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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8月13日 星期六

[原創] [錯肩] 第六章 世界彼岸

 

而那時候的他們,真的,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形容。 

錯肩 第六章

       徐開貴的作息看起來跟以往沒有什麼差別,但是所有他身旁的人都知道,他失常了。
  依然會在上課時候到,但是翻著的課本常與黑板的內容兜不上邊;見習的時刻,不像從前那樣積極的爭取機會;中午吃飯飯量只有從前的二分之一;回程的時候,會走向相反的方向牽車。 
  還有走路會撞到人。

  「……學長?」
  面對那張臉孔,徐開貴還楞著,對方又補了句,「……學長你好像瘦了?」
  徐開貴笑了笑,說聲是嗎,他甚至沒有欲望去想起那到底是誰,就這樣又走了。表情與回答綜合在一起,讓人無法判定是禮貌或是不禮貌。
  那人追過來,語氣不濃不淡,「……學長你不舒服嗎?」
  「我……我不舒服嗎?我……」徐開貴想了一下,「……應該沒事了才對。」
  「學長?」
  對方瞅著自己的大大眼珠,俊朗而不陌生的外貌讓自己明白這人是見過的。徐開貴大腦漸漸發揮功能,認出了這是以前同寢的學弟,「蘇……」
  「我是元醒,學長。你還好嗎?」
  徐開貴這回禮貌的笑了笑,「我還好,就前陣子發了點燒……」聞言自己便下意識的摸了摸臉頰,「……所以你可能覺得我瘦了。」
  「學長你……」蘇元醒頓了一下,「沒事就好。」
  旁邊高跟鞋聲音響亮,顯然有人從遠處追了過來,裙擺散開的時候像是春初的花,帶點香氣,「元醒學長……共筆的事……」
  出現在視野中的女孩子穿著粉紅色的上衣,頭髮小捲著,面容白皙。
  有點慌張的樣子倒使得她令人感到可愛,但隨著話語中斷的主題而轉變的,也包含了驚訝的神情,「……抱歉我不是故意打斷你們……啊你是……徐……開貴?」
  徐開貴今天楞了第二下,這次自己可沒有失神,怎麼還是有點轉不過來?
  女孩子正要開口,「我是……」
  「陳慕蓉。以前小時候你住在我家對面。」徐開貴揉揉額頭,希望自己沒說錯。
  「……真沒想到原來你也在這裡唸書。」
  蘇元醒笑著擦擦鼻子,「看來大家真有緣。要不一起去吃個飯吧?這樣這樣,前幾天我聽說飲食街旁邊有間賣粥的新開店面,生意很不錯。」那手還很順的搭上肩膀,主動得熱切,「走吧走吧。」
  看著學弟興致勃勃,大概猜想得到可能是想交女朋友了。
  一旦真的明白愛情,嚐到的滋味,就忽然明白美好的開始也不容易。想到這裡,就覺得如果能幫上忙,也許就該做些什麼。
  徐開貴摸摸臉頰,意識到兩個人的殷殷目光,「那……麻煩了,學弟。」
  點菜的過程中氣氛漸漸融洽起來,徐開貴這才知道,從前同寢的學弟其實十分健談,從過往到最近的醫院芝麻事,一點一點的疏通,竟也使得徐開貴心裡黏滯的氣息漸漸流動,到了末了,竟還演變成約定下次一起為蘇元醒的中秋歌唱比賽加油,互換了手機號碼。
  在門口的時候,自然是英雄送美人,蘇元醒載著公主,機車已經發動,仍然是轉過了頭,「學長,你保重。」
  徐開貴低頭笑了笑,抬起來的時候在路燈下,眼角有些散不去的皺折,應了聲嗯,聲音聽起來沉穩,不適的沙啞淡到聽不太出來。

  *******

  慢慢騎著車,徐開貴回到屋裡,算算日子,今天正好是第二十天。
  那個人說接下來便是要去大陸遊學,自然想也知道老師們帶的團,一定是以寫生山水名勝入畫為教學宗旨。
  只不過為期二十天,對於分別的他們而言,除了不安,還是不安。
  沒有說出口的思緒,在徐開貴腦裡,混亂成一團。
  不想便得不到解答,然而想了卻是更明白,這是無解的習題。
  抽菸和忙碌讓人得以生活。
  至少讓徐開貴能再找回有條有理的生活。

  從那人回到臺灣的隔天開始,他每天,都會接到裴敬輝打來的電話,少則兩通,多則五六通。
  內容有時只是他要去紙廠,或是他和老師要去喝牛肉湯,或是要和同學們去哪裡胡鬧,又或是撿到貓等等。
  而隨著見習生涯的展開,徐開貴變得非常忙碌,到各科見習的壓力只是越來越重。
  然而,他還是會想盡辦法,要接到他的電話。
  為了他曾經的那句話。

  今晚在徐開貴入睡前,再度接到他的電話。
  「……我現在都睡在朋友家。我前幾天,發現明分又幫我洗了衣籃裡的內褲,晾在浴室裡。」
  「……」
  「他還說,我會等你的。」
  「……」
  「但是我大聲對他說『你不要動我的東西。』然後我就出了門騎車,只想去找你。」
  「……」
  「我很殘忍,是不是,開貴?」
  徐開貴頓了頓,好像想開口,但終究沒說什麼。
  「……我可以去找你嗎?我現在每週三完到下星期一才有課。」
  徐開貴仍然想不出要說些什麼。
  「我有在努力,你看見的,是不是?」
  「……嗯。」徐開貴總算找出了一個字。
  「所以我可以去找你嗎?……去玩的照片也洗出來了,一起看好不好?」
  徐開貴頓了一會兒,「……什麼時候?」
  「現在……你方便來載我嗎?我在車站。」
  徐開貴從床上跌下來,然後開始穿褲子。

  先在路上買了東西讓上車前喊餓的人吃飽,並且趁著那人去洗澡的時候把應該讀完的資料整理結束。
  和想像的沒錯,那人緊接著就要和自己一起看相片。
  抓抓頭皮讓自己打起精神,徐開貴取了椅子,坐在他身旁。

  「這張……你看,海。」
  海風裡的燈塔,在陽光裡遙遠而閃亮,就像他們曾經的那個世界。
  他們的天涯海角。
  另一張是裴敬輝站在船頭,回過頭的時候,髮絲亂成一團,逆光的時候,連輪廓,都不太清楚。像是他們的感情,見不得光,沒有辦法解讀的紊亂,獨自品茗的歡喜與哀愁。
  連著好幾張風景,刻意模糊的記憶又漸漸清晰,當時他的相機是如何的在陽光下閃耀,而徐開貴自己,頂著要讓人蒸發的陽光,在鏡頭之外的何處或站或蹲,或是失神的看些什麼去了。
  「我都不知道你什麼時候照的這張。」
  快門裡頭裴敬輝吃著大碗冰,一邊嘟嘴一邊瞇眼。
  那是徐開貴幫他照的。
  那時裴敬輝直喊熱,硬是找了間路邊的冰店,等了好一會才輪到自己,等待的期間他就一直拿著手上的地圖搧啊搧,皺摺的地方都被磨得乾淨。
  裡頭的點滴,既甜蜜。
  又疼痛。
  卻怕捉不牢。
  是誰說過的,雖然是難得的快樂回憶,但是卻是個不能被人知道的祕密,事後回想起來,只是更加傷心而已。

  敬輝,如果失去了回憶裡的快樂,不能被人知道的現實也構成了另一層脫不去的苦衷,回想的本質,仍然是傷心。
  那麼,你可以不讓我傷心嗎?
  你不要傷我的心,好不好?

  翻動著,下一張是他們一起站在白天的橋邊,風吹起自己的瀏海,觸在他的眉間。身後是拱型的橋面,就好像他們的世界綿延在一起,再一起綿延。
  「……怎麼好像少了幾張?」
  徐開貴印象中,他還陪著他,在夕照的時候拍著橋背光的剪影。
  當時裴敬輝興奮的扛著相機,甚至趴在地上,拍了快一個鐘頭,中途還要他幫忙找多的底片。
  裴敬輝這時候從背包裡掏出底片,黑色的膠捲。
  「那時候底片就斷了……」他的話裡帶點失望,「……不過最美好的東西,都是留不住的。永遠……都不可能留在我身邊。」
  裴敬輝轉過頭,「所以,那些時刻,你得替我好好保管。我最珍貴的,總是不能放在自己身邊。」
  他們當天入眠以前,誰也沒提起那些心裡的糾結。

  *******

  隔天徐開貴從醫院回來的時候,那人挨過來,「……開貴,你明天忙不忙?」
  徐開貴放下手裡的原文書,腦子裡大約排了排作業和報告的順序,抬起頭對對方笑了笑,「……還好。怎麼了?」
  「我有個神秘的禮物喔。」
  「你……」
  裴敬輝從背後抱住對方,用吻緘封住追問,「……祕密。」
  昨夜到今天膠著的氣氛,在一個嘴唇相親的動作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對視幾秒,理智上無形的不被允許在逾越之後是更加挑人的衝動,徐開貴的扣子被人從背後打開,接下來在胸前的騷亂裡他艱難的開口,「……敬唔……窗簾……窗簾……」
  「不會有人看的。」
  原本在裴敬輝懷裡的扭動忽然強烈,「……不行!」
  把人往床上一放,伸手散了窗簾,上床的時候紅著臉的人已經被迫脫到剩內褲,徐開貴一下被拉開大腿,「……你不要……等等……我還沒洗……」
  「洗什麼?我就喜歡你的味道。」
  所有的姿勢都算是見識過了,但是面對面的時候,徐開貴蜷縮的緊握,徐開貴止不住的嗚咽,徐開貴那一點點難受的神情,徐開貴薄但是因為被吸吮而泛紅性感的嘴唇,才是最令裴敬輝難耐的。
  知道他忍耐的原因,其實自己搬出來住的徐開貴,根本連同層的人都不認識一個,裴敬輝笑得瞇了眼,「……你怕誰聽?真可愛。」
  旁人聽到也沒關係,因為只有自己才是讓他沉迷的人。
  故意在身上留下深色的痕跡,證明著這個人是我的,屬於我的,裴敬輝在所有見不得人的地方逗留,然後宣示著。
  那晚他們兩人都沒有吃飯。
  跟在遙遠的外島相比,明明都只在同一張床上,明明都還是同一種姿勢,激動與平息又復激動,常常只是靠著唇齒相接,停下來的時候,似乎看見了清晨的微光。
  這樣的縱欲與情動,是兩人前所未有。
  醒來的時候也不想看錶,徐開貴抓住被子捂在赤裸的胸前,看著那人在自己不算大的房間裡忙碌著。
  艱難的起身去廁所打理自己,不想出聲叫人顯得自己勢弱,卻幾乎是需要扶著牆才能過去,背後肌肉熟悉的酸痛感提醒著自己的放縱,更別提腰部延伸到腳底的酸澀。
  徐開貴剛又回到床上安置好自己,裴敬輝隨即挨近,「……你醒了。我餓了。」
  挨到身邊,裴敬輝的神情顯得容光煥發,相較於自己緩慢的動作,徐開貴就有點不甚高興,拿起手邊的枕頭就扔了過去。
  裴敬輝笑嘻嘻的,又湊過去,親了一回。
  推推黏在自己身上的人,徐開貴看著對方握在手心裡的一包粉末,「……這是什麼?」
  裴敬輝把準備好的水桶拿了過來,「這是牙科鑄模用的粉,我還以為你知道耶,害我擔心半天你學醫會不會早見識過,不覺得驚喜……你看,先把粉和水加到裡頭混匀……」
  又靠到徐開貴耳邊的呢喃,讓人心思浮動,「……開貴,你握著我的手。」
  配合著將水桶移動到床邊而坐,交握的雙手沉入,在冰涼的黃色泥狀物中,兩人小心的一動也不敢動。
  一起等待著,一起看著,鼻尖都貼在了一起。
  「……凝了嗎?」徐開貴盯著眼前的黑影,腳邊那隻越爬越近的螞蟻。
  「……還沒。」裴敬輝在對方要踩下去前一刻咬了對方的耳垂。
  「你幹嘛!你不要害我亂動!」徐開貴看著鑽到床底下消失的蟲影,一時憤然。
  「可是我腳麻了嘛。」看著戀人的頸子,裴敬輝忽然間覺得剛剛一口咬上去其實不夠。
  「你……」那關腳麻什麼事,徐開貴忍不住想罵,卻默默的伸過另一隻手,繞過束縛的肢體,在對方的小腿搓揉著。
  裴敬輝的臉忽然就紅了起來。這回真的悄悄的移動上身,啄在對方頸上。
  徐開貴僵硬了一下,「……我覺得好了,你說呢?」
  「我覺得永遠都不會好……」
  「……那就是好了。」
  隨著一方的動作,手從其中抽離之後,兩人開始又將石灰粉加水,倒進凹陷的痕跡裡。
  「你說,我們會成功嗎?」過了半响,徐開貴忽然這麼問。
  裴敬輝輕摸著對方的臉,一點沒有遲疑,「……我們會是最成功的。」
  完成的石膏像,比想像中的完整,交疊的雙手,深刻的輪廓,弧度來自緊握不放的力道。
  「我有預感,我會站上藝術界的頂尖,而你會是醫界的翹楚。沒有人會不知道我們,也沒有人真的知道我們。」裴敬輝這麼說,
  「但你知道我的……你會相信我,所以我會做得好的。我一定會做得好的……
  「所以我們看到的世界,沒有言語可以形容。」
  徐開貴抱住他的時候,心裡一點一點堆疊起來的激動,透過脈搏,和對方融在一起。
  儘管是很多年之後,那一句話,徐開貴都還記得清楚。
  忘也忘不掉。

  你知道嗎,敬輝,在我心裡,你也真的,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形容。

  而那時候的他們,真的,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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