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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8月13日 星期六

[原創] [錯肩] 第十二章 海風颯颯

 


        徐開貴清晰的,「而失去我,確實就是代價。我知道,你不會永遠是從前的你。但是,你要明白,你終究永遠失去了我。」
  對方情緒也開始激動起來,「代價不是那樣付的!人生也不應該是那樣選的!」

錯肩 第十二章

         在徐家醒來的徐開貴,在柔軟的床鋪裡轉了個身,才忽然意識到自己不是在地板上這個事實。
  身上的浴袍是自己沒見過的,因為自己從來就沒有買這種東西。甚至並沒有實際在這裡住過,從前在這裡的第二天,就搬了出去。不過基本的配置是知道的。

  拿起了床頭的眼鏡戴上,徐開貴發現自己的行李都已經安置妥當,走到廁所,用品也都一應俱全,用慣的那把刮鬍刀、全新的牙刷、舊的洗面乳、開封的髮膠。
  走到沐浴用品架,低頭嗅了嗅,跟自己身上的味道一樣。
  徐開貴想起自己身上遍佈的紅痕,在沐浴換衣裡是絕不可能沒被看見。成年男子有成人關係並不稀奇,只是卡在梅令時知道對象可能是男人的點上,縱然他覺得比自己年長的梅令時在這方面一向並不怎麼忌諱,但徐開貴心裡不由得還是有點意料之外的尷尬。
  在茫然毫無印象的思緒中,打理好自己,走出房門,拉開木製的椅子,回音在屋裡空蕩蕩的響。
  原來世上沒有借酒裝瘋這回事,但是卻有可能因為酒精而失控,記憶將近空白的可能。
  坐在餐桌前,徐開貴看著兩副顯然用過早飯,但仍未收拾的餐盤。
  很簡單的餐點,雖然是冷的,但是每一種配置都顯得用心,因此仍然顯得精緻。對於經常在外隨便解決的自己而言,應該要是具有吸引力的。
  但是徐開貴卻沒有任何動作,一直到聽見大門打開的聲音,鎖上的金屬撞擊,拿出脫鞋的輕巧窸窣,和自在停在身後的腳步聲。
  「昨天麻煩你了吧,真是失態……徐懿貴知道嗎?」
  撤掉了冷掉的茶杯,換上分帶著白霧蒸騰的飲料,「三少爺沒有問,不過大概是有發覺您回來的事。」
  雙手交握著茶杯,徐開貴向著杯緣吹氣。
  梅令時揪住一直貼在杯上的手,「大少爺,燙的。」
  徐開貴啊的一聲,抽回了手,在空氣中搧了搧,點了點頭。
  「我準備國考這段期間,會住在家裡,但只有晚上會回來睡。」
  徐開貴望著被塞到手上的餐具,「……我還是……」皺著眉,他說得有點含糊,像是在找適合的形容詞,「……有點反胃。」
  「大少爺,你在宿醉。」梅令時回到廚房裡把剛榨的檸檬汁倒進徐開貴杯裡,紅茶的色澤頓時澄清。
  「昨天您能吐的都吐完了,根據地上撕開的封條和殘餘的空瓶來推算,早上胃悶還有點小嘔是正常的,等等一吹風,您還會頭痛,眼睛乾澀。除此以外,您會一直口渴,而且比平常更常內急。那今天您還出門嗎?」
  幾句裡頭,梅令時的不滿倒是少見的直接。
  徐開貴心想,自己到底是在他身上吐了幾回?竟能讓他如此有失溫婉。
  「有你細心精闢的講解,我想今天我還是待著吧。」說到最末,徐開貴就著再一波微微反胃裡,摀住了嘴。
  「大少爺……」梅令時意料之外的順著他的背,「別那樣喝酒。我記得你喝酒就容易心悸。」
  徐開貴笑了笑,接過遞到唇邊的茶,「你倒是記得清楚。」
  水果的香氣暫時壓住不舒服的吞嚥,但反噬的酒精氣味變成苦澀留在喉頭,仍是十分難受。
  「那依照你專業的見解,我怎樣才能擺脫這老是做噁的惡夢?」
  沒什麼禁忌,就是這兩人的默契。
  「把它趁著溫的時候都喝下去,大少爺。然後回床上去睡到想上廁所再醒。」
  梅令時隨即在徐開貴動作後收拾空杯,「……你需要休息,至少是今天,大少爺。」

  徐開貴這天確實的在睡與醒之間反覆著,之後的日子,也是看似機械化的在讀書、吃飯,睡覺之間輪迴。
  沒有手機,就沒有任何人找得到他。那個人再也沒有來過。
  當生活變得簡單,生命的治癒力就越強悍。
  就好像如果把海星的觸手斬斷,牠可以再生出一隻新的,甚至斬斷的那隻也可以自行變成完整的個體。但是如果將一個靈長類的手指截肢,卻是無法挽回的現實。
  越是原始的演化裡,就越可能在受創中,回復到最初的樣子。
  清晨就出去晨跑,閱讀至中午,吃第一個便當,晚上再散一個鐘頭的步,之後是第二個便當,考古題演練,回家,凌晨一點梳洗,而後就寢。
  刻意的避開同在一個空間生活的人,不互相干擾,自然就安靜。
  徐開貴並沒有因為考試而變瘦,反而回升到兩年前的體重,甚至更胖些許。
  他曾經懷疑是不是愛心便當太過營養,但是梅令時頭也不抬的否決,「三個人都吃一樣的東西,我就沒有見到另外兩個抱怨過體重。」

  在國考結束的那一天,徐開貴才開機。電腦和手機。
  電子郵寄的信件為數不少,字數太多而情緒複雜,他只選擇匆匆掃過幾眼,便把注意力放在手機的簡訊上。裡頭未閱讀的數目,超過自己的預計。徐開貴一封一封的看著。

  「真正的錯過建構在兩顆不再相觸的心。然而我胸口的半顆還傻傻停留在準備度過一生的計畫裡。我想我還是要鼓起勇氣,但如果這是命運……你願意和我交往嗎?」

  交往?
  這兩個字徐開貴第一次聽到,不自覺的扯了下嘴角。

  「不能作為你今生的伴侶,與你並肩而行,不能在那樣的地位給你支持和依靠,我感到很遺憾,但我不想和你失去聯繫,沒有音訊,人生將少了很多滋味,我們可以談的那樣多那樣深!我們的相處和相聚並不會影響我們往幸福的地方去!我們緊握我們放手,我們深深的心靈接觸,來自最真誠的心。」
  「我曾經做得那樣的不好,但我渴望不因此錯過你。」

  看似成全的內容,徐開貴靜靜的看過。

  「昨夜夢見你了,我在身上畫出好長一段口子,望著牆角的你,不喘一口氣……只是一直深深的看著你……你好嗎?我該去上課了。」
  「有沒有跟你說過,最快樂的生日是跟你一起過的……」
  「好想唱歌給你聽……或者我倆輕輕的哼哼唱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因為我心裡有一個你。」

  到了這裡,徐開貴的眉頭又微微的皺了起來。

  「大雨,保重。」
  「情人節快樂。我知道只有我可以讓你好起來,因為只有我看得見。晚安。」
  「只是想對你說,除卻簡訊,我想是待之以禮的,因此還是會想見見你跟你談談天,今生是,你有你的,我有我的家。來散散心,讓我們好好聚一聚吧。」
  「現在在別人身上看見很多從前你在我身上看見的幼稚,已經是沒有感覺的了,因為我仍然是那樣熱切的想去愛,那麼拙劣,那麼糾結,彷彿在一團毛線中硬是要抽出一條,正好讓一切終結。很想要殺一個人,就衝了出去,老頭說我的話和人就像這樣。有人覺得極壞,有人覺得可愛,你呢?我以為是,你無法抗拒吧,就算是我們現在這樣,我都可以感覺到你。」

  老頭指的就是他的指導老師吧?研究所的生活不難想像,在藝術的領域,許多學生選擇和教授成為朋友,所以有這樣的形容,徐開貴不意外。
  最意外的地方,徐開貴笑出聲來了。

  「你知道嗎?我明確的感覺到,只有你,你這樣的性格,能夠成就一個大藝術家,而只有你,你這樣的伴侶,我會回家,終身。」
  「沒有你,我是在浪費時間……請和我見面。」

  反反覆覆的情緒並不陌生,這個人他雖然陌生了,但是不至於不能理解。
  開了機的電腦裡,E-mail信箱裡也許總計有兩位數的相關信件,現在的他卻已經不想再看。

  「再和我說說話好嗎,你說我們是朋友,哪有不說話的朋友。」
  「只能做為朋友,到目前為止都不會改變對吧?因此你要一直不和我說話嗎?」

  螢幕上正閃動著,衝著這封幾秒之前才剛接到的訊息,面對來電,徐開貴接了電話。
  線路已經接通了。
  「是我。」聲音是徐開貴的,裴敬輝一時卻是無法言語。
  莫名的張力在兩人之間角力,而徐開貴只是低低的笑了,「裴敬輝,知道嗎?要做一件事情,就要做得完整。」
  對方一向能言善道的本領像是被嚇著了半點無法發揮,只是被牽引著。
  此刻卻是徐開貴,半年以來,對待裴敬輝,最溫柔的時刻。
  就如同現在,徐開貴難得開口,一直沒有停止的話語。
  「……比如溫柔。」
  風輕輕從窗邊吹進來,散開徐開貴的額髮,屋裡屋外是一片清朗。
  「如果要對一個人溫柔,就要徹底,否則便是最大的傷害。越瞭解痛苦的人,越能溫柔待人。但你要小心啊,溫柔是一種奇異的東西,要不就要給得完全,要不就全都別給。」
  就算只是有意無意,只為了想傳達給別人去體會的,相交的柔軟與美好。
  語氣越是清淡,字裡行間卻越是令人驚心,「因為,不夠的溫柔使人崩潰。支離破碎。你在聽嗎,敬輝?」
  「……嗯。」微微的遲鈍,裴敬輝回答的聲調像是恍如隔世的回音。
  「敬輝……就好像沒有『除了簡訊之外,是待之以禮的』。這世上,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沒有一個人,可以同時用心說好兩個故事。那是對自己的負責,也是對別人的負責。」
  裴敬輝看不見那人的神情,迷茫之中,似乎見到了那人開合的嘴唇,而耳邊是他的聲音,「是朋友就是朋友,是情人就是情人。套著朋友的外衣,說著戀人的絮語,又是什麼意義?……」
  那個人是不是笑了?裴敬輝亦悲亦喜的神情,混亂成一片模糊,「……敬輝,你還是沒有把你自己搞清楚。」
  看著身後來人遞過的飲料,徐開貴笑了笑,「你在太多的文字裡,一直提到你的確是要帶我回家的。」
  裴敬輝這次回答得快,像是終於回復正常,「開貴,我是真心的,你知道……你知道的……我們回家吧……我們……我……」
  徐開貴打斷了話,回應字句清晰,「我知道沒有不說話的朋友。但是,也沒有一起回家的朋友……敬輝,你終究只能選一個。」
  裴敬輝安靜了幾秒,接下來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卻因此讓人有種陷入喃喃自語的錯覺,「是的,你的愛既溫柔又完整,使我從未想過你的離開。是的,你說,孩子,在我的面前,你永遠可以說說話……
  「是的,我在你面前,盡情的做我自己。是的,那全部是我。」裴敬輝沒有辦法停止,好像下一刻不存在般的傾吐著。
  聲音一點點的晃動,參雜頭髮次次刷過話筒的雜訊,像是傳達了裴敬輝現在就算握緊卻永遠也沒有辦法靠近的心跳,「所有你對我用心說的話,我都聽在心裡。真的很沉重。可你知道嗎,我始終覺得你說得很好。你的感覺像一面鏡子,而那是全部的我。有時顛倒,有時狂妄,反反覆覆痛苦,快樂又認真過分。是的,那是我,但不會是永遠的我!」
  喝了口水,反常有耐心的聽完那人說的話,徐開貴聲調聽不出喜怒,只是一派安然,「一旦欺騙我,就會永遠失去我。那就是代價。所有人都一樣。」
  剛剛一點點的心神擾亂,徐開貴已經收得冷靜,「敬輝,人是這樣子,如果越長越大,就應該越來越明白,話說出口是有代價的。」
  「比如說……」徐開貴慶幸聲音比表情容易傳遞,容易掩飾,「……表示自己是朋友,但是文字裡卻不把逾越立場的表態當一回事。這些失禮的信件也不過是冰山一角。」
  語氣忽然冰冷,轉變之快,裴敬輝也嚇了一跳,「只不過這次我真的是生氣了,裴敬輝。你其實有很多選擇。」
  心裡某個地方抽緊了,徐開貴把它全掏出來,一股腦攤開。
  「敬輝,做一件事,說一句話前,如果沒有辦法那樣去承擔,就不應該那樣做。因為你辦不到。你當然可以後悔,但是你必須知道,那也都是有代價的。
  「知道自己,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同時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什麼,在這其中,達到內在和外在的平衡,而去認同自己,比什麼都重要。一個人行為和內在有著落差,這樣的人,就會容易對自己和別人犯錯。」
  一個對人反反覆覆,又覺得模模糊糊是所謂離不開的人,沒有辦法對任何東西負責。
  徐開貴清晰的,「而失去我,確實就是代價。我知道,你不會永遠是從前的你。但是,你要明白,你終究永遠失去了我。」
  對方情緒也開始激動起來,「代價不是那樣付的!人生也不應該是那樣選的!」
  裴敬輝忍不住嚷起來,「我喜歡你和我說的那些話,但可不可以,輕輕的說一聲,『嘿!孩子,該回家囉』,可不可以只要笑笑再說『不要再調皮了』,我就懂得了。可不可以在每一次激烈碰撞後,都可以繼續下去。因為我們都太認真,而這份認真太難得。我知道你會說:『那我的痛苦往哪裡擺』……擺我這裡啊!」
  想要點菸,卻一時間只發現手邊空蕩的紙盒。
  最近逐漸減少的菸癮,反而讓徐開貴錯估了存量,捏扁的包裝被棄置,徐開貴手指間只剩下攪拌的茶匙可以彈弄,「敬輝,我要你付的代價,我的人生,難道應該由你來選擇嗎?」 
  笑聲,這是徐開貴今天第幾回笑了?裴敬輝想。
  而那張應該薄而唯美的唇,仍然在無情的控訴著。
  「擺你身上?你承擔不起,就像你傷了兩個人的心,但那些因你而生的矛盾與自責,卻連你自己也無法排解。所有原本需要你去承諾與安撫的人,變成去承諾與安撫你的人……那不過是更多的傷害罷了……同時間,也消磨了曾經可以給你的笑容。」 
  「敬輝,你可以對自己模糊,畢竟那是震蕩你自己的人生,但是萬一潦草了別人的人生,你又怎麼去補償?」
  徐開貴慢下來,「你再也無法要求我什麼了,你為什麼至今仍不明白?認真對你而言,實在是太過揮霍。」
  太清楚的情緒,太少的可能,徐開貴緩緩的,「說的遠超過你所願意以及你所可以承擔,就是我最生氣的地方。」
  之後很長的一段沉默。
  而裴敬輝接著的內容只是讓徐開貴越來越覺得離譜。
  「開貴,請別就這樣認定我……請原諒我一次,如果還要走一生,就多原諒我幾次,因為我心裡都是你……一千一萬次,請原諒我。除卻你或許不再愛我……我亦是不想再反覆了。」
  「原諒不是可以被要求的……」徐開貴啞然失笑,「年紀都已經這麼大了,怎麼可能會不懂?你是不曾被要求過認錯,還是從來就被寵溺般的原諒著?而誰又有必要去承受你的任性?」
  愛情裡原諒從來就不是合理的藉口。
  「我們早就是分開的人生,敬輝,生命裡,也沒有被要求就應該得到的原諒,人的心是肉做的,而人的生命裡錯了的過去其實是不能被彌補的……
  「……你太浪費。我以為你還是不明白。」
  徐開貴一口喝下杯裡所有的水,掩飾逐漸的沙啞,「敬輝,你又是為了誰,去要求一千一萬次?」
  「徐開貴……你不明白……」
  徐開貴不再讓對方糾纏,「我不知道他對你說過什麼,怎麼去形容你們之間的過往。但我會這樣說。」
  徐開貴不笑了,裴敬輝能夠感覺得到。
  「體驗過,就懂曇花一現是什麼……你只能做到這樣。我們看過,所以誰也沒怪你。
  「我知道你有奔放的情感,你有對美的嚮往,對藝術界的人,那是求之不得的天賦,你的衝動是你的能量。誰都無法阻擋你,連我也不應該。
  「敬輝,盡情的吐露自己,不過是一種自顧自的只有立場而沒有是非。或許你就是要沒有是非而自我奔放,那麼,就應該可以找到,跟你相同氣息的人,或是傾慕這種能量的人。」
  緩和的聲音,徐開貴輕輕的,彷彿怕驚醒什麼,「那麼你們就可以知道,並且照顧彼此。」
  裴敬輝激動的:「那麼為什麼你不能原諒我!」
  「因為我知道自己不是那個人。」
  「你是!」
  徐開貴又笑了,省去了孩子般的對應方法,「……敬輝,就像是剛剛的對話,你明白嗎?我們之間,充其量,只不過是互相損耗罷了……」徐開貴的話透過話筒,刺在那顆心上,「……互相損耗直至毀滅,我拒絕,敬輝。」
  「但我希望你要記得,敬輝,所謂的藝術價值,是恆久。一時的衝動,片刻的華麗,頂顛上的花,都是美的呈現,但真正能享受藝術,成為藝術家,終生奉獻於此的人,往往懂得平衡。太多的人酗菸酗酒、濫交、吸毒,自我放逐……甚至是輕生。」
  微微的停頓,彷彿為了強調重點似的,「但毀滅不是藝術的本質,敬輝,我希望你要找到你的平衡點。」
  裴敬輝的笑聲聽起來很虛弱,但是又帶種弔詭的傲慢,「……你根本不相信我們之間有過的那些,是不是,開貴?……你以為那不過是我一時的衝動,對吧?」
  徐開貴挑眉,鼻裡的嗤息打在另一端的聽覺裡,聲音意料之外的冷峻。
  「……敬輝,這是莫大的侮辱。」

  把話說完,徐開貴生平第一次,掛了對方電話。

  其實後來,徐開貴想起來,這個人就是這樣,一點沒有變。
  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自己做的事沒得到贊同,就一定要跟所有人解釋,就一定要人諒解,有了錯,最親密的人,都一定要原諒他,因為這件事除了和自己最近的人之外,就再也沒有人可以做。
  隱瞞是因為怕人失望,失望了之後卻又因為疼痛而聲勢浩大,再沒有人可以逼他,因為這樣不疼他。
  問題就出在,從小到大,就是大家,太疼他了。
  予取予求,意氣風發,就像他說的,他是那種踩著別人肩膀前進的人。
  有自信,自詡風流,有著技巧,知道如何討人家歡心,滿滿的一派認真。
  卻沒有收拾的能力。
  是危險,卻從沒得到一點斥責。
  他總這麼會解釋,先疾呼嚮往美的衝動,再來是咄咄逼人的個人自由。
  ……還不行,就喊痛。
  多天真的殘忍。
  徐開貴明白,這世界上,人會在一起,無非就是可以互相依靠,有的時候痛,有的時候有人疼。
  只是,自己不是不疼他。
  而是太疼他了。
  是時候了。這兩年,不是沒努力過。

  「我要你……
  「越瞭解我……越遠離我……
  「越遠越好……」
  剛開始,是曾經為這句話這樣的神傷。
  「我想要跟你走一輩子。」
  那人先是悄悄在耳邊這樣說。
  「你是唯一。」
  在誰都不能取代誰的認知裡,每個存在,不都是唯一?
  「看看是誰跟我走到最後,那就是永遠。」
  人如何去建構一個自己也不相信的承諾?
  「哪裡的天都是天,哪裡的月亮都圓,哪裡對我都是家……哪裡不是家?……有我就是,有對的人就是……我把心帶在身上……」 
  是的,你一直,都把心,放在自己身上。
  你給過我這樣多提示,我卻一點沒有懂。是我的誤會。
  多傻。

  徐開貴的腦裡,一句一句的過往,又輕又重的流過去,卻是滑溜溜的,什麼也不能細細的去握。手心裡躺著護照,模糊的視線裡,背在椅上斜著,顛顛倒倒的笑了一個下午。
  天色暗了。
  桌上的手機一直震動,徐開貴卻連是誰的來電都不想花費心神。
  一通,兩通,三通……
  徐開貴聽著手機的鈴聲,只是坐著,看著因為震動緩緩在桌面上爬行的手機。
  而梅令時不知道什麼時候掩上的門,退了出去。
  徐開貴抑制著去買菸的衝動,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只是靜靜坐在位子上。

  如果那個人再打來,該怎麼處理?
  ……接起來,再馬上掛掉?那為什麼不乾脆別接就好?
  還是說,再對他說些什麼?但是到底還有什麼可以說?
  思緒遲滯了行動,行動更深的禁錮了思緒。
  這樣的無解裡,禁不住震動的摩擦,手機意外的由桌沿掉到了地上。
  還來不及接住,卻已經接通了。
  徐開貴咬牙,撐起剛剛久凹又忽然用力的腰,撿起來看的時候,通話的竟是意料之外,從那天之後未曾打電話給自己的人,「喂?」
  「……學長。」那聲音似乎有點猶豫。
  「怎麼了?」這樣的意外反而讓自己冷靜下來,徐開貴應對得雖然有點生疏,但是語氣並不冷淡。
  「學長,我有件事要跟你說……雖然說有點多管閒事。」
  徐開貴自緊繃裡舒緩,懶懶的選了個放鬆的姿勢,「你說。」
  「我剛剛去找林醫師……嗯,就是林文華醫師。」
  「嗯,我知道他。」
  徐開貴腦裡想,院裡婦產科主治,在外頭也有診所兼診。
  ……只是學弟為什麼跟自己提這個?徐開貴確實不解。
  「我看見……剛好看見……」蘇元醒遲疑了好一會,徐開貴也不追問,只是等著,最後他聽見紙張被揉捏的細碎聲響,低沉下來的喉音很直接了當的,「……看見小蓉在候診。」
  徐開貴聽到這裡,感覺到不尋常的氣氛,直覺挺起腰來,「你的意思是……」
  「……學長,她要流產,你知道嗎?」
  徐開貴聽得有點莫名其妙,學弟頓了一下,「學長,這件事情我以為你需要知道……他與這件事有關。」
  忽然領悟到學弟的意有所指,「……你替我看住她……麻煩你了,我馬上就到。」
  徐開貴掛掉電話之後,檢視著來電記錄。
  所有未接來電,都是那一個人。但是唯一接通的,卻是學弟打來的。
  苦笑著的人,一路上開著車,剛剛都還攤著,現在卻是不能停下來。
  徐開貴到診所的時候,學弟正和小蓉一起坐在長椅上。
  女孩子情緒激動,「你為什麼要……你……」
  蘇元醒捉住頓搥自己胸前的那雙柔荑,強勢裡卻是異樣的小心翼翼,「……小蓉,我欠你一次的,記得嗎?」
  女孩子安靜了。憂傷裡,兩個人看見走廊盡頭過來的修長身影。
  徐開貴在兩人面前停下來,發現原本女孩子那雙漂亮的眼睛,變的有些浮。顯然是傷心的哭過了。
  「小蓉……」聽到聲音,失神的學弟也看向徐開貴,「……讓我跟你聊聊好嗎?」

  在到咖啡廳的途中,蘇元醒便走了。
  學弟還在醫院見習,其實說不出的忙碌,徐開貴很知道。
  陳慕蓉再幾週時間就要畢業,應該是快樂的畢業生,正應該把握最後時光,趁著之後昏天地暗的見實習生涯之前,好好瘋狂才是。
  但現在坐在位子上的人,露出那相見面的微笑,卻看得出來只是禮貌。
  之後又好一陣子,對著徐開貴,陳慕蓉才開始說話。
  「我被你拒絕之後,總覺得很難過……但是又找不到人陪著我……那天,我去了一間Pub喝酒,就見到裴敬輝坐在我旁邊。」
  自制裡,連眼神過去的時候,都帶著謹慎,徐開貴為自己過度的反應嘲諷起來。他心裡想,自己果然對待女性,還是比對待同性慎重的多。
  女孩子笑了,跟剛剛臉上的,完全不同。
  徐開貴很難去形容,像是帶點光,含蓄裡微微的飄著香氣,但是又奔放,讓人覺得藏養起來太可惜了,真的放在外頭卻怕旁人隨便了,乾脆捧在手心裡,才發現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所以徐開貴只是靜靜坐在她身旁。
  「他問我怎麼在這裡,我說,那你怎麼在這裡。」陳慕蓉喃喃自語般的自述,讓人有種身置夢境的錯覺。
  徐開貴默默的隨意替兩人點了飲料。
  「……我們那天聊了很久,我問他,你憑什麼讓學長喜歡你?」
  「他笑得很誇張……」陳慕蓉的表情像是陷入回憶般的溫柔,但是配上她憔悴的雙眼,在徐開貴眼裡,有股說不出的可憐,「……他問我,你想試試嗎?」
  徐開貴靜靜的看著眼前的女孩子,也許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檢視她。從前妝點得淡雅的臉,雖說輪廓還是十分的精緻,但今天卻是如此毫無生氣,之前燙捲的頭髮不知道為什麼剪去了,剩下應該是要顯得俐落的短髮,但微微毛躁著反而讓人感覺出主人翁的焦慮。
  開閤的嘴唇也是接近蒼白的顏色,讓徐開貴覺得有幾分不捨,「……我們像情侶一樣的分享生活。他帶著我去兜風,帶著我數星星,我們一起吃一碗冰,在沙灘上尋找永遠不會消失的痕跡……」
  「……嗯。」
  徐開貴聽著,進入她的瑣碎中,越聽指尖卻越發開始冰涼,只能握住吸管,卻是不停在想念今天剛出門買過,卻在慌忙裡還是忘在車上的那包菸。
  「手牽著手一起逛夜市,情人節的時候偷偷陪我坐車……」
  「……我知道。」徐開貴看著對方臉上夢幻般的笑容,只是不說破,而囈語般的闡述並沒有中斷。
  「他說,我想要跟你走一輩子,他說……」
  這句話,徐開貴聽在耳裡,先是苦,再來是疼,漸漸的抽離出來,但是能感受,所以心痛,輕輕的開了口:「小蓉……你聽我說……」
  「我知道,這一切都不是認真的。」陳慕蓉眼裡有很多哀傷,但是卻很冷靜,「我們沒有說過交往這個詞,就像我們最後一次見面,誰也沒有提過分手。」
  奪過陳慕蓉要提起的咖啡,徐開貴把自己未動過的果汁換了過去。
  陳慕蓉茫然裡也不抗拒。
  換是換了,但兩個人卻都沒有心去品嚐飲料。
  「……他說這輩子只有一個人對他說過這兩個字。他當時說這句話的時候,眼淚就掉了下來。這是他唯一一次在我面前掉眼淚。」
  「所以你們……」徐開貴盡力使自己冷靜,但聲音有點抖音,「你們現在……」
  「我們一個月前就分開的。他什麼也不知道。我覺得他知道了也沒有意義,畢竟我們都說過的,只是體驗罷了。但是……」陳慕蓉微微笑著,像是在緬懷,又像是在輕諷,「……學長,我沒有後悔。如果是這樣……我想留著……」
  輕輕貼在小腹上的手掌是女孩子特有的風情,纖長而帶點溫潤。
  「我想留著的,學長。」
  剛剛有點亮光的眼簾暗下來,而後陳慕蓉苦苦一笑,又向著咖啡杯而去。
  徐開貴難得強硬的按住杯緣,兩人的拉鋸像是無聲的戰場。
  徐開貴越用力,越是笑得難看,陳慕蓉越用力,越是泣得動容。
  「不要這樣,小蓉,咖啡因和眼淚,都對孩子不好。」
  愛情來得有多莫名其妙,裡頭的人,奮不顧身與無處可逃,不過都是一線之隔的引導。
  這些徐開貴都知道。
  打破沉默的話,讓陳慕蓉終於崩潰,失聲痛哭,徐開貴不介意路人店員的眼光,只是把胸膛借給她,至少是現在,好好的讓她依靠。
  「我們結婚吧。」
  陳慕蓉驚訝的抬頭,只是怔怔的看著徐開貴。
  面前的人卻是一臉平靜,那好看的唇又掀了掀,「你沒聽錯,我說,我們結婚吧。」
  「你明明知道……你不是……為什麼?」
  「大人是錯了的,但孩子……還是說你不願意?我是連做爸爸的資格都沒有……」
  陳慕蓉瞠視著徐開貴,他說什麼?……做爸爸的資格都沒有?
  原本不是應該要像蘇元醒一樣,搶過手機,狠狠的把姓裴的通訊錄刪掉,然後大罵自己糊塗,說你幹嘛這樣找罪受?你不知道男人就是脫了褲子大頭管不住小頭?你不知道你這樣是自己犯賤嗎?
  「對不起……小蓉,是我們害了你……」在女人面前濕了眼眶,徐開貴覺得自己太不爭氣,「是我們……把你的人生搞得一團亂。」
  「開貴……」不是的,明明就不是這樣的,對著自己的眼睛裡,陳慕蓉知道他沒有說謊。

  既不是虛偽矇混,也不是是隨口溫言。
  為什麼……為什麼事到如今不像當初那樣把自己往外推?
  為什麼不像蘇元醒那樣讓自己清醒?
  為什麼……還要對自己這麼溫柔?

  陳慕蓉哭得更兇了。
  徐開貴摟住淚人兒,也隱藏了自己,「對不起。」
  看著男人落寞的背脊,不知怎麼,陳慕蓉還是心痛。

  知道他要走開自己身邊,那時也是心痛,怎麼就算知道他想要和自己共度人生,卻也是痛?

  「學長,你不要跟我道歉。」喃喃的,陳慕蓉只是說著這句話。
  像是鐵了心,不肯讓對方拒絕,徐開貴繼續話語,「就算當名義上的父子也沒關係,孩子的身分證有個爸爸總是好的……」
  「可是……我這樣對不起你……你……你若是認真的,等孩子生下來,我可以跟你分居,或是跟你離婚……照你的想法都行。」
  徐開貴正色的樣子帶了幾分嚴肅,但是拉過自己雙手的過程裡卻讓人感到溫暖。
  「小蓉,我不是那種人。既然說要娶你,就是當你是我人生的伴侶……孩子也是我的家人,這是不會變的……這樣你懂得我的意思嗎?
  「這樣……你想嫁給我嗎?」
  「開貴……我……」面對這樣的真誠,自慚形穢裡,剛剛的相信忽然反噬起來,一點點的不安被自己心裡的愧疚放大,陳慕蓉忽然顯出了慌張,「我……你千萬不要跟我開這種玩笑,我……我會……」
  女孩子和男孩子不一樣,男生要是受過傷,好的壞的都是勛章,只會從此讓自己變成男人;但是女孩變成女人的過程卻是一點點疤都怵目驚心,被呵護著的,和無人看照的,一樣到了綻放時分,卻是不同的光景。
  「我沒有在開玩笑。」那男人厚實的肩膀再度靠近,甚至將女孩的頭攬在懷裡,「我說真的,小蓉。」
  陳慕蓉覺得自己有種被愛著的錯覺,只是訝異。
  「我……我……」
  頓下來,等著女孩不再哭泣,徐開貴輕輕的問,「小蓉,跟我一起去美國吧。我已經著手在辦美簽,你正要見實習,剛好我若去國外要成為住院醫師,也還要重新再參加訓練,我們都可以繼續完成原本的理想……離開這裡,不是個結束,而是另一開始。」
  陳慕蓉的手顫抖得不像話。但是徐開貴的聲音這麼溫柔,這樣靠近。
  那雙乾淨的眼睛向著她,「……你願意嗎?」

  徐開貴發現陳慕蓉終於伸手,抱住了他。

  *******

  基本上,那是一個陽光怡人的下午,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坐在樹蔭下,雙手支在腦後,這個位置,是裴敬輝到新城市裡,最常待的角落。
  角落咖啡店,從店名,到裝潢,空間的分配,都是接近單獨的空間。
  而半室外的這張桌子,也因為常客,經常都放著預約中的紙牌。
  今天的裴敬輝,下了課之後,拿著自己的素描本,到了熟悉的地方,向老闆說聲照常,就自己到了座位上。
  一到才發現,竟有些工人在座位旁忙進忙出,很是打擾。
  「小哥,不好意思。」老闆娘走了過來,「最近店裡在裝音箱呢,所以今天這裡會人進人出的。」
  裴敬輝頓了頓,看起來很是困擾,但是笑容連放,連眉梢都有著那麼一點喜氣,讓老闆覺得再多要求都不為過,還想著,等等多送個茶點周全禮儀才是。
  「那有安靜的地方嗎?」綻開的笑裡,裴敬輝順著說,「我需要個可以思索的位置。」
  老闆娘連聲的說有,帶著他到另一處藤椅的沙發裡。
  不算是不喜歡,但是店家室內有音樂已經是基本通則,古典樂還可以,偏偏裴敬輝做事的時候,最是討厭有歌詞的干擾。 
  儘量無視於灌入耳裡滿是謊言的歌詞,但音樂背景裡,歌者的叫喊隨著樂曲,逐漸吵雜到令人無法忍耐,正打算不如去公園坐坐時候,接下來的歌,倒是安靜了。
  剛開始聽不覺得吵了,慢慢的還覺得熟悉,不知道在哪裡聽過,越是後面,裴敬輝漸漸的,越是揪緊了掌心裡的筆。這時候老闆娘端著冒著熱氣的飲料,和一盤餅乾走了過來。
  「你知道那首歌的歌名嗎?」裴敬輝倏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聲音意外的有了岔。
  有點不明所以,放下飲料,老闆娘一邊擦手一邊回應,「知道,叫做什麼……」
  什麼半天,老闆娘已經有點支吾起來,裴敬輝卻耐心的,一直等著接下來的回答。
  見到客人似乎對此有著異常的執著,老闆娘放下餐點,走到櫃臺,抽出那張音碟介紹。
  裴敬輝跟過去,只是看著,遞過的封面拿在了手裡,卻像是什麼也沒看進去。
  老闆娘沒有察覺到,仍然笑臉迎人,一邊用手指著上頭曲目,「這裡,『人之初』,你不就是說這首歌嗎?」
  音樂播得接近尾聲,他聽見最後一句詞。

  『人之初,愛之深,這麼久以後,沒想到還想到那一個人……
  『……那一個世界上第一個愛我的人。』(註)             

  裴敬輝忽然就離開了商店,在街上一面跑,一面哭得很大聲,換氣的時候,覺得自己就要死去了。
  他趕著,火車接計程車,沒間斷的一直追,回到那個曾經和他一起生活的住處,卻遇見另一個正要搬進去的人。
  他走了。甚至也許,是更早已前就走了,早到那租屋處,已經沒有人知道那個名字。
  幾年之後,他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裡,對著全省都一樣的店招,叫熟悉的飲料時,剛好遇見他的學弟。
  他才知道他已經出國了。
  這回是真的離開了。

  「……開貴。」
  裴敬輝向著天空大喊著。但是,已經沒有人會向自己回頭,再有人罵他,再回答他。
  他連一點消息都沒有了。
  他們也許連朋友都不是了。
  裴敬輝回到他們曾經去過的所有地方,之後,在那處熟悉的港灣邊,狠狠把手機扔了出去。
  但是,那個號碼,那個人,卻一直沒有辦法像是掉進海天盡頭的拋物線,那樣消失得乾淨。
  也許就是因為不知道盡頭在哪裡。

  裴敬輝立在岩礁上,向著海風,站了許久,任由頭髮臉龐被飛砂和鹹度掩埋,直到夕陽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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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上冊已結束。接下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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