一樣了,甚至分不出什麼一樣什麼不一樣了。那我這樣問吧,你現在還值班嗎?需要一直做實驗嗎?」
  徐開貴搖搖頭,「我現在主要工作是教學研究了,已經不再擔任醫職。現在我成天都用想的,剩下直接上實驗桌的基礎工作,那已經是碩博士班學生的範疇。況且我現在身體情形也不適合技術性的操作。」
  「……你身體是不是不好?」裴敬輝趁著這個時候,就發了問。
  徐開貴倒是坦然,「不過是動作有點不方便,也說不上身體不好。」 
  裴敬輝不鬆口,「所以是什麼原因?」
  蘇元醒第一次發了言,「是帕金森氏症,PD。」
  對上直白的回答和蘇元醒的眼神,裴敬輝簡直矇了,一整個思緒混亂,「你說……帕金森?那是什麼病?」
  由病人來說實在是種折磨,蘇元醒硬著頭皮,把精神集中在神經內科的專業上,雖然自己明明就是外科醫師,「病人會有震顫性麻痺的症狀……」知道對方還是一知半解,蘇元醒接續解釋,「就是說包括手、臂與其他部位的震顫、肢體僵直、運動遲緩以及平衡協調障礙。」
  眼見裴敬輝一臉呆滯,蘇元醒直白的,「簡單的說,大腦裡控制著隨意運動和情緒區域的黑質細胞會因為不明原因慢慢開始死亡,隨著比例越來越多,由它分泌的神經傳遞物質多巴胺(Dopamine)也會減少。綜合之下,病人就會漸漸無法協調動作。」
  「那……」裴敬輝還沒有辦法一瞬間接受,「……時間久了會怎樣?」
  蘇元醒看著裴敬輝,「……症狀會漸漸明顯,對日常生活上會產生運動障礙,間接影響生活品質。持續服藥下,若能有效維持腦細胞的功能,對於壽命應該是可以沒有什麼影響……如果照顧得好的話。」
  徐開貴笑笑,現在兩個人都看著他了,也不顯出什麼表情,淡淡的,徐開貴溫和的答了腔,「嗯,就像元醒剛剛說了,久了也就代表病情會漸漸延續,有可能變化得少,持續服藥就可以有幫助;也有可能腦細胞不可逆轉的一直不正常死亡,那就會多少使得腦部功能漸漸喪失,嚴重的時候,會像是阿茲海默症一樣。」
  徐開貴把剛剛定格在那雙新筷子上的目光轉到裴敬輝臉上,好確定他能瞭解自己所說的,「阿茲海默症大家就清楚了吧?就是……」徐開貴想著措辭,好讓對方能夠不難明白,「……造成失智,不過失智這個詞也不確實,只是個廣泛性的形容,通常現在神經內科已經不這樣稱呼了。」
  席間氣氛漸漸凝重了起來。
  「……那沒有辦法治好的,是不是?」裴敬輝希望被否定,最好有人大罵自己胡說八道,爛舌頭的東西。
  但是卻只有一片安靜,再沒有人再去反駁他。
  裴敬輝語氣重了,人卻越發覺得飄忽起來,「……你們說話啊。」
  蘇元醒茶杯一放,「是,現在還沒有辦法根治。」
  這下連裴敬輝也無語了,一時間整桌子的寂靜。
  「……開貴。」那個人還是這樣,看著徐開貴的眼睛掩飾不住什麼,已經哽咽起來,只是叫著一個名字,「……開貴。」
  徐開貴有點遲疑的,還是出了聲,「別哭,敬輝。」
  蘇元醒表情變得嚴肅,顯然很不高興,直接了當的,「你要哭,也不能當著人家的面吧?」
  「沒關係的。」徐開貴望著蘇元醒,眼裡一絲憂傷過去,而後卻非常平靜,只是勾了勾唇角,「……沒關係的。」
  對著那和自己一樣微微有了皺紋的眼角,徐開貴嘆口氣,「……都老了,還是這樣子嗎?」
  裴敬輝抱上去的時候,蘇元醒差點就要推椅子站起來了,不過在那個人的沉穩裡,終究還是什麼都沒有做。
  徐開貴也沒有動,還是淡淡的口氣,「不過是生了場病而已,沒有什麼好哭的,敬輝。」
  「可是你明明就過得不好……」
  「我不覺得。」
  裴敬輝收緊手臂的動作跟話一樣洶湧了,「……你明明就過得不好!」
  「敬輝。」徐開貴在不適中終於推住那肩頭,背有點斜了,「……你弄痛我了。」
  「開貴……你不要再假裝了!假裝沒事,假裝一切都可以好好的!」
  蘇元醒真是坐不下去了,站起身來,從旁邊抓住那尚在牽扯的手,「學長都說你用力了,你還不放開嗎?」
  徐開貴苦笑著,自己站了起來,兩個人分開在兩旁,誰也沒有靠近。或者是說,誰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靠近。
  那種近似暴力的情緒,洶湧的表露,讓徐開貴終於決定離席。
  現在已經不是再能消受的起那些疲憊的歲數了。
  「敬輝……」徐開貴起身道別,「……過得好不好,怎麼樣才算好,是我決定的。」
  「你可以覺得我的人生窩囊,可以不同意我堅持的理念,甚至覺得我虛偽……」徐開貴聲音漸漸低沉,但是卻一字一字都很清楚,「……但是,我的日子,是我在過的。除了我自己,沒有人可以替我選擇。」
  徐開貴眼神澄澈,雖然話裡氣息有點微微的不穩,「我接受那些不好,而我以為那對我而言是好的……」
  裴敬輝注視著那抹已經不算熟悉的笑容,而徐開貴還是平緩的,「……所以我覺得自己可以過得好。那是因為,我有我想要的。所以,那是我選的方式。請你尊重我。」
  「開貴!」裴敬輝喚住已經站在門口那個人,那熟悉修長的人回過身,外頭的光灑在他不平衡的肩部線條上,更加加深了距離感。

  他還是那個人。
  不理智,但是克制,不刻意,但是字字確實,不絕情,但是果斷。
  連笑也是。
  他還是走了。
  就像他最後對他說過的,敬輝,沒辦法的,我們是錯過了。

  他大聲的:「開貴,錯過的,追回來就好了,對不對?」
  然後他聽見他的聲音。他說,人生是沒辦法回頭的。
  因為時間而錯過的人,可以再相遇,因為誤會而錯過的人,可以再冰釋。
  但是,因為瞭解和終究不能瞭解而錯過的人,錯過,就已經錯過了。

  我們試過了,就是錯過了,是不是?

  裴敬輝眼睜睜的讓那個人再一次走了。
  他忽然明白過來,自己早就已經留不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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