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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9月18日 星期日

[原創] [Dream to Dream Ⅰ] 第十三章 前塵舊事

      

       杜熙唯親手敲破了殼,狠狠的。

  他試著修理過很多處脆弱的地方,但只有最初開始壞掉的原點,只有自己一個人時,他無法碰觸它。

  因為會太痛。

  其實他比誰都知道該怎麼弄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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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前塵舊事


        杜熙唯在緊張時四肢都會冰冷,但現在卻滾燙不已,就好像那個吻點燃了火星,熱度湧到每一個細胞都要叫囂。

  徐懿貴把杜熙唯抱到床上的時候,動作忽然頓了一下。

  「我們……」他這麼說,「要先洗澡,還是等等再一起洗澡?」而後忽然改口:「……嗯,不行,浴室是床以外的地方,你會覺得不安全……」

  杜熙唯看著那張薄唇,而後把臉頰貼過去。

  徐懿貴看著他,維持著在床沿的坐姿,任由杜熙唯靠近他。

  杜熙唯閉起雙眼,用自己感覺他。

  把鼻間湊在襯衫的領口,知道徐懿貴有把香水擦在耳後的習慣,他淺嘗之後深聞,吐出的氣息打在對方的皮膚上,變成一片粉紅。在徐懿貴的注視裡,他伸出指尖,摸上那處胸口。然後指尖緩慢的、帶著一點眷戀的繞到背後去,緩慢的、細緻的,一點一點的探索。

  杜熙唯反覆的用指尖,與完全貼在胸口的臉頰,深深淺淺磨娑著徐懿貴衣服上的纖維,極其溫柔的。

  發生關係是一下子的衝動,但是現在與其說是想要欲望的出口,不如這樣形容,是杜熙唯想要撫摸。

  和被撫摸。

  只有撫摸與被撫摸的真實感,才能令他安心。

  對他而言那是所謂的親密。

  「這件衣服好摸嗎?」徐懿貴忽然這麼問,沒有得到回答,他又問:「……我摸起來的感覺有贏過你的枕頭了嗎?」

  「……很遺憾,目前沒有。」

  「……沒關係,我還有很多件。」接著徐懿貴用出汗的手心,貼上對方腰際遊走勾勒,而後在他耳邊這麼說:「那麼,既然穿在身上的這件並不是很合意,不如就脫掉吧?」

  「我、我……」

  「或者,也可以穿著,如果你喜歡。」說完,徐懿貴脫去自己的長褲。

  而杜熙唯陷入了一場夢境。

  它炙熱、濃郁、混濁,但是芬芳。

  有一些需要在皮膚的摩擦間釋放,而有一些需要,在其中滋長。

  當徐懿貴背上半褪的襯衫在杜熙唯手心的汗裡一整個被擰皺時,他這麼說:「很痛就不要繼續了。」

  那一個晚上,杜熙唯和枕頭一起挨著徐懿貴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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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兩個人在臨門一腳的未竟過程裡諸事勞碌,最後都發了一身汗,並未洗澡就直接睡著了。

  所以早上的時候,杜熙唯醒來,第一件事便是──聞到他。

  徐懿貴身上是昨日睡前換上的睡衣,人工合成的芳香味已經在體溫中早早散去,剩下的是很單純的,人的味道。

  杜熙唯從鼻息附近開始尋找,蜿蜒的尋覓到脖間,探到衣襟,而後往……

  徐懿貴驀然睜眼,「你這樣子,是在誘惑我,還是在嫌棄我?」

  杜熙唯默默趴在被抓包的原處,據實以答:「都不是。」

  徐懿貴用指尖順起那頭細髮,而後讓髮絲落在指縫中,滑溜而過。

  過了一會兒,他這麼說:「……會討厭嗎?」

  「什麼?」

  「討厭那種味道……」

  「為什麼這麼問?」杜熙唯一邊聞嗅著,一邊發問。

  「我從前……」徐懿貴頓了一下,「從前在國中的時候,曾經被人笑過有體味這件事,不過那個階段是少年慘綠腦袋破洞的時期……但從前我和他……就是那個從前跟我交往的對象……」

  「姓林的醫師?」杜熙唯打斷他。

  徐懿貴有些驚訝,但沒有追問,「是,沒錯……總之,他對於這點很有意見。」他又笑了一下,但看起來有些憂傷,「……他也知道我很在乎這點,所以他和我分手,準備去結婚的時候,說起這件事還滿不留情的。」

  有什麼在杜熙唯腦中一閃而過,他幾乎是反射性的這樣說:「我不討厭喔。所以你不用特地在我在的時候洗澡……」

  徐懿貴像是要說什麼,但開了口卻沒有說話。

  「……如果不想擦香水也沒關係喔。我是說真的喔。還有,我會娶你喔,如果我們交往順利的話,有一天我們也可以結婚喔。」

  「……那萬一不順利怎麼辦?現在國內也沒有辦法結婚,你想得可真遠。」徐懿貴先是笑了,眼底閃過一絲情緒,但是隨即轉變話題:「……不過,你還真的是一個按部就班的人啊。」徐懿貴的聲音忽然沙啞。

  「所以我等了好久、好久……」接下來徐懿貴一連說了好幾個「好久」。

  杜熙唯想起上一次他說喜歡自己的時候,他問了他為什麼。那個時候的徐懿貴說,就像長頸鹿餅乾一樣,有將近完整如初的,也有被拼湊之後才會出現的模樣。每個人都有他會喜歡的模樣。

  他親手弄壞的長頸鹿碎片已融入徐懿貴的血肉之中,占據了他某一處的組成,而他後知後覺裡終於明白,在同一個時刻裡,不只是那隻錶,徐懿貴也把自己的時間交給了他。

  愛是一種奉獻,也是一種交付。

  杜熙唯按住徐懿貴從剛剛手指就一直流連的,在顱後蜿蜒而猙獰的傷疤。

  如果要消弭指縫間的空隙,就得用另一隻手來補實。

  不是期待能夠把會透風的縫隙修復到十全十美,但是會願意全心全意。

  一向對外面的世界多所顧慮、甚至毫無安全感的杜熙唯,突然對著徐懿貴這麼說:「下一次,我們一起去約會吧。去外面看電影。就像是一般的情侶那樣。」

  徐某人一怔,竟然沒有說話。

  成雙的情侶在杜熙唯眼裡,都是幸福的模樣。雖然現在的杜熙唯還不太能夠說出到底什麼是「幸福」的滋味。

  對他們來說,兩個人終於彼此對視的時候,甚至覺得連靈魂都要燃燒了,但是燃燒都還顯得太輝煌。

  他們能夠擁有的其實很少。就像是婚姻。就像是孩子。就像是每一次公然宣示幸福,與病歿相伴的資格。

  但存在的本身又何其渺小?說不定這樣已經很足夠了。

  至少他們還有時間。

  「不想跟我約會嗎?」杜熙唯再次眨眨眼睛,難得的裝起可憐。

  「好。明天,就明天。」然後徐懿貴抱住杜熙唯。

  杜熙唯覺得他好像哭了,但是他沒有去看。

  不管多親近,揭起別人的傷口一不小心就會變成冒犯;也沒有人喜歡在重要的人面前狼狽。而這兩件事,都無關善意、惡意與情非得已。他比誰都清楚這個道理。

  所以,那是他能給他的溫柔。縱然現在實際上做的,不過是就給了徐懿貴一個單純的擁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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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說期待,杜熙唯還挺期待的,畢竟這算得上是在家以外的「第一次正式約會」。

  雖然他還是神經大條的睡到下午。這一日他一改平日對於外貌得過且過的個性,出門前對著浴室鏡子把鬍子刮得乾乾淨淨,理過頭髮,分了髮線,最後特地換上自己走遍天涯小包包裡最滿意的一件衣服。

  已經不曉得是第幾次坐在徐懿貴的車子裡,但是杜熙唯卻有一種頭暈目眩的感覺,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過度興奮,導致昨日睡眠品質不佳的緣故。

  兩人在商城的美食街草草吃了一些東西,就準備去影城。

  幾乎沒有進過電影院,一進到現代化的售票櫃檯,人擠人的感覺讓杜熙唯不太適應。他轉而把所有注意力的重心集中在放映片名的公告上。

  「……要看哪一部?」徐懿貴指著液晶螢幕上變換的名單問道。

  望著眼前已經洗過一輪的片名,杜熙唯很自然的回道:「……嗯,都、都可以。」

  「沒有『都可以』這一部啊,熙唯。」接著徐懿貴開始跟著螢幕上的片名講述:「這一部,是由有名的兒童科幻故事改編,主要是魔法少年的冒險之旅……那片是以3D特效為主打,是生化人與病毒的後續故事,如果你沒有看過一、二集,我們就先考慮別片……現在主打的還有另一部,用動物當主角的動畫片……」說著他指了指不遠處的鼠形立牌,「所以,你覺得呢?」

  杜熙唯的眼睛被動物的大眼珠迷惑了一下,隨即回神,「你都看過介紹了啊……」

  「你今天昏睡的時候,我已經大概看過預告片了。」

  「呃……那你有預先選好喜歡的片嗎?」

  「除了那部,」他手一指,立板上的松鼠露出大牙直對他笑,「其他都可以。」

  「喔……嗯。」

  「嗯什麼?」徐懿貴的眉毛揚起,表情意外得讓人難以捉摸,「我說你啊,老實說你想看的就是那部有什麼關係?」

  杜熙唯忽然有點慌張,捉住放在肩頭的手,「我也沒有非要……你、你別生氣。」

  徐懿貴愣了一下,反手握住發汗的手指,露出笑容,「我沒有生氣,你不要擔心。萬一跟我意見相反也沒有什麼關係。」

  「……嗯。」杜熙唯點了點頭,又過一會兒,才繼續說話:「不知道,因為很在意你,所以變得……總之就是很怕做錯事,呃,我不太會說……」

  「把你的考慮說出來比較重要,嗯?」

  低下頭,杜熙唯小小聲的,「因為,那部是動畫片啊……你只會覺得很幼稚。」

  笑聲彷彿是種召喚,讓杜熙唯把目光再次聚焦在徐懿貴的容顏,而笑著的人隨手弄亂了杜熙唯今日加工多時的髮型,「……我本來就很幼稚啊。那就去買票了,你在這裡等我。」

  「我、我……」話還沒想好怎麼說,杜熙唯已經反射般的一把抓住徐懿貴的手,意識到這個行為的時候他趕緊放開,視線再次被地板吸引,「我想跟你去……」

  「……現在真的很想親你。好可惜。」徐懿貴壓低聲音這麼說,之後牢牢捉住杜熙唯的手腕,就像是母雞帶小雞那樣把人帶到排隊的人龍中才放開。

  之後排隊的過程中,杜熙唯一直維持著臉紅心跳的狀態。

  「最近實驗在做什麼?」徐懿貴忽然這麼問。

  「啊?最近的細胞一直在試……」杜熙唯發現自己忽然就變專業了,一直滔滔不絕的持續到買票與……取餐。

  杜熙唯取過徐懿貴遞到他手上的套餐。爆米花,他可以理解,但是飲料杯上面的大眼睛動物不符合二○後段班的年紀啊!杜熙唯內心小劇場瞬間噴發。

  「很適合你啊。」徐懿貴狡黠一笑,秒得結論。

  驗過票,放映廳的黑暗與刮腳的地毯讓杜熙唯腳步一滯,那個瞬間,徐懿貴大方無比的牽過對方的手,帶著杜熙唯走進去。

  等待放映的期間,他饒有興味的盯著杜熙唯喝了一口「松鼠檸檬紅茶」,而後一派正色的這麼說:「……剛剛其實可以選長頸鹿杯,但我覺得你比較喜歡松鼠。」

  杜熙唯瞪了他一下,而後認真的看著杯頂的凸眼珠松鼠,「……你不提我還沒想起來,上次有人幫我偷掛長頸鹿的手機吊飾,害我很難向大家解釋那玩意兒的來歷。」男生幾乎沒有人會自己在手機上掛些零碎的東西。

  「很像女朋友才會做的事對吧?」徐懿貴的笑容持續放大。

  「……原來你很清楚嘛。」杜熙唯的念頭油然而生,「下一次我也要掛松鼠的吊飾在你的手機上。」

  徐懿貴大言不慚,「那如果我有看見喜歡的,就提醒你買給我囉。」

  電影就在長頸鹿與松鼠的對談之間開場,中途兩個人掏同一袋爆米花吃的同時,徐懿貴偶爾還極其自然的出手喝了松鼠杯飲料。

  散場的時候,因為吃爆米花,手變得有點油油的,兩人把剩一點點渣的袋子扔了,一起去了洗手間洗手,這時候徐懿貴似乎察覺手機上有需要回覆的來電,先說了一聲,就離開了廁所。

  杜熙唯索性慢吞吞的整理儀容,才拿著松鼠杯晃盪出去,正打算找尋徐懿貴的身影,旁邊忽然有人出聲:「杜熙唯?」

  杜熙唯看見她,握著杯子的手忽然滲出了汗。

  

  「杜……熙唯?」一名有些老態的女子出聲。

  說一下子就認出是誰並不算正確,但要說完全認不出來……卻也不可能。

  該裝作認識她?還是當成不認識她?杜熙唯怎麼覺得這一個問題本身就很可笑,因為無論怎麼想,她都已經認出他了不是嗎?

  難道,該裝作不是這個姓名……不是自己?一時間翻來覆去的心裡全是苦澀,杜熙唯茫然的這麼開口:「……老師,好久不見。」

  接下來該怎麼開口?或者是說,接下來該用些什麼藉口?杜熙唯覺得自己多年的努力再次在關鍵時刻化為烏有,社會化的貧乏再次讓自己陷入尷尬。

  「……你還好吧?還有沒有人欺負你?」

  杜熙唯想起當初導師側面得知班上的「彼此不和」,之後親口對他說:「你不適應可以轉班,我不介意。」

  在沉默裡,從前的導師繼續說:「好多年,我聽他們辦過好多次高中同學會,你都沒來。」

  杜熙唯微笑,但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笑。

  然後,他等她,把話說完。

  「……我一直記得你。」老師說。

  她這麼說之後,杜熙唯還真的很想問她,所謂「一直記得你」,到底是記得什麼?

  「其實,那個時候,你……我其實也很難過。我……」

  她一雙眼眨啊眨啊還真的有點紅,但是這雙眼睛落在杜熙唯的目光裡,他卻感覺到心中忽然有個東西開始不受控制的被引燃。

  杜熙唯開始不耐煩,不知道是對那份多餘的同情,還是遲來的關心,或者其實是因為再也沒有人能夠還原的,他弄丟的,那些對大家而言如此普通、如此青澀,總能夠當成個笑話的,青春年少的夢境。

  有些什麼在胸口裡越竄越亂,但他不知自己究竟是無能,或是不願意阻止。

  杜熙唯決定開口。

  「老師,當年那些事,有多少是您真的知道了?或者應該說,您知道的是哪個版本?」

  這句話說起來根本接不上剛剛的話頭,不過這似乎並不妨礙兩個人對於話題的理解。

  結束放映後人潮刷刷的退去,下一場電影的觀眾還沒入場,在這短暫的安靜裡,來來往往的人多半在趕著什麼,頂多看個幾眼,無暇顧及別人。

  老師的臉色一變,說不出的詭譎,「我當年問你,是你什麼也不說……」

  「所以說還是我自己造成的?老師,我當年是有錯,錯在什麼都沒說,但您當年……」杜熙唯好害怕自己的勇氣會用完,但是他更害怕──怕自己來不及把勇氣用在他想用的地方,「當年身為導師的您,就沒有一點責任嗎?」

  「我就知道,你心裡還是怨恨我的吧?」有些蒼老的容顏逐漸凝結成複雜的表情,「你恨老師嗎?」

  「您不要誤會了,我從來沒有恨過您……」杜熙唯說得很慢,「我這輩子,還沒有真正恨過誰。但是我也沒有原諒您。」

  因為不夠年輕了,所以不夠瀟灑,又因為不夠老,所以不夠豁達。

  要原諒她,現在還是……辦不到。杜熙唯清楚的在心裡聽見這個聲音。

  「老師,當年您可曾聽過……聽我自己說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杜熙唯聽見自己乾澀而分叉的聲音,他比誰都清楚,自己該停下來了。

  「您或許不明白,到底為什麼當年被欺負的我們,誰也沒說話……」杜熙唯很訝異自己的科學邏輯在這個時候幫上了一點忙,「不如換另一個角度想,要是今天是老師遇到這種情形,您會怎麼辦?更詳細一點,應該這樣說,換作是十幾歲的您,能做什麼?」

  有一瞬間,杜熙唯的視線越過她老邁的容顏,看見徐懿貴站在不近不遠的地方等著他。

  杜熙唯有那麼一刻,只看得見徐懿貴的輪廓。

  已經不是那個十幾歲的少年了,杜熙唯忽然想起這件事,他已經不是十幾歲了。徐懿貴的存在提醒著他,現在站在這裡的這個人,是二十八歲,一直以為會被社會淘汰,常常為自己可能真的會是個博士而驚訝,老是在退化與進化之間反覆,空著的手裡完全汗濕,另一手卻還緊緊握著凸眼松鼠飲料杯的人。

  所以真的可以走了,這是杜熙唯的第一個反應。要帶著徐懿貴走──他不清楚自己哪裡來的念頭,只是很自然的想這麼做。

  

  意識到有人在叫喚他的名字,杜熙唯轉過眼神,看見徐懿貴啟唇在對他說話。

  「唯,手要鬆開。」徐懿貴給了對方一個微笑,「要開車門了。」

  在提醒中,杜熙唯一下子清醒過來,徐懿貴對他搖著手中的車鑰匙,而杜熙唯對於自己什麼時候確切握住徐懿貴的手腕、什麼時候搭了電梯,甚至是什麼時候走到汽車旁邊,幾乎都沒有印象。

  坐進車裡,他機械式的關上車門,放下松鼠杯,等著發車。

  車子是發動了,但是其他什麼動靜也沒有,徐懿貴甚至沒有再說一句話。

  杜熙唯索性伸出手,要推手排檔,才一推到R,徐懿貴的手覆上來,又推回空檔。

  因為情緒不穩而冰冷的手,和另一隻溫暖的手相疊在一起。

  「唯……」徐懿貴的語氣聽起來如此溫柔,「說話。」

  杜熙唯從剛剛就一直呆滯的注視著飲料杯架上的大牙松鼠,這個世界與他格格不入的感覺,忽然變得那麼鮮明。

  「沒……沒什麼的。」他機械性的重複著。

  徐懿貴還是動也不動,只是低低複頌:「唯……」

  杜熙唯聞聲注視他,看見自己倒映在對方眼裡。

  「……說話。」徐懿貴說。

  張了口,然後杜熙唯把目光移回松鼠身上。

  原來每一個字都萬般艱難。

  「她們……」只是兩個字而已,他卻已經聽見自己的聲音沙啞得可怕,「她們……」

  對杜熙唯來說,他從前對外的保護殼已經碎過了,因為這個世界。然後他拚命的補強它、黏合它,把裂縫拋光磨平,繪上層層疊疊的與旁邊相似的圖案。

  然而這一次,殼還是粉碎了。

  杜熙唯親手敲破了殼,狠狠的。

  他試著修理過很多處脆弱的地方,但只有最初開始壞掉的原點,只有自己一個人時,他無法碰觸它。

  因為會太痛。

  其實他比誰都知道該怎麼弄碎它。

  徐懿貴的手沒有離開杜熙唯,動都沒有動一下。

  「她們整我們,要問為什麼……找樂子,怕無聊……也許什麼都是原因。

  「在面前排隊罵三字經,朝背後扔紙條、橡皮筋,用腳踢我的椅子……掃地負責的區域永遠都掃不乾淨……」

  其實回想起來,都不是什麼大事,但是每一件事都會讓他想起,他其實還是沒有忘記過往的現實……彷彿能被遺忘的,只有傷痛的感覺。

  「搜我們的書包,偷翻週記本,一不高興就撕掉,你只能重寫,一次一次的重寫……在改考卷時嚴苛得不像話,老師的讚許就是等等惡運的開端……」

  閉上眼睛,杜熙唯彷彿就會看見自己大學時代站在臺上被稱讚時油然而生的恐懼……他努力的呼吸,但胸口裡面有些什麼卻開始逆流,從前的和現下交融,強悍得讓他喘不過氣,連緩衝的可能都沒有。

  有種難堪,不是存在於無法改變的過去,而是源於必須自己親口道出才能獲得旁人了解的現實。在這個時候,杜熙唯才明白過來,其實自己多麼希望能被了解。

  「……在學校的桌子會經常被掀倒,桌墊底下、抽屜裡的課本和考卷,混亂得和粉筆灰混在一起,只能從路邊一件一件的撿、一件一件的擦,卻還是……常常找不到需要的那一本。我不知道下一刻被弄掉的,到底會是什麼。」

  臉上好像真的流出了眼淚,杜熙唯已經無暇去感覺,「後來有家長……當然不是我的父母,」他用袖口擦過鼻翼,鼻水在襯衫上滲出深色的水痕,「跟老師告密,其實也不能說是告密,以現在的我來看,是他們想解決問題,卻害慘了我們……所謂的善意,如果你沒有謹慎的考慮對方的立場的話……也可能造成更多的傷害。」

  徐懿貴伸出手擦著那張淚濕的臉頰,但是眼淚已經停不下來。

  「老師的處理辦法,就是叫我們和她們握手,答應以後要好好相處……該說是天真……是天真嗎?」杜熙唯明明是在問他,卻又好像是在問自己,「之後的日子只是讓她們變本加厲,越來越難熬……

  「她們又放話說……」隨著回憶,視野裡的松鼠變得越來越模糊,「說要打到我們不能生……有次,在我的座位上釘上從女生廁所撿來的,人家用過的衛生棉……」杜熙唯這次感受到自己還是在發抖,「……說、說要脫我的褲子,看我是不是女生……」

  「還……還……」杜熙唯感覺到徐懿貴忽然握緊了掌心裡的手,「……我之前以為是她們叫人做的,不過上次知道了不是……但是……

  「但是,懿貴……我……我……我也會痛的,我、我也會難受,我……」

  過了半晌,在止不住的眼淚中,杜熙唯顫抖著說:「我很難受。」

  人的難受在不被了解的時候,落在別人眼裡都顯得荒唐、可笑,甚至是自作自受。

  「嗯。」徐懿貴只這樣說,然後抱住他。

  這個回答是那麼簡單,沒有更多執意的「為什麼」,沒有義憤填膺的「怎麼可以」,沒有事後諸葛的「你應該」。

  好像其實根本不需要什麼理由,不必這麼認真解釋。

  胸口裡很深很深的波動忽然潰堤,深淵裡頭再也無法收拾得完全,才一瞬間,杜熙唯徹底失守,大聲的嚎啕哭泣出來。

  哭出聲音,其實一點用處都沒有,除非世界上還有人在乎……

  在乎你是不是有碎過,在乎是多少聽不見的呼喊才能成就一個人的沉默。

  「唯……」徐懿貴除了輕聲叫了對方的名字之外,什麼也沒有多說,任由對方的眼淚浸濕自己的肩頭。

  其實,杜熙唯也有不甘心過,也曾覺得自己有權利……過過那應該做夢的年紀。

  只是之後的現在,他還是想不出來,人生已經失去的那段──傳說中青春無敵的黃金時光──到底該會是什麼滋味。

  「唯……」徐懿貴從對方帶淚的眼角開始吸吮,再來是淚痕斑斑的臉頰,經過紅彤彤的鼻梁,最後停在抖動的眉稍,漸漸的讓對方止住了悲傷。

  接著他親吻杜熙唯,很單純的嘴唇相觸。

  「我只想要你記得一件事,」徐懿貴看著杜熙唯,「……過去有什麼傷,都無所謂,現在我在你身旁,就不會再那麼痛了。」

  在那一刻,杜熙唯自那些過往的喧囂中,倏地安靜下來。

  車程裡,那一隻一直齜牙咧嘴的松鼠,看起來好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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