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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8月13日 星期六

[原創] [錯肩] 第九章 藝術人生

 

錯身,只是一閃神,
擦肩,卻是花費了一整個瞬間。
敬輝,你知道嗎?
其實所謂人生,也不過就是短短那麼幾個瞬間而已。

錯肩 第九章

        臺上的聲光效果很夠,讓徐開貴可以還算清醒的聽到他的歌聲。
  其實很不錯。 
  有人幫他舉著「XX大醫學系第一型男」,還有學妹在旁邊等著要獻花。
  ……小蓉呢?
  是了,在第一排。好像也很開心。

  真好。
  能夠真心的相待,都好。

  徐開貴在裴敬輝這次到來的前一天,與母親難得的越洋對話裡,自己慎重的語氣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徐開貴一直都忘不掉,那次代表去參加婚宴時候,婚禮上那個新郎的模樣。
  事後回了母親電話,而這次的意義,不僅此而已。
  「媽,我有了想要共度一生的人。但是是個男人。」
  他還記得母親一句話都不說,只是笑了聲,而後掛掉了電話。

  歌曲的最後樂音在模模糊糊中結束了,徐開貴跟大家一起拍著手。
  然後……卻忽然發現有點累了。
  這幾天來,徐開貴好像累得夠了。

  「……學長,你在發燒?」學弟的臉在眼前放大,徐開貴茫然的點了點頭。
  「學長?你生病了怎麼還來?……」小蓉的臉好像也在面前晃過。
  「我答應過的……我答應過的。」徐開貴心思複雜,脫口而出,卻是孩子一樣的話語。
  學弟一直探著學長的額溫,「學長,我送你回去。你的燒已經不低了。」
  坐上別人的後座時,徐開貴禮貌的只是抓緊後面的桿子,學弟的肩膀往後,撐著學長微微下垂的頭顱,黑色的髮落在肩頭。
  學長剛剛在椅子上其實一直坐不住,像是背脊難受,只能藉著前傾來放鬆。
  但現在顯然已經到了極限。
  頭顱的重量出賣了主人的衿持。
  「……學長?」徐開貴在打瞌睡了。
  緩緩停車,到了徐開貴居處樓下,搭著學長的肩扶著他,走到門前,蘇元醒把對方的眼鏡取下來放在自己口袋,擦擦對方濕潤的眼角,搖搖正模模糊糊睜眼的徐開貴。
  徐開貴意識漸漸清醒,知道自己只是需要休息,勉力的推著涼而舒適的肩頭,「可以了,謝謝你……」
  徐開貴自己脫了鞋,搖搖擺擺的走到床邊,頹然的倒了上去。

  *******

  徐開貴恍然的從床上睜開眼。
  舔著裂開的唇,正想起身,有隻吸管碰在唇上,本能的,順從的吸了幾大口。
  「慢慢喝,學長。」那聲音不知怎麼,聽起來覺得分外溫柔。
  「學長?你還好嗎?」蘇元醒探頭過去,仔細的看著對方的神情,帶點隱隱的焦急,連身體都靠得近了。
  「元醒……?」聲音的沙啞,徐開貴自己都很驚訝。
  這樣照顧著自己,還為自己擔心,徐開貴沒來由覺得受寵若驚,說不上來怎樣的情緒。
  徐開貴忽然卻是想到,要是那人也有這樣,該多麼好?
  馬上明白自己的想法內容可鄙,徐開貴開口接道,「抱歉,讓你照顧我,真是……麻煩你了……」
  「不麻煩的……」相較於對方出神,微微陰晴不定的神情,學弟的眼在燈下顯得透明而乾淨。
  「學長,你生病了,怎麼可以沒有人照顧你?至少……不然至少學長撥個電話,我等到你女朋友來再走……」
  有點覺得冷,徐開貴忙拉拉衣襟,濕掉的上衣黏在身上,低下頭收拾好未脫口的黯淡,才再抬眼笑笑,「……他很忙,可能是沒辦法來。」
  熟悉的觸感,忽然對方的袖口貼在自己眼角,似乎有人為自己做過很多遍了,「學長,你一直在哭……高燒的時候,睡著的時候……」
  ……我?是嗎?徐開貴扯下嘴角,卻只是疼痛。裂掉的唇上有血的味道。
  學弟隔著衛生紙,略顯笨拙的手指,按在他唇上。
  徐開貴接過,自己看了看血點,又按回唇上,只是笑。
  學弟把手上濕毛巾擰乾放在床頭,才又開了口,「學長,你會餓嗎?我去買東西給你吃?」
  發覺對方想坐起身,蘇元醒立刻扶著他的腰,卻明顯的感覺到對方僵硬的身體反應,「……學長?」
  訝異的,蘇元醒楞了下,連忙移開腰際上的手,「……我……對不起。」
  反應會如此直接遠在意料之外,現在更感應到對方敏銳的察覺,而學弟微微咬唇的尷尬卻反而讓徐開貴覺得抱歉。
  畢竟自己的過剩意識來自與異性交往外不同的經驗,徐開貴只能揮揮手試著解釋,「跟你沒有關係……」
  看著對方懊惱的臉色,徐開貴只好找個理由帶過去,就著現實的嗅覺搭了話,「這味道……你這第一型男用的香水……是麝香對吧?」
  徐開貴一邊說,一邊又像小動物般的嗅著,學弟感覺到自己的臉開始有點不住的熱,「很奇怪嗎?學長。」
  「不會啊,不過跟我弟弟喜歡的一樣。」徐開貴笑得自然,試著緩和氣氛。
  「……弟弟?」
  對方的注意力顯然被轉移,徐開貴繼續,「嗯,我最疼的弟弟,明明才幾歲的年紀,有次去百貨公司的時候,一聞見,眼睛都亮了。他拿了張宣傳廣告,一貼就是好幾年……」
  徐開貴訴說著,語氣變得柔和,「……他中意的東西很少,一旦喜歡上了,就很難再改。」
  蘇元醒看著坐在床前的散髮男子,他正在認真的想著他的弟弟。
  「不是的學長,我並沒有特別喜歡……」麝香?鹿的狐臭而已嘛,「這只是……他們趁我要上臺的時候亂噴的。你也知道,他們最愛起鬨了……」解釋著,蘇元醒竟然真的紅了臉。
  徐開貴笑了笑,順勢著瞄了牆上掛鐘,「你唱得不錯,沒辜負他們的設計,還以為他們會鬧你請個請宵夜什麼的……」在學弟的注視裡,眼角自然而然的瞥上兩個人視線內的時計,「……看看,都多晚了,你該回去了……」
  徐開貴說到一半,像是忽然被口水噎了到,咳了好幾聲。
  又安靜下來的時候,徐開貴微窘的輕輕抬頭,對上學弟的目光。
  「……今天,很謝謝你,元醒。」
  看著頭髮凌亂,神色疲憊的學長,蘇元醒很想,很想把剛剛他聽到夢囈中的那個「敬輝」揍到誰都認不出來,然後好好的照顧眼前的人。
  但是身分不允許。

  他只是他的學弟。
  他們只是學長與學弟。
  借課本,印筆記,發All pass糖,頂多家聚相約才有機會一起吃飯,或是碰上個剛巧什麼才可以一起慢慢說些話。
  拚了命讓自己變成他的直屬學弟。
  這就是自己盡力能做的最大限度。
  學長算是獨來獨往的人物,雖然並不因此失去他在系學會的影響力。
  沒有什麼人和他不好,但也沒有什麼人,跟他特別好。
  ……而他來聽自己唱歌,是自己,想都沒想過的事。
  應該是說,想都不敢想。
  而這個想都不敢想的人就在自己眼前,活生生的,還對自己笑。

  蘇元醒的胸口熱得快燒起來。
 
  「學長……」徐開貴在被呼喚裡回神,忽然發現,那雙直異常灼熱,注視著自己的眼睛。
  蘇元醒的聲音低沉,微微的啞,「……學長。」
  同樣兩個字,徐開貴從耳裡聽到的,似乎有別於平日裡那陽光青年對自己的呼喚。而剛剛極力摒除的念頭再度萌芽。
  徐開貴忽然明白了什麼。
  「學長……我……」
  「元醒!」徐開貴的神色忽然變得嚴厲。
  「你不要說……不要說話。」皺起了眉頭,徐開貴有點激動起來,「小蓉……你這樣……你這樣把小蓉當作什麼?」

  敬輝,你把我當作什麼? 

  徐開貴眼前的人露出了委屈,但是徐開貴覺得自己已經對這種神情免疫了。應該是的。
  「學長,我想你是誤會了。我和小蓉,並沒有在交往。」
  徐開貴楞了一下。
  蘇元醒的眼睛暗下來,而後慢慢抬起來的臉上,表情很是複雜,「我和小蓉會聚在一起,是因為,我們喜歡同一個人。」
  望向對方直澄的雙眼,「學長,你知道我說的意思吧。」
  過了幾刻,沉默被打斷,「……學長,你看不起我嗎?」
  徐開貴又咳了幾聲,對方還是那樣心細的端過注入溫水的水杯,把吸管湊過來,只是生疏的距離,和剛剛大相逕庭。
  「元醒,你是個很好的學弟……我很高興,能認識你。」
  蘇元醒貪戀得看著燈光下,和著陰影的輪廓,笑了,「學長,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蘇元醒圍上在膝上放置已久的圍巾,慢條斯理的整理長度,「學長……答應我,你會好好照顧自己……」

  就像你答應過要來聽我唱歌,就會出現在我眼前一樣。
  ……不要忘記我,學長。

  「嗯。」徐開貴帶著有點虛弱的笑容,點了點頭。
  「學長……叫人來照顧你,好嗎?」
  看著起身,穿上外套的人,在門口時候,學弟回過頭來,等著徐開貴的答案。
  他看著他,點了頭,「嗯。」
  電話撥出去的時候,腳步聲早就遠了。

  而後,徐開貴知道有人開了門,有人為自己量體溫,有人把自己搖醒。
  徐開貴其實也知道,那個人,不是那個人。這個人也不是。
  坐起了身,徐開貴耳邊是熟悉的口音,「大少爺……我有多帶些醬瓜。」排在眼前的白粥和意外的兩碟鹹口味小菜之外,來人還泡了杯溫奶茶。
  「您快吃,等等就冷了。」梅令時又起身,不知道又忙著什麼。
  吃到一半,徐開貴覺得反胃,到了浴室,在馬桶前,對著蓋上的霉斑,一蹲就吐了個乾淨。
  安靜裡喘了一會兒,有人把溫毛巾遞過來,然後拍了拍徐開貴的背。
  「……大少爺。」
  梅令時把徐開貴再扶到了床上,調整好枕頭被褥,甚至再餵徐開貴喝了點水,才慢悠悠的,「大少爺,剛剛您的手機有響。」
  徐開貴躺了一陣子,舒服了點後,睜開眼睛,看見梅令時似乎在忙碌著整理房間,臥床的人微弱的呼喚幾聲,梅令時隨即停下手邊的瑣碎,回到手邊,徐開貴向來人笑了笑,再開了口,「你說電話有響……是誰?你幫我看看。」
  梅令時起身,把手機從書桌取過來,按了按鈕,「蘇元醒先生的簡訊,他說,那麼,我回去了。」
  「……剛剛你上來的時候,底下有人嗎?」徐開貴把身子從被褥裡直起來,看起來似乎想看看手機螢幕。
  梅令時放好枕頭,調整著角度,讓對方能靠著背休息,「有的,從我停車,向上走,直到我停在門前,用鑰匙打開門,他看了我好一會兒。」
  徐開貴又咳了幾聲,梅令時挨近,替他拍著背。
  這次咳了好一陣子,才停下來。
  徐開貴神情呆滯裡,梅令時不知道什麼時候又過來,正替自己換上乾淨的上衣。
  這麼近的距離裡,聲音聽得特別清晰。
  「梅……」徐開貴的聲音忽然哽住。
  梅令時一點遲疑,然後輕輕用手臂抱住徐開貴。
  「大少爺,我看不見的。」
  徐開貴只是一直流淚。

  *******
 
  徐開貴又醒來的時候,屋子裡很安靜,像是誰都沒來過一樣。
  亦變得很乾淨,東西全都變得整整齊齊。
  徐開貴訝異的發現,梅令時能夠辨認出屋裡頭屬於自己,以及屬於另一個人的東西。
  角落裡的箱子,徐開貴打開看了一兩眼,確實是之前裴敬輝散亂在自己家裡的零碎物品。
  包括石膏像。
  不著痕跡的提醒。梅令時的細緻,總是讓人驚訝。
  廁所裡的窗子透著風,昨日之前鏡上和牆角的毛髮消失無蹤,馬桶蓋恢復成第一日住進來的顏色。
  連架上的毛巾都有洗過的清新味道。
  桌上灰塵,連著裴敬輝濺上的墨點,全都被擦拭得乾淨。幾枝筆也整齊的回到筆筒裡,電腦的電線有井有條的捲著,配上架上還未全乾的杯具。
  保溫瓶上紙條裡說是昨日走前燙的粥,早晨吃的時候應該是微微的溫。
  而確實是這樣沒錯。
  冬天的氣候驟變,衣櫥裡的衣服已經讓梅令時調整成適合現在穿著的,而其他與自己無關,被主人留在這裡的衣物,則被整齊的摺起,放在角落裡的另一隅。
  徐開貴忽然想起,自己忽略自己的感覺去生活,似乎已經很久了。
  早晨臨出門之前找著手機,發現被關成了震動。
  沒有半通來電記錄。
  不舒服在可以控制的範圍裡,徐開貴還是去了醫院。
  徐開貴再次接到電話,是在當日傍晚。

  「……我頭痛。」
  簡單明瞭的一句話,徐開貴知道,這通電話絕不會只有這樣而已。
  徐開貴揉揉額頭,猜測著對方的病況,「……會不會想吐?……吃藥沒?」
  「我要的不是藥!我要你在我身邊照顧我!」聽見擰鼻涕的聲音,就知道對方又哭了,「我吐了也要是你照顧我!」
  他知道的,他討厭看醫生,討厭藥丸器械,一旦身體欠安,便是翻了屋頂,所有人的災難。
  ……偏偏自己就是個醫生。
  如預料中的發展,徐開貴一面覺得好笑,是對他,也是對自己。
  這樣的想法在腦裡縈繞,語氣裡難免就有了幾分冷淡,「敬輝,我明天還是要上班的。」 
  「我不管!」
  「你不要無理取鬧。」
  「我裴敬輝要什麼人找不到?我就不相信世界那麼大,找不到我要的人!」
  那人還接著,一開口情緒洶湧而來,「你信不信你生病我就可以去!我現在這麼痛苦……你卻不在我身邊!」
  「……你怎麼可以不在我身邊!」裴敬輝喊得大聲。
  「我也這樣要求嗎?隨時都要在我身邊?」徐開貴試著不要動怒,但是這次顯然有點失控。
  「可我心裡不平衡!以前我一渴沒說話就有人遞水,徐開貴你給我聽著,現在有人遞水給我,我都不敢拿!」
  徐開貴忽然能夠明白,他總是從話裡溢出來的那些怒意,到底是為了什麼。

  敬輝,你也不輕鬆,是不是?
  我們只是要在一起,為什麼竟是這樣不容易?

  電話裡的聲音顯示了滿著的情緒,「我千辛萬苦的推開所有人!都是為了你!」
  徐開貴終於還是動了怒,「……不值得嗎?」
  而後電話被掛了。

  這是第幾次被掛電話?
  敬輝,是所有人,還是某些人?
  ……所以還有其他人在照顧你的是不是?
  是弄華,是不是,敬輝?

  徐開貴的頭又痛了起來。漫步走回醫院的時候,忽然覺得路很漫長。他從來不知道,原來路也可以漫長得讓人茫然。
  在很晚的深夜裡,徐開貴終於又撥了電話。
  但是對方卻關機了。
  知道他從不關機,連在歡愛結束之後那一刻都會接電話。
  這樣的意味,難免讓人猜測。
  ……所以不是他關的,那麼,是誰關的?
  徐開貴糾結了一陣子,為自己的幼稚啞然失笑。
  病好的時候,裴敬輝自己就打來了,一直在說展覽的事。 
  彷彿一切什麼都沒發生過。
  徐開貴也不想追究,要想的事情太多,時間太少,已經有點力不從心。
  正好今日開始,自己實習的科轉到忙碌的大科,開始累上加累。
  每日的例行電話裡,除了對方說的,自己腦裡也沒什麼想說的。
  其實連對方說的,也聽不怎麼進去。

  裴敬輝又來找他的時候,手上提著一罐綠色玻璃瓶,似乎是頗有身價的紅酒,「慶祝啊。」
  徐開貴記得他說今天放了榜。
  特地上網替他確認過,確實是金榜高中,還是榜首。徐開貴笑了笑。
  斟酌著,徐開貴心裡有了打算。

  把人從車站載回家裡,徐開貴也不急,溫吞的倒了兩杯茶。
  坐在了裴敬輝對面,徐開貴開了口,「你的畫冊,是不是該有我一本?」
  裴敬輝伸出手在袋裡摸索,「啊?我沒有給你嗎?我有留一本在家裡的。」
  「你留在這裡的東西,本來就是你的,那跟你送我的意義是不同的,敬輝。」
  裴敬輝眼光瞥向自己之前盤據的角落,發現被清理過了,直接從包包裡翻出一本新的,「……這本,給你。」
  裴敬輝的畫冊拿在徐開貴手裡,比想像中輕,見著封面,連翻了幾頁,黑白的兩個主題,自述用了紅黑搭襯,經典的配色。
  一頁一頁逐頁的翻過去,先是山水,因為畫面多為黑墨,便以白底為背景,襯上紅、藍、橘渲染,原幅畫面其實很大,有180x90或是60x120公分,多是以生宣畫的。
  其中掛為主題的,便是展場上他看過的那張,長度簡直要橫貫會場橫幅,360x60公分的舊檀宣,佐以金色搭配綿延的枯枝盤繞。
  徐開貴微微斂眉。
  幾頁之後,到了人物工筆畫,徐開貴翻得越來越緩。
  徐開貴咬了咬唇,目光再往下,蟬衣宣,120x120公分,畫名:誰的意亂情迷。
  徐開貴喉嚨覺得有點乾,端起了茶杯,不免覺得有些看不下去。
  他想起電腦裡那些檔案,那張照片,背景裡,在飯店裡的弄華,手執著一個尚未裝酒的高腳杯,在一面鏡子前,自顧自趴著的側影。
  「最美的全世界都會知道」那張照片的名字和人物,與這張畫重疊在一起。
  徐開貴胸口底下的某一處開始一塌糊塗。
  最後是裴敬輝的個人年表,簡歷。
  這裡的組合,徐開貴目不轉睛的,瞧了好一陣子。
  反覆的翻了翻畫冊,遲了一會兒,徐開貴終於放下茶杯,
  「你確實是讓大家都知道了,你的簡歷,用的是哪張圖的縮影,都很明白。」
  「……什麼?」
  「的確是,全世界都會知道。你做得很好。」
  簡歷上放的相片,和那一張圖融合得接近完美,包含色調,畫面延展性,深度,均是十分自然。
  「你……」裴敬輝眼裡先是訝異,很快轉為焦躁,
  「你說什麼?你是說我的照片旁邊為什麼會擺那張畫來合成……那、那是印刷行工讀生和老闆擅自……」
  徐開貴打斷他,「你不用解釋了,哪邊都是。真的。我只說一點。」
  「……」裴敬輝望向徐開貴,覺得有點委屈,又像是不甘願自己受氣。
  預料中的神情。徐開貴有點想笑。
  「我會收下。但以後,這本畫冊,不要在我面前出現。」
  「……可是那是我的畫冊,怎麼可能……」如想像中一樣的,裴敬輝果然開始為自己辯護,「……作品就只是作品,那裡頭是藝術的呈現而已啊。」
  「所以說,最美的全世界都會看見,也是藝術的一種而已嗎?裴敬輝。」
  看不到做錯事應該有的慌張,在他身上,卻只有終於披露的輕鬆。
  裴敬輝,你實在是個狠角色。對徐開貴而言,這不是指責,而是結論。
  「我們本來就跟別人不一樣。」對著徐開貴,裴敬輝紅著眼眶。
  哪裡不一樣,敬輝?……你希望著什麼特別?反覆的,徐開貴這樣問自己。
  屋裡明亮的光線照在兩人身上,卻只是顯示出深深的陰影。
  茶的芬芳卻釀成了苦澀。
  「敬輝,如果你只要藝術般的人生,那麼,你終其一生,都不會得到它。因為從來,就只有藝術去模仿人生。」頷首裡,徐開貴不大聲,但字字清楚的唸了一遍,「最美麗的全世界都會知道。」
  而後畫冊閤上的聲音響亮無比。
  「是,我和他……我和他……」裴敬輝這個時候,卻是有點嚅囁。
  隔了很久,彷彿幾個字脫口需要很大的勇氣一般,徐開貴終於啟唇,「是什麼時候?」
  「……假期裡,去寫生的那次。」
  「敬輝,你說過你會做得好的……你說過的是不是?」
  面前的人神情嚴肅,眼光灼烈,裴敬輝從沒見過他如此生氣的面容。
  但是又像是忍住什麼,壓迫裡頭,只是覺得冷。
  「我是……」徐開貴剛開始的凌厲,幾個字而已,忽然就沒了底,「……我是那麼相信你。」
  深呼吸,徐開貴對自己說,深呼吸。
  裴敬輝咬緊了唇,失控的大叫:「你為什麼要相信我?」

  你也是這樣對他說的,是不是,敬輝?

  「是你叫我相信你的,不是嗎?」徐開貴一抹笑放得冷冽,「是你要我們相信你的,不是嗎?」
  對方沒有回應,甚至沒有一絲表情變化。

  原來真的是……真的是……

  徐開貴鐵了心,每個問句都闡述得明白,「我問你,你和明分分開了沒有?那弄華呢?你到底和什麼人在一起?」
  「我告訴你,徐開貴,我這個從來沒有跟人說過分手這兩個字的。我做事本來就不留痕跡。」
  那個看著自己的人,已經開始眼眶泛紅,但是卻對不上他說出來的語意。
  「什麼叫你這個人沒有跟誰說過分手的?啊?」
  徐開貴恨恨的拿起那隻再熟悉不過的手機,往床上扔去,「從來不留著我給你的簡訊,然後說你是個不留痕跡的人?」
  徐開貴掌裡緊握自己的另一隻手臂,力道已經由肘部衣服的摺痕表露無遺,「你這個人要怎樣才肯面對你自己?」
  「我沒辦法啊!為什麼跟你在一起那麼難!」
  「我沒有逼你。」
  「可是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你辦不到,起碼現在是。」
  「我想要跟你在一起一輩子的。」
  「哼……在一起?那我問你……」徐開貴冷峻的聲音退去,音調有點變浮,卻還是難以捉摸其中的轉折,「我到底是你的什麼?你倒是說來聽聽啊!」
  徐開貴拎著對方鬆垮的衣領,眼神一觸即發,「你現在就給我說清楚!」
  「說清楚?我從來就是沒有什麼說清楚這回事的!」
  裴敬輝接下來說的話,讓徐開貴從心裡,到指尖,慢慢慢慢的冰凍起來,「他那麼好……我怎麼能傷害他?……我真的什麼也沒帶給他過。」
  徐開貴終於放開了他,離得遠了,靠在牆上,不小心滅了燈。

  那麼我呢?夠不夠好?
  ……你又想帶給我什麼?

  徐開貴胸口緊緊一窒,只能憑藉著幽暗,緩緩的眨眼,來使得漸漸模糊的視線能夠被漆黑掩飾,憑著自己自信的平穩呼吸,好維持著最後僅剩的那些。
  「所以?你打算怎麼做?」聲音冷冷的,如果不仔細聽,可能不會發現那故意收去的尾音。
  「……我不知道。」
  黑暗裡,徐開貴看不見對方的臉,一切似乎變得不可相信,但能相信的一切,卻正是已經不能證實,空氣中唯一的話語。
  遲疑之後卻是另一層的煎熬,「我在來找你的路上又想起他,在陪他的時候,心裡又掛著你。」
  裴敬輝下一句接得清清楚楚,「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開貴……你真的……是我唯一想過一輩子的人。」裴敬輝說得清楚,但是徐開貴卻聽得模糊。
  裴敬輝激動得推到了矮櫃,徐開貴旋開壁上幽暗小燈,才發現是生日那張相片,海風裡的他,伴隨著相框,跌成一片粉碎。

  敬輝,你還記得嗎?
  那天你對我說,我是你,唯一帶出國的情人。
  那麼,另外那個陪你出國的,又是什麼人呢?
  是的,我比他幸運一點,他連你的情人,都做不了。
  但是,他比我幸運的是,你不忍心傷害他,但是我卻是那個必須承擔雙分疼痛的人。
  敬輝,這到底是為什麼?

  不需要太久的思考,徐開貴已經馬上能夠明白如何去問下一個問題。
  「還有什麼,你要不要一次說了?」
  「……是沒錯,我是跟他一起去大陸的!還有……還有你還要聽是不是?好啊,你的生日禮物也是跟他一樣的,只不過你的是我們去離島的相片,他的是他小時候的照片,這樣你滿意嗎?」
  「……還有呢?」
  「還有……還有我跟他該做的也都做了!你也不用擔心有病,他沒和人做過。」
  緊接著,過分更甚的由裴敬輝口裡溢出,「和我上過床的全都是沒經驗的。」
  被一拳打在鼻子上,裴敬輝摀著鼻子,血啪嗒啪嗒的滴著,「……你老是讓我流鼻血。」

  敬輝,你……把我當成什麼?把我們……當成了什麼?

  「……我想……到畢業之前……至少能夠……」
  徐開貴剛剛憤怒裡夾雜的張力忽然潰散,變成語氣中最後的虛張聲勢,「至少什麼?你以為這是什麼樣的故事?」
  「可是我真的沒辦法放下他啊!」
  「你……敬輝,那麼,你怎麼能向人承諾永遠?」
  一點沒有懷疑的語氣,說明了不加掩飾的想法,「看看是誰跟我走到最後,那就是永遠。」

  是了,承諾不是說說而已的。你遠遠比我清醒。
  相醒易,相醉難,你早跟我說過的。
  可惜你閉上眼,再睜開眼,不只看到我在你身邊。
  只是我懂得太慢,不過還不算遲,是不是,敬輝?

  在徐開貴深不見底的沉默裡,像是被逼得急了,裴敬輝大聲起來:「你不要逼我!我辦不到啊,你聽到嗎徐開貴,我辦不到啊,我不是你,我不是你那樣絕對的人,你聽懂嗎?……
  「你答應過不逼我的!你說我可以慢慢來的!你知道……那一刻的衝動,美麗的瞬間……我就是忍不住……我現在就是……辦不到啊……」

  就像你一樣,我現在明白,有些事,真的是辦不到的,是不是?
  我是答應過的。
  但是,我記不太得原因了,敬輝。
  ……我以為那是不可能忘記的。

  「我不想再聽你解釋了。」徐開貴壓低情緒,說得緩慢。

  找理由,你太厲害,什麼都可以合理。
  說藉口,你太多情,什麼都是因為不得已。
  談原因,你太自戀,什麼都發自所謂的天性。

  裴敬輝已經開始哭,抽噎裡孩子氣的嚷,開貴,你為什麼這麼兇?

  徐開貴恍然的想,兇?
  自己的脾氣其實一向容易不耐煩,是不至於可怕,但是怎麼有可能……
  是了,自己對他,總是寧可不說話。多不忍心。

  「……我給你一個星期的時間,你給我答案。你只能選一個。」
  「……你滾。」
  「我……」
  「……你滾。我現在不想見到你。」
  在半黑暗中跌跌撞撞,被推到門外,塞進手裡的是外套,然後是門關起來的聲音。
  那張其實淚流洶湧的臉在意料之中,雖然開門之際映入眼,也只是一瞬就消失了,徐開貴卻有點開始控制不住的抖音,「……我給你一個星期……在那之前,不要來找我。」
  「開貴……」裴敬輝自己的淚流到不屑再擦,愛哭是自己的天性,但是他不是。
  裴敬輝在鼻涕聲裡,說話聲調變得有點含糊,「你不要哭……」
  徐開貴只是靠著厚厚的門,再說不出一句話語,沿著冰冷的牆壁,漸漸下滑,頹然的坐在地上。
  徐開貴還是哭了。而他原本不打算這樣做的。
  「開貴,你就是我要的。」門外的聲音,穿透到已經逐漸變得千瘡百孔的胸口裡。
  徐開貴不能自已的傷心著。
  「……你不明白,我為你做了多少?你知道嗎,我曾經答應過明分的,我答應他,一輩子的,可是我就這樣走了!在他面前,在家門口前,就這樣跟你走掉了,你知道嗎……」
  那個人的的問句,永遠沒有盡頭,毫無休止,「你也要讓我沒有家嗎?」

  敬輝,你不明白,曾經那個人就是你。但是,就算再踏進來,我們也已經沒有家了。
  那個位置,除了和我攜手的人,從來就誰也填不滿。
  現在忽然茫然的回首,我發現,卻是空得徹底。
  門後頭到底應該有什麼?敬輝,告訴我。

  門口又打開了,眼睛紅腫的人,只是怔怔站著。
  裴敬輝原本拉扯的手,變成帶點感傷的擁抱,「……開貴,你知道嗎?」
  「……我經常睡不著。尤其沒有你的時候……我需要你……
  「我想要只看得見你。」

  敬輝,我好像什麼也看不見了。

  關起門,他們兩人瘋狂的開始吻著對方,像是世界末日一般。
  他們用身體證明著彼此的存在。
  想記得現在的存在。

  敬輝,告訴我,為什麼人在害怕的時候,才會抱得緊?
  為什麼一定是因為有了再不能修復的阻難,才知道珍惜?

  *******

  隔天徐開貴醒來,對方已經走了。空蕩蕩的床上,只有自己。
  是日,徐開貴發現自己又開始低燒。
  身體真的是越來越差了。
  中午的時候,徐開貴接了通莫名其妙的電話。
  「你這個賤人!第三者!搶別人的……」
  電話斷了。
  徐開貴猜得到是誰用裴敬輝的電話打的。很可笑的內容,很可鄙的主角。
  之後小蓉出現在徐開貴眼前,帶著沒有見過的羞澀和慌張。
  甚至能感覺得出來特別打扮過的儀容。

  「我、我聽元醒說了。我……」
  靜靜聽完她說的話,徐開貴看著她,露出淺淺的笑,慢慢的說,「你是個很好的女孩子,但是,我想……我很抱歉。」
  小蓉先是笑了。而後哭了。徐開貴知道不能過去安慰。
  當天晚上,徐開貴獨自在自己的寢室裡,一夜無眠。

  ……自己什麼時候當的第三者?
  真好笑,自己又怎麼稱得上是原配?然而,單單原配這個詞,就是個笑話。
  通通整理一下,明分才該坐大位,自己和弄華,又算得了什麼?而這樣的自己,又值得上什麼人的愛情?
  是了,這分感情裡的地位,不過是從明分手裡偷來的。
  原本就不屬於自己的,總是遲早要還出去,是不是,敬輝?

  隔天下班是晚上十點,吃了些東西,大約是十一點,發現有個人蹲在門口。
  不想問原因,亦已不想去提醒一星期的約定,徐開貴直接的問,「……你要進來嗎?」
  「嗯。」
  沉默在他們之間變得司空見慣。徐開貴進門後逕自做著自己的事,而裴敬輝卻是選了個角落,一動也不動。
  好一會兒,徐開貴聽見他說,「我想看當初的石膏像……我們雙手的那尊。」
  「我扔掉了。」
  徐開貴第一次在他面前毫不掩飾的點了菸,語氣像是屋裡煙霧飄忽,話裡卻是斬釘截鐵。
  「你……你憑什麼?」
  徐開貴定定的看著他,然後目光不由自主的轉到牆角裡最不起眼的箱子,笑了,「憑什麼?……憑我忍不了。」

  我知道的,你們也有的東西,我不希罕。

  「你他媽……」
  那只安靜待了幾日的酒瓶從那人手裡砸出去的時候,徐開貴還是驚訝的。
  紅色的酒潑灑在牆壁上,接著流淌滿地。破碎的聲響在耳裡連續著,響得清澈,終於停下來的時候,綠色的碎片落入了牆壁和紙箱的每個細縫。
  還以為刺得不深,但是卻很完全。
  徐開貴獨自一人蹲在地上,看了好一會。
  發了幾回呆,然後望望剛剛大聲關上的,浴室的門。
  徐開貴赤手撥開碎片的時候,他就明白了。裡頭已經碎了,碎得徹底。箱子裡面的,襟口下面的。
  他把菸抽完了,收拾好石膏和玻璃,整個丟棄了。
  他比誰都明白,如果是粉碎的,便永遠不能回收了。
  回到屋裡的時候,裴敬輝換了衣服,頭髮濕漉漉的,不住滴水。語氣卻是冷靜許多。
  「……我有讓大家看見你了。」
  裴敬輝嘟起嘴,還是有點不服氣的樣子,指著送給自己的那本畫冊,
  「……封底的地方。」
  徐開貴望望被塞進手心裡,沉甸甸的書。
  上次沒有仔細觀看的封底,原來畫面中間寫了幾行字:

  『孩子,
  明日你醒來,我醒來,
  我們便又長大了一些,
  成熟了一些,
  比春末的花,還要懂得收放。

  你看見了嗎?
  滿山遍野的綠樹花開。』

  那正是徐開貴寫給他的。那日火車上,小蓉和元醒,無能見到的祕密。
  不知道裴敬輝什麼時候拿了去。
  徐開貴看著他,低下頭,又看看他,又低下頭。
  終究是一陣苦笑。

  這便是收放嗎?
  當兩個對象都被看見,誠實便算是成熟了嗎?

  裴敬輝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告解,把從前硬是藏起來的,沒辦法說出口的,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的,在此刻,吐得乾淨,「我說過的,從開始,到現在,我什麼都沒給過他。包括那些美好……他是如此無依無靠。他現在讀書的花費,全都是自己辛苦賺的……
  「除此之外,從顏料到畫紙、裱褙費用……你知道那是多麼大的花費嗎?他畫畫的支出只能一省再省……他修教育學程,因為這樣父母才覺得他有出息,活得下去,不是個負擔……」

  然而,裴敬輝,你知道嗎?
  你在此刻之前,其實,也是我所有的依靠。
 
  裴敬輝講這些話的時候,正整理著小几桌面上的雜物,背著他。
  徐開貴看不見他的眼睛。

  原來是這樣,不是因為被誘惑,也不是因為被人傾慕,而是他要的,他心甘情願要給他的。
  原來你眼裡,確實不只我們而已,是不是,敬輝?

  徐開貴的笑終於還是僵了。
  徐開貴看見自己牆角的影子,不一樣高的肩膀,像在嘲笑自己不能控制的緊繃,「所以?」
  裴敬輝敲打著桌面,硯臺裡的墨濺起來,噴在胸前,一點一點,像是毀滅的黑洞。
  「你不明白!就是因為……因為當時我已經決定了,往後我們有更多的時間,但是我現在,他只能跟我有現在了……我不忍心傷害他啊!所以才想帶給他……」

  敬輝,我的堅持,只是因為我們的存在。
  敬輝,如果我們也沒有了現在,還會不會有未來?
  一個人,能有幾個當下,幾個現在,敬輝?
  敬輝,兩個沒有交集的當下,你知道那是什麼意義的,是不是?

  「我們明明有一輩子的時間,我們遲早會走到最後……但是我跟他……我跟他……」
  徐開貴自動接續裴敬輝未竟的言語,「你跟他沒有現在,就再也沒有了,是這樣嗎,敬輝?」

  人如果遲早都會死,那為什麼大家還會需要在乎人生的過程,人生的長短?
  開始與結束,在一個人的時光裡,兩個人的行程中,並不是可以這樣計算的,敬輝。

  「其實他當初是隱約知道的……知道我好像有個喜歡的人,甚至是你的名字……但是,他還是……」裴敬輝沉溺在自言自語中,「……他……我怎麼能什麼都沒給過他就走了?」
  ……所以,當初在幫忙佈展的時候,名牌上不被公布姓名的違和感,終於真相大白。只是在外島時強勢介入的詢問通話,和那一句說到一半被掛掉的「第三者!搶人家……」背後所代表的,又是什麼呢?然而事到如今,去計較誰才是真正的第三者,又有什麼意義?
  徐開貴疲憊不堪裡,慢慢把話接下去,「所以說,你想要給……最後的回憶,我有說錯嗎?裴敬輝?……跟著你一起去異邦,倒也真的是很好的……回憶。」
  裴敬輝話裡最後的維護扎在心裡的痛,要遠比句中字意更盛,「你沒有看見……他眼裡的心痛。」

  敬輝,你看不看得見,我再不可能甚至不可以對你訴說的苦楚?
  ……你看著我,看懂我,好不好,敬輝?
  敬輝,為什麼我們需要那麼多言語?
  那個時候我們緊緊擁抱,我們的世界,甚至不能夠形容。
  敬輝,為什麼我要給你的,永遠都不能傳達過去?
  敬輝,為什麼你想給我的,總是將我高高拋入雲端,再將我重重摔下?
  我也會痛的,我有時候,也會受不了的。
  我其實,沒有你想像中的強大。
  那分意想不到的力氣,是因為曾經以為,兩個人一起,我們什麼都可以辦到。
  敬輝,你告訴我好不好?為什麼現在的我們,會變成這樣?
  你記得麼?你說,你不相信,這世界上有人真心相愛,卻不能在一起。
  敬輝,我知道,一個人沒有依照你想要的方式愛你,並不代表他沒有盡他的一切去愛你。
  但如果一個人已經盡了一切可能,卻終究還是無法到達,敬輝,你說,這樣的兩個人,真的可以看見同一個世界,為了同一個心願,即使會粉碎,也融入另一個人骨血之中,存在在對方的存在嗎?

  裴敬輝湊近徐開貴的胸前,依戀的姿勢。
  「你不要離開我……我……你是我最不想失去的。」
  「那你就不可以騙我,敬輝。」徐開貴格開對方靠近的手。
  被動作牽引,裴敬輝不顧一切,猛然抱住對方的腰,「我……我怕失去你啊!我只要一說真話,你就會像現在一樣!」
  先是驚嚇,而後徐開貴就任由他抱著。
  「你……不要開玩笑了,因為你不想失去,所以就可以說謊?」說得緩慢,所以徐開貴字字清晰,「敬輝,要天真,也不是這樣用的。你也用不起……
  「知道嗎,你根本就在索取超過你能負荷的東西!」
  徐開貴終於還是忍不住激動起來,
  「是!你是可以把一切弄得人模人樣!可是我聽過你說過多少次你很痛苦?你痛苦是為什麼?還不是自己造的孽!能做又不能當?算什麼男人!」
  壓抑在胸中的情緒湧出,徐開貴恍然聽見自己的聲音不受控制的從嘴裡流出,「你以為你苦,我們就不苦?憑什麼大家陪你一起受苦?」
  裴敬輝鬆開了手,隨著距離的遠離,反而變得冷靜,一點點的委屈也散盡,取而代之反而是說不出的茫然,「我從很久以前……就不敢再期待了。」
  彷彿喃喃自語的,裴敬輝從唇角溢出的話卻非常清晰,「你不明白我為你犧牲了什麼。」

  徐開貴想起媽媽掛掉電話前的嗤笑。弟弟再沒正眼看過自己的背影。小蓉笑著流淚的樣子。學弟在寒流的夜裡,站在樓下的安靜。
  敬輝,你也不明白,我曾經,為了你,放棄過什麼。
  敬輝,我為了我們,傷害了多少人?
  你為了我們,犧牲過什麼人?

  「……我看著他有眼淚,但是我卻不能擦。你明白那種感受嗎?」裴敬輝還在繼續,而徐開貴無力再說一個字。

  敬輝,傷心的原因,不是因為那不能被你拭去的淚痕。
  你真的明白嗎?

  徐開貴聽到他的聲音,囈語裡,是在對自己說話了。聲音輕柔,但內容卻讓人難以明瞭,「哪裡的天都是天,哪裡的月亮都圓,哪裡對我都是家……哪裡不是家?……有我就是,有對的人就是……我把心帶在身上……」
  「所以……你現在怎麼決定的?」徐開貴面向他,裴敬輝像個孩子一樣坐在地板上。
  冬天的地板很冷,徐開貴知道,坐在上面的他,也許已經有了麻痺的感覺。
  「……他咬了我一口。」裴敬輝摸著自己的手臂。
  徐開貴走了過去,細細的看,就明顯得多,齒痕陷在皮膚上的痕跡,不難想像當初的力道。
  「有流血嗎?」
  「……有。」
  「開貴……」眼前的人把他從失焦中帶回,忽然像個孩子靠在自己懷裡,「……我現在,只有你了。」

  敬輝,我有的,早就都給你了。
  只是我不知道,我自己,到底還剩下什麼。

  晚上入眠之前,裴敬輝揪著他的衣角,「我們沒有錯過的對不對?」
  小孩一樣的語氣,不放手的人還在重複著,「開貴,我沒有錯過你的,對不對?」

  錯身,只是一閃神,
  擦肩,卻是花費了一整個瞬間。
  敬輝,你知道嗎?
  其實所謂人生,也不過就是短短那麼幾個瞬間而已。

  徐開貴摸著裴敬輝的臉,好一陣子,說不出話。
  裴敬輝幾乎要哭泣出來,「你相信我。我會做得好的。真的。」
  徐開貴閤上了眼。

  敬輝,我想,不要再有多的承諾了。你曾有過好幾個瞬間的。
  而我們的時間,其實那麼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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