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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8月13日 星期六

[原創] [錯肩] 第七章 死生之間

 

        「只是,我是個因情成夢,因夢成戲,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浪漫至極,又不要臉,又不管明天的人。」
  徐開貴一陣靜默,然後把頭顱貼在他臉頰上,感覺兩人的溫度,「敬輝,閉上眼,再睜開眼。我就在你面前。」
  剩下的聲音在寂靜裡顯得特別清晰,「在夢中,在戲裡,在死生之間。就在你身邊。」

錯肩 第七章

  「……今天中午吃什麼?」

  勉強騰出手,接了電話的徐開貴正把用畢的餐具送到回收處,尚無暇說話,只是用耳朵夾著電話,好不容易自人擠人的地方脫身,走到外頭的走廊。
  還沒等到對方回答,裴敬輝已經迫不及待的說起自己,「我吃豪華的臺菜喔!你知道嗎?上次系主任那黃老頭,就說要帶我去吃飯,你知道上一次我參展,上了報,我們學校難得出風頭,現在老師一有機會就帶著我呢。」
  這時夾著話筒的徐開貴皺點眉,看著剛剛不小心沾到從廚餘桶裡反濺上來的油滴,在袖口漸漸擴散,「真的。那挺不錯。」
  「對啊,對我考研究所有很大的幫助……」電話那頭一陣喧嘩,之後變成寂靜,顯然換了個適合說話的地點,像是為了下一句的話而有所迴避,「開貴,我想你了。」
  想著徐開貴的那個人,每個週一的晚上,都會打電話說自己在車站。
  然後,他們的生活,在星期二到星期日裡,重疊在一起。

  在徐開貴見習生涯的最後一段時間裡,剛好有著一小段假期。
  他們瘋狂的一起騎車去看日出;去排特賣會的限量贈品,或者一連看三部電影一直到深夜兩點;一起去唱歌,兩個人幾個小時總共點了一百多首;去書店一泡就是天黑,在微亮但是帶著曖昧昏暗的路燈底下,手牽著手,走上一段路。
  「好喜歡你喔。」那個人常常這樣說,而接在後面的總是這一句,「……我想跟你在一起一輩子。」
  而總是不能等待到對方回答,裴敬輝隨即開了口,「可是……我……」
  「我怕……我曾經這樣承諾過另一個人,但是,我不知道……我沒有做到。」那手有著微微的顫抖,「開貴,我怕。」
  徐開貴回身抱住那熟悉的身軀,過了好半晌,路燈忽然「啵」一聲滅去。
  黑暗裡,他輕輕對他說的時候,徐開貴覺得自己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不怕,我們不怕。」在逐漸加深力道的相擁裡,徐開貴緩緩的,好像深怕要驚動什麼那般謹慎,「……孩子,你慢慢來。」

  所羅門王如是說,不要驚動他,我愛,等他自己情願。

  *******

  兩個人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
  有的時候,時間花得很具體,在床上互相依偎,然後出門去什麼地方,專程為了什麼事,看什麼聽什麼,買什麼玩什麼,但有時只是就這樣漫無目的一直前進,從城市一路騎著乘載著兩人的機車,一路就到荒郊野嶺,然後感激涕零的在便利商店吃顆茶葉蛋打牙祭。
  老街閒逛意外裡打中的娃娃,還有年度博覽會時抽獎得到的縣長敬贈馬型筆筒,安安靜靜的列隊在書桌旁的窗口。門邊的魚缸裡有著逛夜市一時興起撈到的幾色金魚,在裡頭亂搖亂擺的浮浮沉沉,其中一人幫他們取了俗氣的名字,但實際上,也就那麼一日的興趣,後來餵食、換缸、日照、養水,都是另一個人在照顧。
  晚上的時候要有晚安吻,就像早上出門前一定要臉貼著臉告別。
  洗澡之後一定會互相為對方吹乾頭髮,然後吃宵夜時一定要相濡以沫。
  兩個人的生活,每週一次的別離再相見,臨行前的依依,到期望相見的微微心悸,然後又是見面時故作鎮靜的歡喜。

  這天剛進門,裴敬輝就看見整齊疊在床邊的換洗衣物,回身就把人壓在床上,「……你在等我來?」
  徐開貴一時之間還是漲紅了臉,「你、你別亂解讀,我只是知道你到時候一定又會隨便從衣櫃裡拿,弄亂我排好的次序。」
  「有什麼關係……」裴敬輝探進襟口裡的手引起騷動,「……反正我就喜歡穿你的。」
  「我拜託……拜託你……」徐開貴想起上次對方脫下來扔在衣籃裡的樣式,「……不要穿我的內、內褲……」
  裴敬輝自動跳過不是重點的內容,曖昧的解開扣子,「我就是愛穿你的,話說……你今天穿的是什麼圖案啊?我現在就來確定一下……」
  濃密的吻蔓延開來。
  電話卻不適時的響了起來。
  「唔……」相吻之際,徐開貴看著裴敬輝示意,裴敬輝彷彿故意不讓對方有思考的餘裕,吻得更賣力了。
  那男人熟門熟路的脫去衣物,找出潤滑劑,傾壓在徐開貴身上的力道過了頭,導致背脊痛楚逐漸加重,讓人有點頭暈眼花起來。
  「裴……你……」徐開貴不由得異樣的喘,「輕點……」
  喘氣聲的背景卻是不時響起的手機鈴聲,裴敬輝全不理會,執著於輕舔著對方的肩,「……不然,我們從背後來?」
  徐開貴沒答話,人已經被翻了過去。
  才趴上去,徐開貴緊繃成不對稱的肩頭說明了一切。
  「……你喜歡?」
  裴敬輝細細的想,之前去離島時是有和他用過這樣的姿勢,但當時兩人都太激動,完全沒發現對方的過度反應。
  用指腹撫摸著一節一節,稍微彎曲的脊椎骨節,身下人兒的氣息變得甜膩,與剛剛帶點岔音的不支大相逕庭。
  他不理會再度響起的手機來電,在他身上馳騁起來,一發不可收拾。
  急顫過後,他又發狠的吻了對方半開半閤的唇,徐開貴原本帶點害羞的眼神在此刻褪去了生澀,襯著赤裸身體的情欲,反而變得既清純卻又性感。
  「開貴,你剛剛是痛的還是爽的?」低級又戲謔的用語,正是裴敬輝標準的風格。
  徐開貴反過身,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
  彷彿對答案了然於胸,對方仍然繼續話題,「……那你什麼時候才要叫給我聽?」
  徐開貴皺眉,裴敬輝正要再挨過去上下其手,電話又響得徹底。
  聽到對方接起電話的聲音,徐開貴忽然覺得有點不是滋味。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但是兩人相見的時光,似乎總是以歡愛起始,最後再以歡愛作結。
  意外的,有時候徐開貴也覺得似乎有點感傷。縱然明白是因為身隔兩地,別離的不捨與相聚時候的難以抑制,其實,這樣的感情裡,憑藉的東西實在少得可憐。兩人之間,若是沒有了這層關係,說好聽是慢步調,卻同時有層說不出的缺憾。畢竟對徐開貴而言,裴敬輝不止是他的……情人。
  給伴侶的,總是會跟別人不同。
  他記得他怕,而他能給他的,也就那麼多而已。連承諾都變得艱難。
  更何況,徐開貴明白,在自己和他之間,是永遠也不可能,有婚姻這兩個字。
  這一切,彷彿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給他的,與眾不同的特別。

  徐開貴在悄然襲來的疲倦感中閉上眼,漸漸快要睡著的時候,他被抱了起來。
  進浴室被清洗著,朦朧間,那男人好像斷斷續續的親著他,但是徐開貴的體力已經到達限度,在暖意裡,眼簾不受控制的一直閤上。

  「我喜歡你。好喜歡跟你在一起。只有你……」
  徐開貴夢裡彷彿聽見他這樣說。

  而他記憶中,他的確有緊緊的抱住他。

  *******

  裴敬輝這幾日在房間角落清了出些空位,就著自己帶來的媒材,畫了幾筆,正思量著,聽到電話鈴聲,反射性的要接,才發現不是自己的。
  徐開貴拿起電話,楞了幾秒,走到了浴室裡頭。 
  裴敬輝對著畫面左右推敲,卻是遲遲不能下筆。
  終於放棄,放下毛筆的人又開始翻起自己經年累月一本一本帶過來,堆在地上的藝術家雜誌,裴敬輝這時轉頭,發現平日風吹不動的男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在床沿坐下來,隔了一段距離,臉上有點倦意。
  裴敬輝走到徐開貴身邊,「怎麼了?……誰打的電話?」
  無意識的玩著手機,甚至摸了平日藏著菸的上衣口袋,更加深證明著了那人細微的焦慮,「……我媽打的。」
  徐開貴頓了一下,似乎有所思考,「這星期五……我必須要請假。我臺北的親戚要結婚,我父親遠在異邦聯絡不上,我母親也不打算回臺灣,但是我們這方需要個代表。」
  裴敬輝算算,忽然理解其中的含意,「所以你是說,你生日那天……你不在這囉?」
  徐開貴點點頭,手指插入頭髮的縫隙裡,好一陣子才再開口,「對不起啊,敬輝,我們原本說好要一起過的。」
  徐開貴知道對方之前似乎有著期待,現下的情形只是加劇了中間的落差。
  「……算了吧。」裴敬輝偷了個吻,竟然沒像平常那樣被嫌棄不正經,得寸進尺的漸次扳倒對方,膩在胸前躺著,「反正我的畫冊還缺幾張畫……但方向還需要確定,其實研究所的簡章也該寄到了,最近也常想該提早回去把事情辦妥,才放得下心。」
  像小孩一般的甜膩嗓音,「到時候……你要陪我去考喔!」
  徐開貴笑笑,點了頭,拉過枕頭,把對方安置在上頭。不躺則已,一躺人便舒服的穩了姿勢,像是要小憩。
  徐開貴用最小的身體幅度把不遠處的筆記型電腦搬到床側使用,裴敬輝又膩過來,頭舒服的枕在了徐開貴大腿上。
  正坐的人,寵溺的撫摸著對方的髮,裴敬輝又蹭了蹭,才甘心似的不再亂動。
  但徐開貴的背禁不起長時間的固定姿勢,一陣子之後,意識到大腿已經麻痺,想起身,才發現裴敬輝其實已經睡著了。
  徐開貴忍著漸漸快要加劇的不適,吻在他唇上,「敬輝,你躺好睡吧?」
  「嗯……」裴敬輝嘟起的嘴唇水亮亮的,「你再親兩下嘛……」
  徐開貴無可奈何,順了他的意,同時把枕頭撥到床頭,那磨著自己的人才乖乖躺好。
  原本還想繼續做投影片,但是腰開始麻得厲害了,五臟六腑錯位的感覺漸漸鮮明,知道不能再繼續,徐開貴只能暫時先躺平。也怪自己剛剛沒有用正確的姿勢工作。
  看著對方的睡顏,徐開貴忽然覺得,他是長大了,很多年前,他的臉還帶著稚氣,現在的容顏,反而斂不住他天生的野性。
  想起他年幼,就會想起如果有天,當他夠老,到自己不在的前一天,那個時候的他們,映在對方眼裡,不知道又會是什麼光景?

  醫院裡頭,長幼老少,貧富百態,一閃而過的面孔裡,他看到很多人生的縮影。
  徐開貴想,那也是見習的一部分。其實每幕縮影裡都有著故事,每個故事,都有著令人著迷的地方。
  縱然人的記憶其實很有限。

  *******

  徐開貴生日的前一天,停了機車,站在外頭騎樓下,忍不住的抽完支菸,熄了菸蒂後吹了會風,才回到住所。正開大門,就聽見裡頭有鍋盤的聲響,疑惑裡,其他感官加入判別,從香味與視覺研判,現在在屋裡的東西,是自己偶然向那個人提過的興趣。
  裴敬輝買了麻辣鍋底回來。徐開貴掩藏不住確實的訝異。
  背對徐開貴,裴敬輝顯然很忙碌,不過顯得興奮,「……你嚇到了喔?我知道的,你其實很愛吃這個。上次看你在逛網站,仔仔細細的看了介紹,不是嗎?」
  徐開貴不好意思的轉轉眼神,「……你也去買青菜回來?嗯,也對,這樣省一點,那些店裡包好賣人也不見得乾淨……我……我幫你洗吧。」
  拉住進門之後就閃閃躲躲的戀人,裴敬輝抱個滿懷,「……你忘了什麼?又抽菸?」
  徐開貴迅速的在裴敬輝頰上一吻,一溜煙的跑掉了。
  正將包包放在熟悉的地方,徐開貴就發現上頭穩穩的放著一個相框。
  原木的材質,底下展開的是那個令人難忘的日子,上頭在陽光下有幾分瀟灑,嘴唇在風裡微微上揚的人,正是自己,背景是蔚藍的天和沒有盡頭的海。
  他們的天涯,他們的海角。
  他們看到的世界。

  套房裡並沒有適合料理的廚房,站在浴室的洗手檯前,裴敬輝把各路食材匯集,回身才發現剛剛還有點不耐煩要一枚一枚清洗的菇類,已經在另一個人的巧手裡整理掉大半,一時之間竟有種老夫老妻,洗手同做羹湯的感覺。
  裴敬輝偷偷的笑了,過程裡徐開貴瞥過他幾眼,卻沒說什麼,倒像是害羞似的。
  當一切都準備好,再度回到餐桌的兩個人依序把蝦、蚌、袖珍菇、蒟蒻捲、青江菜和著鴨血豆腐等鍋底放入電鍋等待時,裴敬輝搬過椅子,就正坐在鍋前痴痴等待沸騰時,鍋蓋因為蒸汽而作響的瞬間,一臉饞相。
  但是還沒沸騰,裴敬輝就一直想去掀那鍋蓋,被徐開貴數次打退。
  「你這樣不是適得其反嗎?」徐開貴眼光凌厲。
  裴敬輝努努嘴,「……反正你會阻止我嘛。」
  徐開貴放上洗好的碗筷,望著那人的背影,沉默了一會兒,而後開口,「……所以,要是沒有人阻止你呢?你就真覺得這樣也無關緊要?你自己也知道可能不合適的事,為什麼就是要等人阻攔你?」
  裴敬輝眼睛仍然直直盯著鍋蓋,一邊不時的用指緣敲打桌面,自然的道,「我就是需要有人管我啊……好了好了!」
  剛剛的話題完全被成功的轉移,兩人很有默契的開始分食鍋內令人食指大動的食物,你一匙我一勺的,中途又是誰嗆到,又是哪個性急的燙到舌頭,弄得一時喧嘩。
  吃飽喝足,食色,性也。
  「開貴。」裴敬輝拍拍大腿,頗有意味的眼神,示意對方過來。
  徐開貴瞟了幾眼,只是把手邊滿桌狼藉打理,轉過身走到了浴室裡的洗臉檯,連帶的把餐具都順帶洗好,完全沒有搭理對方無賴的行徑。
  忽然頸後一暖,濕濕潤潤的感覺像是嘴唇,斜倚在領口的是一枝盛放的大紅玫瑰,「怎麼今天那麼害羞?」
  接過那花,瓣瓣飽滿,恣意盛開,枝條挺而結實,葉面比例適中,綠意才能恰好襯得鮮紅出眾,顯然是用心挑選過的呈現。
  沒有脫口花是送給女人的,徐開貴只是淡淡的,「你費心了。」
  趁著對方專注於手上的花,裴敬輝開始沿著微紅的耳廓舔吮。
  一抬眼就會看到鏡裡映著的一片曖昧旖旎,就算低下頭避開視線,只是使得感官觸覺更被挑動,徐開貴甚至感覺得出因為辣度的洗禮,而使得貼上的嘴唇更加豐厚了,連說話的低沉氣息打在皮膚,都是挑逗性的誘惑。
  「……不,我開心得很。」
  裴敬輝把人揪出浴室,一路又哄又騙加上色誘耍賴,終於把人帶到預備好的地點,接著馬上轉身拿出了蛋糕,「開貴,許個願吧。」 
  從壽星上衣口袋掏出打火機,點了屬於二十三歲的蠟燭,「人家說,生日可以許三個願喔!」
  看著裴敬輝亮晶晶的眼神,徐開貴忍俊不住,笑了起來。
  知道對方可能的想法,徐開貴故意講得慢了,
  「我希望,徐家的弟妹們,都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長大、成人。」
  期待的眼神依舊。
  「我希望,我的醫師執照國考可以一次順利通過。」
  裴敬輝的嘴嘟了起來,臉上落寞許多。
  「最後,我希望我和相愛的人可以白頭……」
  裴敬輝忽然摀住自己的嘴,神色變得慌張,「不可以講的,第三個願望一旦講出來,就不靈驗了。」
  徐開貴移開那隻霸道的手,「……那前兩個不靈驗就無關緊要?」
  裴敬輝眼神認真,「第三個……第三個不一樣的。」

  敬輝,我希望,在我老到活不下去的時候,你也不會忘記我。
  哪怕是我再睜不開眼的前一秒鐘。
  你記得我,那便足夠了。

  預設的手機鬧鈴響起,正式提醒自己該去搭車北上的時間已到最後底線。沒有辦法的失約,竟是為了一個千里之外,事實上無關緊要的人。徐開貴還是微微的覺得遺憾。
  兩人在剩下的時間裡吃口蛋糕聊表心意,就必須驅車前往火車站,趕著之前算好時間的火車票。
  徐開貴下了機車,那人卻跟進了火車站,說是要送他。徐開貴說又不是什麼闊別十年,會不會太誇張,不過還是拗不過裴敬輝,讓他買了月臺票,讓他待到了發車前,徐開貴開始催促,「你……趕快下去,等等回去騎車小心……你快點啊,時間越近,人會一湧而上,出車廂會不容易的。」
  「我想陪你嘛。」裴敬輝竟然好整以暇,倒是在座位旁死皮賴臉起來。
  隨著時間逼近,徐開貴開始強力驅逐,「你……」 
  正要把人往走道推,此時門口湧進一大群人,先是群年輕人,本著遊走迅速的技巧互不相讓,魚貫的行進使得走向變成單行道,這下離得近的出口窒礙難行了。後面高齡的阿公阿嬷又正大包小包武力介入,急得徐開貴跳腳。 
  身旁泰然自在的人起身把著急的那一個按在座位上,「你別急。」
  「什麼別急……」這時發車鈴已經響起,「車都要……」 
  遞到手中的票,讓徐開貴楞了一下。幾秒鐘之後,徐開貴又抽出自己的票根細細的對照,微妙差異的號碼,同樣的車次,火車窗外的景物開始因為速度而陷入模糊。
  「這……你……」望望裴敬輝臉上得意的笑容,「你……就算你要買票,又怎麼買得到我旁邊的座位?」
  「我先買了連號的票,再退了你的票。」裴敬輝手偷偷從外套底下伸過來。
  徐開貴想起前幾日的確這傢伙有向自己借過票根,說是要確定一下時間,沒想到竟然讓他設計了這樣的轉折。

  兩張單程票,成雙的座位,徐開貴拿在手裡,看了好幾回。
  「這是今日最後一分禮物囉,開貴。」
  裴敬輝挨得近了,「你的生日,我當然要在你身邊。」說著說著,裴敬輝自己竟然有點臉紅,「至少……我想要陪著你。」
  徐開貴沒說話,只是握緊了手。
  稱得上是漫長的車程中,兩人什麼話也沒再說。
  移動的背景與有限的時間裡,反而襯托著此刻的寧靜悠遠,就好像在喧嘩裡,總會更專注,只因為那太容易就被遺漏的可能性。
  一路上,他們只是肩倚著肩,卻誰也沒睡著。
  終站的車潮裡,徐開貴伸手接了手機來電,短短的一瞬間,他們就被錯開,分散在人群兩端。

  「開貴!」因為被呼喚著而回頭,卻不是意料中的那個人。
  「這邊。」西裝筆挺的陌生臉孔,「真巧,剛好遇見……母親有來嗎?一起坐計程車吧。」
  應對的餘裕裡,徐開貴想起,自己忘記要跟他說聲再見。
  「怎麼了?有東西忘了嗎?」發現男人頻頻回頭的動作,徐姓親戚疑惑的問。
  徐開貴故作穩重的笑了笑,「沒有……沒什麼,不過是罐水,重新買過便是。」
  聽到手機有訊息傳入,剛說話的人,開啟螢幕的熟練動作裡帶著迅速,定睛一看,卻也不是意料中的人。
  「生日快樂。」是陳慕蓉和蘇元醒傳過來的。

  *******

  這次兩人分開,卻是相戀以來,間隔最久的一次。距離上次相聚,這次整整隔了快一個月,兩人只是靠著通電話聯繫,根本談不上見到面。
  裴敬輝為了新畫裱褙的事情忙得不可開交,同一時間,徐開貴的見習生涯正式結束,進入實習生涯。實習醫生的工作遠比見習醫生忙碌而繁重。
  休息的時間總是短暫,就算一趁午休的時候就回電給對方,但今天卻感到特別不悅。

  「喂……」徐開貴話才起頭,馬上被硬生生打斷。
  「你寄來的郵件在搞什麼啊?那不是我要的你懂不懂啊!你英文那麼好!」對方口氣逼人,「我的意思就是要你幫我找好,哪一間學校,哪一個機構,一二三四條列的列出來,我也有請人寫英文E-mail,到時我再一封一封的寄……這樣你懂得我的意思嗎?」
  徐開貴想起那日因為信封顏色而受氣的學妹,忽然為她可憐起來。
  「像你這樣……」對方還在繼續,在疲倦與忙碌的夾縫裡,徐開貴隱隱的怒氣慢慢湧上來,「是因為自己英文不行沒辦法搞定,所以要人幫你,但你有沒有搞錯,拜託別人做事,還非得要到達你的要求才對得起你?」徐開貴手邊的文件因為怒氣太盛,捏出了好幾個皺摺。
  話筒裡對方更大聲了,「我會找你就是因為覺得你可以做到,就是因為信任你才叫你做的耶。」下面那句話,再自然不過的脫口而出:
  「你不要以為……沒有人想幫著我做這些事。」
  整段話說得沒有一點猶豫。
  徐開貴這時安靜下來,好一陣子的沉默,頓了一會兒,勉強著接了下一句,「既然國外的那麼麻煩,你找國內的不是更好?」
  裴敬輝哼聲,「跟大家一樣,那有什麼希罕。那不是我要的。一步一步前進,誰都可以。但我真正要的是那一種……不一樣的交集……
  「給我一個縫,我就可以登上去。」現在裴敬輝的聲音裡,帶著一種徐開貴難以解釋的情緒,「所以我就是會比人多一步。」
  又沉默了一會兒,徐開貴只吐了個好,就掛了電話。
  為此徐開貴有點疲憊。
  前幾日的電話裡,那人除了國內的展場外,忽然間又對國外的場地有了興趣,說是要自己幫忙看看,徐開貴答應是答應了,但是這幾日也忙得昏頭,應付不過來。
  又被催了一日,徐開貴把關鍵字放上網站搜尋,把有提供藝術補助條款的相關訊息網址羅列,順便附加另一個也許有幫助的消息來源……今天剛好在餐廳遇到之前通識課程幾面之緣的朋友,特別去問了一下,結果意外的知道了誰的誰的誰就認識在國立大學任教的某人,為此硬是和對方閒扯借了個人情,請他去詳問了那位最近才剛辦場聯展小有名氣藝術家的聯絡方式。 
  哪裡知道,不客氣的抱怨裡還附加「我早就認識他了,還用得著你去問」。
  一片罵聲裡,徐開貴原本的好意,也演變成多此一舉。
  儘管氣悶,最後還是真的看似有模有樣的整理了十間的資料再E-mail過去,對方收到之後,字典裡才出現了「謝謝」兩個字。
  徐開貴的脾氣其實原本並不好,但是卻因為那句話,沒有發難。

  「你不要以為……沒有人想幫著我做這些事。」

  敬輝,你明白嗎,所謂上進,不等於有野心。
  就像之所以在身邊,應該是因為珍惜而相依,而不是證明擁有著全部。
  敬輝,為什麼我的地位,是被比較所以存在,我的付出,竟是因為必須做得更多來彌補別人所不能及的失去?
  敬輝,你說你喜歡我,喜歡的意思我明白。
  但你真的知道,喜歡之後,到底要面對的,會是什麼樣的未來嗎?

  睡前的電話徐開貴還是接了,只是變得更沉默,但是因為今天裴敬輝剛好收到南部某展場的通知,加上新畫作只差上捺印簽名,就算是完成,所以淹沒在裴敬輝的叨語裡,一切的消失變得合情合理。
  「這張畫作不小,120 x 120公分的蟬衣宣喔……」
  徐開貴躺在床上休息,因為是日過度勉力的坐在電腦前,腰酸的毛病有點強烈。
  口渴了想喝水,卻又因為不想動彈而放棄。
  「……所以,你會來對不對?」
  「啊?你說……」徐開貴意識到對方這次不是描述句,也不是肯定句時,忽然有點接不上問題。
  「那是我的展覽耶!你是一定要到的啊!」
  今天的那句話又回到腦裡纏繞,在對方蓄意的沉默裡,徐開貴對著話筒,「……我盡量。」
  「我不喜歡這種回答。」對方的語氣再度不友善起來。
  徐開貴終於起身,走到桌邊仰頭喝了幾口礦泉水,「……我會去的。時間地點確定了跟我說。」
  電話那頭的絮語再度甜膩。
  甜蜜是暫時性的麻醉劑。

  所以有一定的期限。

  *******

  「今天晚餐吃什麼?」再度出現在生活裡,在家裡等著他的人,看到自己進門,馬上閤上手裡的書,黏上身來問著問題。
  「……嗯……隨便。」徐開貴瞥見角落裡一張未完成的畫,同時昨日還算乾淨的區域再度因為這人的肆意而凌亂起來。
  過去還有精力替他收拾,但現在長時間的工作使得生活停滯,腦裡都還是實習的內容,不自覺的從語氣裡露出疲態。
  「什麼隨便?我認真在問你耶!」
  稍微調整了語氣,徐開貴鬆開衣領的領口,「我都可以。沒有什麼特別想吃的。」
  對方忽然將手裡的書扔出去,在牆上啪的一聲響,落在徐開貴的腳邊。
  徐開貴皺皺眉,撿起無辜的書,但是封面的凹痕是怎麼也無法復原了,
  感覺到對方的反應過度,「你是怎麼了?」
  想到最近對方因為考研究所在電話裡變得暴躁的態度,徐開貴覺得也許自己該為他做點什麼,至少讓他放鬆點情緒。
  「你為什麼會這樣子!我以前……我和分在一起的時候,都會開開心心的說,我們去吃什麼好吃的東西……我不喜歡現在這樣!」
  徐開貴沉默了幾十秒,嘆了口氣,「……你想吃什麼?」
  沒有回答。
  而徐開貴自己也難以自莫名其妙的心緒中找到出口,對方糾結得厲害,但是卻無能為力。
  整頓飯吃完,平常愛講話的人,一句話也沒有的安靜。

  回到家中,看著對方攤開這次帶來的宣紙,磨墨,潤筆,徐開貴也不打算跟對方乾耗,到了書桌前打開筆記型電腦,開始製作投影片。
  一旦認真起來,徐開貴便會忙得無視於時間,廁所的門被大聲關上的聲響,才驚動了停留在消化原文上的神智。 
  徐開貴在那男人出來之後,儲存了完成四分之三的檔案,接著在果然被弄亂次序的衣櫃中選了換洗的衣物,再從浴室裡出來時,裴敬輝已經倒在床上。
  知道那人睡眠一向喜愛全暗,但是手邊的工作需要繼續,於是關了室內的大燈,繼而使用檯燈照明,不過多少還是會加重眼睛的負擔,過不久自己也疲憊起來。
  幾乎是要睡著的狀態上了床鋪,發現棉被已全然被另一個人佔據。
  不甘心的扯了扯,得到一個只能蓋住肚臍的小角。
  對著那個面向牆壁的背影,徐開貴嘆了口氣。
  關了燈,才閉上眼,轉過身,忽然手臂連同胸膛被伸手緊緊的箍住。以為是和好的象徵,正想開口溫言幾句,卻發覺手臂越收越緊。
  使力的手腕伴隨著錶面磕上徐開貴的肋間,真不是一般的疼。
  「放開……放開!」
  但是對方彷彿沒有聽到一般,越發用力著,費力的呼吸,肺裡的空氣卻越來越稀薄,徐開貴怎麼推拒都沒有辦法解開那人手上的禁錮,被逼得急了,往後一肘,聽到悶哼一聲,在黑暗裡摸索著眼鏡,氣喘吁吁的戴上,隨即一把捻亮了燈。
  「你做什麼。」皺得亂七八糟的睡衣是掙扎過的佐證,徐開貴的眼皮有點跟不上已經滿溢出來的怒氣,某部分的大腦組成在睡意裡繼續漂浮,用手撫撫額,勉強的眨眼再睜開,這次清醒了大半,眼神直指床上那個滿是陰影的身影,「你知道剛剛我差點不能呼吸嗎?」
  但那個人眼神只是直直盯著地板,幾秒鐘的安靜接著的是勃然的怒氣,裴敬輝雙手亂打著床鋪,好不容易停下來,便大聲的吼著,「你就是不會過來抱我!」
  徐開貴一時啞口無言。
  「我要是不靠近你,你就打算這樣算了是不是!」裴敬輝雙眼血絲,「……你怎麼能睡得著?」
  揉著自己發紅的手臂,徐開貴緩了緩情緒,眼神對上裴敬輝,異常冷靜的對著雙頰因為氣憤而泛紅的人,「那你若是剛剛勒死我了,你就可以睡得著?」
  裴敬輝低下頭,看看自己的雙手,沒有再說話。
  「……你有沒有被我打傷?」徐開貴嘆口氣,緩緩問道。
  問句沒有得到對方的回應。
  又嘆口氣,徐開貴走到床邊又關了燈,在黑暗裡,他扳倒了另一個身軀,「睡吧。該睡了。」
  在他入眠之前,聽到另一個聲音傳入耳際。
  「開貴,下次再遇到這樣的情形,你一定要用力的打我……」感覺到身旁那人揪緊了棉被,「……我不想傷害你的,可是有時候我會不自覺的……我不想傷害你的……」
  徐開貴還是忍不住,靠向喃喃的身軀,甚至真的輕輕抱住了他。

  「這世界上,我最不想傷害的人,就是你了,開貴……
  「……開貴,你相信我的,是不是?」
  徐開貴在他頰上親了一下,什麼都不用說了。
  裴敬輝在微微的黑暗裡,語氣顯得飄忽,「相醒易,相醉難。」
  「只是,我是個因情成夢,因夢成戲,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浪漫至極,又不要臉,又不管明天的人。」
  徐開貴一陣靜默,然後把頭顱貼在他臉頰上,感覺兩人的溫度,「敬輝,閉上眼,再睜開眼。我就在你面前。」
  剩下的聲音在寂靜裡顯得特別清晰,「在夢中,在戲裡,在死生之間。就在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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