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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8月13日 星期六

[原創] [錯肩] 第八章 歸處迷途

 

他掙扎。他侵略。
他們猶豫。
他們膠著。

他們在一起度過。

錯肩 第八章 (H)

        
  ------------依舊是說在前面的防爆(本章為18禁)-------------- 


        展覽開幕的那天,徐開貴在車站等了許久,那個人,卻還沒到。
  倒是不很介意時間遲了,只是希望一切順利。
     臺階旁邊的樹上,有公麻雀一直追著一隻母麻雀跑,在樹梢形成一陣騷動,母麻雀厭煩了,一躍而下停在地上,倒是閒磕牙似的啄沙吃,完全不把對方放在眼裡。其中一隻公麻雀不死心的在女王屁股後繞了一圈,怎麼堵都只能堵到正確行進路線的邊緣。公麻雀不甘心,一下啄了對方的尾羽,結果挨了一陣反撲。
  逃命般的後退之後,繞樹一周,還是又回來停在了母麻雀背後。這時候追求者亦步亦趨的跟著,像是鐵了心,不再一直快速跳移,只是左右左右的在母麻雀旁邊繞著。
  公麻雀忽然昂了頭,呼叫了幾聲,在母麻雀的面前,倏地壓低身段,翅膀卻弓得鼓滿,羽絨顫動。
  母麻雀像是無奈的看著一兩秒,頭仰得歪,又開始啄沙。
  幾次重複,總是這樣。
  儘管似乎被漠視,只要旁邊一有其他麻雀靠近,牠卻總是張牙舞爪,又是啄又是吼叫,總之就是不給一點點空隙。
  戀愛的過程原本就是去選擇與被選擇的遊戲。
  陽光剛好從樹梢鏤下來,篩在地上,點點的透亮。配著迎面來的風,徐開貴覺得,其實有時候,等待,並不算什麼壞事。
  正想再多看一會兒,麻雀卻在一瞬間飛散,翅膀拍打的聲音讓神智一陣空白,約定好要來接徐開貴的人,騎著機車猛然在面前煞住。
  「抱歉……我的機車臨時爆胎,真是他媽的!什麼時候不爆,就是這個時候爆!……」徐開貴接過安全帽,調了調鬆緊,戴了上去。
  坐在那男人後座,向著風,有種回到離島的錯覺,「所以這臺車是誰的?」
  「是我同學的。」
  紅燈變換過後,又是一陣狂飆,「我今天一直忙到你火車到了才出來,學妹又沒有照我當初交代的那樣處理,還有軌道燈也角度不對或是不亮……」
  裴敬輝的嘴一直沒停,「……花籃送來了兩個,一個是系主任訂的,另一個是……」頓了一下,「……你有吃早飯嗎?今天大概會很忙。」
  「……還好。」
  到了會場,和徐開貴想的相去不遠,見到的也仍然是那幾個人。
  裴敬輝快步走過去,徐開貴亦馬上接手,一起搬著大幅的畫作。
  雖然說國畫的畫布只是薄薄一張,但是經過裱褙或是加框,重量絕對比捲軸重上很多,儘管讓男人來搬,數量一多也是會吃不消。
  終於將幾幅畫作換好了位置,剛剛和徐開貴一起搬過一幅畫的男孩子開了口,「敬輝,你的畫冊剛剛點過數量了,今天櫃臺數量大概有一百本。」
  裴敬輝用手揮去額上汗滴,「那……」非常自然的,他伸手接過了對方從懷裡取出,四四方方整齊的衛生紙,「……謝謝。」
  隨著裴敬輝先去儲藏室換上乾淨的襯衫,那男孩也轉身忙著其他的東西去了,徐開貴正不知道要做什麼,男孩忽然又過來,遞過像黏土一樣的東西。
  「你是開貴對吧,牆上捲軸的部分,因為是禁止使用膠帶的,所以要用這種黏土來固定。有些角落還需要黏緊,這樣,你負責左半場,我負責右半場,時間上會比較充裕。」
  道謝接過黏土之後,一邊進行作業,一邊回想著剛剛看似陌生但卻認識自己的對象,在兩人各自完成作業,恰好畫過半圓,回到同一幅畫結束工程時,徐開貴忽然明白了。
  他是,魏明分。裴敬輝原本的室友。
  「……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徐開貴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自己面對這樣處境時的心情。
  抬起眼,是魏明分淡淡的笑,白色的皮膚在軌道燈和日光燈的照射下顯得晶瑩,柔順頭髮裡的香氣,似乎與裴敬輝今日的味道相同。
  知道是因為仍然使用同一套衛浴沐浴品,室友的生活畢竟仍是存在的現實,徐開貴並沒有覺得嫉妒,或是生氣,反而有種淡淡的惘然。

  交雜在過去和未來裡,裴敬輝,你又是怎麼去面對?
  而被你交雜在一點上的我們,又該如何去面對你?

  「嗯,大概都就緒了,接下來就是如果有人索取畫冊,就記得要把儲藏室裡的搬出來補充。」
  魏明分和徐開貴一起走向櫃臺,把簽到的紙軸展開,硯臺毛筆陳列齊全時,裴敬輝恰好衣著整齊,再度回到會場,向著這裡一笑。
  這一笑,兩個人都低了頭,一抬眼,兩個人對上了目光。
  談不上介意,但是也不可能完全無謂,不想凝滯在交錯的頻率中,徐開貴想起剛剛搬運畫作時似乎有之前未曾見過的畫面,便找了個理由安排自己,「那我也去……看看他的作品。」
  「他會很高興的。」魏明分這麼說的時候,臉上的表情還是淡淡的。
  徐開貴想起藏在明信片角落的那一隅,「我會等你的」。

  他什麼都知道。而他不在意,因為,他會等他的。

  徐開貴抬起眼,維持淡漠的表情,轉過身時,他聽到他說,「……對了,雖然已經過了……生日快樂。」
  選擇不回應,徐開貴只是苦笑,然後走開。
  恍然的,竟然剛好停留在最近的作品前。
  也挺大張,徐開貴知道的,他一向喜歡畫大張的作品,認為那是一種氣勢和自我的表徵。 
  偏正中央微微勾出的背影,一看便知不像自己,但別有一種幽渺感,肩頭是有點瘦弱,倚著一個抱枕,但姿勢卻有幾分倔強,下角邊緣勾勒的那個臉龐,朦朦朧朧,髮線旋得扭曲,一整個不安寧。
  徐開貴自己並不喜歡這種畫。
  反而是那種悠遠的,寧靜淡泊的,比較符合他的喜好。

  糾纏的,痴苦的,所謂轟轟烈烈的,惱人的事自然是因為它存在得深刻。
  但卻不一定要這樣才能足夠生命的意義。
  只是裴敬輝一直不明白。

  由細緻到廣泛,徐開貴把畫面中的線條逐漸在視野凝集,又發現另一件事。
  這張畫裡的人物,極其眼熟,任誰,只要是認識的人,一眼都會看得出來。
  那是方弄華散了髮,畫之一方裡是仰著或閉著眼,趴下時秋水睜著帶點魅惑,擾亂的髮絲是扭曲的漩渦。
  只是弄華今天剛好沒有出現。
  眼光下凝,作品標示牌上:
  『作品名稱:誰的意亂情迷
  尺寸:120 x120公分
     材質:蟬衣宣     』

  徐開貴想起他完成的那天,一直在電話裡叨唸的開心。
  他忽然明白自己面對明分與弄華的情緒有著落差。
  這次,徐開貴心裡,隱隱的覺得不安起來。 
  對方曾經提過,開展的首日,總是很忙的。面對專業與業餘人士,都是展場內舉足輕重的事。一個早晨應酬多得滿檔,在會場內的裴敬輝與來看展的老師,或是業界應邀出席的小家大家聊得開了,想來是忘記了時間。
  徐開貴擠出一個上午的時間,已經是極限,接著必須趕著搭車回去,轉頭正想告知一聲,迎上的是那個人的招呼聲。
  「黃老師,你來了……」
  裴敬輝一向長袖善舞,在人龍之中,總是可以最大限度的抓到自己不願意放掉的角色,並且對哪邊都熱絡,萬一有了不暇也都有合情合理的理由。
  自行坐上計程車的回程,正下車的時候,徐開貴因為不想漏接那人的電話,而差點因為手上的分神跌足。
  幸好一個機靈,維持住了平衡。 
  徐開貴按著預定的班次對了下時間,便開口買了票。
  話筒裡裴敬輝的聲音傳過來,「喂……聽到嗎聽到嗎?」
  「嗯。有。」 
  「你回去了喔?剛剛我一時忘記時間,分不開身……蘇老師和洪老師竟然有來耶!你能想像嗎?他們多有名啊!……」
  徐開貴正好付了錢,買了準點的車票,走到月臺。
  對著錶,時針分針離準確的搭車時刻還有段差距,不過徐開貴還是乾脆先進了月臺,「……那很不錯。」
  「所以我……鄭先生,你來了!我先掛囉。」
  電話在徐開貴回應前已被切斷。

  等著等著,電話在空閒的時間裡卻非常安靜。
  大廳的廣播開始,班車到站的資訊剛開始放送,電話卻響起了。
  「喂,開貴,你在車……」
  顯然因為離廣播的地方太近,加上人群擁擠起來與列車進站的哨音一起洶湧,整個合起來讓徐開貴連聽話都勉強。

  「你那裡為什麼哪麼吵?……
  「我—耳—朵—很—不—舒—服—你—知—不—知—道——」 

  再次在車廂裡聽見話筒裡的聲音時,只剩下嘟嘟的斷線聲。
  徐開貴再打回去,卻又沒有人接了。
  淡然的收起手機,拿出紙筆,對著列車窗外快速變換的景物,徐開貴沒來由的寫了幾句。
  白紙黑字,格外清晰。
  徐開貴想起,他們重逢那一天,他曾經在手機打滿簡訊,而後刪去。而後,在一天夜裡,把它逐字逐句的,清晰的寫成一封信。那是一封沒有寄出去的信。
  而現在手上這張紙,是否也可能只不過就如同那些未竟的話,就像是是深夜裡的一絲嘆息?

  「學長?」熟悉的音調,聽得出來驚訝與欣喜。
  徐開貴一抬頭,就看見蘇元醒和陳慕蓉。沒有想到這兩人也坐在這班北上的火車上。
  蘇元醒先伸手示意讓小蓉起來,接著動手把位子轉了過來,變成四個面對面的座位。
  小蓉笑一笑,挑了徐開貴對面的位置,蘇元醒則是看得出來稍微猶了猶豫,還是選了小蓉旁邊的位置。

  ……這小子。
  徐開貴倒是莞爾了。
  他想起上次同一時間裡一前一後接到兩人生日簡訊的那一次,簡直像是情人間的打鬧遊戲,要拚你死我活的小倆口賭氣一般,看著這兩人之間的互動,大概是情人相偕出遊吧。
  想到這一層,難免想到自己。

  敬輝,那處不受打擾的,我們的世界,是不是真的只能在遙遠的地方存在?
  想到這裡,卻又忽然感傷起來。

  「……學長,你怎麼一個人?我記得你不是南部人啊?」蘇元醒遞過手中的魷魚絲,向著徐開貴。
  擺了擺手,徐開貴記憶裡那人也愛吃這類的食物,一時眼眉有些黯淡,「我只是去看個展覽。」
  小蓉湊過來,順便低頭著看徐開貴手裡的紙張,「什麼展覽?讓學長這麼忙還大老遠坐車?」
  女孩子的香氣漫過來,讓徐開貴覺得自己和她的距離過近,像是褻瀆了什麼,但同一時間蘇元醒也挨近肩膀,算是協調了自己也許過度意識的肢體語言。
  「這不是……」徐開貴趕緊把手邊隨意書寫的紙條收好。
  兩人好像覺得似乎碰到對方不想提的事,難免有點尷尬,蘇元醒又吃了口魷魚絲,「……那……」 
  火車小姐剛好從旁經過,「先生,需要飲料或便當嗎?」
  徐開貴舉了個手,「小姐,我要綠茶,有糖的那種。」
  「抱歉……」姿態姣好的販賣小姐微微顰眉,恰到好處的解釋了當下的情境,「……我們只有賣日式的口味,都是無糖的。」
  徐開貴還是買了罐綠茶,畢竟一個早上沒吃,空腹是無所謂,但容易有口臭影響到別人,便不是能夠隨便的事。而應該吃便當的時刻,卻是食欲全無。
  徐開貴使盡了力要扭開保特瓶,瓶蓋卻是硬生生不動。
  看著學長用力到連脖子都有點斜,手使勁裡皮膚微微泛紅,視線再聚集,卻發現指甲有著裂開的痕跡。蘇元醒只覺得心思浮動。
  徐開貴從來整齊的瀏海幾絲落在額上晃蕩,肩膀卻是一高一低的繃緊著,蘇元醒不由自主的伸過手,握住瓶身。
  「學長,我一向很會開保特瓶蓋,你讓我試試嗎?」學弟的表情中,意外的帶著一種不可言喻的興奮,還有些害羞。
  想到學弟的女朋友就在旁邊,定是年輕人想求個表現,徐開貴笑容裡,順勢的把機會讓給了學弟。
  蘇元醒也扭了幾下,發現確是卡得死緊,不過他知道,越是卡得緊了,離打開那一瞬間也就越近。
  果不其然,喀啦喀啦的連環響,漂亮分開的瓶蓋與瓶身,學弟笑得燦爛了。
  正接過手中的綠茶,這時蘇元醒卻忽然猝不及防的打了個噴嚏,一時茶水濺起,盡是潑上徐開貴上身去。
  「學長!」異地而坐的兩人異口同聲。
  究竟是女孩子貼心,身段也放得軟,「學長,抱歉……」說著,已經拿著自己的手帕擦起徐開貴臉上的水滴。
  「不用麻煩……沒什麼事……」
  徐開貴自禮貌性的推拒中回神過來,同時歸還剛剛借用過的手帕,卻發現之前還精神著的學弟低著頭,沉默起來,唇角帶著幾絲倔強,卻不太像是表露歉意的方式。
  像是知道被自己看著,學弟對上了視線,還是帶點笑,「學長,真對不起。」
  「不要緊。」
  幾秒的對視,然後是遠遠的相對遠離,徐開貴不知道如何去解釋這樣的情緒。
  臨下車之際,他也只是平平淡淡的道別,陳慕蓉倒像是追趕著跑了過去。
  覺得無端打擾了別人的世界,徐開貴心中感到莫名的沮喪。

  回到家中,徐開貴依舊打著永遠沒有盡頭的報告,漸漸的把心思從下午的憾事拉回,正剛好完成了前言、材料與方法的解讀,到了書寫最重要的討論議題時,電話卻響了。
  「……」
  「……」
  兩端的沉默,像是危險的平衡。
  一有動作,就要向某邊崩塌。
  笑聲忽然傳來。
  「哈哈哈……」對方笑則笑矣,聲音卻明顯的帶著不悅,
  「你一定覺得我很惡劣對不對?覺得明明是我打給你,明明不分場合的一直跟你說話還要抱怨環境太吵。」
  「……我沒有這麼說。」
  「我告訴你,我就是這麼惡劣,我就是有話要跟你說,就馬上要找到你的那種人。」
  徐開貴停了幾秒,「……我……」半天沒有接下去,終究還是不願意對那人說重話,「……」
  沒有聽到對方的任何回答,徐開貴小心翼翼的問,「……敬輝?」
  「我想你了,開貴……」聲音裡帶著一種意料之外的虛弱,還伴著少見的柔軟,「……開貴,我想要你隨時都陪著我,無時無刻的在我身邊……」
  「……敬輝?」
  「開貴……我想你,我去找你好不好?」
  徐開貴只能以意外來形容自己當下的感覺,「可是,現在你搭車,到這裡是凌晨了。」
  「我就是要去找你嘛!」
  這下徐開貴急起來,「現在時間已經……萬一你出了事怎麼辦?已經這麼晚了,你現在急急忙忙趕到車站,附近產業道路砂石車那麼多,而且晚上又常有飆車族……」
  「你就是要讓我在外面流浪!」
  電話那頭的聲音忽然有點雜訊,接下來竟然是月臺的廣播聲。
  原來那人已經到了車站。
  徐開貴正欲開口,電話卻確確實實的被切斷了。
  再也顧不得什麼,穿上外套,徐開貴直接向車站出發。
  中途裡還是一直打著那個熟悉的號碼,卻一再被掛掉。

  到了車站,看著一班一班在眼前,螢幕跳著的到站資訊,徐開貴不停的傳著訊息:
  「你在哪裡?我到車站了。」
  「你什麼時候到的?」
  「你為什麼不接我電話?」
  「你不要這樣好不好?」
  潮水一般的人群向自己湧來,然後很快散去。
  從第一月臺的座位,再來是階梯,燈壞了的間隙,甚至連回程的車廂也進去找,在發車前趕緊下來。
  被推擠著,妨礙著,一切都莫名其妙的混亂著。

  敬輝,不要讓我找不到你。
  敬輝,永遠不要開這樣的玩笑。

  終於在第三月臺的南下末班車廂裡,徐開貴找到了他的身影。
  「敬輝……你……」
  徐開貴因為焦急、驚喜和透支體力,喘到連話都說不連貫,「……不要回去……你……」
  那人終於抬了頭,眼睛哭得紅腫。
  「……不要走。」徐開貴乾渴的喉嚨裡字句吐得沙啞,反而說明了那分急切,
  「敬輝,不要走。」
  接著,徐開貴在眾目睽睽之下,抱住了只是一直掉淚的裴敬輝。
  發車的鈴聲響起,坐在月臺上的椅子裡,兩個人看著今日的末班車揚長而去,聽覺裡又變得乾淨。
  「敬輝……為什麼不接我電話?」
  裴敬輝玩弄著行李的線頭,「我沒辦法……我沒辦法對你說話……」
  眼淚又流了下來。
  徐開貴伸手拭著,但只是讓失控更加崩潰。
  「我講不出話……」
  裴敬輝的聲音在安靜的空氣裡變得非常清晰,「為什麼……開貴……為什麼……」
  「敬輝。」徐開貴的聲音輕輕的,淡淡的,有點涼,但是帶著溫柔。
  裴敬輝終於痛快的哭了出來。
  而徐開貴只能把肩膀借給他,「敬輝,你怎麼了?」
  裴敬輝還在抽噎。
  徐開貴拍著他的背,「……敬輝。」
  身邊人兒漲紅的臉止住了淚,鼻子的急促呼吸卻沒有辦法緩和下來。
  「敬輝。」徐開貴伸手過去,牽住雖然溫暖但是空虛的手掌,然後握得實了。
  空空蕩蕩的月臺裡,再也沒有車次,空氣裡連腳步聲都沒有,剩下他們兩個人。

  在這個世界的角落裡,如果掙扎點,也可能可以,找到兩個人的地方……
  帶你一起回家的,那個人會是我,是不是,敬輝?

  「敬輝……我們回家吧?」
  裴敬輝抬起頭,看著說話的自己,「……你要帶我……回家嗎?」
  徐開貴收緊了手,「嗯,我們回家,好嗎?」

  是日晚上,躺在一起的兩人,沒有歡愛,甚至沒有親吻。
  但是,卻也沒有什麼可以讓溫暖消融。

  敬輝,我要的,其實不過就只有這麼多。

  *******

  在裴敬輝考研究所的前幾天,徐開貴知道,他變得比以往焦躁。
  一直沒有停的電話,手中不停翻著的畫冊。
  一個晚上裡,徐開貴沒見他停下來過,總在看些什麼,交代些什麼。
  美術學系的研究所並不多,國內幾間,光用一隻手的指頭就可以數得清楚。
  裴敬輝只報了兩間。
  徐開貴端了一杯茶放在對方身邊,「……很緊張嗎?」
  沒有回答。
  好一會兒的沉寂,「你知道嗎?我等這一天,已經等很久了。」徐開貴靜靜看著裴敬輝逐漸握緊的雙手,「我上大學之後的每一天,我的每一張畫作,都在等待時機……」
  徐開貴知道,他是築夢踏實的人,「那你為什麼緊張?」
  裴敬輝說著說著忽然有點憤然,「你不懂……你知道那有多不容易嗎?」
  「研究所說考就考得上?你知道有多少內定的人選?推甄每年只有兩個名額……系上教授誰會不罩自己的學生?」
  「可是有書面評審……」
  「那都是騙人的,我要錄取你,面試成績調成一百都做得出來,你以為沒有嗎?」
  「你對自己的畫很有信心,而且也辦過聯展個展……應該沒有問題的。」徐開貴試著安撫他。
  「你怎麼知道沒有問題?我只是南部的私立大學……你知道那對我來說有多不利嗎?如果有本校生早和學校教授感情深厚,畫品又卓然,怎麼不會選自己的學生?」裴敬輝激動起來,「我真的很不甘心……我不甘心!
  「如果到時候,我因為是私立大學而沒有錄取……我明明比別人努力……
  「我不甘心!」說到情難自已處,裴敬輝連眼淚都流了下來。
  「……敬輝。」
  徐開貴把抽取式衛生紙放在他觸手能及的地方,「明天你眼睛會腫。」
  自己也喝了茶,徐開貴看著賭氣擰著鼻涕的對方,「現在什麼都還不知道……也許沒有你想像的那麼黑暗。」
  「沒有?」裴敬輝破涕為笑,卻是滿臉的尖銳,「記得黃老師?我展覽時來的那個?」
  裴敬輝眼神帶著幾分諷刺,「黃老早就跟我說過……他的心是黑的。
  「告訴你,以前不是沒有發生和他上床的可能,只是我到了最後的那個關頭,忽然煞了一下車……但是小竟不一樣……她是真的如果想,就會那麼做。」
  裴敬輝的笑容沒有停,反而扯開了更刺人的弧度,眉頭揚得輕佻,「啊哈哈……你以為當老師的愛將有那麼容易?」
  裴敬輝把手中衛生紙扔出去,掉到牆邊,「要是沒考上,我告訴你,老子就他媽不考了!去當兵練身體,再也不考研究所,我們就來看看,十年之後,誰可以辦出像我一樣的展覽……是誰當初沒眼光!」
  「敬輝……」徐開貴綜合著剛剛聽到的資訊,一時心裡極亂,只是坐到他身側,「……你別激動。」
  無端的怒氣,或許是事出有因,但是,對於徐開貴而言,卻是一場額外的負擔。每行有每行的競爭,不瞭解也是正常,一番溫言變成排山倒海的質問,更別提參雜了更多那個人從前有意隱瞞的檯面下拉鋸,一時之間,徐開貴也無法再出言安慰。
  裴敬輝忽然雙臂一用力,徐開貴馬上被壓制在牆沿,「開貴,你要我別激動?」
  徐開貴不明就裡,默然半晌之後,對方手裡開始不規矩,硬是解開了褲頭鈕釦。
  「你……敬輝!」
  「說的真不錯……所以說你要負責消耗掉囉?」
  物理性的刺激顯示了主動者的惡劣心情,「……你可得使出全力,我今天可是……
  「特別不開心呢……」
  加重手裡的放肆,裴敬輝俯視著對方開始窘紅的面容,從耳根,到髮際,從他纖長的手指,到骨感的鎖骨,蔓延至微敞的襟口,和因為忽然接觸到冷空氣而泛成粉紅的大腿肌膚……
  「你不是……」
  突如其來的情緒,包含性欲,讓徐開貴無所適從,唯一更強烈的只有被故意挑動著的欲望。
  「我需要的很簡單……」在戀人耳邊呵氣的舉動讓對方身體緊繃起來,裴敬輝隨即扯光所有可能掩蔽身軀的東西。
  連手錶也礙眼。
  「你只要雙腳打開就……」身為男人的徐開貴對於如此無禮的詞句實在難忍氣憤,反推了身上的人一把,這下對方反而好勝心起,硬是更用力的肆虐,「你是屬於我的,開貴……」

  他們做到大半夜。
  「敬輝……我們、我們應該早點……睡、睡……」徐開貴都已經疲乏,對方卻仍然精神著。
  動作絲毫無任何停歇,反而欲發猛烈,
  「……你說的沒錯,現在我正在睡我的早點。」

  裸身在早晨清醒的時候,看著已經著裝好,正在確定等等騎機車預定路線的人,徐開貴有著恍惚的暈眩感。
  「……幾點了?」昨日裴敬輝覺得徐開貴腕上的錶笨重,脫下來之後便不知道丟到哪裡去。
  「該走了。」裴敬輝只有這句話。
  徐開貴馬上起身,身後的鈍痛要比以往強烈,而鼻間的呼吸溫度微微的熱。
  出門之前,他背著他摸出藥,一口吞了下去。

  天氣冷到機車發動幾回才點著,裴敬輝戴上圍巾口罩,徐開貴沒放下背包,「筆記型電腦我背著吧。不然騎車顛著,可能會出問題。」
  不算近的路途,從他們住的地方到那所大學的考試會場,足足得騎上一個多鐘頭。
  徐開貴在這個寒流來襲的清晨裡不停流鼻水,又因為顛簸的路面以及過快的車速而加重了難以啟齒的痛楚,同一時間,背著重物的雙肩開始因為負荷而漸漸顯得壓迫。
  而這一切,其實只要抱住前座的男人,他便覺得無所謂了。
  明明記得錄取名額只有兩個,但是到了會場發現面試順序編號不只二十個。
  競爭激烈,確實像是值得裴敬輝如此擔憂。
  「沈老師……」裴敬輝一在會場見到身影,隨即飛奔過去。
  徐開貴亦轉頭,向著今日陪考的老師微微笑一下。
  趕走昨日殘留腦裡的畫面,徐開貴不願意去猜測這個老師與另外那個老師是不是一樣所謂的黑暗。
  這一頭正在失神,裴敬輝忽然叫得大聲,「徐開貴!你過來!」
  「等等司機會送我的畫作過來,他會把卡車直接開到後門,等等你們就直接把畫搬到三樓……」裴敬輝仍舊思索著到時面試房間裡畫作的擺設順序,恍然間轉換了討論對象,「老師,是不是這張畫擺在一開始進門的地方,反而會顯得壓迫?」
  「嗯,我正在考慮,或許把這張畫往後擺……」
  忽然裴敬輝的鈴聲響起,他接起交代了幾句,便把手機推向徐開貴,「……你跟他聯繫,記得是三樓。對了,幫我買個早餐給司機大哥,他沒吃早餐。」
  徐開貴汗涔涔的急奔到側門,來的是個典型的中年壯漢,以及一個高瘦黝黑的年輕人。
  操著臺語口音,司機先生開口,「徐先生喔,這些畫要搬去哪裡蛤?」
  「三樓……嗯,那邊有個樓梯,上去之後最左手邊那間教室。」
  司機先生已經停好車,開始動手解開固定的繩索與保護用的棉被,「喔,你朋友畫這麼大張,又那麼重,搬這個一趟抵人家三趟啦。」
  司機與高瘦子合力把最上面一幅畫搬到樓梯口前,「咦?這裡有個電梯捏,還速(是)載貨用的。阿寬啊,你轉夠(過)去……對對,這樣口(可)以,少年仔,這樣這一趟還可以多載幾張,你來按住電梯,偶(我)們再去搬。」
  徐開貴笑笑,隨著搬運走向,跳過去按住開關,僅是這樣,已經不舒服到有點喘了。今天身體的狀況實在不佳。
  來回幾趟,上上下下的貨梯抒解了大部分的運輸困境,饒是這樣,由於停車處到貨梯的距離其實也不近,連司機和瘦子都氣喘吁吁。
  「剩下這兩張畫,就辛苦了喔。」司機一邊抹汗,一邊扛起其中最大張畫面的角落,一邊碎碎唸,「都太大了,進不了電梯,要用搬的去三樓……阿寬,你那邊歪去(傾斜),愛卡(要更)出力唷。」
  剩下的那一張,徐開貴試試自己的力度,勉強算是可以一個人搬動。
  這張畫鑲框沒有之前幫忙搬過的幾張畫那樣厚實,所以看起來大,但應該只有剛剛那張已經被兩人扛走畫作重量的三分之二。然而真的要做下去,可想而知一個人負擔,還是會十分吃力。
  出汗的時候……就更容易刺痛。
  徐開貴正打算放棄,手機就響了。眾所皆知裴敬輝一個人有好幾隻手機與門號,所以用另一隻打到交到徐開貴手裡這一隻,並不令人意外。
  他接起裴敬輝之前給他的手機。
  「喂,你那邊搬好了沒?」裴敬輝的聲音顯然仍然緊繃。
  「……快好了。」
  徐開貴掛完電話,毅然的決定把畫往上搬。
  到了三樓的樓梯口,畫已經放下來靠在樓梯口,手還頹然的抖著。
  「少年仔,你搬上來了喔。勇喔。」司機先生和高瘦子非常自然的把最後一幅也搬進了眼前的教室。
  徐開貴趁著他們把畫作搬動到指定的展示空間時,跑到剛剛記憶中指標指示的地下室,腦裡恍然記得早餐這回事,便買了兩個牛角麵包,然而佐餐的飲料種類卻不知道怎麼稀少得可憐,適合條件的,只有蜜豆奶。
  正從底下轉上來,遠遠的見到裴敬輝站在卡車旁。
  「……辛苦吶,很累喔?」裴敬輝對司機笑得燦爛,「下次還要拜託你啦!」
  「喔,錢歹賺捏。你的畫太重了啦,我都叫人來幫,不然怎麼可能這麼快就搬上去。」
  眼前人兒笑笑的眼眉很討喜,氣氛顯然熱絡,「感恩啦,這裡數目你點點看。」
  司機點著信封裡的錢,點點頭然後收了起來,「你速(是)說大概二十分就結束喔?啊我等等就再回來載。」
  再聊個幾句,裴敬輝接著,「看你們那麼辛苦,很累喔……這裡有點心啦。」
  伸手取過徐開貴懷裡的麵包和鋁箔包,「……還有飲料,口渴可以喝啦……」
  裴敬輝回過身,面向徐開貴,滿臉不可置信,「……你買蜜豆奶當飲料?」
  車子正開遠,老師恰好又從樓上下來,叫住剛剛面色不善的人,「敬輝,你知道今天這幾位教授的背景吧?除了我剛剛說的那兩位比較保守,所以工筆畫的比例還是不可少,剩下這位的傾向比較現代,但是你的優勢可能……」
  徐開貴只能暗自壓抑心裡的不舒服。
  倒不是全因為蜜豆奶,可也不全然與它沒有關係。
  ……叫自己買早餐,沒奶茶,更沒其他選擇,只能買個蜜豆奶,這樣子也可以讓他心生不滿?
  一個人如果願意幫助一個人,那是因為互相能依靠,想要互相照料。然而,一個人向對方索求幫助之後,卻埋怨對方做得不夠好,不能達到自己想要……
  這對徐開貴而言是過分了。之所以需要別人當下的幫助,不就是那個時候的自己沒有辦法做到嗎?
  ……那又何來不夠好?
  再者,依照對方的指示,卻又有什麼不對?如果裴敬輝的怒點是自己不夠靈活,當真有能力能洞悉人心料事有神,那何必一開始提什麼早餐?不是更該直接說買運動飲料?
  徐開貴坐下來,想了半天,卻只是嘆口氣。
  這個人就是這樣,所有他交代的事,都得替他,按照他的意思,做到他滿意為止。
  但是他往往都不盡然滿意。他只對自己滿意。
  徐開貴也不再像之前總在那人身旁,心裡頭悶,早早的去旁邊揀了個地方坐。
  過沒一會兒,裴敬輝逕自又走過來,叫了他,「開貴,水呢?」
  徐開貴把自己的水瓶遞給他。
  估量著水量,徐開貴希望可以剩下足夠的水,讓他再過一個鐘頭能把口袋裡的藥吞下去。
  再沒過多久,面試的時間便已經到了。
  坐在樓下窮極無聊,徐開貴能把玩的東西剩下今日未曾用到的負荷——筆記型電腦。
  開了機,附近似乎也沒有無線上網的地方,窮極無聊的徐開貴開了螢幕,某藝術家的畫像跳在桌面,這時手機剛好響了。

  「喂,學長嗎?我是小蓉……」
  「喔,是。」徐開貴聽到對方帶笑的聲音,不自覺的放鬆了心裡的情緒。
  「今天晚上元醒要歌唱決賽了!你要來聽喔!」
  是了,徐開貴想起,前一陣子學弟確實有跟自己講,有關歌唱晚會的事。
  只是為了那個人,生活變得抽不出空思考其他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這……」徐開貴估計著自己回去的時間,「是幾點鐘?」
  「八點鐘!你一定要來喔!啊……」背景出現人群的聲音,「我……上課了,就先這樣囉,掰掰。」
  道別之後掛上電話,徐開貴看到螢幕上已經開始跑著以主人相片為主題的螢幕保護程式。

  前頭幾張是風景,接下來開始出現笑臉,徐開貴索性慢慢看著,也不移動滑鼠。

  (景物轉到餐會,看起來是同學之間的笑鬧。)
  當然也理所當然的,包括小竟,室友明分……還有弄華。

  (然後是幾張校園裡的青春背光剪影。)
  (天邊的一抹雲。)
  徐開貴想起他們,那個記憶深處的炎夏午後。
  他牽著他。
  他們奔跑。世界有了盡頭。
  他們第一次牽手,儘管懵懂。

  (宿舍的天臺。)
  (寢室的亂象,不知是誰的內褲入了鏡。) 
  他在他的寢室,他第一次親了他。

  (一群人在吃到飽的火鍋店裡大吃大喝。)
  (有人在桌上,當天吃的布丁殼疊起來跟自己坐著一樣高。)
  (裴敬輝對面的人,穿的衣服上大大的字:「單身無罪。」)
  (不陌生的,裴敬輝的家門口。) 
  他在他的家裡,他們第一次相擁。

  (風裡的他們。)
  離島日落,黑夜以前,他凝視遠方的樣子。

  (天黑時候,橋邊亮起來的幾色霓虹。)
  他帶他回去過,記憶中少見的,自己爸媽一起,笑著對他招手的海邊。
  他知道,兩個人在黑夜裡,有多暖和。

  (路燈的特寫。)
  他答應過的,敬輝,我們不怕。

  (停在車站的直達校車。)
  你在車上陪著我,我在車站,抱緊你。
  敬輝,我們可不可以,一直在一起?

  (創校二十周年,被丟下水的正是裴敬輝,背景的紅布條遠遠的吶喊:生日快樂。)
  敬輝,記得我沒說完的願望好嗎?

  (車如流水馬如龍的街頭。)
  我們,會記得回家的路,對吧,敬輝?

  (有溫暖燈光的室內。)
  (旅館的房間,鏡子裡的倒影。)
  (有人坐在鏡子前,看著手上的高腳杯,側著臉,瀏海輕垂。)
  (拿著鏡頭的人,也在映在某個角落。)
  敬輝,確實很美。你跟他。

  徐開貴手抖了一下,螢幕保護程式中,照片投影的放映在這裡結束了。
  打開設定的選項,找到了電腦裡的資料夾。
  一張一張的找,徐開貴搞不清楚,他到底是想找到了好好瞧一瞧,還是說,其實是期望著,永遠都不要找到。
  資料在手上一張一張的滑過。
  徐開貴停在一個檔名前。

  「最美麗的全世界都會知道」。
  如果按下去了,就回不去了,是不是,敬輝?

  弄華的側影。弄華的髮梢。
  都還能感覺到,光打在上面,再散掉的瞬間。
  弄華的回眸。弄華的笑。
  那樣快樂的神情,看起來就覺得幸福。
  弄華在椅上睡著的表情。弄華赤裸肩頭的背影。
  然後,徐開貴笑了,卻停不了。
  那幅畫裡的容顏,與照片重疊。
  眉角的稜線,秀氣的鼻梁,精準的任誰不可能認錯。
  連他懷裡的那個枕頭都和記憶中一樣鮮明。

  告訴我,敬輝,是誰的意亂情迷?
  ……敬輝,不會是你,是不是?

  徐開貴關了機。
  筆記型電腦的蓄電量已經所剩不多。

  ……敬輝,我可以給你的,在你心裡的,還剩多少?
  是從前給的不夠,還是用掉了?
  熟悉的人從遠方走過來。
  ……是向著我的嗎,敬輝。

  「司機大哥!」對著遠方招手的人,裴敬輝奔跑著過去。
  「啊你考得怎樣啊?不然大家幫你這樣搬來搬去,都快累死了。你同學也很辛苦。」
  徐開貴讓風輕輕吹過瀏海,淡淡的笑了,斂斂眼眉,再抬起頭的時候,他終於看到他等的人看向自己。
  攏齊掉下來在額頭上飄搖的髮絲,把下滑的眼鏡上推,徐開貴看向司機先生,「我們現在搬畫嗎?」
  這次裴敬輝也跟著一起搬,唉唷唉唷的,路上變得熱鬧。
  他知道,他總是可以把場面處理得熱絡。
  終於結束考試行程,兩人相偕走向機車停放的樹蔭底下。又坐上後座時候,裴敬輝抓住環在自己腰上的手臂。
  「你大概不知道,剛剛考試的學生裡,還有一個是我同學。」
  裴敬輝的臉在徐開貴的視線裡側過來,停在耳朵旁,「……他說,那個一直在附近等我的人,看起來就像是我老婆。」
  然後裴敬輝在樹蔭底下吻他。
  他掙扎。他侵略。
  他們猶豫。
  他們膠著。

  他們在一起度過。

  敬輝,人如果現在太幸福,會不會把一輩子的分量不小心用完?
  ……我們一起騎車,永遠不要停,讓風吹過我的額際你的髮,就趕在日落之前,情動以後……
  你答應我,好嗎?

  *******

  他們在了附近的簡餐店停下車,正是吃飯時候。
  看菜單時,裴敬輝的手機就響了。

  「……喂,是,我是……是,胡老師您好……」

  徐開貴叫來了侍者,把剛剛對方還在嘴上叨唸的菜點了,替對方選了甜點和飲料,之後吩咐了飲料餐前送。
  「開貴!你知道剛剛誰打電話來?胡老師耶!他就是評審委員!」
  徐開貴放下潤喉的水杯,「你之前就認識?他說什麼?」
  裴敬輝笑得燦爛,「他說我應該是沒問題,不過要我不要張揚……耶,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恭喜。」徐開貴腦裡帶點疑惑。
  徐開貴的個性,是非得要看到白紙黑字寫得清楚,在普羅大眾前公布,才會真正相信的人,但是顯然面前這位本領太大,超出自己理解的世界。
  仍在想要不要疑問說出口,畢竟若是事實如此,也真的是好事一樁,但若是有了意料之外,期望越大失望會越大。
  徐開貴對於自己竟然會有些恐懼對方勃然的怒氣這點感到好笑。自己明明也是這麼壞脾氣的人。
  裴敬輝高興得有點坐不住,「……我要打電話給黃老……」還沒說完,電話就又響了。
  「老師,我剛在想要打給你,你就撥來了……」手中一直旋轉的筷子說明了裴敬輝的雀躍,「……對,胡老師他剛剛打電話來,說是應該沒問題。」
  徐開貴看著對方臉上眉飛色舞,「對啊對啊……」
  送餐的侍者打斷了徐開貴因為對方談話所處的茫然,陸續送上的飲料、火鍋一時豐富了餐桌。
  以為這通說完他便會迫不急待的開始吃東西,那人說過,這世上除了吃東西之外,就沒有什麼是快樂的時候了。所以他極愛吃東西,尤其是美食。
  這通才結束,下通馬上又撥出,「媽?對,我考上了……對啦對啦……嗯……嗯嗯……嗯……對……」
  果不其然,幾句之後開始不耐煩,「……對,你不要……總之我應該是考上了,現在很忙,我還要打電話跟老師說,你不要一直唸……」
  還以為會停下來,但是裴敬輝又主動撥了兩個老師報了喜訊,包含今晨陪考的沈老師。
  面前的火鍋早已沸騰好幾輪,以為終於結束的時候,又是電話響。
  「嗯……嗯……」裴敬輝對著電話笑,「……嗯。好……嗯嗯……」聲音很柔軟,像是對自己的那種神態。
  徐開貴苦笑,把自己最後的幾樣菜扔進鍋裡煮了。

  「嗯……好。掰掰。」
  終於掛掉電話,那人的神情變得俏皮,「喔……超餓的啦!你都沒有幫人家煮。」
  徐開貴整理好情緒,才抬頭笑笑,「……你快動手吧,自己才知道自己的規矩,什麼先煮,什麼後放。」
  一邊吃的時候,裴某人還不住的說話,「開貴,我跟你說喔,你知道嗎?我文化中心的展場申請過了……文化中心耶!你知道有多少人在申請嗎?」
  徐開貴啜飲著杯裡的奶茶,發現這裡用的是純鮮乳,「……開心嗎?」
  「當然啊……不過我接下來就要煩惱了……我的畫件數不夠,要多畫幾張了。最好再來兩張大的。」
  徐開貴想到了那張畫,一時黯然。
  對方仍舊碎嘴著,「……看來最近得回去一陣子,畢竟你那邊空間根本不夠大,只能夠讓我畫小張的圖。」
  一時沒有從中轉換過來,徐開貴喃喃的,「……空間不夠大?」
  「對啊……」吹幾下,就一口把熱燙的青菜吃下去,「你那邊就算整間給我畫,都嫌不夠用。」
  配合上今天的裴敬輝讓人不愉快的自我中心,徐開貴竟不知道怎麼接口,一時間不知不覺的喝完了奶茶。
  「開貴,到時你也會再來幫我的,對不對?」
  「嗯……」徐開貴轉開目光,向著服務生,讓人分不清是答應還是沒答應,纖長的手指指餐前的水杯,「抱歉,是不是可以幫我加點水?」
  「喝我的就好啦。」待到服務生已經走遠,裴敬輝把杯子推到面前。
  「那是你的飲料。」徐開貴把讓渡的杯子再移回原位。
  「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我們不是一起的嗎?幹嘛分那麼開?」
  徐開貴搖搖頭,不再解釋。

  敬輝,不是這樣的。
  我們在一起,我們有一樣的歸處,我們可以,看到一樣的風景。
  但是,那是因為我們有我們自己的人生,而我們選擇,走同一段路。
  我們有不一樣的課題,我們面對不一樣的挑戰,但是我們在一起。

  在侍者注滿杯子的時刻,對方自洗手間回來,神色卻有點不悅。
  面對著整桌的美食,海鮮還未下鍋,應該正是食欲旺盛的時候,察覺到對方的反常,徐開貴問:「……怎麼了?」
  「我好像頭痛。」皺起來的眉頭,遮蔽了剛剛燦爛的陽光。
  徐開貴想了想,把手伸過去,就著對方的額頭,停留了幾秒。
  一陣思索,徐開貴掏出口袋裡,今晨臨出門為自己留的藥。
  知道對方不喜歡吃藥,還特別怕看醫生,他只能這樣哄,「……一口吞下去。不會難吃。」
  裴敬輝伸手,仔細的東瞧瞧,西瞧瞧,「……這是什麼?」
  「這是普拿疼。」
  裴敬輝又皺皺眉,「你為什麼會有這東西?」
  徐開貴苦笑,隨便編個理由搪塞,「醫生什麼不多,藥最多,你不知道嗎?」
  像是不滿意這樣的解釋,裴敬輝又問,「那我為什麼要吃普拿疼?我又沒有生病。」
  「……你有發燒。」因為你的體溫跟我一樣高,徐開貴心裡這樣想。
  「明明沒有。」
  終於不耐煩,隱隱作痛的頭,讓徐開貴的脾氣也開始不穩,「裴敬輝,快吃。」
  裴敬輝在六分不悅與四成撒嬌裡,從精簡的用字裡嗅出一點點對方今天的火氣,但還是執意得很,「……我之前看過的都是長長白白的那種,為什麼你給的是黃黃而且圓圓的?」
  「裴敬輝,你是要我吃給你看才肯相信?」
  「不、不……」原本只是打算混過去,胡鬧一番的裴敬輝看到對方忽然冷下來的臉色,帶著委屈的表情,把藥錠往喉嚨裡放。
  有模有樣的喝了口水,吞了一次,然後整張臉皺起來,再吞一次,變成滿臉要嘔吐的表情,然後總算是嚥了下去。
  「好苦。你騙人!」
  那有什麼辦法,我給你的是處方用的碇劑,又不是市售的膜衣碇。
  徐開貴想歸想,只能敷衍著,「你自己吞那麼多次,不苦都給你弄苦了。」但手邊倒是有了動作,從自己鍋裡撈出冬粉,和剛剛調過的醬料混在一起,「吶,給你。」
  這次裴敬輝馬上就吃了下去,「好好吃喔!你怎麼弄的?」
  「……這下不苦了?」滿臉喜孜孜的模樣,讓徐開貴原本冷下的臉也稍稍緩了過來。
  那笑容裡,像是完全忘了剛剛那些事,徐開貴很佩服他活在當下的本領。

  敬輝,我知道,人生應該要把每一刻過得快樂。
  但是如果一段一段的快樂有著衝突,你要如何連接?
  除了當下,未來對你而言,是怎麼樣的光景?

  ……我們看得見嗎?
  ……我還看得見嗎?

  回程騎車的時候顛得厲害,加上今日使力的時候覺得汗水浸蝕,現下在冷風裡,徐開貴的疼痛感越發明顯起來。
  連同頭痛。
  忽然,徐開貴的安全帽撞到裴敬輝的。
  「你為什麼一直……」裴敬輝的出口的語氣甚為不善,「……你打瞌睡?」
  「……嗯?好像是。」
  「這樣很危險,我的安全帽會被你震到看不見前面。別睡。」綠燈到的時候,他又催著油門,發車出去。
  「……嗯。」
  「你看,奔馳的快感……開貴,體驗極限的時候,你就不會想睡了。」
  徐開貴強打起精神,讓風從旁邊吹醒他。
  但是每一刻從路面上傳上來的震動,附加在雙肩背包的拉扯裡,只是催化著徐開貴的背痛。
  到了車站,陪著他等當日南下列車的時候,他還是有著說不完的電話。
  太陽應該是微暖的照在身上,但是卻一點也沒辦法驅走寒意。
  「對,主任,我當然考上了……喔,就評審委員剛剛打電話跟我說的,不過他叫我不要張揚……」裴敬輝查著行事曆,「……我的意思是,我們學校……」
  對著話筒,「對,就是這個意思,可以趁機打出名號……黃老師,你最瞭解我的……」
  「嗯,沒錯……登一面,下一期的現代藝術家雜誌……文化中心展場,涼夏廳,是,25號。」
  放下話筒,正好徐開貴關上剛剛投幣買的水瓶,稍稍疑惑的,還是開了口:
  「你要叫你系主任用公費登你考上的廣告?」
  裴敬輝在已經寫滿的行事曆上加註,一邊頭也不抬的,「我是那種踩在別人肩上向更上面爬的人,黃老他比誰都清楚……他不會後悔有我這個學生的。」

  那麼我呢?我也是那個貢獻肩膀的人?
  只是……一個人能有幾個肩膀?

  徐開貴一邊想著,裴敬輝又開始打第二通,「是啊,弄華你知道嗎?我通過了……對啊,好不容易……真的嗎,讓你擔心了……」
  「……嗯,你……等等……」裴敬輝向徐開貴打個手勢,開貴屈了屈腿,讓他從人潮越來越擁擠的椅旁過去,「……嗯嗯……真的喔……」
  聽著裴敬輝的聲音越來越遠,莫名其妙的,似乎反而越來越安心。
  那個人的世界,也許,從來就沒有平靜。
  但是一個人不停的追求極限又是為了什麼?在極限背後的那些,又是什麼?
  能讓一雙手不放開的……又是什麼。

  從月臺送走了人,才想起應了的那個約。
  低頭一看,手腕上的指針指著八點二十,現在去,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走進藥局時,徐開貴自己覺得好笑。家裡頭還有的藥,竟然要在路邊買。
  用剛買的礦泉水,吃剛買的藥,然後從後門悄悄的進去,找了個座位坐下。
  拿起眼鏡,眨了眨已經開始因為熱度泛淚的眼角,在節目單上搜尋,
  「蘇元醒……38號。」

  主持人唱名正好唱到36號。徐開貴心想,還好,還有趕上。

  很多年後,徐開貴才明白,這一刻,影響了太多人的人生。
  包括他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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