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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8月13日 星期六

[原創] [錯肩] 第五章 彩虹橋畔 

 

    「我的生活很糜爛,又表裡不一,誘惑太多……」眉毛原本有力的角度變成一種自戀的張狂,「大概我對別人的誘惑也太多。多金、浪漫、風趣、耀眼,什麼都有。」裴敬輝聲音裡的堂而皇之,讓徐開貴皺起眉頭,「情人、戀人、愛人、喜歡的人、曖昧的人……
  「最慘的是,每個都不是隨便的人。有身分,在心底,有地位,在現實,有感覺,真感動。每一種我都是我。每一種生活都是我急欲想過的生活……
  「但是,開貴,我把你想要的只留給你,安定的平凡的,一座小島。我為你站崗,為你守候。」
  裴敬輝抓緊了自己的頭髮,「……我置身在自我的囚籠裡,混亂卻是清明……但這是我必經之路,你明白嗎,開貴?我……我是這樣喜歡著你的。」

錯肩 第五章 (H)

  ------------依舊是說在前面的防爆(本章為18禁)-------------- 
        碰碰碰!

  在驚嚇之中驚醒的徐開貴,反手的就抱住裴敬輝。
  「沒事。把衣服穿好。」
  無視於敲門的聲響,裴敬輝悠哉的幫徐開貴穿著衣服,末了還偷個吻,「我最喜歡你抱著我了,尤其是昨晚你抱我抱得那樣緊的時候。」
  在他走去開門的時候,徐開貴快速的起身,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咬牙跌坐在床角邊。
  至少這樣不是在對方床上那樣曖昧。

  打開門的瞬間,徐開貴見到了五六個人,像是走自家廚房般迅速湧入這個房間。
  搬過椅子翹起腿之後,有人打開袋子發起早餐,大家又是一陣嘩然,「我要鮪魚口味的蛋餅!」
  知情人士隨即回報,「鮪魚只有三個,其他是火腿的。」
  有個人從人群裡探出,對著從剛剛接過海報就一直盯著瞧的裴敬輝說:「敬輝,你的鮪魚。」
  旁邊另一個同學唉聲嘆氣起來,「幹嘛對他那麼好?你就別管他,反正他餓了就什麼都會吃。」
  裴敬輝只是瞪了一眼,並沒有接過早餐,「這張海報是誰去做的?」
  正打開餐盒的學妹向這裡看,「我昨天要老闆趕出來的。」
  「這上面的圖你有指定色差偏紅嗎?」
  隨著發話方的嚴肅,現場變得安靜。
  裴敬輝一字一字的說,「我交代事情給你,就是信任你,你就應該要把它做到好。還有下場展覽邀請函的信封,那顏色怎麼看都不適合。」

  「敬輝啊。」
  一名穿西裝,五十左右的中年男子正從門口走進來,裴敬輝剛剛的嚴肅瞬間退去,變成知禮的燦笑,「老師你來啦。」
  這時他才接過那個剛剛要遞向自己手裡的餐盒,「早餐,鮪魚的喔。」
  老師接過之時已經有同學讓出椅子,「啊,你們都準備好了嗎?喔,小竟你今天穿裙子喔!沒錯今天開幕正式點好……怎麼沒化妝?」 
  「剛剛只不過買早餐啦,老師總是比學生還急吶,等等我就化了。」旁邊另一個剛剛還在嫌自己胖,但其實身段曼妙的女孩說。
  裴敬輝伸手收了老師手上的空餐盒,「小弄。」
  一個文靜的男孩伸手拿過了餐盒,規矩的收進已經在整理的回收垃圾中。
  裴敬輝拍拍教授的肩膀,「老師,你今天也打了條新領帶,之前都沒有看過喔。」
  黃老師低頭看看,「沒有啦,上次吳教授來訪問的時候我就打過啊。都是我太太挑的啦。」
  裴敬輝伸手,「有點歪了,我幫你調調。」
  小竟踱了過來,「裴敬輝要是讓你弄,大男人越調越難看啦,我調。」
  徐開貴在一旁已經好一陣子,但也無法插入什麼話題,幾乎處於一種被無意識忽略,成為背景的狀況。徐開貴也是獨來獨往慣了,也不甚在意或有所情緒。
  忽然的,有個男孩子轉過來,對著徐開貴說話,眼睛是微笑的,但是裡頭卻有幾分打量,「……嗯,抱歉,沒有買到你的早餐。」
  那個文靜的男生還遞著自己的那分早點,「昨天敬輝有說有個朋友可能會來幫忙,但沒有確定……」
  徐開貴笑笑,想起他就是剛剛幫裴敬輝收拾餐盒的人,「沒關係,我本來就不吃早餐。」

  嗶嗶——

  「喔,裴敬輝你有夠忙,手機天天都在響。」小竟還在那頭叨念,文靜的男生蹲下,在觸手可及的範圍內拾起了手機,遞向伸手的主角。貌似不經意的,注目徐開貴的眼光一閃即逝。
  徐開貴剛剛還在想著,到底該如何從現在都是人的場面裡,找出可能存在的乾淨內褲,然後可以到廁所去清潔身體,但現在卻為了那名男生總是投來幾眼莫名的眼光而感到困惑。
  裴敬輝拍拍屁股站起身,指揮權回到他手中,「喂,大家幫我下去搬畫啦!吃飽了要幹活啦!」
  整群人嘩的一下子就又消失在房間門口。

  抓住這個機會,徐開貴才使勁的倚著床柱站了起來,裴敬輝又從門外繞回來,就貼在徐開貴身邊,「很痛嗎?」
  徐開貴扯扯嘴角,「媽的。」接著手上瞬間被塞了條內褲。

  「敬輝!」
  在樓下的人大聲到聲音從窗戶透進來,裴敬輝努嘴相應不理,原本手在對方腰上揉揉,卻忽然放到了徐開貴的頸上。
  「好明顯……我昨天太激動了。」

  嗶嗶——

  握著手機的人怒氣忽然上升,「連搬個畫也橋不定。搞什麼東西!」
  「你下去吧。我自己可以處理。」徐開貴已經走到浴室,關上門後,聲音在裴敬輝耳裡聽起來模模糊糊的。
  聽到人聲似乎已經走遠,徐開貴放下緊繃的情緒,對著鏡上,就知道剛剛的猜測完全正確了。
  不偏不倚,那塊鮮紅色落在頸上的範圍只有圍巾遮得了,但是今天的展覽場合在室內,那樣的裝扮並不適合。
  自己……應該也沒有什麼被人記住的必要。徐開貴這麼想。

  今天的開幕,剛開始徐開貴一直被放在旁邊,有點沒有頭緒到底該做些什麼,那位應該是小組長的文靜男生正好召集所有來幫忙的工作人員,從頭的向在場的其他人說了個大概。
  徐開貴自己聽了許久的功夫,雖然是個門外漢,憑著能迅速瞭解情況的本領,也算是知道得差不多。其實不過做些分類和簽名,送回作品母片的事,接下來就是分送畫冊罷了。

  到了會場,裴敬輝一開始便分發所有工作人員的名牌,這個時候,沒有被分配到的人,反而變得很顯眼。
  「這……」裴敬輝剛出聲,就接過了那名文靜男生的紙筆。
  徐開貴瞥眼看去,「弄華」,這就是他的名字。
  「嗯……」眼前的人拿著臨時的身分掛牌,似乎莫名的苦惱,結果竟然寫了個「徐」。
  徐開貴戴上的時候,默默的逐一比對眾人的名牌。
  ……胖丁、彩虹、閃亮亮、無名、小竟、弄華、敬輝。
  為什麼自己是……?這個疑惑在徐開貴腦裡轉過,但現在無暇去找出答案。
  「對喔,敬輝你都沒有介紹他……他可是你今早大老遠的從車站載來的不是嗎?」小竟向著徐開貴,附送一個堪稱甜美的微笑,「你叫什麼名字?」
  因為意外被大家注視的人只能禮貌的笑笑,「我是徐開貴。」
  這時遲那時快,弄華打斷的倒也不是沒有原因,「敬輝,五十分了。該先去準備了。」弄華對著裴敬輝說話的時候,似乎隱約有種異樣的催促感。
  裴敬輝無暇注意,但徐開貴有點意外於那莫名存在的微妙氣氛。
  而後真正忙碌起來,剩下的時間裡,徐開貴聽著弄華的分配,分裝著畫冊,並且將編號的母片一一放入正確的袋中。
  手邊已經沒有畫冊的時候,就必須要去搬一箱新的來拆封,一面拔掉封箱的膠帶,徐開貴之前幫著拔釘書針的指甲裂得更深了。在應對工作之外的空檔,展場開幕典禮正進行到展畫會員上臺致詞,現在恰好輪到裴敬輝發言,場上最年輕入選畫家,搏得了熱烈的掌聲。
  在驚覺眼光停滯過久的同時,徐開貴轉而回到工作上,面對著自己的一位髮長及肩,但束得整齊的男子慢聲客氣的,「不好意思,麻煩我要領畫冊與母片,我是江明,江水的江,明日的明。」
  循著對方的指尖,找到編號,徐開貴帶著笑容遞出紙袋。這麼點簡單的事,數量一多,卻足以耗費到接近一整個早上的時間。
  「謝謝。」
  一袋接著一袋,眼前淨是一些模糊的臉孔,徐開貴彎腰抬腰之際,疼痛漸漸蔓延,其實昨晚的勞累也加成在其中,要是能坐在椅上靠一下,就是天大的恩賜了。
  只是徐開貴自己現在不想,也不能露出什麼疲態。說是來幫忙的,就不要幫了倒忙。
  空檔的時候,弄華對著徐開貴開口,神情與一般時候無異,「茶會開始了,這邊也整理得差不多,你可以去吃東西或喝點什麼。」
  那些茶會什麼的,如果還要加上走過去和走回來的辛苦,一杯奶茶的誘因簡直降為零。對徐開貴而言,手邊工作人員分配下來的杯水,是快速而方便的結果。
  裴敬輝這時從遠處走過來,向著徐開貴,「我要喝水。」
  徐開貴正要起身,弄華身形倒是靈活,已經遞過插好吸管,剛剛就放在桌邊的水。
  「3Q(Thank you)。」
  面對裴敬輝俏皮的口吻,弄華似乎顯得很開心。
  那麼一點點稍縱即逝的異樣,徐開貴實在是累得過頭了,所以並沒有注意到。或者是說,那個時候的他,根本不覺得那會具有什麼實質的意義。
  時間在忙碌之中消失,中午是整個展場的工作人員們坐著眾老師們的車子,一路東拉西扯的一起去吃飯,相鄰座位的大家原本就相熟,打打鬧鬧,一時間車裡很是鬧騰,到了桌邊都還是插話插個不停。徐開貴原本就意欲低調,也不打算搭腔,就靜靜低頭吃東西。
  「徐同學你都不說話耶。」
  一位可愛的女孩吃得心滿意足後,把注意力轉到新面孔身上。
  桌上另一頭的戰力也參加其中,冒出聲音,「你不知道裴敬輝這人就愛這一味的嗎?」
  裴敬輝這下挑眉,反唇道:「你指誰?」
  「唉唷,還數得出來嗎?」一時人聲四起,弄得裴敬輝不知應誰才是。
  像是要緩頰,在人聲中罕見開口的弄華問了句,「你是特地來幫敬輝的啊?」
  「……是。」徐開貴只應了這一個字。
  裴敬輝自動接過話來,「我今天早上從車站載他來的。」像是表態一般的點出時間,徐開貴感到有些奇怪,裴敬輝張口原本還想說些甚麼,但眼角見到了老師們站起來,也就馬上跟了過去。

  回程的時候,徐開貴剛好分配到與弄華同臺車。
  坐在旁邊,徐開貴總覺得有種時有時無的被觀察感,氣氛裡有種說不出來的緊張。
  一起在路口下車,裴敬輝掏出機車鑰匙,向著大家,自然的接口,「我載他去車站坐車。」
  徐開貴只能笑笑。

  再度坐上那人機車的後座時,逆著光,徐開貴看不清裴敬輝的表情。
  「我們去兜風吧。」他只說了這麼一句話。
  他載著他到處跑,簡直像是遊街,一路說著他無聊時都走哪些路,最遠到過哪裡,哪棵樹是他曾經寫生的地方,上次颱風天來,水淹到田和路面分不清,自己又是如何的勇闖大水,要騎就不能回頭,因為一停下來就倒淹排氣管……
  最後在黃昏時刻,他們在一間烤肉店前停下來。
  「……我算得剛剛好。」
  裴敬輝說話的時候,眼裡光彩流動,「我覺得,在天微微暗的時候,這裡最漂亮了。」徐開貴看著那人的臉龐,耳裡是那人滔滔不絕好一陣子的聲音,「我之前一直想,一定要讓你,看見我看到最美的景色。」
  徐開貴笑了笑,忽然有點害羞。

  裴敬輝一入座,就先點了生魚片,然後是小菜四盤,五花豬肉松阪牛肉,章魚魷魚,簡直是海陸雙拼大滿貫,過了一會兒,還加了個泡菜螃蟹火鍋,像是延續了今日在展場中那些叨絮又停不下來的講解功力,終於停下來的時候,他不好意思的抓抓頭,「……我好像點太多了,開貴,你……你有沒有要吃什麼?」
  徐開貴瞥了下那侍者一長串塗改的痕跡,搖搖頭,「我想我們應該吃不完了。」
  肉送來了,裴敬輝接過馬上烤了起來,「我有特別去看喔!烤肉的書,說是要這樣……之後到了油滴下的時候,移到旁邊,千萬不能翻,然後……才會好吃……」
  那人與肉片搏鬥,徐開貴開始倒茶,斟醬料。
  「開貴,啊……」像是哄騙小朋友一樣,還附加血盆大口一張。
  順著那人的聲音,徐開貴打開嘴,吃得差點被燙到。
  「好吃嗎?」
  看著對方亮晶晶的眼神,像是站在會場講臺上被介紹是最年輕的入選者時一樣的興奮,還有更多的是期待感。
  嗯。徐開貴點點頭。
  徐開貴順勢遞過自己的碗,裡頭是剛剛在網邊烤的蔬菜,「你也吃啊。」
  裴敬輝大量夾過,全都一口塞進嘴裡,像是很急,不知為何眼眶竟有點濕氣,「真好吃……真好吃。」
  徐開貴捲起袖子,避開星星火光下會濺出的油滴,「你真愛吃。根本是個美食主義者。」
  「你到現在才知道?我只吃最好吃的……包括你。」裴敬輝壓低音量,「……光看見你的手,就覺得美味。」
  徐開貴的雙頰忽然與鍋裡的螃蟹相對應,「你就是不正經。」
  「你正經,我歪腦筋,這才有得吃啊。」裴敬輝一邊大快朵頤,一邊不忘擠眉弄眼,「兩個木頭在床上蓋棉被純聊天,或是兩隻章魚扯啊滾阿吸啊弄得你死我活,這種事多無聊……」
  見到對方送過的烤肉捲蔥,裴敬輝一張口就咬下,大口嚼著的時候還是一個勁的賊笑。
  看來徐開貴已經學會如何讓裴敬輝好好閉上嘴。
  於是情況變成一面倒,剛剛吵著要烤給人吃的傢伙忽然嘴巴不停的忙碌,而真正被請的客人反而成了大廚。
  鬧了一陣,總算是進入甜點,「這是什麼?千歲糕?」
  「不就是個噱頭?就是年糕啦,烤起來很好吃的。」
  兩人一人各一塊,各自烤了起來。
  過沒一會兒,只見裴敬輝左翻翻,右翻翻,大罵了聲,「靠,怎麼還是焦了。」
  裴敬輝不甘心,故意探頭過去看徐開貴正伸過來的夾子,上頭年糕正軟,冒泡的地方被故意一扯,牽出柔軟而誘惑的白絲,配上背景那人帶點暈眩的笑容,除了大口咬下去,貪吃的人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那燙!」
  徐開貴看著他燙到舌頭的樣子,趕緊遞過茶杯,裴敬輝喝了口漱漱牙,笑容滿分,顯然一點兒事情也沒有。
  「你還要吃嗎?」徐開貴見他喜歡,就又放上了一塊,這次裴敬輝瞧著他烤,見他放上去了,有耐心的等著,用爐邊的微熱慢慢煨,一陣子才翻過來,正好的程度,泡起來的表面邊緣帶點焦,跟剛剛吃下肚去的那塊一樣。
  這次那人像是有了前車之鑑,放在碗裡遞了過來,但是裴敬輝又忽然不想吃了。
  「……你不吃嗎?」徐開貴先是帶點微微的疑惑,然後望望碗裡,又望望對方。
  徐開貴正要縮手,裴敬輝一個動作從他碗裡搶過食物,吞了下去。
  「我吃完了。」
  徐開貴不明所以。
  「我們回家吧。」裴敬輝一把抓著徐開貴手腕,「走吧。」
  徐開貴趕緊騰出空的手抓住椅背上的外套,「你也等等……那……有些東西還沒吃完的。」
  忽然貼近耳邊的熱氣讓徐開貴站不太穩,「……你跟我去廁所,或是跟我回家,你考慮一下。」
  「你……」
  太強烈的暗示,弄得徐開貴無所適從。

  在後座的時候,那人單手騎車,另一手不安分的以一種極致情色的方式撫著徐開貴的手指,指縫,手臂,甚至是手臂的線條。
  一進門,大力關上的門轟隆一聲,上頭竹製的風鈴叮零叮零的響。
  裴敬輝把那人直接在床上推倒,一張口就含住了對方的手指頭,「……我最喜歡你的手……尤其是你的手指……」感覺到對方指緣的顫抖,濕軟溫熱的舌更反覆的沿著指節蠕動,身下閉起眼睛側過頭的人只是更加深他進犯的欲望。
  深深吸吮再吐出來,曖昧的氣氛讓兩人情欲賁張。
  從頸側未消的紅斑一路接連再烙印,大腿內側點點痕跡顯示出兩人的忘情,交疊的時候呼吸變得濁熱而困難,吐息的每一口都充滿欲望。
  這已經是兩人臨要分別前一晚。
  情事以後,誰也沒有睡過去。
  「我想跟你出去玩……」裴敬輝膩在他的肩膀,半哄半認真的,「我想跟你出去玩……」
  徐開貴轉個身側躺,減輕增加的壓迫,「……為什麼忽然說這個?」
  緊緊跟上來蹭的細髮,裸露出的髮根處要比主人陽光色的肌膚再淡些,「我想跟你去沒有人找得到的地方……只有我們……」
  裴敬輝等了很久,一直沒有聽到對方的回答,有些任性的惱火起來,於是越加往對方微側的胸口鑽動著,「……你就是……」
  「我說,現在不是,也只有我們嗎?」
  裴敬輝抬起頭,看著沒半點動作,只是深看著他的那對眼睛。
  「……你再說一次。」
  徐開貴以為他聽不明白,「我是說,現在,不是也只有我們嗎?」

  那天晚上縱情過後,裴敬輝反常的再沒有任何逾矩的行動,只是一直握著他的手,反反覆覆的吻著他,像是小學生一般程度的貼住,然後笑著抱緊他。
  天亮的時候,徐開貴睜開眼,發現那人似乎已經醒了許久,濕潤的眼珠,在微光裡像是露水一般透澈清醒。
  徐開貴對他說,想去哪裡玩?
  他說,海邊,我們去海邊。

  *******

    在情人離別之後,之前被延後的行程,隨即填滿生活。
  幾日下來,徐開貴先是按照原先預定的行程,在機場與徐家管家梅令時會合,一同去了日本一趟。
  梅令時出現的時候,和每週見到他的時候一樣,永遠是白襯衫,西裝褲,溫順的瀏海,落地窗的光打在他身上,滿身金黃。

  「徐先生,早。」梅令時走近,臉上是不濃不淡的笑意。
  梅令時在徐家之外,都依著徐開貴意思,叫自己徐先生。
  身分是徐開貴的管家,但主要負責照顧徐開貴放在徐家大宅裡,未成年的兩個弟弟,二弟徐央貴與三弟徐懿貴,工作內容包括接送上下學,餐點,家中雜事處理等等。畢竟自己要處理的事已經太多,加上兄弟間難免摩擦更甚,當時候,就這麼用了個人。
  大概能瞭解他叫自己少爺的用意,只是,徐開貴知道自己真的也不是什麼少爺。
  梅令時自上衣口袋取出成疊的整齊票據,自其中抽出兩分,遞過機票的同時,下頭還多壓了幾張紙,「徐先生,這是上個月的支出。」
  徐開貴接過,不過幾頁而已,標示得明白清楚,一點時間就已經看完,轉而想起另一個懸在心上的事,「……那小子現在如何?還和那個鋼琴指導玩著嗎?」
  梅令時把目光從人群中調回,「央貴先生最近專注在練琴上,一切沒什麼事。」
  「比賽什麼時候?」徐開貴揉揉眉心。
  「下星期。」梅令時掏出記事本,上頭接近填滿的方格裡又多了一筆,「我再E-mail給您。」
  「嗯。你說懿貴過敏,是怎麼樣的症狀?」
  根據梅令時詳細的描述,徐開貴大致交代了一番,正好到了登機的時候。

  一路飛機上,徐開貴因為連日來的體力消耗而勞累,一直處於昏睡。
  連到母親住處的路上車程都是。
  與母親的對話內容永遠只有制式化的平淡。而她的枕邊人,每回都是從角落裡低調閃過,饒是徐開貴記人極快,也從未見過一樣的臉孔。
  「……你爸待在美國做他的自由人,其實你大可以去找他,連弟弟們一起帶過去也行。」
  徐開貴維持著沒有表情的表情,「媽,我不認為他們會想離開臺灣。至少現在還不適合。」
  「那也行……就交給你負責。別又生出什麼枝節,尤其是學校方面,再怎麼不行,那孩子都得大學畢業,畢竟徐家愛面子就是在這點上打轉,我也不想出席親戚場合時沒面子,你懂我的意思?」
  「……是。」徐開貴應著話,表情一貫的漠然。忽然驚覺懷中的手機,正不停不停的震動,那股硬是要人回應的勁頭,徐開貴大概猜想得到,只有一個人會這樣做。
  在徐開貴兩頭煎熬的冷汗裡,徐母緩慢的,「……開貴,年輕人愛玩無所謂,但不要忘了,你是徐家的長子,做些什麼,哪怕是未來的老婆,都得注意著……」
  妝容精緻的中年婦人終於抬眼,正巧對向梅令時,「……你看起來倒還算能做事,剩下那些小朋友們你就看牢點,要是不行,我就按照當初的意思讓他們都住校去。」
  像是要護著徐開貴,一旁原本安靜站著的梅令時向前幾步,微欠著身體,「……太太,我會注意的。最近一向都沒什麼事。」
  梅令時卑躬屈膝的語氣,帶著點優雅的姿態,讓徐家女主人多了幾分好感。
  「……你過來,我看清楚點。」
  依言梅令時走到她跟前停下,微微欠身,再微妙的抬眼,微笑,再低頭。
  視訊上看不清楚的身段,倒很是令徐家女主人感到意外。
  清脆的笑聲,「你倒是塊料子。真驚訝,徐開貴哪裡找到你這等人,偏偏你還願意做個管家。」女人上上下下看了他幾次,「把你放在小朋友身邊,哼,真有他的……你自己可得小心點,我大兒子在想什麼,連我都很難知道。」
  外頭響起敲門聲,說是宴會時間到了,相隔好幾年才一次的對話就這樣落了幕。

  回程裡頭,兩個人都靜默著。徐開貴是習慣使然,梅令時是職業道德。
  奔波之後是好不容易的中繼休息,又在機場裡頭等候登機了,兩人隔壁而坐,暫時偷到的空閒裡,忽然卻默契似的相視一眼,對上了眼光,好像是應該要說些什麼的時候。
  「梅……」
  「徐……」
  兩人都停下來,又是一陣啞然。
  首先開口的人,表情有些複雜,「梅……我……」
  梅令時難得的打斷對話,「徐先生,我知道的。您說過的,沒說過的,我都知道的。」
  「……我想也是。梅……你只需要待到懿貴高中畢業,這點是不會改變的。」
  「是的,徐先生。」梅令時倒是坦然,「……我當盡我所能。」
  徐開貴像是要開口,又抿抿唇,幾次之後,才又發聲,「……你有沒有什麼……想要的?你不用現在回答我……從現在,到以後,我有生之年,如果你有了想要的東西……就來找我……」徐開貴嘆口氣,「我能做的,都會辦到……我有預感,你付出的,會超過我實際能夠給你的。」
  梅令時把手放上徐開貴的膝頭,他知道,梅令時一向不碰觸別人,也不讓人碰觸他,他自是有那個本事。
  但現在顯然是代表著他對他的信任。
  「徐先生,我倒在路邊,血一直流的時候,旁邊的人都說我賤,說我不知道有沒有病,那個時候我心裡頭想,大概就這樣結束了。意識模糊到再也不清楚時,是您幫我止的血。」梅令時原本總是淺淺的表情,仔細看的時候,卻是個笑容,「您不但送我入院,供給食衣,最後甚至逼著我,讓我順利完成大學學業。就憑您讓我再活一次……這樣的恩情,就已經讓我難以回報了。」
    徐開貴惦量著。幾次想開口,卻化成沉默。唯一維持著的,是對方放在自己膝頭上的手掌。

  梅,我其實不過是因為,猛然想起了現在生命裡的人,曾經的過往,所以才恍然帶上了你。
  梅,這樣的隨性,沒有什麼重要的,沒有什麼,值得回報的。
  我是什麼樣的人,你清楚的。

  徐開貴緩慢開口,「你……我這樣做,你先前不明白,後來也都明白吧。」一咬牙,把剩下的也都給說了,「……現在的你,我把你放在央貴身邊……我故意這樣做,你明白的,是不是?」
  梅令時像是忘記了身分,陡然加重了手底的勁力,「我願意的,徐先生。那其實不難。只是……」
  徐開貴這時也對上他的目光,「徐先生,裴先生他……」梅令時看著徐開貴微微幽暗的眼睛,「徐先生,我怕您會吃虧。」
  而徐開貴卻避開了那目光,「梅……我想,人生裡總是要吃回虧的。如果真的嚥不下去了……」徐開貴理理自己的衣領,「……那便是吃得夠了。」
  「……我瞭解了,徐先生。」梅令時墨瞳漆黑,無底一般深邃,不再多話。
  很快又是登機時間,又踏上臺灣的土地,入境前後,也沒有人再提些什麼。
  在機場大廳座位耽擱了一會兒,臨別之際,梅令時掏出上衣口袋裡最後的所有,再度遞過紙本,「徐先生,這是離島的機票預定碼。前一個鐘頭要到場劃位。」
  「嗯。」徐開貴接過,眼光專注在上頭來回。
    「那麼,徐先生,我先行離開,祝你有個愉快的假期。」
  徐開貴看著梅令時從容的身影緩緩消失。
  而坐在機場大廳附近,靠近登機門的座位上,人潮很是洶湧,一波波向著自己,不停在相遇和錯過裡川流不息。

  多麼不一樣的人,卻混雜在自己的人生裡。

  如果真的有了不想失去的東西,就要牢牢捉住。不然剩下的,只會有兩種感覺,除了錯覺,還是錯覺。望著還沒有回覆的來電記錄,徐開貴手指撫著螢幕,沒有撥出。
  從行囊裡另一側,拿出了貼著便利貼的資料,徐開貴的思緒回到即將到來的真實。除了訂機票,抵達當地之後的島上交通,徐開貴大部分還是自己安排的。他知道會花不少時間,只能加倍的用心於作業與課業,才有多的餘裕可以打算這些行程。
  裴敬輝在機場向他飛奔而來的時候,徐開貴不自覺捉緊了手裡背包的肩帶。
  他坐在他旁邊的時候,他聞見今天他的身上有香水味。男用的,雖然有點過於濃郁。
  「你今天很香。」徐開貴微微貼近確認了,笑笑的說。
  「這……哈哈。」對方忽然害羞起來的樣子,反而讓開頭說玩笑話的人心跳突突。
  「我們……」正打算說些今日的行程,對方的電話就響了。

  「喂?對,我在機場。」
  ……
  幾句話之後,裴敬輝不好意思的,「我媽媽啦。她老是擔心我坐飛機的事。」
  「那也是,父母都是這樣的。」徐開貴用手梳攏著頭髮,「……更何況你是獨子。」
  「我媽只有聽我的話的分,我兇起來,她可是怕我怕得……」

  電話又響了。
  「喂?對,是,黃老師,我在機場……」
  ……

  掛掉電話的男人,又尷尬的解釋著,「老師要約我,問畫展的事……呃……因為我的個展要到了……」
  這邊還沒講完,手機又「嗶嗶——嗶嗶——」響得大聲。
  裴敬輝迅速接起電話,重複第三次一模一樣的開頭,「喂?對,我在機場了……」
  這次起身到遠處講了幾句,掛掉了電話,筆直繞回剛剛等待著的人,一坐下,就關了手機。
  「這次又是誰?」徐開貴翻了翻手上的地圖,隨口問著。
  「……一個朋友。」
  裴敬輝左手偷偷在外套底下握住另一個人的手,「我關機啦。」
  徐開貴什麼話也沒說,只是過了一陣子覺得熱,登機時風很強,卻還是吹不去溫暖,和臉上的發燒。

  飛機起飛的時候徐開貴有種暈眩感,當窗外變成藍天的時候,肩膀上多了個人。

  敬輝,這裡,真的只有我們了。

  他又伸過手握住他,徐開貴看著他明亮的眼睛。
  「你是我唯一帶出國的情人。」裴敬輝倚在徐開貴耳邊,說得很輕。
  徐開貴沒有反駁他,目的地的離島,不過只是坐個飛機,卻還是國內線。
  裴敬輝的手忽然被對方握得更緊,「機票是我訂的,旅社也是我找的,我想這句話應該倒過來說才對。」
  徐開貴不好意思的撇過頭去,「你是我唯一帶出國的情人。」
  裴敬輝摸著那握著自己有力的指節,說不出話,只是眼眶有點紅紅的。
  落地的時候開始,兩人就一直握著手,找站牌的時候,等車的空檔,在只有兩個人的車裡向窗外看的時候,在一起開啟房間門口的剎那。
  在租來的摩托車上,再度像之前一樣,一前一後的坐著,在夕陽落下之前不停的奔馳。

  *******

  「開貴,看這裡。」
  在海景前迎風,無意識回過頭的人,聽見單眼相機喀嚓喀嚓的聲響。
  鏡頭裡鏡頭外,捕捉著與被注視的,那原本就是相對應的存在。

  中午一起擠在海洋館不高的涼亭裡吃著便利商店的飯糰,爭著喝同一罐飲料,牛脾氣的執著於地圖上的分岔點,輸的人要親對方一下。
  風一直吹著兩人的髮,糾纏在海風裡繾綣,就好像真的擁有了兩人而已的世界。
  海鷗在遠處提醒著世界的流動。
  徐開貴和裴敬輝在整日景點遊覽回程中的最後一站,傳說是看海面落日的名勝,兩人面海,坐在一處岸堤旁,從夕照,到漆黑。
  晚上是灣上的彩虹大橋,映在水裡。
  徐開貴開口,聲音在風中顯得有點恍惚,「敬輝,記得上次你跟我說,你吻了小竟的事嗎?」
  「……」裴敬輝為對方拉緊外套的動作先是慢了,而後完全停頓下來。
  「敬輝,我以為所謂的伴侶,必須要互相信任,才需要走下去。」
  裴敬輝從背包中掏出水,拉開了兩人的距離,在昏暗的路燈下,頭髮底下是深深的陰影,「……你想要我說什麼?」
  「你有情,你迷戀她,並不愛她,你要回應她的張狂自有你的道理。只是,這樣的方式,適合嗎?在我們之後?」徐開貴點上了菸,深深吸了一口,緩緩在下風處吐出,「敬輝,那是不可以的。」
  裴敬輝搶過那支菸,學著吸了一口,徐開貴以為他會嗆到,但是他沒有,「……為何不可以?如果我可以,她可以,吻著的時候吻著,吻過的時候就是吻過,那又有什麼要緊?是你自己限制了自己。」
  「因為,」徐開貴伸手指著自己,「我還在這裡……
  「那與明天,你會一樣,她會一樣,你們都仍一樣,都一樣的認知,並沒有關係。」
  裴敬輝伸手一拋,菸燃著的紅點以優美的弧線在海面消失,「……愛你,吻她,再選擇殺了自己,要是再一次,我還是會。愛你,怎麼她,殺了自己。而且我不會說抱歉。」
  剛剛手指還就著胸口那處最容易起伏的地方,現在脈動轉瞬成了疼痛的凌遲,徐開貴只能用手壓住那突突的心跳,「……有人有著你渴望很久的,或有人願意給你你想要的,並不代表你可以予取予求,敬輝。」
  「你不明白,開貴。」裴敬輝對上另一個容顏,「因為我早就決定,是你。你懂嗎?……那不會因為任何事改變,就算自己面對自己的挑戰……再怎麼樣,我也不願輸了你。」
  「敬輝,人和人相互靠近的時候,你只能選擇一種,我也只能選擇一種。錯了距離,忘了定位,都是傷害,都是藉口……
  「因為你知道的,我知道的,那都只是,因為我們自己。」
  裴敬輝嗤笑一聲,像是輕蔑著,「我的承諾是一輩子的,只是你以哪種定位看而已。」
  過了許久,徐開貴又點了一支煙,靜靜的抽完。
  「我聽過一首歌,敬輝。」
  徐開貴對著全黑海面上頭倒映的霓紅色光芒,彩虹橋在水裡模糊成蕩漾的夢。
  「它說,只要一直跑,那一邊就是我們的天涯海角……
  「它也說,我們很渺小,躲也躲不掉,命運的心血來潮。」
  徐開貴竟是笑了,「敬輝,你說如果有一天,命運要將我們分開,我們會躲得掉嗎?」
  起風裡,裴敬輝一臉不屑,「我最痛恨一種劇碼,那就是兩個人明明彼此相愛,卻不能夠在一起……」
  徐開貴感覺著漸漸冷下來的氣溫,開了口卻不知道,接下來的這些,到底是在說給誰聽,「如果對方是自己生命裡不可或缺的唯一……你只有我,我只有你,自然很難……會真的放開手。」
  在無邊漆黑的夜裡,渴望體溫的本能,使兩人靠得更近,「我想我們辦得到的,是嗎,敬輝?」
  看不見表情的時候,只有擁抱顯得真實。

  *******

  這一天的最後,在微茫的燈下,徐開貴洗完澡,從浴室出來,發現另一個人已經呼呼大睡,甚至連自己的枕頭都抱得緊緊的,好像深怕有人搶走。
  徐開貴伸出手,輕輕撥著,他散亂在枕上的髮絲,一遍,又一遍的。
  他知道,自己想要的,不過就是這樣簡單。
  有人在自己半夢半醒的時候,在自己身邊。自己可以在一個人身邊,那怕只是他半夢半醒的時候。

  *******

  早上的時候,他是被裴敬輝的手機吵醒的。
  桌上放著他的早餐,另一個人明顯刻意按掉的鈴聲,在徐開貴走近茶几的時候,又響亮的叫了起來。
  聽著從浴室裡傳出模模糊糊的聲音,徐開貴吃著肉包吃到了最末,正好對上從浴室裡走出來的裴敬輝。
  「早。」裴敬輝滿臉笑容,卻淡著點不安。
  徐開貴笑了笑,「你倒是仍然一大早就忙得很。」將手裡的垃圾拋向回收桶中,「今天我們的行程可緊湊著呢,船的時刻我已經看好了,我們現在就得出發。」
  「走了。」他握住裴敬輝的手心,連著剛剛已經收拾好的背包,一路上車速快得在應該是微暖的清晨,都沁著揮不去的涼意。
  小船在海面上破浪,白浪滔滔裡,彷彿真的越來越接近,所謂世界的盡頭。但是船越行越遠,面對著一片大海,就好像,其實沒有所謂的盡頭一樣。
  身邊的人相機仍舊忙碌著,已經換了捲底片,對於那些海上的岩壁、枯枝,一向是他感興趣的媒材。
  徐開貴已有先見之明,吞下了暈船藥,上頭副作用都寫得清楚,現下正好在腦海裡一一對照,嗜睡,口乾,視力模糊,手腳運動不協調……
  坐在有棚搭起的小甲板上,徐開貴遠遠看著擠到船艙裡頭去,硬是要跟船長學開船的人。同時擠在那艙內的,還有船長的女兒。
  遠遠的看起來有點黑,但是大大的眼睛,靈動的表情,和在青春裡就顯得閃閃發光。
  徐開貴閉上眼睛,不能再想。
  好不容易結束上午的行程,中途的休憩站是一個較大的島嶼,中午跟著其他一起出海的遊客併桌吃飯,一時也吵吵嚷嚷的,兩人用過餐,就在木屋的屋簷陰影下吹風,正中午外頭熱的發燙,讓人感受到異樣的焦躁。
  「……要不要喝飲料?」
  是沒稱得上暈船,但在艙外吹風吹了一上午,頭痛開始隱隱發酵,徐開貴讓裴敬輝去買運動飲料,自己還是坐在原地的臺階上歇息。
  許久,那人還是沒回來,徐開貴不耐煩的移動到記憶中,臨下船時導遊嘴裡的販賣部,卻在出口的後門看到正拿著手機的裴敬輝,蹲下的他旁邊擺著兩罐飲料,水珠掛滿表面,顯然放著已經有了一陣子。
  徐開貴又回到剛剛的位置,默默的,等著。
  裴敬輝回來的時候,遞過了不甚冰涼的運動飲料。而徐開貴因為那人身上的酒味微微皺眉。
  彷彿各懷心事一般,兩人的沉默異常凝滯,一隻鷗鳥從很遠很遠地方飛過,聲音卻很清晰,啊啊啊的,沙啞而帶點爆裂性。
  裴敬輝忽然笑了,知道徐開貴並沒有轉頭看他,自顧自的說了起來。
  「開貴,你還記得昨天我們說過的話嗎?……
  「你說如果對方是自己生命裡不可或缺的唯一,自然很難會真的放開手。」裴敬輝的臉逆著光,說不清楚是什麼表情,「你說我們辦得到的,開貴……要是我說我已經做不到了呢?」
  「你這是什麼意思?」被迫從無邊際的空白中醒來,徐開貴整理著紛亂的思緒。
  裴敬輝憤然的捏扁手中的啤酒鋁罐,「就是你聽到的這個意思……他剛剛就打電話來,問我到底是跟誰在一起。」
  徐開貴知道,那個人,不是小竟。
  如果真如他說的,一個吻過就是吻過的女人,就不會打電話來糾纏。
  徐開貴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在想到底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情,是自己太不用心,還是說是太放心?

  可是信任自己所愛的人,又有什麼錯?
  ……但是為什麼人總是在犯錯?

  停了半响,徐開貴那望向遠方沒有盡頭的雙眸微微向下一調,再聚焦回到身旁的人,「那你要怎麼辦?」
  對方倒是又接了口,「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辦。」
  聽到這種出乎意料的答案,徐開貴的眉頭擰了起來,「……是什麼時候的事?」
  「你來幫我佈展前一天,最後我去整理畫件的時候,他餵我吃了一片橘子。然後……他吻了我。我來找你之前,他又吻了我。」
  「……」
  面對著對方熟悉的沉默,裴敬輝一時失控,「誰叫你不接我電話!都是你不接我電話!」
  忽然想起很久很久的從前,那日像是著急的來電顯示,還有站在母親大人面前,滿是冷汗的時刻,「只是因為……我沒接你電話?」徐開貴難以抑制眼眉間的驚訝,目光變得遲滯。
  「他接了!他就是接了,每次我找不到人的時候,我需要你的時候,他……就在我身邊……」裴敬輝漸漸平復的聲音裡,卻是帶了點微微的哭腔,聽在徐開貴耳裡,一整個全都不連貫,「……那個時候你不在我身邊。」
  裴敬輝帶著哭音,「……你為什麼不在我身邊。」
  徐開貴恍惚裡聽見笑的聲音,轉過頭來的裴敬輝換上陌生的笑容,配著高傲和多餘的戲謔,徐開貴無法形容確實的感覺,只是說不出來的厭惡。
  「你聽好了……」
  裴敬輝開口時分的那種神態,徐開貴很多年以後,都還忘不掉。

  那與痛無關。或許也與愛無關。

  「我的生活很糜爛,又表裡不一,誘惑太多……」眉毛原本有力的角度變成一種自戀的張狂,「大概我對別人的誘惑也太多。多金、浪漫、風趣、耀眼,什麼都有。」裴敬輝聲音裡的堂而皇之,讓徐開貴皺起眉頭,「情人、戀人、愛人、喜歡的人、曖昧的人……
  「最慘的是,每個都不是隨便的人。有身分,在心底,有地位,在現實,有感覺,真感動。每一種我都是我。每一種生活都是我急欲想過的生活……
  「但是,開貴,我把你想要的只留給你,安定的平凡的,一座小島。我為你站崗,為你守候。」
  裴敬輝抓緊了自己的頭髮,「……我置身在自我的囚籠裡,混亂卻是清明……但這是我必經之路,你明白嗎,開貴?我……我是這樣喜歡著你的。」 
  徐開貴鬱極的臉色因為一個難看的笑容而變得詭異,「你憑什麼?喜歡我?你拿什麼來喜歡我?」
  「……所有。我的所有。我僅存,我能夠給的。」裴敬輝用力的捉住對方的肩,「所有。」
  徐開貴也不打斷,任由那個男人任性著,「記不記得從前說過的那個故事?我問他,如果有一天見到我和別人上床怎麼辦啊?他說:『我會替你帶件外套,在門口等你回家。』」
  淺淺一笑,徐開貴冷然的,「說夠了嗎?裴敬輝,你現在就給我聽清楚了。我會給你最後一個吻,並向你道別。」
  裴敬輝臉色也越發不善,「我就知道。我給你我的所有,但你卻如此……幼稚!」
  徐開貴握緊了自己的雙手。
  總是這樣,他的話落在心裡只需要一瞬間,但是要真的放下,也許真的需要長長的一輩子。

  敬輝,陪著你走段路,即便繞遠了,我也願意。
  但是,你不明白,對我來說,並不容易。
  我害怕你給不起。

  互相注視著的眼睛。
  「你以為我給你什麼?」徐開貴的語調不能自主的有點抖,「……不也是我的所有?」
  裴敬輝看著對方臉上那一點點凌厲忽然消失無蹤,微微皺起的眉間,漾起層層疊疊的哀傷,遠遠的模糊成一片朦朧。
  徐開貴墨色的眼裡不知道因為什麼凝滯著,「可是,你沒有珍惜……那又何必呢?」
  遙遠的地方開始有人搖著紅色小旗,正是召集他們離島遊的負責人,督促著大家上船。
  徐開貴想到了,那個女生曾經對他說的話,忽然向著裴敬輝笑了笑,「既然出來玩,就要開開心心的,是不是?」

  下午的船駛得要比早上急,船艙裡已經有人嘔了幾陣,被迫從艙裡出來的徐開貴坐在破浪的甲板上,聽著駕駛艙裡,那人明顯與船長女兒的調情言語。
  船長在開心裡忍不住讚道,「……你這麼會開,真是聰明。不如來當第二個船長,一定很適合。」年輕的女孩吃吃笑著,連聲的應,是啊是啊。
  船在定點停下來,他聽見的是單眼相機的聲響。
  「你一定要把照片寄給我喔!」
  女孩子的聲音嬌滴滴的,帶點少女特有的憧憬,「這是我的地址……你還會再來玩的,對不對?」
  他沒有聽見他怎麼回答,但他聽見她的笑聲,甚至淹過了海浪的沖刷聲。

  那日,在還有點陽光的時候,他們又回到那個倒映著彩虹的水面。

  「……就是那個弄華嗎?」
  兩個沒有交集的眼神,仍然一起看著遠方的落日。
  「嗯。」斷了好一會兒,裴敬輝的聲音再度回到徐開貴耳裡。
  「開貴……我做得不好,但是……我會做得好的……
  「……是不是,開貴?」
  徐開貴轉頭過去,發現他流了淚,滴在仍然炙熱的岩堤上。
  ……這人怎麼老是流淚?
  唇裡吐出的還是那句話,然而早晨的挖苦,在這個時候,淡成一種無奈,與心裡頭的黯然交雜,「不是說了,要開開心心的嗎?」
  這下對方淚流得更兇,弄得徐開貴胸口明明早已幾近潰堤,就要炸開的衝動,也被浸濡得不知所措。
  「……開貴,你不要逼我好不好?開貴……」哭出來的人沒有辦法停止,「我很痛,我會受不了的,開貴……」
  變成全黑的夜色裡,孩子氣的那個聲音,在風裡輕飄飄的,只是喚著一個名字,「開貴……」
  有些淚,滴在看不見,也沒有人可以到達的地方。
  伸出手擦去裴敬輝濕潤的痕跡,他有些艱難的開口,「別急……」 
  伸手抱住哭泣的人,徐開貴聽見自己的聲音,「孩子,你慢慢來。」
  就算被對方抱得那麼緊,他知道,有東西碎了,他不知道,是不是能夠拼回去。

  再緊一點,敬輝,再用力一點。
  這樣即使會疼,至少不會冷。

  徐開貴忽然這麼說,敬輝,我唱首歌,給你聽吧……

  『那一天 那一座陽光燦爛的跨海大橋
   你說只要一直跑
   那一邊就是我們的天涯海角……
  『人之初……初……』(註)                        

  徐開貴唱啊唱的,聲音卻漸漸沙啞下去,越是往後,就越是斷續。
  試了幾遍,到天色漆黑,他們離開之前,他一直,沒有唱完。

  是日晚上,他們才關了門便是瘋狂的擁吻,衣服散落得凌亂,脫得太慢,性急的一方索性撕了那礙事的布料,室內的空調無法降低兩人的燃燒。
  先是從沙發上歡愛至浴室,到床上的時候什麼都放開了,那個背脊彎曲的男人應允了所有被要求的姿勢,像是世界末日那般毫不顧忌。
  所以流了血,也算不了什麼。
  渴的時候那馳騁的人就以口渡水,接連而來的是更炙人的舌尖挑弄,在頂顛相契的時刻除了律動還是律動,彷彿要把眼前的所有烙在腦海裡才足夠,承受與掠奪一次又一次的加重,卻誰也沒停手。
  「我還要。」
  這是壓在徐開貴身上的男人,唯一說的話。

  清晨的時候,他們一起醒來,吃了早點,一起等著永遠不準點的公車。
  牽著手的模樣,與來時似乎別無二致。
  還留著的,是只有徐開貴才知道的,微微站不住的雙腿。
  在回航的班機上,他看見他把一張寫著地址的字條扔在回收袋裡。
  他們的手握得很緊很緊。
  離開登機門,到達臺灣本島的時候,一切又回復成他們原來生活的世界。
  手就在無言的默契中放開了。
  徐開貴看著接駁巴士相駛漸行漸遠的方向,那是相對的遠離,兩倍的距離。
  徐開貴知道,不說再見的他,他明白。
  車經過一個小小的隧道,黑暗裡,有點涼,讓徐開貴懷想起剛失去的溫暖。

  知道嗎,我其實捨不得,敬輝,好捨不得。
  但是那是只有一方,無法辦到的事。



  註:歌詞引自〈人之初〉,演唱:劉若英,作詞:陳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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