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明可以不用……」
「不要騙自己,小藺。」范頌銘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也不想騙自己。」他淡淡的語氣。
「不想要,我先你而去的那一天,不能讓你站在我身邊。」范頌銘撫摸著蕭藺的臉,沒有停下話語,「不想要,在我身後,讓你無法大方的在我深愛的人,或是深愛我的人身邊,展露悲傷。」
番外 月華之夜
這幾日范頌銘的心情顯然不太好,蕭藺這麼想。
通常范頌銘在晚飯過後會看電視,在普通時候,除了新聞之外,就是動物星球或是探索頻道、國家地理半科普的節目;心情如果很好,則是會偶爾轉個日韓劇,看看時下年輕人的愛情把戲,順便在教學時可以拿出來說個笑話。
但如果是連看一個小時以上的海綿寶寶,蕭藺明白,那代表范頌銘根本沒在看內容,只是在發呆罷了。
蕭藺從沙發的椅背後伸手抱住范頌銘,趴上肩頭去,「……在煩什麼?」
「……碩班研究生又在挑戰我的極限,Seminar(研討會)英文摘要叫她寫了一頁,我改完只剩三行可以用……最近的學生是怎麼了?先叫學姐看一下也不懂嗎?」
「……還有?」那恐怕是博班學姐已經被你逼到翻過去,所以直接把小朋友放生吧?蕭藺想。
「……小金今天又咬我了。」
「……嗯哼,and?」
范某人把膩在自己旁邊嗡嗡作響的嘴唇堵實了,「……為什麼你明天有課?」
蕭藺從沙發椅背上自動翻過身,范頌銘牢牢接住,放在懷裡,「……你好像是最後一個知道我調課的喔,范教授。」
想當然爾,范頌銘充分的利用了這個因為調課而多出來的「課後相談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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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身輕吻蕭藺,范頌銘抽過衛生紙清潔,穿回睡衣,而後替床上那個人打理,又躺下去的時候,蕭藺倦意裡朦朧的挨過去,「……課都上完了。明天補假喔。」
「嗯?」
「小金不咬我是因為我都在手指上先塗了小護士牌蚊蟲藥膏,牠吃了不喜歡,口味不合,就不咬了。」
「喔,原來如此。」
「當年我不也是氣你氣到要中風,摘要來回改到要二十遍?」
這點范頌銘倒是頗有微詞,「超過二十遍吧?……況且,你是你,她是她,不能比較。」
蕭藺看起來意外的開心,「范教授偏心喔。」
「人的心……本來就長偏的,你自己也讀過的。」范頌銘過了一陣子沒說話,開口的時候,其實並不清楚對方睡著了沒有,「小藺,我要跟你說件事。」
「……你其實是女兒身嗎?」問題很散漫,聲音充滿笑意。
於是回覆的語氣變得慵懶:「……誰教你的?」
「韓劇。應該說是你研究生教的啦,沒有他們推薦,你怎麼會知道要看那齣社長大人韓國連續劇?害我也跟著看,明顯的被潛移默化了。」
蕭藺自動移動到年長的容顏前面,「我知道了,看你難得繞了一個晚上還不肯跟我說實話,肯定是些對我而言會很有困擾,對你而言又躲不掉的事……」
蕭藺眨眨眼,「……像是……相親?」
范頌銘意外的直接,「是。」
蕭藺微笑裡親親那張唇,「……我不會再與你計較這種事。」
「但是我發現我好像會計較……」范頌銘的聲音很清晰,所以蕭藺明白的知道自己沒有聽錯。
「你……什麼?」
范頌銘把人壓在身下,聲音無奈:「……要相親的是你,小藺。」
「我沒有答應任何相親啊?」
「……但是我答應了,小藺,週末的時候,蔡老師要我找你和她剛學成歸國的博士生吃飯。」
……原來有這種強迫中獎飯局,蕭藺深深感嘆自己見識淺薄,「……不然你就說我不喜歡那種場合?」
范頌銘又是重重的嘆息,「小藺,你還年輕,又是未婚,更何況是蔡老師本意也是惜你是個人才,當初你碩士論文亦是承她的情,怎麼說都不能不去……太容易惹人是非……去了對你的人際拓展也有幫助,主持人認識越多人,能借的藥品儀器甚至是人才也越有規模,那是不可或缺的資源。」
蕭藺不服輸,忽略其他要點解析,單刀直入,「我哪有?我已經三十幾了耶,又不是二十歲,哪算年輕……」
范頌銘遲疑了一會兒,「那叫做適婚年齡,小藺,跟我比……你真的是年輕了。」
蕭藺哼聲,卻是故意抱緊那個人,「你網球打不夠多啦,你如果偷懶,我下次就真的跟你去打喔。」
范頌銘笑出聲音,「那是要我跟你相親的意思嗎?」
蕭藺揚眉,「都洞房了,還相什麼親?那叫做定親。」
范頌銘這回不客氣,一把摸了上去,「親早是定下的了……就怕吾已年老色衰……」
「衰什麼……又在亂演,冠軍講這種話是讓其他人去跳河嗎……」
話語終止於纏綿,當晚一室情意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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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是蕭藺蕭老師,是我的學弟。」范頌銘面對姍姍來遲的兩位女士,客氣而有禮的介紹。
在公眾場所的介紹裡,身分從「碩士班學生」變成「碩士畢業生」,而後是……「學弟」。
蕭藺心裡幾番衡量,至少這樣感覺親近一點。
在多方目光的注視裡,蕭藺露出最親切的笑容。
在高雅的飯店,等約定的人都來齊,飯局很快就開始,姓名,大約的年紀,而後就是各國風情,歸自新加坡,培育基因轉殖頗有心得的斑馬魚小姐,和蕭藺有來有往的聊起天,兩個人講的笑話都有戳中對方的笑點,席上目前氣氛極佳。
菜在簡單的熱場裡送上來,滿桌食物的香氣,配合著座上賓的談笑風生,可謂十分完美的開場。
遞茶,分菜,貼心而客氣的請服務生補上小姐不小心弄在地上的筷子……范頌銘看著蔡老師意味深遠的微笑,再次證實了自己心中多年來的懷疑——蕭藺其實應該是個聯誼的高手,只是栽在自己手裡,所以沒有機會施展……
差不多要上甜點的時候,蔡老師對著范教授:「……我等等必須要回去實驗室一趟,那到時候就交給你了,范老師。」
范教授隨即目光一閃,「蔡老師是為了趕計畫?」
「最近有篇Paper(原文期刊)在re(註1),死期快到了。」她卡在要升副教授的關口,實在是痛苦啊,連白頭髮都長出來了。
范頌銘瞭解的點頭,「嗯,那是真的辛苦。我……」蕭藺抬頭,小姐也就跟著中斷了聊天的興致,「……等等也有事,不過現在年輕人……應該也不喜歡老套,他們自己會有節目……對吧?」
范頌銘對著在場人士笑得一片燦爛,「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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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藺晚上回到家,大約也已經是連續劇放送完畢的時間。
剛開始回國接近半年,蕭藺不一定住在哪裡,或是學校自己的宿舍,或是范頌銘家。
前一陣子在忙申請國科會計畫——范頌銘是忙著改學生寫的,蕭藺是自己忙著撰寫人生中第二分國科會申請計畫書,第一分早在他碩士班的時候就被退過了。
現在的能力寫起計畫書當然是可達水準以上,重點是耗時耗神,在寫國科會計畫期間,除了辦公室和實驗室之外,蕭藺待在自己宿舍裡居多。
范頌銘觀察過這個時期的戀人,蕭藺的辦公室簡直就像是被原子彈炸過一樣,原本疊起的紙本全都以最大面積分散,書架上的書也都東倒西歪,主人翁待在有電腦的地方時,就好像被莫名的放射線給侵蝕,有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但是一走到教室裡,就又恢復那個熱忱滿點的蕭老師。
蕭藺的宿舍裡也添購了「小金度假別墅」,方便牠旅居各處。
范頌銘帶著小金的飼料過去蕭藺的宿舍時,發現對方的生活其實完全維持在一條線上:電腦、浴室、床。
小金則是因為沒人陪牠玩耍,把籠子裡的其中一根棲木咬得支離破碎。玩具掛上去一天後就宣告完全支解成功。
而也是差不多那個時間,在范頌銘「為了小金以及你的健康著想」的提議裡,蕭藺默默的再次搬到范頌銘久居的住所裡。
計畫申請的時間已經結束,然而蕭藺並沒有隨即回去。在是否要長住的考量裡,他就這麼先住了下來,至今剛滿一個月。
蕭藺帶著些微的疲憊踏進門來,聽見的是響亮的鳥鳴聲。
小金站在范頌銘和自己前幾天幫牠做好的破襪子保暖洞穴裡探頭探腦,而范頌銘顯然把那個第二巢穴放在可以和他一起看電視的茶几上。
鸚鵡雖然仍然不愛飛,但是還是很愛走來走去。鸚鵡走路不像是雀類用跳躍的,而是像人一樣,一步一步邁開腳行走,蕭藺總覺得那很可愛,也喜歡看牠走路。
桌上的某一處,是筆蓋、吸管、橡皮圈,和著撕碎的衛生紙一起埋成一堆;地上是范頌銘的眼鏡,顯然是因為被叼著玩,最後掉到桌下去了。
蕭藺看了看,沒有打算責備牠。因為小金最新的壞習慣是把遙控器的軟質按鈕一個一個拔下來排好,讓范頌銘和他頭痛不已。
比起那個魔鬼的作為,這已經是天使的行徑。
「小藺!小藺!啾!啾啾啾!」鸚鵡的天性,看見人在動,牠就靜不下來。
蕭藺看著側臥的人皺起眉頭,於是對著小金:「噓。」
「噓!小藺!噓!」聲音裡范頌銘終於爬起來,戴上蕭藺遞過的眼鏡,鸚鵡這時候開始完全啟動鼓譟模式,「啾啾!啾啾!」
蕭藺害羞的湊過去啾了范頌銘一下。
「牠那個我回家就一直啾,一定要我啾你才肯停的習慣,到底是怎麼養成的?」
范頌銘揪住緩緩離開自己身前的領口,把今天穿件休閒襯衫就顯得出眾的戀人拖進懷裡,「嗯……牠學得不錯啊。」
范頌銘說著,還繼續學著鸚鵡的叫聲,「啾啾……」
「頌……」蕭藺正打算說個幾句,而後是被啾的聲音。
小金很不識趣的歪了一陣頭,大聲的做出結論,「頌啾!」
兩個成人忙碌得很,也不管有觀眾了,而在范頌銘再次的主動親吻裡,嬉戲變成深吻的時候,蕭藺就感到大事不妙了。
抓住那隻挑開衣襟的手,蕭藺在男人的氣息裡,冷靜的說道:「……我沒有洗澡。」
范頌銘顯然知道對方意思,但有點猶豫,「嗯?」
「……你知道,沒有洗澡……很不好……」這個時候,蕭藺的肚子卻咕嚕了一聲,范頌銘摸回剛剛纏綿時脫下放在桌面,再次被鸚鵡弄在地上的眼鏡戴上,恢復平常家居的氣息,「沒吃飽?不會吧?這種約會不是她會跟你山珍海味,燈光美、氣氛佳……」
蕭藺試著從對方身上爬起來,「最好啦!她一直說她不餓,害我一直不敢跟她說其實我餓了。」
「其實有煮飯,菜在冰箱……所以你們從中午過後到晚上都在哪裡了?」
「她先說要去逛花市,而後去廟宇觀光,最後又去看電影……」
范頌銘順順對方的髮,「那可以買爆米花,又不突兀。」
「可是那很大包,一個人根本吃不完……是有想過買了可以提回來和你繼續吃,但是又怕她要和我一起吃……另外我也覺得那種高熱量食物太油膩對你不好。」說到這裡,蕭藺的肚子又咕嚕起來。
「快去吃點東西,萬一胃痛怎麼辦?」
范頌銘在叨唸中終於放人,接著蕭藺自己進了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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捻亮廚房的燈,從冰箱裡拿出幾樣菜,在微波爐裡溫熱了,盛了飯,蕭藺坐在飯桌前咀嚼起來。
其實都是自己喜歡的菜,蒜頭炒青江菜、醬油豬肉絲、九層塔煎蛋,很簡單的家常料理。
……其實還是有在等自己回來吃飯的吧?不然又怎麼會煮兩人分的菜呢?今天是不是又看海綿寶寶了呢?不對,剛剛電視是關的,所以是連海綿寶寶都看不下去了嗎?有小金在旁邊鬧應該好一點吧?還有沒有被咬啊?剛剛忘記要把小金放回去睡覺了……
想了老半天,蕭藺收拾吃完的碗碟,放到水槽裡,看見另一副也沒有清洗的餐具。
匆匆回到客廳,卻看見暗下來的燈光,小金也已經回到籠裡睡到不想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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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床邊,看著另一個人已經睡下去的背影,蕭藺也趁著身上還有熱水浴暖意的時候鑽了進去。
沒有湊到范頌銘旁邊去取暖,蕭藺在床上躺平,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早上起來整裝的時候,范頌銘出乎意料的檢視他的頭髮、衣著,連外套的線頭都挑出來剪掉,蕭藺還一度懷疑教授是不是以為他在嫁女兒。
……事實證明,范頌銘那句好像會在意的話,似乎所言不假,只是表達的方式還是有他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一兩分風格。
倦意裡,蕭藺側身。這時蕭藺感覺到胸前襯衫式睡衣和皮膚微微的摩擦,遲疑了一下,他還是把手伸進自己的衣服。
想說反正剛剛范頌銘也沒動靜,就算是上床的動作可能有些打擾,應該是又睡著了。
於是蕭藺大剌剌的把手伸進領口,公式化而意識模糊的動作
其實這個時候的蕭藺已經半夢半醒的沒什麼自覺了。
而他忽略的是,在同一張床上,只要一點點震動,或是瑣碎的摸索,其實都明顯得一清二楚。
「……小藺……你……」蕭藺背後那個男人忽然出聲,嚇得他身體一抖。
范頌銘拉開蕭藺滯留在胸前的掌,隨後伸手摸住剛剛已然升溫的乳首,「……在摸什麼?」
蕭藺完全清醒過來,吸氣急促裡像是在著急,「……不是……」
范頌銘指腹毫不放鬆,「……還說不是?」撫摸裡,蕭藺緊繃的身體背向著自己微微的縮了起來,范頌銘更直接的將另一手撫上那人不穩的大腿,「嗯……你覺得,我會讓你一個人睡不著嗎?」
顫抖起來的蕭藺根本沒辦法解釋,手中灼熱的力道變成挑弄的輕浮,「……小藺。」
「不要……」蕭藺扭動。
聽起來像是情人的調情,更何況對范頌銘而言,蕭藺雖然熱情,但是套在男性的身分裡,偶爾還是會有那麼一點為難。
想要看他……看他需要自己,想要……其他女人都沒有辦法看到的蕭藺。范頌銘無可避免的這麼想。於是手上更不留情起來。
「頌銘……」
閉上眼睛微微掙扎的戀人,只是更加深年長的人那份執念。
「頌銘……頌銘……」蕭藺的呼喚漸漸消失在范頌銘的聽覺裡。
范頌銘在撫摸對方身體的欲望裡沉淪,直到他忽然發現對方的異樣。范頌銘湊過去親吻對方的臉頰,他聽見蕭藺聲音裡竟然帶有幾分抽泣,而蕭藺不知何時用手背擋住了那雙眼簾。
停下所有曖昧的肢體語言,范頌銘溫柔而強勢的對著身下那個人,移開視線裡有所掩飾的手,「……小藺。」
蕭藺睜開眼睛,一滴淚正從眼睫掉入枕頭,范頌銘來不及接住,消失在兩人之間。
「……小藺。」低沉的呼喚,像是個問句,但又像是不需要答案的擁抱。
「頌銘。」蕭藺出聲,揪住對方衣襟把俯在身上的人用力拉過來,而後吻上去,接連不斷的親吻著,從短促到深入,一點喘息的時間都沒有。
接著蕭藺騰出手,伸到棉被裡,開始扯的是自己的內褲,對著范頌銘:「嗯……快、快點……」
范頌銘隨即格住那隻手臂,就算是對話裡,蕭藺親吻范頌銘的舉動仍然沒有停頓,「……不要急,小藺,不要急。」
「頌銘……」蕭藺異常執著的,「頌銘……」
范頌銘熱吻對方,卻是帶著緩和的步調,漸漸的把急躁安撫了下來。
伸手摸上那個月光為繫的耳垂,范頌銘按住又要索吻的唇,「小藺,不喜歡那樣弄?」
蕭藺遲疑了一會兒,轉開目光,「嗯。」
「……是會癢嗎?長疹子?」范頌銘這次按上對方前胸的手只有溫暖。
「是……」比剛剛更長久的遲滯,「……是在脫皮。」
范頌銘手指搭上那衣襟,「脫皮……怎麼會?小藺,讓我看。」
蕭藺尷尬了一陣,「……沒有皮膚病或是……脫皮是很正常的,每隔一陣子就會……沒有值得擔心的地方。」
范頌銘不解,「脫皮怎麼會正常……我自己也沒……」
「……因為燙過。」蕭藺咬了咬唇,「……好像皮膚就不太會自己掉下皮屑,過一陣子會累積成一些小皮層,只要自己動手揉下來就好了。」
范頌銘繼續追問,「不揉下來……會怎麼樣?」
「穿衣服線頭如果勾到……脫穿衣服力道很猛的時候,不巧有被纏到,會瞬間卡住……」
直覺想到被繩頭綁了忽然向後勒住的狗……更何況是那樣多感的部位,范頌銘的指尖觸在那個胸口,「剛剛弄痛你了?」
「不是……是……」
蕭藺忽然說不下去。
范頌銘又再次親吻蕭藺,手又摸上蕭藺大腿的時候,范頌銘在蕭藺的分神裡追問:「……她燙這裡……」而後范頌銘竟是俯身,舌尖輕舐剛剛碰觸裡的引火線,蕭藺更迷亂了,「……和燙這裡的時候,狎弄過你嗎?」
「你不要問……」蕭藺失態裡,無法有更多的思考,聲音都有點情緒潰堤起來,「……不要問。」
范頌銘擁過那個身軀,接受蕭藺逃避似的唇瓣,「……嗯,我不會再問。」
持續的親吻裡,范頌銘逐次而溫柔的:「……小藺。」
彷彿是為了回應之前沒有細聽的呼喚,又或是想要讓蕭藺明確的有安心感,小藺這兩個字在情欲之間,一次又一次的從年長的男人口中吐出。
蕭藺一把捉住范頌銘的肩膀,「如果……如果……」
范頌銘抱緊發出細微聲音的軀體,安靜的聽。
「……可以,如果是你……可以……我只是一時……」
「胡說。」忽然嚴肅的范頌銘,神情莊重的對著懷裡的人:「不可以說這種話,小藺,絕對不可以。這種事是應該是兩個人分的快樂。」
蕭藺眼睛直直的望著范頌銘,而那個發話者,還在繼續,「永遠都不能容許這種傷害,不只是我,誰都不能對你這樣做……沒有人可以用任何理由,逼你做你不喜歡、不舒服的事。」
「……我更不行,小藺。」范頌銘說話的時候,聲調那麼平穩,而懷抱又是那樣溫暖。
這讓蕭藺忍不住一下子哭出來,害得范頌銘連聲哄著:「小藺又哭了,小藺怎麼又哭了呢……」
看著懷裡人兒越發傷心的模樣,范頌銘只好拿出絕招,「小藺,親我……」說完,范頌銘自己靠近那張唇,「……親我?嗯?」
淚水在舔吮之中止住,而彼此需要在之前的磨蹭裡逐漸發酵。
輕輕動作就已經弓起的軀體,和自己緊密的結合在一起,范頌銘慢慢的讓蕭藺興奮,兩人熟悉對方的每一種反應,逐漸升溫的空氣與身體裡,情與欲終於同時飽和起來。
范頌銘感覺到對方異常的激動,於是速度相對的放得很慢,在蕭藺的注視下,范頌銘舔上那個受過傷害的部位,蕭藺一下子無法承受,猛然的逸出呻吟。
「啊……」喘息聲在持續的舔吮中連綿,「嗯……嗯嗯……」身上兩處同時被刺激,蕭藺伸手拉住范頌銘在胸前的頭顱,但是最後變成在對方髮根摸索的默許。
「不舒服要告訴我,嗯?」低沉的嗓音,伴著溫熱的氣息,讓蕭藺著迷。
而後蕭藺不敢相信,對方只不過幾次的挺入起伏,自己已經在情潮裡達到高峰,明明知道范頌銘一直在看,但是根本已經無暇顧及,全身倏地緊繃。
「不……會……」蕭藺在短暫的失神裡勉力回應:「……不……會。」
「嗯……」回應蕭藺的是另一個人的低聲嘆息:「……小藺,我好舒服。」
蕭藺剛剛從高潮退下來的知覺瞬間又被挑得敏銳,混合著濕潤裡隨著對方動作又被磨蹭的下腹,讓蕭藺脫口:「……你少講點……嗯……」
范頌銘用動作代替了話語。
蕭藺後來沒有想起來是怎麼結束的,只記得其實在自己之後,沒多久另外那個男人也……
……然後……糟糕,自己睡著了?蕭藺回想到這裡,覺得這種近似爽後不理的行為實在是很不好……但是現在後悔也來不及,同床的人也已經照常去上班,看看腕上的指針,大約是早上第三節課,正打算起床,卻看到床頭櫃上的字條:「多休息,中午過後再下床。」
蕭藺還真的又鑽回棉被裡睡了起來。
而後蕭藺是在手機響鈴中被吵醒的。
睡夢裡朦朧的人按下通話鈕鍵,「……」
話筒那頭有聲音,但是聽的人很模糊,「小藺……」
蕭藺拿著機身,「……喔!」
蕭藺又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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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頌銘搖晃那個迷糊的人,「小藺,要起來了喔!」
床上的人皺眉,像是鬧脾氣一樣的越發往棉被深處鑽進去。
范頌銘不得已,脫下拖鞋,身軀往床裡頭擠過去,移開填住耳朵縫隙的枕頭,把人翻成正面,往腰上一抱,鏡片後的目光深不可測,「小藺。醒來。」
蕭藺睜眼,像是反射動作一樣的親上去,傻笑到一半,又聽見手機的鈴聲,這下子瞬間整個人就僵硬了。
倒是范頌銘老神在在,幫他翻出擠在床裡的電話,看了看通話人,「狐狸霍打來的,要接嗎?」
說話的人俯在蕭藺身前,范頌銘早晨就打上的領帶垂下來,貼在已經石化很久的人兒胸前。
「……嗯,才幾聲就掛了,真沒誠意。」范頌銘道。
蕭藺馬上想起最不對勁的問題,「你不是應該在辦公室?為什麼回家?」
范頌銘看了那手機幾秒,而後點點頭,「因為霍系主任也在找你啊……今天系上來的演講者,是他請的澳洲學者,他叫全系的老師中午都要去吃飯聚聚……」
「所以我剛好被抓包這樣?」蕭藺苦笑。
「沒有啊,什麼抓包?」范頌銘平時溫文的笑忽然摻進幾絲不悅,「你課都在前一天拖到晚上先上完了,本來這個時間也沒課,哪有什麼不對?更何況課會調來調去那還不是為了因應實驗課的校外教學?」
「啊啊!」蕭藺看了看錶,什麼都拋到九霄雲外,「……快來不及了!」
一使勁掙開范頌銘的懷抱,瞬間的酸軟疲乏還是沒有辦法掩飾過那雙銳利的目光,不過范頌銘也不多說,只是順手又看了看蕭藺的手機,自己的號碼……顯示名稱:「啾」……
這下換范頌銘尷尬了,而且顯示圖片竟然是小金……
更不要提,自從那次之後,鸚鵡開始晃頭晃腦的看見范頌銘就愛「頌啾」個不停……
范頌銘心裡納悶,在蕭藺腦海裡,自己跟鸚鵡難道很像嗎?那隻鸚鵡明明就任性貪玩,教牠講話要反覆好幾個月,而且學會了之後老大不高興時就噓聲滿屋子,偏偏那句莫名其妙的頌啾現在卻老是朗朗上口……
看著蕭藺迅速換裝,范頌銘考慮到時間,而直接開車把蕭藺一同載到學校去。
范頌銘對著今天沒有帶著愛鳥的人:「你是不是真的只有那條領帶?」
「……要不是你留痕跡,我幹嘛打……人只有一個脖子為什麼要很多領帶?那跟女人只有一雙腳為什麼要買滿櫃的鞋子是一樣的道理……」話題被扯遠了卻一下子又被拉回來,「……你為什麼今天也有繫領帶?」平日在學校,基本上是沒有必要正式到的這樣的程度。
范頌銘笑笑的把車停到白線車格中,「……我等等也待不了多久,下午有個口試要去審……所以今天晚上不用等我,那位老師口試完有請吃飯的習慣。」
「好。」蕭藺指著車子新換的隔熱紙發問,「這是不是那種電影明星用的,外面看不見裡面,但是裡面看得見外面的設計?」
范頌銘把安全帶鬆開,看似要幫對方調整領帶的近身過來,讓蕭藺著急起來,「你沒回答……」
毫不客氣的親吻裡,蕭藺眼睜睜看到車窗外出現的臉赫然是范頌銘的碩士生,顯然是中午剛買完便當,正大搖大擺的從車門旁邊過去,范頌銘鬆唇:「……蕭老師不要擔心,這種事情,我已經考慮過了。外面是看不見的。」
蕭藺來不及反駁,范頌銘提醒道:「要下車囉,我們得過去霍狐狸的實驗室,現在大家應該正過去集合,一起走去學校側門外的臺菜館。」
而後兩人雙雙跨出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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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觥籌交錯中,揭開今天中午餐會的序幕。
霍教授是系上出了名的愛喝酒,所以滿座的教師成員面前都有杯紅酒。
而今天的菜色也同樣是符合霍教授的喜好——海鮮大餐。
蕭藺聽完菜單,直覺的知道大概會有問題了。
第一道是很標準的冷盤,生魚片蕭藺是吃的,黑鮪魚肚肉和龍蝦肉也感覺挺新鮮,接下來是蝦米燉白菜,雜著魚翅,蕭藺也舀了幾杓放在碗裡。范頌銘看到他把蝦米剔出來,想起相處的日子,前前後後加起來也將近三年,問他想吃什麼,卻從來沒聽過想吃海鮮之流……上次他也說,討厭鱈魚。
接下來幾個服務生整理桌子,放上了一個桌上型小瓦斯爐,隨即放上魚塊魚丸米粉湯,幾個老師開始為外國學者解釋「米粉」的原料、製造與料理過程,范頌銘做了個順手人情,替蔡老師攔住服務生,「……給我們一些茶類飲料。」
蔡老師笑笑:「還是范老師知道我不能喝酒類。」
范頌銘舉箸裡看見離自己九十度方向的蕭藺只舀了魚丸和米粉,回頭面向鄰座的蔡老師,「……其實是我今天也不能喝,等等要開車去口試。」
兩人開始聊起近來學生如何時,隨著烏龍茶一同送上來的是朴子蒸魚,魚本身不大,但一尾一尾在盤上排列,頭內尾外,還是繞了滿滿一大盤,這時候系主任霍教授扯開喉嚨:「這是我小時候最愛吃的魚,每位老師都要吃一尾喔,不然會剩下來。」
盤子沿著圓桌中心一直轉到蕭藺面前的時候,范頌銘忽然覺得蕭藺其實很想假裝跳過……不過他還是取了魚,慢吞吞的挑著刺,那種細膩的程度,說明了牠被嫌棄的事實。
而蕭藺跟旁邊江助理教授的話題就變得更有一搭沒一搭了。
「……那范老師今年的口試還是比我多。」蔡老師伸手把烏龍茶倒進剛剛補上的新玻璃杯裡,遞給已經又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范頌銘。
「有些是彼此互相,也不能隨便任性的……看看,要養研究生也不容易。」范頌銘取魚的時候,忽然想起蔡老師沒有拿,這時她卻是小聲的暗示范頌銘把魚轉過去,范頌銘微笑,也不多說。
「唉,說實在的,現在關起門來做實驗已經趕不上時代了,看看蕭老師……」蕭藺聽到自己的名字,轉過頭來微笑一下,「要不是我前陣子有聽研討會,還真的會有點無法銜接呢……幹細胞真的是潛力無窮……」
范頌銘點頭,「對啊,他養的那些細胞,都是吃高級品,就連其他神經細胞也是小心翼翼的照顧,說不定比我照顧女兒還細心。」
炸螃蟹與炒山菜是一同上桌的,就在范頌銘夾螃蟹的時候,聽到狐狸霍的發問:「誰沒有吃魚啊?有剩咧?」
想當然爾,有皮的亮皮,有刺的亮刺,蔡老師坐在目光的死角,什麼也不用亮,眼看下一盤菜出來會沒地方擺,於是系主任馬上快刀斬亂麻,斬到了新進成員:「蕭老師!年輕人要多吃點!你是最年輕的,所以給你!」
蕭藺微笑裡把魚又收入盤底,結束了那一回合。
鹽烤活蝦的時候,蕭藺依舊選了最小的那隻,最後的龍蝦味增湯蕭藺甚至只有喝湯而已。而那個時候范頌銘跟系主任打過招呼,已經提早走了。
當蕭藺又在吆喝裡舉起酒杯的時候,心裡大聲的哀嚎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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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頌銘回到家,其實並沒有很晚,晚飯過後的時間而已。
眼熟的機車已經停在地下室的車位上,所以對方回去過自己的宿舍,又過來了。
還以為進門會看到蕭藺,因為平日讓鸚鵡放風的遊戲時間正是這時候,沒想到只有暗暗的燈光,和獨自在籠裡碎碎唸的小金。
開了客廳的燈,沒有理會其他的事情,范頌銘呼喚著:「……小藺?」
玄關有著那個人的皮鞋,所以明明是在家的才對……范頌銘看過了廚房、浴室和書房,最後走向自己的臥室。
范頌銘走到床邊,看見床頭的水杯,有些疑惑,蕭藺平時沒有這樣的習慣……
反射性摸上床榻那個人的額頭,沒有很燙,只是有出汗,「……小藺?怎麼了?不舒服?」
蕭藺醒來,「……你回來……所以晚上了嗎?」直覺的翻過手來看錶,「……啊,原來這麼晚了?」
「……你是不是不能吃海鮮?」范頌銘開了燈又細細的看看對方身上是不是有什麼異樣。
蕭藺開口:「應該說是……」接著蕭藺取過水杯,喝了幾口,「不能多吃,不然你知道學理上海鮮本來就有促進發炎反應的潛力,加上體質的關係……所以我的喉嚨腫起來了。」
「……唉,結果你還喝酒,更加糟糕。我先去煮些粥給你吃,你晚飯都睡掉了,這樣不好。」
蕭藺坐在飯桌旁邊,看著洗手做羹湯的人,「……今天黑鮪魚肚生魚片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好吃耶,」不過他吞嚥口水的時候馬上提醒了喉嚨受到的池魚之殃,「除此之外,我最喜歡的一道菜,就是炒山菜。」
范頌銘開啟爐火,架上鍋子,「那再怎麼好吃,也只看你吃了一片。」語氣裡的意有所指很明確,其他被強餵的東西相較之下卻佔了滿肚子,為此范頌銘覺得大大不悅,「山菜喔……那恐怕是整桌最便宜的一道,你實在是太好養了。」
蕭藺又喝了口水,不過在剛剛已經被換成溫的,「我本來就是雜草,黑白吃黑白大的啊。」
「原來……你是在嫌棄我都在院子裡種雜草囉?」范頌銘丟了個雞湯塊,熱湯的香味開始充斥室內。
把電鍋裡的剩飯和前幾日分裝的一些碎雞肉丟進去,范頌銘取了個碗準備敲蛋,「……還好我之前是帶你去吃牛排。」
「所以你是誤打誤撞,不是經過推測打算的喔?」蕭藺稍微打起精神。
熄火上桌,一鍋速成的粥對蕭藺而言卻是比中午的盛宴要美味好幾倍,「……現在我每天都在算喔,小藺。」
蕭藺在熱騰騰的蒸汽裡,看見范頌銘伸手過來,「……的確是滿嚴重的喔,小藺,你的青春痘冒出來了。」
「……」蕭藺自己伸手摸了摸眉角旁邊的疼痛部位,而後邊吃邊唸:「……早就不青春了啦。」
范頌銘在旁坐下,頗為專注的觀賞吃食的男人,「看看,我跟你吃差不多的東西,卻只長得出皺紋囉。」
「……那是體質問題啦,體質……而且,沒有痘痘比較帥……」越講越小聲,在注視裡,蕭藺連臉都紅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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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藺當晚就被餵了維他命丸數種,從綜合到B群都有,連養生食品也好好的被教導了一下。
而好像真的有吃有保庇,蕭藺以往一旦喉嚨腫到疼痛之後,必定會發燒的毛病沒有發作,只是連續快一個禮拜上課時將麥克風調到最大聲,笑話全部省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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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驗室漸漸有了體系,蕭藺親自坐鎮,加上范家的無私幫助,實驗一旦開始,忙碌就一發不可收拾。一個大學部的學生剛剛進實驗室,其實等於什麼都不會。先訓練讀完實驗室主題的文獻,再從滅菌、配藥教起,其實是件苦差事。這也是為什麼多數老闆實驗室一定要有研究生——這樣就不會有學生在自己趕著寫Paper(原文期刊)或是難得小有清閒想要發懶的時候敲門,問題卻是牛毛中的牛毛、蒜皮中的蒜皮:「老師,請問pH值測定儀要怎麼校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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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藺這天教著實驗室唯一的大學部專題生養細胞,坐在無菌操作臺前,手套下的手很靈巧,先鬆開了血清瓶,「俊名,你要記得,手盡量不要在任何開口的容器,包含Medium(培養液)和Dish(註2)上經過……」東西該擺在什麼方位才會使動作流暢順手,又不易污染,一一提點完,蕭藺把換好培養液的五盤細胞收進培養箱,「……接下來換你囉。」
這下學生驚嚇不小,明明都聽說養細胞的事情通常都是黏著學長姐早也跟晚也跟,見習快一個月才有機會摸的啊!已經不小的大三生俊名忽然惶恐起來。
蕭藺笑笑,「自己做一次,勝過我講十遍喔……你的另外兩盤細胞在等你喔。」
戰戰兢兢的,俊名戴上手套,噴過酒精的手緊張萬分的打開培養箱外層,而後是氣密含有二氧化碳的空間,拿著培養皿時因為握得太緊,竟然滑了一下,嘴巴就這麼「啊」的一聲,蕭藺用手指比比無聲的手勢,幫小朋友關上氣密層的玻璃門。
「老師,我不小心出聲了……剛剛應該不能在開啟的時候講話的。」污染是很可怕的啊!
蕭藺笑笑,「你以後就記得了……拿Dish的力道要適中,才不會發生意外喔。繼續啊。」
學生接下來把細胞送入無菌操作臺,有樣學樣的用腳踩下電動幫浦踏板,吸去舊的細胞培養液,而後左手單手旋開裝著新鮮培養液血清瓶的瓶口,用右手執起電動吸管,食指按下吸取的按鈕,新鮮乾淨的培養液上升至吸管中,至此一切堪稱美好。
但就是太過安心,當把內載培養液的吸管轉到細胞生長的盤面上,按下吐液按鈕的瞬間,力道過猛,一下子水柱噴出,直接沖上貼附在培養皿底部的細胞,嚇得學生一下子放開指頭。
蕭藺心想,剛剛那一記失手,這盤細胞大概會掉下三分之一吧,不過他還是不帶壓力的這麼回應學生:「要慢慢按喔,用滴的才對。」
吐液按鈕不只是開始或停止如此簡單的設計,而是依照按鈕被按下的程度,在吐液的過程中會影響液滴的流速。一下子按太用力,結果一整個用噴的,是新手百分之一百會犯的毛病。
蕭藺雖然剛剛已經事先將流速鈕調成「低」,但顯然自己為了省錢買的這個牌子,設定上的低流速還不夠低。
學生斟酌裡,很謹慎的把放在中指底下的那個按鈕,一點一點的慢慢的按下去,怕滴得太快又沖下細胞,也怕滴得太慢細胞耽誤到老師接著的實驗,學生越急越緊張,越緊張越急,最後整隻舉著電動吸管的手都在發抖,抖到在場的兩個人都笑了,都還沒有順利到達吐液的臨界值,完全沒有滴下任何一滴培養液。
意外的,蕭藺聽見第三個笑聲。
「……蕭老師……沒有這麼嚴厲吧?」
蕭藺對著來人:「范老師,你是來幫他分散我的注意力的嗎?」
范頌銘看著操作臺上終於順利滴液的學生,「……看起來我來的效果還不錯,救援成功?……打分機找不到你,所以就來這裡看看……另外有封電子郵件轉給你了。」
所謂打分機找不到,意思就是打手機也沒人接,電子郵件轉到自己信箱,這是范頌銘通知自己要回家的意思……蕭藺正想回說我知道了,一開口卻是:「小心!」
學生原本正把培養皿向操作臺邊緣移動,之後只需要把它放回培養箱就大功告成。但是一瞬間相疊的培養皿卻忽然滑了一下,橘紅色的培養液從盤底濺到上蓋。
「啊啊!怎麼辦!Medium(培養液)沾到上蓋了!」開始惶恐的大學生有聽過隔壁實驗室的學長說過這樣更容易污染啊!濡溼的上蓋好像正在對著雜菌們大喊:好營養,不長嗎?
「……怎麼辦?」
怎麼辦、怎麼辦說個不停的學生聽起來就快要哭了。
范頌銘知道這時候自己再待下去,真的是三倍壓力了,於是簡單的道別,蕭藺接著馬上就繼續傳授補救措施。
不能回家和范頌銘一起吃飯這樣類似的事難免會發生,但是范頌銘也不會多問些什麼,曾經走過一樣的路,這些事其實不需要說就能夠體諒。
范頌銘吃過飯,因為蕭藺還沒有回來,所以鸚鵡也不在,自然覺得有些冷清。這個時候回頭想一想,當初自己亦是因為實驗而冷落了老婆,最後兩人的相處時間就變得越來越少……
想到這裡,門鎖轉動的聲音響亮,蕭藺的聲音帶點笑意:「我回來了!」跟著複誦的是鸚鵡的自作聰明:「頌啾回來了!」
而蕭藺走到年長的戀人身邊,結束啾啾的播放,把外出鳥籠交給范頌銘,而後就先去吃飯了。
范頌銘照例讓鸚鵡出來放風,而後順手拿了紙本與紅筆,到餐桌空位坐下,就在蕭藺的對面。
照例來說鸚鵡是不準進廚房的,但是因為范頌銘的任性,所以今日就偷渡成功,鸚鵡站在范頌銘的肩膀上,東張西望,忙碌得很。
蕭藺吃著菜,也不禁好奇范頌銘在看些什麼,「……難得在家裡辦公?」
范頌銘抬起頭,彈了幾下筆,「你猜猜是誰害的?」
「啊,不會是你的研究生小星星要報Journal club(期刊俱樂部)的緣故吧?」
Journal club是蕭藺進來學校後,除了慢跑隊之外,另一個成員眾多聲勢浩大的團隊。
助理教授什麼沒有,熱忱最多,除了自己的實驗之外,與研究生的相關討論也是非常蓬勃。近來老師們一直有在提倡跨領域知識的重要性,蕭藺於是成立了期刊俱樂部,固定在每週三,午休時候的那兩三個鐘頭,大家可自由攜帶便當,參加報告的人員從研究所到大學部均可,沒有硬性規定是研究生就一定要加入,這也是蕭藺取名為「俱樂部」的原因。
其實大致上跟上臺報Paper(原文文獻)差不了多少,只是文獻要選擇與自己實驗室相關但不能相同的主題,比如說范家如果是在做肝細胞與病毒的相互關係,那位看起來是自願但是其實是被迫在多方暗示下加入的小星星碩士生,就必須選擇登革熱、HIV或是時下流行的H1N1——總之都是病毒方面的研究來作為報告內容,但不能與肝臟病毒相關就是了。
系上除了博士後研究員之外,不只是范頌銘,連江助理教授,系上的蔡副教授,甚至是農學院都有教師們表示想參與的意願——不過老師們當然不會報告,而是聽聽學生的報告,而後貌似很輕鬆的在滿桌飲料、水果與便當中慢慢的去推敲可疑之處。
蕭藺也沒有想過會有這麼熱烈的迴響,不過這就苦了那些主持人……呃,那些報告者的老闆。
正是因為出席者陣容與研討會有得拚,所以自己底下的成員如果表現太糟,無論是解讀有誤,或是文獻投機取巧選到該領域排名裡點數很低,過於簡單與公信力有限的期刊,恐怕會有損指導教授的面子——某個程度上是。
所以指導教授只好捨命下海,親自督導旗下門生「非正式」研究討論會的報告內容。
「讓她兩個星期前先預報給實驗室聽已經很趕了,根據我的瞭解,這種程度的期刊,應該要提前一個月以上叫她準備,才有辦法報出水準來……看看,明天就要讓她在Meeting上預講了,今天出來的投影片還是這麼的糟……」范頌銘非常自然的,在講話的同時圈起不知道是第幾個英文錯字,而後繼續執筆往下。
小金這時沿著范頌銘的長袖爬到餐桌上,磨過的指甲在玻璃桌墊上發出響亮的聲音,蕭藺盯住牠的一舉一動,在牠妄想去阻擋范頌銘的紅筆動作時,忍不住出聲:「小金!不乖!」
鸚鵡歪歪頭,范頌銘自己動手又把牠放到肩膀上,繼續圈錯字。而後鸚鵡又爬下來試圖接近搖晃的紅筆,范頌銘又把牠挪回肩膀,這樣的情形重複到第五次時,蕭藺終於吃完了飯。
這時他也不急著收拾碗筷,反而坐在男人的正對面,仔細觀察起那張專注在修改投影片的容顏:眼鏡微微下滑,眉頭偶爾微皺,單手撐著額頭,說起來有點隨性的姿勢,卻有著端正的神情,看著這樣的人動筆批改,蕭藺就彷彿看到很多年前的那個時候,也許范頌銘手上的,是自己的摘要,而那個讓他不耐煩卻按捺住脾氣的,是青澀的自己。
「……在看什麼?」范頌銘也沒抬頭,只是繼續翻頁。
「看……」蕭藺終究還是沒有在范頌銘的認真裡說出實話,「……你的學生報Nature(註3)耶,不簡單。」
范頌銘嘆氣,「……會報成什麼樣都還不曉得,選得下去,可是消化得了嗎?不然喔……」在這次空檔裡,小金終於順利達陣,開始對著紅筆啃咬,蕭藺走過去把牠放到手上,把鳥移到兩人中間。
兩個人的容顏中間隔著小金,蕭藺半開玩笑的,「最近冷落你了喔?」
蕭藺剛剛也不知道是在對人講話還是對鳥講話,范頌銘卻停下閱讀,「就算做不同的事,還是可以挪出一起相處的時間啊。」
意會到范頌銘特地來這裡批改的原因,蕭藺不好意思的打趣起來,「你真是個體貼的好男人。」
范頌銘伸伸懶腰,對著坐在自己對面的人:「我太太當初可不是這樣想……說起來年輕的我也跟你一樣卯足了勁,回頭才發現冷落了她……」
蕭藺從沒聽過范頌銘提及為何會和前妻離婚,就像是他亦沒有探問自己過往的不堪……算是兩人的一種默契……但並不是秘密,就像是范頌銘如果在這種情況下發問,蕭藺覺得自己會說出口……
就像是蕭藺沒有暗示……而范頌銘會自己願意談論。
坦承其實不是義務,而是一種信任。
「……我們是先結婚才出國的,在國外的時候,我們都在讀博士,中間她為了生產有休學一年……其實那時候我們感情都還融洽,主要是生了孩子之後,她還要哺育孩子,能運用的時間變少了,體力的消耗和心理層面的負擔增加了,然而我卻沒有注意到……好像就是那個時候,我們的摩擦逐漸的增加……」
小金轉頭看向范頌銘,又轉頭回望蕭藺,讓兩個人頗有默契的相視而笑。
「其實她那時應該已經有了離婚的念頭,但是我沒有仔細去想……綺真後來是這樣說的,她說跟我一起生活,其實與自己一個人生活沒有兩樣……」
范頌銘對著鸚鵡伸出食指,小金幾秒鐘就跳了上去,「她專攻的領域,博士比想像中還難取,所以後來是我先回國,現在回想起來,無論是比她先取到學位,或是早一步回國代她養育小孩,無形之中可能也造成她的壓力,加上並不頻繁的聯絡……這應該是我跟她走上離婚的關鍵,遠距離……實在……」
蕭藺想起自己與他分別的五年,和那個時候兩人稱得上失控的那一次激情……他是因為對遙遠的兩地闊別而焦躁吧?回國之後的第一次獨處,雖是自己先出口相約,但顯然他早已有了計畫……那一句「我以為你會需要一點私人時間」與後面的情緒表露,是如此之大的反差。
……這樣的他,卻曾經在將要與自己分別的時刻這樣說,說「還有很多時間」。
明明應該是那樣耿耿於懷的。
「……盈盈是那時先跟著我回了國內,一方面用意是讓她可以專心,無後顧之憂……不過媽媽總是很想女兒的。」說到這裡,范頌銘的笑在蕭藺眼裡,像是有幾分遺憾,不過卻沒有什麼悲傷,或是負面的情緒。
蕭藺把小金放到范頌銘的肩膀上,自己去不遠的地方沖兩杯茶回來,放在桌面,一時白煙四起,「……我升等教授的同一年,送給盈盈十一歲的生日禮物,就是小金。我們夫妻正式簽字,也是在那個時候,她也在國內有了安定的教職。」
范頌銘說著說著,把小金放在桌上,「……她回來之後,我覺得女兒大了讓媽媽帶比較適合,父母那邊也是勸了幾個月才同意我這麼做,孩子後來跟我說綺真會對鳥類的羽毛過敏……所以……」
「所以小金你從此就在這裡啦。你十歲了喔!」蕭藺把茶杯從小金的好奇範圍中移開。
范頌銘像是覺得自己說的有些太多,起身收拾起餐桌,蕭藺也跟著動手,只剩下小金在餐桌上把范頌銘的紅筆叼來叼去,大玩特玩。
今天菜瓜布由范頌銘掌管,而蕭藺負責沖水,洗碗的時候也沒有人再提,只有在最後關上水龍頭的時候,范頌銘目光對上身側的蕭藺,而蕭藺因為身高的關係,必須要微微抬頭,才能正視他。
「……我連媽媽會對羽毛過敏都是在離婚完才知道的,真的是很離譜。」
蕭藺眼睛轉了轉,微微思索的神情裡有幾分俏皮,「我不會過敏,你知道喔。」
「你不能多吃,實際上也頗討厭海鮮……」蕭藺怔了一下,而范頌銘像是背書一樣的流利,「容易胃痛,緊張就吃不下東西,過餓又會暴飲暴食……其實也不愛運動,如果曬太陽一下子皮膚就會發紅……喜歡撫摸動物……沒有那麼怕冷可是還是喜歡往溫暖的地方鑽……早上會低血壓起不來,晚上有時候也入睡得慢,其實認床……某個程度上很要求自己,但那是因為有目標,而不是原來的個性……」
蕭藺從來沒有想過,原來范頌銘的細心,是其來有自的,他抱住剛剛說話的人,「……你的確是個體貼的好男人。」
「噓!」小金在桌上嚷嚷,這次卻沒有人理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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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睡到一半,住家的電話卻響起來。
范頌銘起身,電話鈴聲卻停了。
這時手機在木製床邊櫃上震動的聲音隨即傳來。兩個人的手機在睡眠時間都是震動,平常亦沒有人會在半夜凌晨打電話來。
范頌銘認出是自己的手機有來電,馬上接了起來。
電話那頭似乎有些混亂,在話筒之外,都還有些聲音。
「怎麼會……」
蕭藺迷糊裡聽到范頌銘這一句話,想要留給他私人的空間,卻沒辦法繼續睡。
而後范頌銘嗯嗯的回答,掛了電話之後,卻坐在床沿,也不躺下,不知道在想什麼。
蕭藺爬過去,看著他手上還沒放下的手機,來電顯示是老家,忽然就有種不好的預感。
幫范頌銘把手機放下,蕭藺握住對方的手,直到對方自己開口。
「……小藺,我要回去一陣子……也許會幾天。」
「嗯。」
「我爸爸……他走了。」
蕭藺從范頌銘身後抱上去的時候,力道讓被擁住的人吃驚。
一直沒有放鬆的臂彎裡,范頌銘聽見蕭藺的聲音:「……要連夜去嗎?」
「……」范頌銘沒有出聲。
「不要開車,這種時候千萬不要開車,我送你去車站吧?」
「……」
「……答應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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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頌銘的研究生們感到很疑惑,因為范教授今天沒有一如往常跟打卡一樣準時的出現在實驗室說早安。而到了幾乎就要Meeting的時間,也仍然沒有人進出辦公室。博士班學姐正想要翻出那個備而不用,平日能閃就閃的手機號碼撥撥看的時候,大家看到蕭藺拎著原文書衝進實驗室,「對不起下課有點晚,今天的Meeting是Journal club的Rehearsal(期刊俱樂部的預講)吧?因為范老師有事,這次由我代替……」
還在座位上改投影片的主講人小星星,舒了好大一口氣……壓力好像小了一點點……但是也只有那麼一點點。
范教授的Meeting風格一向是簡潔明瞭,報告結束後,直接指出投影片頁數,點出剛剛根本沒有說清楚,或是誤解的地方,至於查閱是學生該回去做的事情;而蕭老師的慣例則是討論,首先問出知道什麼,又是什麼不了解,最後才是提醒學生可能需要知道的關鍵,讓他們再自己去想該怎麼解讀。
是以平日一個鐘頭內必定散會的時程,換了人就延長到兩個半鐘頭以上。范頌銘的研究生老愛在深夜的實驗室裡私下抱怨老闆薄情,現在總算明白熱情亦有讓人吃不消的地方。
散場裡,蕭藺揉揉眉心,抱著課本慢慢起身。
熬夜的研究生看著把會議室的門鎖好的那個背影,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覺得老師跟自己一樣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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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藺這日結束了Meeting後又忙實驗,回去的時候已經是超過晚飯的時間,自己繞去超商買便當,回到家的時候,一如預料之中,沒有人回來。
一個人吃東西,蕭藺就不會想在廚房的餐廳正經八百的坐著吃食,他開了電視,邊吃邊收看節目。
小金陪著蕭藺吃飯的時候,還是嚷嚷:「頌啾!頌啾頌啾!頌啾回來了!」
蕭藺從新聞上轉頭,微微嘆氣,「頌啾今天不在喔。」
「啾啾……頌啾……」沒有看到范頌銘,小金的聲音聽在蕭藺耳裡,都像是有點落寞。
像是要哄牠,蕭藺對著小金:「小藺也有回來喔。」
鸚鵡自動組裝聽到的字詞,「小藺啾。」
蕭藺送了一個飛吻給牠,「啾喔。」
「頌啾小藺啾!」
看著小金,蕭藺默默的不再說話,慢慢的吃下便當。
……果然……不好吃。蕭藺心裡忍不住想。
蕭藺沐浴過後回到寢室,沒有和鸚鵡遊戲,也沒有收看一如往常放映的連續劇。
他不想去想以後會變成怎麼樣,但是……
應該已經不可能,會和現在一樣。
「一切都還可以一樣嗎?」上一次腦中閃過這個句子,是在什麼時候?蕭藺恍然。
……是那麼久以前了。那個交出碩士攻讀計畫書,而後趕火車回去奔喪的早晨,他也這麼問過自己。
蕭藺抱住那顆沒有人躺著的枕頭,痛哭了一整個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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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藺幫范頌銘向系辦正式請假後,順手接下了所有相關的課務與實驗室作業,偏偏這幾日恰逢評鑑抽查,實驗室所有危害物質標示、防災危害處理準則都需要更新,蕭藺自己還好,有買的藥品因為都是新進產品,包含最新化學物相關標示準則中所必須的GSH標籤,還有物質安全資料表通通都一應俱全。
但相對而言,這對於范頌銘的實驗室便是一大浩劫。
上了年紀的藥品少說也有個一兩百罐,這些架上藥品除了通通要換成新制標籤,還要去一一下載物質安全資料表以供備查,蕭藺與范家的研究生聯手,整整弄了兩天才完成。
藥品備查的工作完成之後,接著是實驗室勞工安全檢查的相關部分,內容包含洗眼器、急救箱、滅火器、危害物質清單的每週自動檢查表和使用記錄,防火毯和廢液桶標示也都需要費心。
被這些瑣事煩擾將近一個星期,蕭藺感謝自己代課的部分幾乎都已經進入期末階段,不是小考就是剛好排定的課程已經進入學生評量上臺報告,這至少省去備課的心力,否則蕭藺覺得自己大概會昏死在路上。
蕭藺不是沒熬過夜,但是為了這些行政的鳥事勞心勞神就是讓他滿肚子的不愉快。
週末前的最後逆襲是學校總務處很沒良心但是字字仔細的清點財產……范頌銘這種越是年久的實驗室,越是燙手的山芋,畢竟多年的疏於管理,某個學長姐萬一借走財產沒有歸還,或是忘了報廢就丟掉……
手上拿著整冊拆開分散出來的幾頁清單,蕭藺敲完某實驗室的大門後單刀直入,見人就抓,「……你,是蔡老師的研究生吧?有一臺電源供應器,BIO-MAD牌的……有沒有多?」
被抓住的研究生大喊,「啊!好像有一臺是沒有在我們家名單上的!」
師生兩人擠在一個小小的電泳區域,一個唸編號,一個看名單,確定了之後蕭藺左看右看,桌上電源器還有一臺,正想開口把剛剛通緝歸案的目標物帶走,這個時候研究生差點就跪下來了。
「老師,我會還給范老師的,但是我等等就要用了……蔡老師等等回家前一定會問Data(實驗數據)的啊!我如果沒辦法兩臺電泳一起跑……」
蕭藺眼光閃過桌上已經做好的瓊脂電泳膠體,跟PCR(註4)機器液晶螢幕上閃爍的提醒,再十分鐘之後,產物馬上就要完成,看得出來面前的研究生一切都算得好好的,連如何讓老闆開口恩准放自己回家都精明的很。
「你用完就拿去范家喔,記得明天下午兩點抽籤清點前一定要拿回去……那就先留你這。」蕭藺在紙上註記,看著紙上下一個待尋物,「……那裡來的什麼暖氣機……我以前在范家冬天那麼冷,我學長學兔子縮成一團也沒有什麼暖氣機可用啊!更何況購買日期竟然在十年以前!哪裡有那種鬼東西!」
連日來的疲勞讓蕭藺頗為自制的脾氣不耐煩起來。
碩一小朋友第一次看到課堂外的蕭老師眼中露出凶光,之前自己遲交訊息傳遞作業也沒有見過他這樣戰鬥力全開的怒意,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而且蕭老師今天眼睛好像也腫腫的,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蕭老師戴著實體眼鏡的模樣……所以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啊不管了,現在到底該怎麼……
這時候從洗手間回來,年資直逼修業上限的博士生停下腳步,此刻就是實驗室研瑞做出貢獻的最佳時機,他十分自然的插了一下話:「蕭老師,其實,我曾經在我碩士班的時候看過溫室裡有一臺很老式……非常老式,拉開簡直可以當作屏風的機器……」
蕭藺抬頭,笑容非常之燦爛,連那有點發泡的眼皮也彎了,「我這就去看……謝謝。」
蕭主持人走了之後,博士班五年級的學長伸手拍拍碩士班學弟的肩膀,「一個老闆一種個性,你修課時候看到的,跟真正檯面下實際和研究生相處的老闆,其實是不一樣的人喔,科科。除此之外,他們平時是一種人,被私人瑣事、公務雜事,或是自家、別家的研究生逼急了,又會引爆出另一種人格喔,科科。」
學弟在反芻裡抬頭,「那蔡老師在我修課也鞭,實驗室裡也鞭,平時Metting照鞭,研討會快馬特別鞭,橫豎都加鞭,又是怎麼回事?」
「……孩子,有的老闆會變身,就像是樓下的范家和蕭家,有些老闆一直都是用真身,你現在懂了吧?嗯……你該跑膠了,不然你等等會被抓住。」
碩士生默默的認分,隨著機器完成產物的鳴笛聲動作起來,戴上手套,開始處理手邊的作業,「學長,那你也趕快做研討會的Poster(海報)吧。距離老闆回來查勤,還有兩個鐘頭又二十分。」
「……」於是實驗室恢復了老闆不在卻依舊異於常態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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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范頌銘在的日子,蕭藺並沒有主動聯絡他,公事或是私人情緒都是。
傳達關心是一回事,但是現在的蕭藺,不想造成任何……額外的困擾。
處在一種類似家人然而卻隸屬體制外的地位上,有很多尷尬存在。
不是沒有想過相關的問題,然而,再怎麼想,卻也沒能有個什麼方法來解套。這樣的問題在同性伴侶間並不陌生,但是真正深處其中的時候,難免需要一些調適。
喪親之痛他已經嚐過,在他尚是年幼的時候。那個時候懵懂裡,只知道有大人跟他說爸媽不會再回來了。再大一點,才明白過來,父親節母親節不用買禮物的意義。
成年之後,失去了長年撫育他的祖母,那個時候他逼著自己做完手邊所有的事,回到鄉下。而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也沒有辦法認真算到底是多久,只知道那一段時間,根本沒有辦法專心做事。
明明自己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也真的正在做,但是卻有一種靈魂抽離了身體的感覺,像是你在旁邊看著正在做事的人,而那個人是自己。
奔喪回去的那一天,因為久居外地讀書,很多親戚甚至已經不認識蕭藺,所以他的出現格外受人矚目。有幾個人帶著關懷之意過來關心,也有幾個人卻是對著他在角落裡品頭論足起來。
喪事的痛苦是存在於與亡者相處過的點滴中,點頭之交的親屬,帶過來的多半是敬意,若是帶著比較冷漠的情緒,蕭藺也覺得人之常情。
外人之議無可避免,然而真正的親屬在這個時候露出的現實,讓蕭藺的痛苦麻木起來。
在靈堂裡誦經的儀式要好幾日,每日有它的功課,不同的經書,是由不同輩分的人擔任執法器的代表,通常都是長子、長孫。女輩時才是長女。
由亡者兒子女兒作祭誦經的那日有了爭執。起因是蕭藺已經不在人世的父親是最小的兒子,然而是不是該由蕭藺代替亡父三子的那個位置,引起了軒然大波。
「他不是那一輩的!」
「但是他是蕭萬的獨生子。」
「論出生,我兒子才是蕭家的長孫!」
蕭藺最後依照大伯的結論,隔開一段距離,安靜的跟長孫一起站在作祭隊伍的最後面。
人生在世,可以什麼都不計較,人已歸去,空留子孫苦惱。
要燒衣服的那一天,女人們整理了些衣物,要讓亡者帶走。每個人揀選的衣服不同,但祖母是女性,所以必須由同樣是女性的姑嫂們進行。蕭家大媳婦選了些老人家生前愛穿的外套,二媳婦則是放了些日常衣物。
蕭藺看著大姑姑把剛剛在整理箱裡頭被翻來覆去,一件明顯華貴的大衣擱入預定火化的紙箱裡,而後二姑姑則是放了披肩之流,也撿了幾件俏麗的外套。又輪到大媳婦時,她忽然這麼說,「啊,這樣好像太多了一些。」而後把那件毛料鑲著滾邊的大衣抽起來,擱在手裡。
二姑姑當眾開了口:「媽很喜歡那一件,是心潔送的。」心潔是蕭藺大姑姑的媳婦的名字。
「……不過已經有外套了。」她沒有鬆開手中大衣的意思。
這是場族內女人的權力鬥爭,更是實際的物欲角力。
場面至此十分難看,死者未安,不只是權力上,卻連遺物都已經這樣爭奪起來,女人間的酸言酸語最是理不清。
就在這個時候蕭藺聽見大姑姑大聲的:「她要就給她啦!都給她啦!」而後她哭著走了。
沒有人知道她是要給誰,是要給亡者,還是指要給想要把衣服扣在手裡的大媳婦,還是指給堅持大衣應該一起火化的二姑姑。
告別式當日只有家祭。蕭家在地方上並非望族,生活也過得普通,蕭藺的上一代多半務農,穩定一點的是基層公務人員。
火化的時候,似乎是那些紛擾都在幾日的動蕩裡已經用得差不多,大家也不再哭泣,只在誦經聲裡誠心靜默。
最後那件大衣與棺木一起化作了灰。
從撿骨到入塔,算是安靜的送上最後一程。
遺物在亡者火化後,一箱一箱的被清理出來。每個人都可以去幫忙整理,如果有見到想要留下來做紀念的,都可以在其中選擇。
蕭藺沒有過去。他還沒有辦法忍受似乎還存在的生活感,東西依舊是隨意放著的模樣,像是只是出去一下洗個臉一樣。
然而她已然不在了,永遠都不可能再回來。那種感覺比面對遺照的笑顏更加難以忍受。
他在暫居的院落裡又聽見上一輩大媳婦與二媳婦的爭執。
蕭藺從房裡微微探頭,看見在幾個人的圍繞裡,她們手上捏著的是一盒龍鳳金飾。這個說當初是她送媽的,所以應當是她拿回來,另一個則是說媽早先已經許過是要送給她長女的嫁妝,所以物有另主。蕭藺沒有停在原地看到結局,已經不再關心。
與自己同輩的人,有人挑了些紫砂茶壺、字畫、絲巾,不符合年紀與個性的東西,看得出來也是授意下的不得已。
早上已經聽說房產將要出售,但怎麼一個分法,又是一場風波。
因此這處房產處理得很慢,後來,他的應得分,剛好用在出國的那一刻。
蕭藺在臨走的那個下午,才站在房間的門口,輕輕打開那扇門。
他終於跨進屋裡。
古老的梳妝臺,有些針線還插在顯然用慣的針插上。一個大紅的頭飾連著假花,有些塑膠花瓣被四散在邊角,配著一把印有「早安健康操」的折扇,蕭藺想像了一下老人家跳起舞的樣子,笑了一下,而後擦去眼鏡後面的霧氣。
桌面之外,剩下的抽屜幾乎都被取出,空蕩蕩的被疊起來放在旁邊。
牆上有一張早年全家福的相片,他細數著,祖父祖母和兒女們,相片裡的人都很年輕。
他看見自己爸爸的時候,目光停頓了下來。
嚴格來說,這個東西不屬於他,而有資格的人卻沒有一個將它取走。
那也許不是代表沒有人要,而是有些人跟他一樣,幾乎無法跨進房間。
蕭藺在床板的角落上坐下來,看見旁邊的矮櫃上,是一些草編的小動物,草蜢、蝴蝶、兔子、海豚……甚至他看見了長頸鹿和企鵝。
看起來祖母的巧手還是很會編織孩子們的童話。
旁邊是籃球大小的藤編籃子,外型像是古時候的那種典型食盒,有個蓋子,只是沒有提把。蕭藺取過來,順手掀開了蓋子,發現裡面是一個更小的籃子,而後他一個一個,一個一個的揭開,最小的那一個,只像是雞蛋一樣大。面對這種俄羅斯娃娃般的玩笑,蕭藺笑了起來。
當蕭藺帶走那一只小盒時,他大伯母在門外一攔,「那裡面裝什麼?」
這種大小,好像正是首飾的體積,或是藏密的形式,蕭藺想。
蕭藺看看她,看看手上的盒子,而後在她面前打開。
「……什麼都沒有。」她失望的神色有些複雜,而後就自己走開了。
只有蕭藺才知道,那是唯一,藺草編成的小盒子。
把這個飄洋過海也一直待在身邊的盒子從手上收起來,蕭藺想起那個不在自己身旁的人。
蕭藺躺回床上,靜靜的撫摸著另外一個還微微凹陷的枕頭,他閉上眼睛。
氣溫下降的夜裡,蕭藺在冷意和疲倦裡醒來,「嗯,你回來啦。」
范頌銘在床頭微弱的燈光下,伸手所及是那張容顏,「嗯,你好像累壞了。」
「評鑑……還有實驗室安全抽查……實驗……點財產……好累喔……」范頌銘抱住他,把頭顱窩在蕭藺的頸項,「……多虧有你,替我打理這些事。」
蕭藺回抱住那個男人,手在背上溫順的撫摸,兩個人這樣子抱著,維持了好一會兒,沒有什麼多餘的話。
范頌銘捧住身下的臉頰,凝視許久,在蕭藺原本要出聲的片刻,他聽到范頌銘這麼說,「……小藺,我愛你。」
蕭藺眼睛睜大了,沒有辦法移開視線,微微張開的唇忽然一個字也發不出來,范頌銘看著那個人驚愕裡大顆大顆從眼角墜入枕頭裡的淚,重複起剛剛的話語:「……我愛你。」
「為什麼忽然……忽然……」
范頌銘沒有解釋,也沒有去阻止還沒有停下來的淚水,挨到蕭藺的唇邊,緩慢而輕柔的,在注視裡,吻著,而後鬆開。
「頌銘……」蕭藺注視著那雙眼睛,摸了摸那些守孝累積起來的鬍渣,刺刺的,而後把范頌銘納入懷裡,感覺到對方的心跳很有力,那麼安靜的時刻,最後他又聽到范頌銘說話的聲音,卻是他從沒聽過的,帶著一點鼻音的男中音:「……我愛你。」
蕭藺側向一倒,把人翻到自己身下去,一下,兩下,親吻落在范頌銘的臉頰、眉間,在唇際的時候,范頌銘微微推拒,「……刺刺的,會刮到你。」
而後蕭藺從下巴上的青苔,一直吻到脖子上去。
過去蕭藺再怎麼與他顛倒,也未曾在范頌銘的身上刻意留下什麼痕跡,但是今日蕭藺吸吮的力道,范頌銘完全知道那會是怎麼樣的後果。
但是今天的他只想任由蕭藺去做。
蕭藺一路舔舐著范頌銘,從前想要趁機輕咬的肩膀沒有放過,伸進對方內褲裡,摸上臀部的時候他感覺到對方本能的欲望,而蕭藺自己全身幾乎衣著整齊,范頌銘卻赤裸的情形,這倒是第一次。
蕭藺停下推開范頌銘大腿的動作,看著范頌銘注視自己的目光,稍微戲謔的口吻:「……不會怕?」
范頌銘沒有說話,只是搖搖頭。
其實當蕭藺含上跨下的時候,剛開始范頌銘還是有點驚訝的。這種事他見過,年輕的時候,影片裡這樣的事多不勝數。從前自己和太太因為好奇做過一次,但是女孩子明顯不喜歡,從此也不再試。
跟蕭藺,更是從沒這樣做過。而被男人注視著做這種事……范頌銘剛剛微微冷感的情欲,忽然沸騰起來。
蕭藺觀察著年長者變化的表情,趁隙說道,「……現在呢?還愛我嗎?被男人舔,會舒服嗎?」
「小……」范頌銘的身體蕭藺何其熟悉,動作裡一下子就讓范頌銘說不出話,久而未思的欲望異樣的在全身漲滿。
范頌銘最後一刻吻上那個深愛的唇。
而撫上范頌銘性器的手,一片濡濕。
范頌銘整個人癱軟在餘韻中,發現蕭藺雙眼微微閤上又睜開,於是又湊過去那耳際,「……愛你。」
蕭藺感覺到范頌銘取過衛生紙擦拭自己的手,而後竟然是想要伸手握住自己那微微的起伏,「……我不用……今天……會不行。」
「……不行?」范頌銘瞭解對方所指,「……小藺很累了吧。」
「……嗯。」連日來淚水與超時工作的加成,以及晚上情緒的起伏,完全壓在蕭藺幾乎要睜不開的眼皮上,變成失控的疲倦,「……睡覺了。」
范頌銘只穿著一條內褲,抱住那個身軀,「嗯,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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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頌銘難得的起得比蕭藺晚。
從床上爬起來,看見蕭藺的枕頭上是一片空曠。他伸出手撫摸掉在枕上的髮絲,而後發呆了一會兒。
下床以前,范頌銘看見蕭藺的眼鏡鏡架,靜靜的躺在床頭櫃上。
范頌銘走向廚房的路上,小金大叫起來:「頌啾!頌啾回來了!」
他對著鸚鵡,「早安。」
蕭藺穿著圍裙,手上還拿著青菜,就從廚房裡跑出來,「你醒了啊?嗯,那個……」
范頌銘湊過去親了一口,「……什麼?」
「……你、你最近會吃素嗎?」
范頌銘替蕭藺撿起掉在地上的幾枝菜葉,「我們家的傳統是吃到出殯火化,也就是昨天。」
「嗯嗯……」蕭藺取過手裡的青菜,回到流理臺,「其實也快吃午飯了,我再一下子就可以弄好了。」
范頌銘搬了張椅子坐在附近,「嗯……沒想到我睡到那麼晚……」
沒有回頭的蕭藺應道,「你很累,自然需要休息。」
范頌銘這時卻是想到昨天他也很累,甚至是累到不行……的地步。
他決定回到工作崗位之後,要好好研究一下,到底是有多少事情在這期間發生。
「啊……下午你有事情嗎?」范頌銘問。
「沒有,」蕭藺這時擦擦手,正剛好到餐桌上取過調味品,「怎麼了?」
范頌銘指指自己的頭髮,「按照道理來說要剪的,不過我其實之前剛好理過,你幫我象徵性的剪一些就好了。」
蕭藺繼續忙碌,聲音卻是有些笑意,「你這麼相信我的技術?會剃成大光頭喔!」
「……你的技術……一向不錯。」
這個成人玩笑,配上昨晚自己有夠限制級的回憶,讓蕭藺差點把肉絲燒焦。
吃飯過後,蕭藺特地去搬了張椅子,還去找來布細心的在范頌銘的脖子上圍繞,象徵性的剪了些額際和耳邊的髮絲,就把散開的灰黑相間連布一起撤去。
蕭藺也難得的雞婆起來,在浴缸裡放了適溫水,而後趕范頌銘去洗澡。昨天親密裡知道他有洗澡,但沒有刮鬍子,顯然只是應習俗隨便洗過罷了。
范頌銘和蕭藺其實平日都以淋浴居多。范頌銘是在國外時習慣了,蕭藺則是小時候並沒有浴缸,長大之後曾經試過泡在水裡洗澡的感覺,但是太花時間,最後還是回歸蓮蓬頭去了。
整理完地板上的漏網之魚,蕭藺想起剛剛把人趕的太急,忘記之前把架上的毛巾拿去順手洗了,還沒放回去。
敲過浴室的門,蕭藺伸手旋轉門把,發現裡面的人並沒有落鎖,「我進來囉……你的毛巾……」
掛好毛巾,走近一看,才發現范頌銘靠在一側,閉著雙眼,像是睡著了,蕭藺伸手推推他,那眼睛馬上就睜開了,「……我醒著。」
蕭藺在散出溫暖霧氣的浴室裡,忽然就不想離開了。
「……你還好嗎?」蕭藺坐在浴缸的邊沿,看著浴缸裡的波紋,慢慢的問。
范頌銘嗯了一會兒,「我覺得還過得去。」
「他是……」范頌銘腳指在水裡撥動了一下,這些話講得看似容易,但蕭藺知道並非如此,「……在睡夢中過去的。應該是很自然的離開世界。」
他還記得那個時候,花了一些時間想如何跟身為教授的范頌銘請假,開口起頭的時候頂多只是語氣急促,但是句子到了該說出的那幾個禁忌字眼,「往生」、「去世」、「離開」,心就像是忽然被狠狠的鑿穿至最深處,拔起利器後的缺口很小,但是那一點點龜裂卻越擴越大,不斷的引發崩壞,你知道不好、不應該、不能繼續想下去,但是卻全然無能為力,怎麼也止不住震動之後的洶湧,一下子就眼淚失控。
蕭藺握住范頌銘沉在水裡的手,「你不用在現在告訴我……你可以在你覺得需要說的時候……」
「我也有一些年紀,看過一些世事。」剛剛被握住的手也握住了那隻手,「這種痛苦會慢慢變淡,卻不可能完全消失。因為他在的那些片段,我們還記得。」
蕭藺想起自己跨進祖母房裡前的猶豫。
「但我試著用比較正面的方式去平撫,」蕭藺感覺到范頌銘毫不掩飾裡釋出的幾絲悲傷,「我思念他,談論他,體會他。」
蕭藺彷彿受到了鼓勵,把話接了下去:「你……兄弟姊妹都還和睦嗎?我以前……那時候,親戚間總是鬧得不愉快……」
范頌銘接了話:「我喔,兄弟姊妹裡,大哥是工程師,二哥是電機系教授,大姐是國中國文老師,我們幾個都有穩定的工作,亦有歸宿,雖然我離婚了。相處起來倒也沒有什麼爭執。在這個年紀,該有的大部分都有了,沒有的也沒有什麼好再爭。形式上的和物質上的都是。」
「感覺……」蕭藺歪一歪頭,「有兄弟姊妹好像也不錯。這樣至少在辦儀式的時候,還有些人可以分擔商量。說起來,我們好像很少提自己家裡的事喔?」
「是啊,」范頌銘開了個玩笑:「哪像相親,當你人坐在餐廳裡的時候,祖宗八代老早落入對方手掌心了。」
看到蕭藺瞇眼,浴缸裡的人馬上就知道問題在哪裡,「……我當然最希望,除了我之外,沒有人可以摸清你的底。所以她們只能飲恨。更何況,我知道的也只有你曾經交給我的那張入學履歷。」
「最好啦。」現在換成蕭藺開始打聽對方的家世了,「沒聽你說過父親是什麼職業,我只在研究所時聽過有位系辦資深小姐說過,你們家是書香世家。」
「他是建築系的教授。所以告別式那日也來了許多有名的建築師,都是爸爸的老朋友了,」范頌銘說話的神情不濃不淡,像是普通時候,「我們學校那座圖書館,就是席中一位的傑作。」
蕭藺回想那棟建築,忽然肅然起敬,「真的嗎?」
范頌銘嘆了口氣,「倒是因為我父親本身就是教授,而我和二哥也都是大學教授,大哥又在公司有些位置,公祭的時候,輓聯掛到幾乎要超過懸吊的範圍,捻香代表來了太多,工作人員一直在會場裡收集每個團體的抬頭,好提供給司儀。」
「哇,」蕭藺手指流連在范頌銘的鬍渣上,「這樣你家還真的是書香門第耶,我爸爸啊,他是個郵差。」
「嗯,在你家鄉?」
「對啊,他很喜歡用公務車,就是漆成綠色的那種重型機車,帶媽媽跟我去兜風。出意外前一天,因為我說謊,把學校考差的考卷藏起來結果被拆穿,所以被罰接下來一個星期都不可以出去玩。」
蕭藺把目光放在對方的下巴,「我有時候這樣想,他們至少在最後一刻都還是在一起。這也算是種轟轟烈烈。」而後他揪了一把那副老臉皮,看著坐在浴盆裡的男人,「幫你刮鬍子吧?」
也沒有等待對方回答,蕭藺從洗手臺上取過刮鬍泡泡,回到缸沿,仔細的在范頌銘下巴上塗抹起來,手上正忙,他卻感覺到自己的雙腿被搬動了,「……你在做什麼?」
「你這樣姿勢不對,等等容易扭到腰。」范頌銘把無論夏天冬天,在家只穿短褲的腿移到浴盆裡,「而且你穿短褲,也不用怕把褲腳弄濕。」
現在蕭藺坐在浴盆邊沿,腳邊是溫暖的熱水,「我要刮了喔,你不要亂動喔。」
依言范頌銘感到刀片過度小心的在下巴上開始移動,還是忍不住牽動了嘴角,微微上揚。
「……不要亂笑啦,都說不要動了。」
蕭藺捧起臉頰時,自然靠得更近,神情卻很專注。范頌銘看著他在熱水水氣和緊張的臨場感裡微微粉紅的面容,竟然連什麼時候刮完鬍子的都不知道。
「完成了。」范頌銘在蕭藺脫口而出的輕鬆裡拿過刀具,放到伸手可及的懸吊架上,而後他摸上面前的容顏,白色的泡泡在蕭藺額際被取下,「……沾到了。」
范頌銘在水裡化去泡泡,接著又伸出濕漉漉的手,撫上對方耳際,水滴或是立即,或是徐徐的流淌在細緻的輪廓上,服貼的吸附裡,更加深了線條的弧度,「這裡也有,」而後是純白襯衫的襟口,「還有這裡……」
蕭藺亦低頭看著水痕,已經曖昧起來的氣氛裡,他這麼說:「都弄濕了啦。」
范頌銘接口:「……嗯,所以說……再弄得更濕也無所謂囉?」
「啊?」開口的時候,蕭藺已經在范頌銘的懷抱裡一起落入水中。
伴隨水花飛濺,蕭藺微惱的:「這下真的都濕掉了啦……」
無視於戀人的抱怨,此刻的范頌銘沒有鏡片遮掩,眼神深邃,「我想好好看看你。」
范頌銘的目光追隨指尖的移動,滴水的臉頰,在水珠裡格外閃耀的耳釦,有著堅毅線條的下巴,而後他的手跟隨著地心引力的引導,順勢滑下細白的頸項,連結上因為浸水而半塌的衣領,跟蹤著水滴的方向,輕輕略過胸口雪白襯衫下透出的粉色,在對方身軀的輕顫裡,那份暈紅一下閃電般傳到戀人的臉上透出來。
他摸上腰際的時候,兩人唇舌相抵。
分開之際,蕭藺與范頌銘互相凝視,久久沒有稍離。
一個人先離開了浴室換去衣服,而另一個人洗完澡,穿過衣服,到了寢室,終於還是赤裸相擁。t
這場歡愛有別於以往,不是抒解,有些說不出的意味,彷彿在宣告什麼,用力的承諾什麼。
蕭藺躺在枕頭上,髮絲散亂,露出耳上的月光。
范頌銘伸手,摸上去。
「我自己取下來看過,」蕭藺微微的笑,似乎感染了接近中午時分的暖意,「那是白金鑲嵌的。」他偷偷公器私用以高倍顯微鏡仔細觀察過,「純白金」三個字在師傅巧手下,烙得真是超級小。
「嗯。再怎麼說,掛在身上接觸的東西,總是用安定點的金屬要好些。」
蕭藺不太滿意這個回答,「你當初還跟我說『不會很貴,你不用有什麼負擔。』根本就是騙人。」
「你說騙人的部分,是說『不會很貴』,還是指『不用有什麼負擔』?」范頌銘眼光流連在指尖,話還是接得流利。
「……頌銘,你從來都不是負擔。」
「那,『教授』是不是個負擔?」范頌銘看向蕭藺,眼睫輕顫。
師生戀已經是容易放大檢視的焦點,而同性之戀又更容易是教職名聲的致命傷,這些想法在兩人之間都不陌生。
那麼,現在提起這句話的范頌銘,想說的又是什麼呢?蕭藺枕上范頌銘的枕頭,只是看著他。
范頌銘撫摸著對方柔細的髮絲,「你學長,我是說杜熙唯,你記得的吧?」
蕭藺點頭。
「他結婚了。他在你出國前,還住在這個家裡的時候,和他屬意的對象結婚了。不過對象也是個同性。」
「……我是知道他有個伴侶,但我不知道他們真的有……結婚。在國外辦的吧?」
范頌銘點點頭,接著說下去:「我聽過一個說法,他們說,GAY就該跟GAY在一起,這樣才公平。雖然我能保證不會與女人再婚,但或許這樣的身分,還是……我既無法站出來與你締結婚姻關係,卻也沒有讓你自由,反而你還要承擔一些因我而衍生出的偏執社會責任……你其實也是獨子……最近我想到這些,就會覺得自己……」
「噢,我親愛的教授,」蕭藺故意加重語氣,而後俏皮的眨一下眼,「你有所不知,很多Gay他們其實認為結婚是異性戀的把戲……」把氣氛弄得輕鬆了,他又繼續接下去,「……我的基因是不錯,捐給女同志是我的榮幸,我最近還收到她們寄給我的照片,國小了,很可愛的孩子。」
范頌銘之前沒有聽過,但是聽到的時候卻也沒有很訝異,甚至微微的有些想看看孩子的樣貌,「那是……一回事,但是,若有一天我先你而去,還是沒有人可以照顧你。」
「教授,」這一次蕭藺沒有開玩笑,「你可以這麼想,就算今天我真的沒有與你在一起,對我而言,難道這些事情就會改變嗎?與另一個男人在一起,面對的世界,還是這個世界;那些考慮裡,也幾乎是變換不了的問題。你沒有虧欠我什麼……相對的,在面對這些問題的時候,你讓我發現,你到底有多麼重要。」
蕭藺抓住髮絲上的手,「……你自己說過的,哪一種身分都不許少……」而後他親親那個鼻尖,「……你是我的指導教授,就算把我燙金的精裝版論文從國家圖書館翻出來燒掉,也無法讓那些口試委員忘記我曾是你的碩士生;你是我的同事,也許我的實驗室被大學部炸掉,我成為眾口所指的同性戀教師而被革職,那些印在畢業冊上的圖像也沒辦法消去,期刊裡並排的名字也還是存在那些引用文獻的頁尾裡;你是我的家人,就算不被什麼人知道,但是沒有你在路上的背影與適時的提點幫助,就沒有現在的Ph.D.蕭藺。」
蕭藺頓了頓,一路說這裡,胸中剎時百感交集。他吸了一口氣,把最重要的話,好好的說完。
「你是我的愛人,也許有天耳環會磨損,小金牠可能老到不再叫喚我們的名字,也不可能……讓我忘記,」蕭藺停下來,這次沒有眼淚,「……你曾經那樣認真的對我說過你愛我。」
范頌銘幾次想開口,卻是沒有聲音。
「……母親……需要人照顧吧?」蕭藺這麼說。
范頌銘這個時候先是微微的訝異,而後笑容有些苦澀,卻也沒有否認,「……你很早就想到了?……她一直說想來我的學校看看,很多人都曾跟她提過這所學校的校園優美……什麼的。」
蕭藺毫無道理的,打趣裡是從前兩人的玩笑話,「我當然想得到……再怎麼說,我也是個博士,這是敬業。」
范頌銘這回沒有辦法像以往那樣風趣。
「……這不是分開,我知道。」蕭藺又親親他的臉頰。
范頌銘緊緊抱住蕭藺。
蕭藺知道范頌銘是家裡的么兒,通常家庭裡的長子與么兒都可能是母親很大的心靈支持。而范母現在正是需要散散心的時候,兄弟姊妹們如果聽見這樣的意見,大概多半也都會表示支持。何況范家人眼裡,范頌銘還是個獨居的單身男子。
所以有這樣的安排,並不讓蕭藺意外。
有些傷痛,比如死別,會留在最親密的人身邊。夫妻一場,那種不得已也只能藉由再次的重新生活而慢慢變淡。那不是遺忘。
而蕭藺想,有些傷痛,就像是范頌銘說的,可以藉由談論展開,而後把放不下的,留給時間。
蕭藺在對方的懷抱裡,突然開始說話:「我從前,大學的時候,有個女孩子五官很深,身材又修長,大家都說她可以媲美女星。她追我追得很勤。我明示暗示,都沒有用。那天她約我,是說她已經要休學,但她無論如何,想跟我約一次會。我答應了。我不曉得她在最後的飲品裡加了什麼,但我醒來的時候人在賓館裡。她幾乎已經脫光,跨在我身上。」
在范頌銘的輕嗯聲之後,蕭藺繼續說:「她生氣的時候很可怕,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吃了什麼藥。在她用胸部摩擦我,而我一點反應也沒有的時候,她就氣炸了。她開始一邊哭,一邊用菸燙我,那個時候我聽不清楚她說什麼,只是覺得很痛。那個時候的我也幾乎搞不清楚時間,只知道可以自己下床時,整個空間只有我一個人。我勉強的走出房間,正好看見吳立人和另一個男人正在吵架,而後他從旁邊的房門中被推出來,跟我一起跌在地上。那是我們再次認識的開始。」
范頌銘在停頓裡這麼問:「你後來還有見到她嗎?我是說那個女生。」
「有喔。只不過她見不到我。」蕭藺嘆息,「她確實是個一線女星了。」
「你……還會想起那些不愉快嗎?」范頌民斟酌著說法,「例如說,被我碰到的時候……」
「喔,」蕭藺打了個呵欠,回敬一下今天廚房裡的那一句技術論點,「……你一向都讓我很愉快。」
他們是日傍晚,破例的一起出門,學著年輕情侶一般趕了場電影。
深夜裡兩人相偕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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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藺走的時候,把小金留在了范頌銘家。
「小藺!」鸚鵡這麼叫著。
蕭藺捨不得的摸摸牠,「要好好陪著頌啾,知道嗎?不要一天到晚惹事。該吃飯就吃飯,該睡覺就睡覺,不要生病了,乖乖的。」
「頌啾啾!」
不是分開,但是到底會分離多久,沒有人知道答案。
一週,兩週,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如果更久呢?
捨不得的太多,所以,不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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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的時間過去,范頌銘與蕭藺在課堂交接的時候在走廊上遇見,見到面時,偶爾眼神交會得久一點,然而旁人看起來就像是一般同事一樣的打招呼,並沒有什麼特別。
只是范頌銘總覺得蕭藺的笑容有些寂寞。
暗下來的燈光裡,范頌銘在臺上報告到最末致謝的時候,有些分了神。
而那個讓他有片刻空白思考的人正在發問。
「所以說,在這樣的實驗設計裡,由於你使用抗生素做為調控蛋白質的關鍵分子,在你對照細胞的生長曲線中,證明目標蛋白質的表現確實受到抑制時,對於抗生素本身對細胞的影響……這點是否有考慮進去呢?」
做為今天研討會的主角,攸關自己畢業的關鍵報告,小星星在提問時間內接到蕭藺的第一記發問,一時間慌了手腳,十秒鐘還沒有出聲。
蕭藺好心接口:「我的問題點是……」蕭藺拿起雷射筆,綠點在投影片上精確的繞著兩組曲線,「這裡,你的確讓它們有顯著的差異,但是,」綠點消失,蕭藺的笑容對著學生,「因為雖然在細胞培養時,在培養液裡添加抗生素是很非常常見的,但是抗生素本身也有可能影響細胞的生長,對吧?」
「……那、那個,我的實驗沒辦法證實……」
范頌銘身為指導教授,放給自家研究生一點明燈,「那麼,蕭老師的意思是,以你所知,是不是可以提一下,該如何去排除這樣的因素呢?」
研究生終於在抖音中有些顛三倒四的拼湊出答案,而後教師群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在空檔裡,博士班攻勢也是十分猛烈,熬過十五分鐘的發問時間,研究生面色慘白,范頌銘皺眉裡筆記越來越多。
在研討會最後,按照慣例,就是指導教授的講評時間,通常研究生有可能被拉一把而獲得拯救,或是被落井下石而屍骨無存,雖然這無法改變報告優劣的事實,但場面難看的程度是另一件猶存空間的事。
范頌銘雖然偶爾間雜幾句要學生好好想一想的話語,但大部分都還算是四平八穩的護航,「基本上蕭老師的問題的確必須被考慮,不過當初選殖細胞株時,其實實驗室已經同步作過測試,這個結果在我們半年前發表的Paper(原文期刊)已經有了Data(實驗數據),只是星語她沒有放上來……至於江老師所言的點……」
針對各點提出迂迴說法的解釋結束,燈光大亮,眾教師在散場時交出評分表,蕭藺是本學期的研討會總召集人,逐件收齊了那些寫下的評語建議與給分的審判書,蕭藺抬起頭,收下最後交出的那一張。
「……范老師不要再皺眉了,你的研究生已經快被你嚇死了。」
范頌銘笑一笑,沒有多作停留,拉門出去的時候,手上拿的仍舊是慣用的那只鋼杯。
蕭藺回到辦公室後,接起正響著的分機,入耳的是熟悉的男中音:「蕭老師?」
「嗯,我是。范老師有事?」
有事這種說法讓范頌銘今日不甚晴朗的眉頭再次一皺……他總覺得不應該是這樣,他們兩人……怎麼會變成這樣的對話?
蕭藺其實在路上和其他老師聊了一會兒天才回到辦公室,這通電話接得十分匆忙,剛剛單手接起電話的時候,手上的資料在分神裡,一下子散落一地。
「……喂?范老師?」蕭藺看著眼前的凌亂,打算先處理這通電話。
范頌銘嗯了一下,把思緒回到工作上,「我想提早確定一下,關於晨星語她剛剛的研討會成績,因為接下來有國外研討會,口試要更提早……所以時間上會……」
蕭藺瞭解到如果研究生要提口試,必須這次研討會成績通過標準才能申請,馬上回應:「啊,這沒問題,只是我現在……有點亂……」
范頌銘聽見背景裡全是窸窣聲,似乎有些忙碌。「……我過去好了。」
「不……不用……」
聽到這樣的說法范頌銘難掩內心的不悅,「為什……我過去了。」
蕭藺聽到電話掛上的清脆聲音。
而在蕭藺還沒撿完地上的紙張前,就聽到了腳步聲。
如果沒有意識錯誤,范頌銘先是鎖了實驗室大門,而後連辦公室的門都順手幫他鎖了。
抬頭看了一眼,蕭藺繼續手上的作業,「……我等等馬上給你成績……等我一下……」
范頌銘幫著一起撿散落在地上的紙張,順便環視了室內,堆疊起來的文獻,和一些行政公文紙夾、廠商的目錄雜在一起,桌上有一些空著的飲料罐,零零散散的文具,實驗衣則斜斜的吊在架上。
范頌銘眼光最後落在蕭藺用慣的那個鑰匙圈,最顯眼的是機車大把防盜鑰匙,旁邊就套著不能再熟悉的那一把……好幾年來一直在兩人之間徘徊,屬於家的那一把鑰匙。
這時蕭藺忽然決定優先收拾桌面,拿出垃圾桶收去紙屑,好弄出一個比較廣闊,可以進行作業的地方。
蕭藺的座位與房間一向不是很整齊,若是很整齊反而不正常,這點范頌銘非常明白。
「呃,有點亂……」
范頌銘也不再看著桌面,伸手繼續撿起地上的紙張。
這時蕭藺已經準備好桌面,人在范頌銘身旁站定,伸手按在對方全數拾起的紙疊上,「不好意思讓你幫我撿……」
蕭藺抽著紙疊,一時之間竟是文風不動。原本以為不過是對方整理之後攥得有些牢,他再次用力裡,才發現是因為范頌銘的不肯鬆手。
「……你?」蕭藺眼光移到那張臉,而范頌銘直視著他。
范頌銘聲音忽然有幾分嘆息,「……不想見我?」
蕭藺逃避指尖碰觸的臉頰很蒼白,「……不能……是不能。」
一個逃一個追,在退無可退的情況裡,人就這麼被夾在冰冷的牆壁與火熱的胸膛之間,蕭藺亦繼續被執著的問題所糾纏,「……什麼不能?」
蕭藺幾乎已經無法控制情緒,「……不能見。」
「為什麼……不能見?」
范頌銘看見那張比剛剛還蒼白的臉,淡出絲絲紅暈,那雙眼睛看著他,而後看著他的唇,在極近的距離裡,連他都以為親吻就要降臨的前一刻,蕭藺把臉枕在范頌銘的頸窩,聲音裡似乎有點懊惱,「……所以,不能見。」
瞬間明白了為什麼,范頌銘有些沮喪,「……我明白了。但是……」
蕭藺聽到平平淡淡的聲音,卻是毫不迴避的表露,「……想你。」
而後在隱約出現的人聲裡,兩個人十分有默契的分開,維持著像是朋友的自然距離。
范頌銘開口:「有人進到實驗室了。」
實驗室的鑰匙凡是在實驗室裡有實驗工作的人都可能擁有,這並不稀奇。
蕭藺開起玩笑,難得的神情,「范老師果然周到,把我的門也給鎖了……」而後剛剛在兩人溫情片刻中,讓蕭藺鬼斧神工取在手裡的成疊紙張迅速被展開,分數欄位一下子在兩人眼前飛快審閱,「看起來,小星星的口試委員聘書你可以發了。」
蕭藺走到門口,順手解開辦公室門鎖,剛剛以為蕭藺不在,正在起鬨的大學部瞬間噤聲。
而更讓大學部們膽戰心驚的是,門裡有另一個號稱最討厭實驗室吵鬧的教授。
范頌銘在一片寂靜裡微微一笑,「那,國外研討會的事,我再請我的研究生通知你……連聘書一起。」
會被聘為他門下研究生的口試委員,之前已經有些預感,但聽到范頌銘說到國外研討會這件事,倒是頗讓蕭藺訝異。
蕭藺笑容裡,點點頭,沒有多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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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時間,對一個即將面臨口試的碩士生,是一條充滿痛苦與快樂的道路。小星星瘋狂的燃燒到范教授跟她說恭喜的那一天,然後成為那一屆第一個通過口試的碩士畢業生。
已經口試完,並不代表實驗結束,通常在口試中委員會提出應該修正的實驗條件,或是數據的排列要修正等等的意見。小星星要補的實驗不多,論文反覆的改了三、四回就拍板定案,而後她就開始積極的開始計畫跟團——傳說每年都會出征的國外研討會。
沒有上臺報告的人往往都很興奮,而要報告的博士班學生和指導教授往往都備受折磨。
一個是拼命練習,一個……被拼命的拿來練習。
范頌銘這天聽完了學生最後一場試講,給了些鼓勵,順便提醒護照和海報的事宜,而後想起交代學生的聯繫事項。
「……上次有跟你提過,幫蕭老師報名的事,都沒有問題吧?」
黑眼圈烏亮的博士生回答:「那……那些事小星……我是說星語學妹說要幫我負責……我想應該是沒有問題。」
范頌銘面露微笑,心裡一陣盤算,根據他對於小星星這號人物的瞭解,看來一定有問題。
當晚他撥了電話給蕭藺。
「……喂?頌銘?」
范頌銘聽見那個稱呼,心裡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這陣子也幾乎沒有聯絡對方,在校忙備課、自己學生的口試、幫別人的學生口試,而後是實驗和外國研討會的事,回到家私人時間卻也有所顧忌。
「嗯。」范頌銘正待開口說話,旁邊鳥聲響亮,「頌啾啾!小藺!小藺!」
而後范頌銘聽到對方的笑聲。
「……牠還是很瘋狂的每天討啾。」
蕭藺的笑聲過去,語調裡心情顯然輕鬆,「你接下來放多一點水和食物,不然出國牠會自己一個人待著……啊,有你母親在家,會幫你餵。」
范頌銘把鸚鵡放在桌上,讓牠自己玩,「行李整理得如何?」
「……差不多囉。」而後背景裡聽到的是拉鍊拉上的聲音。
「那……」范頌銘順手也把想到的東西放進行囊,「明天我去接你,他們會自己去機場。」
「好。」
范頌銘放下手機,聽見細碎的金屬聲,發現鸚鵡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去叼著鑰匙圈,四處擺駕,好不威風。
「小金!」范頌銘對著那隻站在桌邊上的身影斥責,「……不要鬧,還來!」
小金左看右看,嘴裡還啣著搖了幾下,顯然不當回事。
范頌銘伸手一抓,很久都不愛飛行的鸚鵡一下子振翅,旋風般的飛走,而後在范頌銘微微的發怔裡,穩穩的站在魚缸的外掛打水器上。
「小……」又看見伸過來的手,鸚鵡本性啟動,快狠準的鬆口用力一咬,鑰匙落入水裡,而剛剛的指頭已經見血。
范頌銘莫可奈何,也不再理會跑去停在鳥籠上的鸚鵡了,直接挽起袖子,想要撈起落在缸底砂上的鑰匙串。
在缸裡的國科會與農委會兩隻魚早在剛剛的震撼中瞬間爆走,目前呈現持續在水面迴旋的瘋狂狀態,兩隻魚甚至一改平日大欺小的習性,現在牢牢的黏在一起,你撞我我撞你。
水變得混濁,范頌銘得從缸外才看得清楚鑰匙落下的正確位置……就在……「國科會與農委會的家」那一張標籤的正後方。
范頌銘撈起鑰匙,看見那副鑰匙裡,屬於蕭藺宿舍的那一隻糾纏著水草,他在燈光下仔細的拭了乾淨。
關好鸚鵡,找起透氣膠布包紮,范頌銘莫名的想起從前,那隻鑰匙的主人,也曾經對著鸚鵡生氣,細心的替自己黏貼指尖……
曾經在每一天打開門的時候對他說,我回來了……
范頌銘突然像是失去理智一般,跑向蕭藺曾經和自己居住過的所有空間。
站在浴室門口時,范頌銘只見到屬於自己的牙刷與刮鬍刀。接著他走進臥室,視線掃過床上孤單的枕頭,而後他望著衣櫥裡已被清空的那一側……
所有的東西都在提醒著那年蕭藺的留下與離開,那年動彈不得的苦惱與錯愕。
最後范頌銘急步踱入書房,細細的,檢視書架上的書。
就像他在蕭藺出國的那幾年裡做過的那樣。
那些盤據一方的,蕭藺沒有帶走的書。
一本接著一本,范頌銘伸出手,一本接著一本的,用指溫熨燙著書脊。
那麼多年前,他走的時候,留下那麼幾本書。舊書的書名從眼前慢慢滑過,後面接著的,是蕭藺慢慢的,不知不覺中佔據的位置。
接近半排都是范頌銘自己根本不曾聽過的書名,極少涉獵的領域。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呢?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忘記去注意他喜歡些什麼類別的書籍了?
戀人最近又看了些什麼書呢?下學期打算收研究生嗎?實驗遇到的苦惱是什麼呢?手機的鈴聲是不是又變換成另一條學生朗朗上口但自己從沒聽過的歌?之前隨口抱怨筆記型電腦的當機問題是不是有被解決?
無論是多深厚或多麼長久的相識,感情都仍然需要經營與維護。就算有了一紙婚約,沒有辦法分享現在,看不見能踏入的將來,最需要在身邊的人只能是虛幻的寄託,終究會有漸行漸遠的不踏實感。
結婚也可能會離婚,更何況他與他之間,連形式上能夠有所憑藉的那一張紙都不存在。
他耽誤過一場婚姻,他不想,也不願意再次蹉跎。
范頌銘突然非常渴望更瞭解他。哪怕多麼無聊的,枝微末節的事。
他的各種喜好,他的日常作息,他最近常用的話題,他做事容易粗心和特別細緻的著眼處,他與人相處時的種種情緒和表露出來的差距,他在感情與肉體的的親密需求與反應,他遇見自己之前的過去,兩人同居時他會想要的明日遠景……
不想要沒有辦法一起生活,不想要他們的維繫被漸漸架空。
鑰匙還成串放在手心裡,未曾稍離。范頌銘思索著,而後牢牢的握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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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時分,蕭藺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夢。夢裡有好熟悉的溫柔,好熟悉的懷抱……
好熟悉的,呼喚。
「小藺……」
蕭藺用力貼在那個胸膛,「……教授。」
然後他感覺到自己被吻了。
溫潤的唇舌,炙熱的氣息,無法停止的加溫。
蕭藺猛然睜開眼,接起枕邊正響著的電話。
天尚未明亮。
望向腕錶,他隨即反應過來。蕭藺跳下床,「……啊,我睡過頭了。」
范頌銘的車停在樹叢外,聲音透過話筒傳過來,「沒關係,我提早打了電話,就是怕你醒得慢。」
而後蕭藺在穿衣的時候,想起剛剛未竟的夢境……突然覺得很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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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這趟研討會之行,真的有問題。
問題出在……粗心的碩士畢業生,除了自己實驗室的成員外,只訂了范頌銘的房間。
於是,很理所當然的,教授的房間多加了一張床,變成兩張單人床。
范頌銘神情看起來沒有想像中那樣不悅,讓小星星喘了好大一口氣。
蕭藺跟著走在前面的腳步,一起進入房間。
把行李放好,意外同房的人坐上其中一張床,身軀隨著彈簧床上下震動,而後向後一倒,「啊,好像我們一起出國玩喔,竟然還像畢業旅行一樣和人住在同一間房。」
「……要躺先把西裝脫下來,不然會皺。」
「也躺不了多久……你幹嘛偷偷躺在我旁邊?西裝會皺喔。」
范頌銘只是微笑對著對方。
這時蕭藺反而開始叨唸了:「……你跟我不一樣耶,你是有帶學生來,是臺上報告者的老闆耶,衣服皺了怎麼辦?」
「今天本來就只有她才是主角。」
「你、你也很重要啊。」蕭藺也不管對方躺得似乎非常愜意,把人揪起來,在對方半配合的情形下,脫去了外套,而後蕭藺走到衣櫥,亦把自己的外套脫掉,分件掛到架上。
上揚的手正要放下,腰上忽然一緊,蕭藺聽到低沉的聲音:「別轉過來。」
范頌銘從背後抱著蕭藺,「……你瘦了。」
「還好啦。」
很敷衍的回答,得到的是完全迥異的回覆:「……我現在……還不能親你。」
「……我知道。」蕭藺在溫熱的氣息裡,努力的讓自己不要去想早上的那場春夢,「……我知道……何況,等等就要去會場了。」
抱著他的這個人,跟他說過想他,跟他說過愛他。
跟他說,現在還不能親他。
在分離之後的不安裡,他上次完全失控,而這次,他不想讓自己在他面前失控。
蕭藺想到這裡,就忽然想一反今天早晨的那個春夢,把對方壓在身下,盡情的親吻……
門鈴聲響起。
這次換范頌銘拿出外套,讓對方穿上,「……小朋友到了。」
蕭藺眨眨眼,同樣為對方穿上外套,「范爸爸快去。」
范頌銘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蕭爸爸,」這句可真的是名符其實的提點,「我們一起去郊遊吧。」
郊遊?明明說是畢業旅行的,層級降到國小程度啦?
房門開啟,整團的學生魚貫的走在老師們背後,心虛的小星星把自己填在最後一位。
看起來……自己的畢業證書應該不會被收回去了吧?小星星膽戰心驚裡看了幾眼蕭藺,卻還是不敢看范頌銘。
為期兩天的研討會,第一日蕭藺的發問比范頌銘還踴躍,因為近年幹細胞算是很熱門的項目,研究的突破點往往都會成為發展的關鍵。
而范頌銘當然是把重點放在博士生的報告,等到與博士生貌似聊天的提點完剛剛會場上可能可以再改進的回答點,一團人吃過飯,小朋友們就起鬨了要去買零食飲料,范頌銘不喜歡這種場合,蕭藺則是擔心畢竟是在國外,小朋友會有需要照顧的地方,於是跟著這群人鬧到凌晨一點才回房。
蕭藺淋過浴,走出浴室,並沒有走向那張整齊的床褥,反而到范頌銘的床沿上坐了下來。
他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摸了摸比從前見慣的模樣裡,稍微變長而乾淨的頭髮。
而後,蕭藺偷偷搬過自己的枕頭,放在已有人睡的單人床,在剩下的空間裡,靜悄悄的躺上去。
「……我回來了。」蕭藺輕輕對著那個沉睡著的人影說。
而後棉被混合著溫暖,將蕭藺包裹起來,「……嗯,該睡了。」
蕭藺看著幽暗燈光裡的那雙眼睛,「……會比較擠喔?」
范頌銘略帶睡意的,「……嗯。」而後是一記頰吻。
看著又已睡過去的人,蕭藺跟著慢慢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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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研討會在旋風之中結束,一行人浩浩蕩蕩的搭上班機,蕭藺認床是老毛病,在外睡眠品質一向不佳,容易覺得疲倦,所以在機上幾乎都在昏睡。
又被搖醒的時候,就已經是下機的時刻了。
車程裡蕭藺仍舊迷迷糊糊,當車子熄火,他花了一些時間清醒,發現車停在范頌銘一貫停下的地方。
停下車的人伸出手,摸了摸另一頭髮絲,「……清醒了?還累嗎?」
蕭藺點點頭,而後搖搖頭。
范頌銘接著下車,從後車廂取出兩人的行李。
蕭藺疑問裡,卻也沒有問范頌銘為何他連自己的那一分也取了出來。
而後無意識的拖著行李箱,跟隨著那個背影,從平坦的路面繞過樹叢圍起的小徑,藺草依舊茂然,而後范頌銘開門解鎖……
捻開燈,這間屋子裡的配置……是那麼讓蕭藺……懷念。
碩士生的他,住在這裡。後來曾經一度回到這裡,但隨即去了范頌銘的住所。
再後來,他已經有了自己的宿舍。
這是他們……秘密的起點。
范頌銘見人也跟著進來屋內之後,旋即鎖上門,過程裡蕭藺的那一只行李箱傾倒在地,他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年長的人已經把人一舉抱起,放在將近及腰高的原木鞋櫃上。
蕭藺低下頭,看看腰際放鬆但未抽離的手,仰首對上那半開半閤的唇。
「小藺……」
蕭藺在這間久違的房屋裡,下意識的稱呼脫口而出,「教授?」
已經是面對面的距離,范頌銘目光在蕭藺輪廓徘徊,最後停在那淡色的唇上。
「Have sex with me。」范頌銘說。
在非母語的語氣裡,蕭藺瞇起眼,分不清那是邀請,或是……
要求。
蕭藺揪住范頌銘的領帶,一把拉過來,霸道的,「……我缺領帶,這條……是我的。」
而後他火辣辣的吻上去。
親吻在無數的束縛中被釋放出來,互相吸吮裡,兩人身軀相疊,范頌銘毫不客氣的撫上襯衫,因為蕭藺衣服底下不著任何內襯的習慣,身體的反應只是瞬間的事,意識到范頌銘的銳利而飽含情欲的視線,那雙剛剛陷入享受而微斂的眼皮,又大大的顫抖起來。
蕭藺胸前緊繃的感官,發燙一般伸展到四肢百骸。
范頌銘膩上蕭藺頸際,順著對方微微皺眉而偏向的頭,從下巴斜斜的線條,一路親吻至頸後,最後倏然含住那只耳垂。
「啊。」很淡的一聲叫喊,然而倒抽的氣音卻非常迷人,已經解開的襯衫半掩,范頌銘伸手揭起,露出半邊雪色肩膀。
蕭藺此時卻抓住他的手,一把按在自己的襠部。
范頌銘像是要不甘示弱的,帶蕭藺的手放上自己肩膀,而後,毫不紳士的拉開微啟的雙腿,壓制上去。
熨在身上的鮮明,讓蕭藺挑起眉的片刻漲紅了臉,「教授你……」渴望裡,情人相望的每一個眼神,連那個應該是禁忌的稱呼,都變成誘惑,「……不快點?」
「……上一回這種時候,你叫我教授,好像是說要慢一點。」范頌銘感覺到蕭藺耐不住的騷動,想要一把抱起,卻在施力裡稍稍停頓了一下。
忽然兩個人同時笑了出來。
「老了喔?」
「……還好比較年輕的時候已經有把你抵在牆上做過。」
蕭藺從鞋櫃上躍入另一個胸膛,「……你少廢……」
言語馬上消失,兩人沿路推擠之後,范頌銘順勢把蕭藺推倒在床上。
被滑開褲鍊的觸感讓蕭藺呼吸紊亂,昏沉中,范頌銘伸手撫揉他胸前,「……看起來你似乎有陣子沒有好好照顧自己。」
知道范頌銘話裡的「照顧自己」是指舊傷,他只能苦笑,「……怎麼說,沒那心情。」
范頌銘親吻蕭藺,指尖是細緻的動作,而後對著剝落的白色皮屑一陣吹拂,一開始只是單純的思考,但得到的顯然超乎意料之外。
幾乎是完全異於常日的敏感,一點點的滑動,卻帶來彈跳般的回應,更不用提舔舐以後……
蕭藺甚至像是耐受到極限一般抓住范頌銘的手,「……不要……會痛了……」
「痛?」范頌銘停手,轉而向著臉頰親吻,「……我弄傷了?」
「不是……」蕭藺在耳鬢廝磨裡坦言,「……太……太強烈,麻掉了……一直充血,你又……會很痛……」
「抱歉……」彷彿是為了提醒自己,范頌銘甚至隨便幫他扣上其中一顆衣釦,遮蓋起來,「那我們……換一下再繼續……」
隨著言語,范頌銘脫下的是對方的內褲。
現在躺在床上的蕭藺皮膚緋紅,甚至從微微洗薄的白襯衫上透出來,剛剛還淡色的唇現在帶著情欲的紅潤,而他舉起腳,大膽的就勾在范頌銘的肩上。
而范頌銘幾乎是想也不想的就欺身上去。
「你……有沒有這麼亂來?」蕭藺故意扭過頭,幾乎是悶著半邊臉在枕頭裡說話,「……潤滑劑在我的西裝口袋,去拿啦。」
蕭藺躺在那張熟悉的歐式單人床上,看著范頌銘挑了眉,走去拿出了暗袋裡的小包裝,而後竟然同時摸了另一件西服,回到床邊,蕭藺一眼就認出那是鋁箔包裝的……
「我們……都挺亂來的喔?」范頌銘也不掩飾,手拿著一人一種剛剛好的成套配備,在蕭藺面前晃蕩。
玩味的眼神在兩人之間漫開,范頌銘看著蕭藺毫不遮掩的軀體,同時亦在對方的注意裡褪去自己的衣物。
「那你……帶保險套不帶潤滑劑……」蕭藺聽起來是在罵,語氣卻在撕開包裝後有些不穩,「你是要我屁股痛一整天嗎?」
「又不一定真的會……況且我還是認為那樣對你……會有困擾,也不禮貌……」
蕭藺在被抬起單腳的承受裡,邊顫抖邊回嘴:「你……嗯那你……現在就很、很禮貌?」
「……所以失禮了。」
范頌銘幾乎是下一刻馬上就用語言和動作回應。
單人床發出原木傾軋的聲音,而那聲音彷彿響應著此刻兩人的相契,相同的節奏感滲透進入聽覺、肌肉、骨骼、血流、心跳……
變成一種親密無間的韻律。
完全的投入,想要和想被需要,盡可能的去滿足與被滿足,在欲望橫流前他們赤身裸體,在肉身背後他們沒有一點遲疑。
這是場確確實實的做愛。
蕭藺感覺到范頌銘撫摸臉頰的舉動,在一片迷茫中睜眼。
「……不想……跟你分開……」 蕭藺看著范頌銘,明明是在持續的歡愛裡,每一個字卻都很清醒,「……再也不想……不想跟你分開。」
在理智和欲望瀕臨臨界的沸騰裡,蕭藺用聲音,用身體,用他能夠的所有回答,「……不分開。」
高潮剛剛過去,兩個人喘氣相疊,范頌銘直接的:「還想嗎?」
「繼續。」
如此肯定的回答裡,蕭藺貼唇上去,范頌銘順著凌亂而柔順的黑髮,而後挽住下顎深深的吻。
沒有人想要停止。
沒有人覺得需要停止。
時差裡對於日夜的概念已經完全混亂,兩個人顛倒裡不知不覺,已經超過了大半夜。
躺在單人床上,畢竟位置有限,所以范頌銘側著身,因為蕭藺比起他更需要躺平。
俯趴的蕭藺,感覺到被棉被嚴嚴實實的蓋好身體,轉過頭去,親吻了那隻手。
被溫柔的撫摸臉頰很舒服,在蕭藺的傻笑裡,范頌銘說:「小藺,等等一起回去……回家去。」
蕭藺眨眨眼睛,「你母親不是……」
「我不曉得我母親會不會在……我跟她說,她可以選擇要不要見你。如果現在還不想,她可以先回去老家,或是打電話請我大哥載她過去。」
驚嚇裡,蕭藺嘗試起身,「你跟她說了什麼?」
范頌銘很乾脆的把動作顯然不甚靈活的人抱在懷裡,「我跟她說,我出國回來的時候,會帶著跟我一起生活的人回去。」
「你明明可以不用……」
「不要騙自己,小藺。」范頌銘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也不想騙自己。」他淡淡的語氣。
「不想要,我先你而去的那一天,不能讓你站在我身邊。」范頌銘撫摸著蕭藺的臉,沒有停下話語,「不想要,在我身後,讓你無法大方的在我深愛的人,或是深愛我的人身邊,展露悲傷。」
失去至親的時候,整個世界就算寬闊,卻都變得冰冷而寂寞,再多淚水都沒辦法形容覺得自己已經準備好,話卻怎麼也出不了口的無措與無助,明明如此強烈的體會著擁有明日的美好,卻不覺得時間能夠填補失去之後的空洞。
有一天失去至愛時,我寧願,有人陪著你,而你可以在最後,在我旁邊,好好放聲哭一場。不能讓任何人奪走你悲傷的權利。范頌銘這麼想。
在戀人的注視裡,范頌銘再次撫摸起那個臉頰,細細流連,「所以,我希望你也不要騙自己,好嗎?」
范頌銘說話的時候,可以從另一雙眼睛裡看見自己的倒影,「你根本不喜歡自己一個人吃飯,也討厭過年的時候沒有人陪伴。這也不是虧待不虧待的問題……」而後有了皺紋的臉上展現的是笑容,「你其實是很容易感受到寂寞的人……我想要你能夠覺得幸福。」
蕭藺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沒有想過……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主角會是自己。
范頌銘在戀人的不知所措中附上親吻,「對現在的我來說,這很重要。小藺,你的幸福對我而言很重要。」
「或許她需要時間,或許她也不想看見我……或許也可能會嘗試各種辦法要我們分開……」
打斷那些無限延伸的可能思緒,范頌銘有別於以往,「我需要你的承諾,小藺……我需要知道你是不是願意嘗試與我一起面對……嘗試……也許成為真正的家人?」
蕭藺腦裡有好幾瞬的空轉,而後那麼自然,彷彿根本不需要練習,或是其實已經重複過千萬次,「范頌銘,我愛你。」
蕭藺忽然明白,有的時候壓抑與忍耐,是兩回事。
就好像是當研究助理到出國前的那段日子;就好像是留美返臺前的最後幾年,還有這一個月的分離。
為了自己想要的,為了想要關係能夠建立在更長遠的準線上,出發點不一樣,意義就不同了。
自從由外國回來,他已經不曾壓抑那份對范頌銘的感情。也許有些過於為了維護關係而設想,在實際行動上有所考慮,但他們比誰都在乎和明白接踵而來的問題。
但他和他都從未再否定過那份表露。
壓抑是無止盡的承受,然而忍耐是因為有所要求,所以能夠接受暫時的妥協,確保情況可以在期望值與能處理之間生出餘地。
他們互相渴望,儘管在忍耐裡仍有著深信的默契。他們試著在範圍中適性而為,在面對裡找出方法,這遠比放任與放棄需要功夫。
他知道坦承不是義務,而范頌銘嘗試給他的,不僅只是信任而已。
交換親吻後,幾刻的靜默,蕭藺又趴回去,而後又轉過頭,「怎麼辦?你就不能慢點講嗎?我睡不著了……」
范頌銘倒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那我們……再繼續吧?」
而後他挨了蕭藺一記枕頭。
臥室中,在月光裡相戀的夜晚正快要過去,而窗外的陽光,正漸漸,漸漸漸漸的,從雲層裡面透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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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指 revise,直譯為修改,指回覆當初投遞期刊後,審稿者提出的相關疑點。這樣的作業必須在某期限內進行。回覆補充之相關實驗數據及解釋後,編輯與審稿者會再加以審理,如果決議通過就會accept(接受),繼而發表於期刊;反之稱為reject(退件),不再審議。來回修改數次,最後被決議退稿其實是很常見的事。
註2:Dish,直譯為盤狀容器,形狀為圓底平盤,有上蓋。實驗室用來培養細胞的盤型容器,亦稱為細胞培養皿,具有特殊表面處理,易於讓細胞貼附生長。
註3:《Nature》是生物領域中點數很高的知名期刊,內容都有一定的深度與難度。
註4:PCR,全名為Polymerase Chain Reaction (聚合酶連鎖反應)。簡單而言, PCR是可將某一段DNA放大成數億倍的技術,以便進行後續實驗及分析。目前可以將相關樣品放在管內,在設定條件後,直接交由機器自動升降溫度,跑完全程步驟,得到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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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公開的主要篇幅就在這裡結束了,謝謝各位一路的支持與鼓勵,
還有一個不公開番外3,《黑鮪魚與獨角獸》(實體書/電子書限定),〈老師們的調情小劇場〉(實體書/電子書限定),將會收錄在實體書/電子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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