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s

2022年8月13日 星期六

[原創] [錯肩] 第十一章 緣起緣滅

 

  是了,就是因為不夠痛,才會一再的想著他。
  所以痛好,更痛,痛到沒法子忍受了。

  就捨得忘了。

錯肩 第十一章 (H)

        現在的自己,到底給了他什麼?
  徐開貴回想到今晨從口袋裡掉出的那封信。他們再度相識的最初。
  在那場雨後寫的,但徐開貴一直沒寄出去的那封信。 


  是什麼東西不一樣了,敬輝?
  我覺得好陌生。
  對從前的我們。
  對現在的我們。

  清晨回來的夜裡,走到關燈的床邊,徐開貴靠著幽暗的視線,他靜靜的看著他的睡顏。
  摸著他的額頭,輕輕的俯身一吻。
  被吻的人很快的就得再搭上回程的火車。
  徐開貴又靜下來的時候,才看見牆角又出現些散亂的畫具。
  他記得今天的電話裡,他說過這幾天要去進行新畫裱褙的事宜。
  他每日都要與他說有關他文化中心展覽的事。
  場地多大,可以容得下橫幅幾張直掛幾張;角落的地方要怎麼處理才不會壓迫;邀請卡的原稿出來了;這次老師說些什麼,現代與工筆畫的比例應該誰多誰少;邀請名單上誰是必定要的;在第幾天的時候一定要寄出,才合時宜,又能真的提醒出席。
  兩人電話的最末,那個人說,開貴,今天要聽晚安吻。
  徐開貴不肯,他就賴著,不肯掛電話。
  在話筒上的吻是如此虛幻,就像是我們一樣,徐開貴終於還是將嘴唇貼上去的時候,禁不住這樣想。

  展覽的日期越來越近,對方的電話越講越長,徐開貴面對著自己的原文書和case報告的投影片,只是一直打呵欠。
  他們不再吵架。
  因為其中一個人,沒有力氣再像從前那樣去聽,沒有欲望,再像從前那樣去認真。
  就像是掉在窗邊的那張邀請函,一直都在那裡;就像是那些疊在牆角的,不屬於自己的畫具,一直都在那裡。
  就像是在注視裡破碎的,海風裡的合照,一直,都還在那裡。

  徐開貴起身,開始收拾家裡。
  明明有著未完成的報告,明明兩人分的衣服和內褲疊在籃子裡接近滿出來,明明已經是該就寢的時間裡,他還是這樣選擇。
  該是好好收拾的時刻了。
  從家裡,到外頭。

  下一次再把地上的邀請卡撿起來的時候,是徐開貴已經在展覽會場的時候。
  和裴敬輝一起處在儲藏室裡的空間,徐開貴彎下腰拾起因為被偷吻而弄亂,等等將要擺出來,放在櫃臺供人取閱的宣傳明信片。 
  對方在整理衣著時,徐開貴忽然想到一件事。
  「敬輝,我應該有跟你說過,我母親回國兩個月,正好就住在T城。」
  「所以?」裴敬輝頭也不回的問。
  「我應該也跟你說過,她知道我們的事。」
  這下裴敬輝轉過身,看著捏緊邀請卡的人,臉上有絲不耐煩。
  「你到底要說什麼?」
  「你有寄給她嗎?邀請卡。」
  「當然沒有。」
  徐開貴壓抑著漸漸由胸口升起的怒意,不算是完全,但是多少降低直接吵起來的可能,「為什麼沒寄給她?」
  裴敬輝看看天花板,又看看地上,竟然笑了。
  「……為什麼要寄給她?」
  「因為她知道你,知道我們的事。」
  裴敬輝的口吻讓徐開貴怒意更盛,「所以呢?她又不會來?那樣根本沒意義。」
  終於徐開貴還是無法忍耐,「你……就憑我們兩個的關係,憑我是你的另一半,你就應該寄,那是禮貌!」
  「……外面聽得到嗎?」裴敬輝滿臉不悅,「你小聲一點。」
  徐開貴忍耐著的情緒忽然就按捺不住,可以在儲藏室裡恣意對自己毛手毛腳,可以在需要人手的時候不惜在會場讓自己的前任情人坐在櫃臺,可以以藝術之名把自己外遇的對象那畫面當成主打的文宣,卻不願意寄張邀請函給自己同在T城的母親。
  千萬的顧慮裡,全都是為了自己,可以用的絕不浪費,有人自願給的就歡天喜地的拿走,十成十的認為越親近的人,就要滿足自己所有的需求。
  好的都握在手裡,就只怕張揚了會妨礙自己的關係。
  他不是一向張狂?他知道,外面所有的工作人員都知道,坐在櫃臺的明分還是愛他,還說要等他回來。
  ……然而外面的工作人員,除了還是沒有再出現的弄華,還有誰知道自己?從前徐開貴以為,他只是想把他藏起來,也許是因為太喜歡了。然而,事情演變到現在,又如何去知道,自己是不是一種旁人看不見的虛幻存在?
  還在想著,那人早已經關上門到會場去了。
  再過去的時候,恰好有個老人坐在櫃臺的椅子上,紙張在忙碌裡沙沙作響。
  只見裴敬輝饒有興味的盯著老人手上折的紙,「是喔。好厲害喔。」
  桌上已經有了幾種小動物,還有幾個像是裴敬輝認識的朋友一齊站著。看來是已經折了幾回。
  「那當然。」老頭意猶未盡,又拿起自己隨身攜帶的色紙,「我可是折了幾十年的,當初我也有開過班的。」
  說著說著,還拿出民俗技藝的政府證照在人眼前晃,裴敬輝答著,是喔,那很厲害喔。
  老頭受到稱讚,一時興奮,聲音宏亮,「不然我教你,很簡單的。」
  裴敬輝笑得燦爛,「真的喔,你說的喔,你要教我喔。」
  「沒問題,那沒問題!難得你有心要學!」老人家笑顏逐開,比起剛剛,表情又精神許多。
  只是裴敬輝眼角一閃,顯然有貴客到,就著一句「不然你先教他吧」隨即目光瞥向徐開貴,從櫃臺抽了身。
  剛剛聚集的人也在不知不覺中散去,只剩下徐開貴一個人。
  那老人只是一直拉著徐開貴,邊連聲解釋直折橫折的過程,徐開貴也只能硬著頭皮,一邊聽老人重複著說「你要學起來,才能教他。」手上只能勉強著跟著動作。
  這次折的是青蛙,徐開貴有些心不在焉,作業做得自然不夠精細,所以完成時按著蛙腿跳躍時,倒顯得有些跛。
  「你這樣做得不好,我要再教你一次……你要好好記著啊!不然他會學錯的!」
  徐開貴硬著頭皮,又學了一回,才好不容易趁老頭起身去上廁所走了開去。
  裴敬輝這才挨過來,「你剛都一直在學喔?真佩服你受得了。」
  幾個念頭在徐開貴的腦裡轉了轉,忽然意識到過近的距離,伸手一格,拉開了空間。
  那人像是忘記剛剛還在儲藏室裡的對話,甚至滿是不諒解,「你幹嘛?在外面,跟我生什麼氣?」
  說完還眼斜斜向還在會場的明分一瞄,「就不怕有人在看?」
  徐開貴一時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擠了個笑容走開,坐在了會場,也不想再回去櫃臺,就找個有軟墊的地方靠著,剛好是那幅最在意的畫前面。
  種種回憶前仆後繼而來,眼前的,越看越是傷感,默默坐著,覺得眼眶竟是一陣濕潤。
  一搓臉,再次把無邊的思緒收拾,遠遠看到填補櫃臺空缺的明分似乎又消失,才漸漸再踱了過去。
  再怎麼說,自己和他相見,還是分外尷尬。看看桌上差不多空了的位置,到儲藏室裡再把所剩無幾的畫冊搬出來套袋,補滿。
  接著又看看桌上,似乎也沒了杯水,再回到裡頭搬出來。
  出來的時候,裴敬輝已經坐在了位子上。
  徐開貴默默把水杯排整齊,拿了最側的一杯,插了吸管,推到裴敬輝面前。
  身旁的人把水一口氣喝掉半杯,先是點點了桌上的畫冊,然後讓徐開貴再去確認剩下的數目,翻著簽到的名冊,叨念幾句髒話,悠悠開口:
  「那些畫冊給那些大頭才是最浪費的,根本就是媽的砸錢……我的目的才不是給那些老頭,而是希望如果有人剛好去大頭那轉轉時可以看見……這樣才會有機緣出現。」
  徐開貴低聲的嗯了一聲,沒說些什麼,只是繼續做著手邊那些瑣碎的事,心裡頭一邊想著後天要考的小兒科學,連一個字都沒有念的窘境。
  自己讀書向來有分寸,徐開貴只是這次有點吃力。

  意外的,裴敬輝只在開幕當天待到下午,就說要陪著自己回去。徐母的班機已經在當日下午確定飛回日本,所以徐開貴沒有拒絕。
  但他知道,接下來,絕不只是跟著自己回去那樣簡單。
  先是應付了岌岌可危的科目,接下來連著值班,終於在週末,一個大好星期日的早晨,徐開貴勉強的醒了過來。
  他是被叫醒的。
  雖然睜開眼睛,但是有種莫名的吸力又讓它合起。

  「你什麼時候要起來?」
  徐開貴半閉著眼,應著,等等。
  「你什麼時候要起來?」又有人這麼問。
  ……
  「我們中午吃泡麵嗎?」
  ……為什麼有那麼多問句?
  徐開貴連自己回答什麼,都記不清楚了。

  真的因為尿意而醒來的時候,徐開貴發現床邊的人在哭。
  「……」
  徐開貴嘆口氣,戴上眼鏡,喝了幾口水清醒。而在那個人坐的地上,擺了兩碗泡麵。
  「敬輝。」
  他還在哭,「……你說我泡好泡麵你就要起來的。」
  「……敬輝。」
  裴敬輝忽然大聲:「你怎麼可以叫我一個人吃?我就是要一起吃。」
  「……敬輝,我很累。」
  裴敬輝抓住剛剛才空出的枕頭,只對著它說話。
  「你最近……最近回來都只是睡覺,也不陪我。就算好不容易等到假日,你又睡到下午。叫你起來吃午飯也不肯醒。」
  「……最近輪我值班。很想睡。」
  徐開貴揉揉額頭,用力抓了抓頭髮,彷彿這樣能夠有助於清醒。
  「你又睡不好,一直翻來翻去的。又沒有用。又不肯起來。」
  徐開貴倒是很想笑,不過不至於表露出來。什麼是一直翻來翻去的,又沒有用?
  如果能安安靜靜的睡上一會,又怎麼會沒有用?又怎麼會不肯起來?
  想了半天,徐開貴選擇最中肯的答案,「……我需要休息。」
  裴敬輝倒是自己笑得大聲,「你一定覺得我很任性對不對?嗯?你心裡是不是這麼想?覺得我很煩?覺得我幹嘛假日一大早就要叫你起床?我告訴你,我就是這種人!我就是喜歡半夜騎車好去看日出!想要和喜歡的人在有微風吹過的山邊吃早餐!」
  徐開貴一邊聽著這句話,一邊估量著自己睡著的真正時數,大約一隻手就可以算出來。
  「你不在乎我!」這句話直接而明白,比前面的句子簡潔得多。
  徐開貴終於決定回應。
  「是!我是覺得你無理取鬧!我每天出門去很晚回來是我願意的嗎?我不累嗎?我為什麼連做完自己分內的事都有地方可以讓你不高興?
  「我一直睡?一個人睡不多,又一直被叫起來問說要睡到什麼時候的情況下,睡眠品質有可能好嗎?你說我不在乎你,你又怎麼知道我有多疲倦?我的班表你沒有?」
  徐開貴這下扯開昨日未褪上衣的領口扣子,「我每天早上起床的時候你在睡,怎麼假日你起床我在睡就不行?」
  徐開貴止不住自己心裡頭那按捺已久的氣,「你一個人好端端的在家裡畫不出來也不快活,必須出門自己吃飯也是我對不起你。
  「出了門,自己大熱天騎車騎到發暈想吐又是老子不爽。就算沒出門真的畫了出來,打電話我卻沒辦法聽超過五分鐘你也要發脾氣,和我吃上一頓飯,兩個人不知道要吃什麼你也不開心。」
  「你這也不高興那也不高興……你為什麼就是不能自己一個好好的?」
  徐開貴知道傷人,但是已經夠了,自己受夠了,止不住的話從嘴裡流出來,「你不就是不甘心,不平衡,心裡頭矛盾,既無法完全只看見我,又害怕會錯過?」
  像是受到刺激,裴敬輝開始亂揉著手裡的枕頭,一時間窸窣聲大作,
  「對!我就是不能自己好好的!我需要你,二十四小時都注意我,都只注意我!」
  徐開貴沉默幾秒鐘,嘆了口氣,像是全然的放棄,「……我現在需要休息。」
  裴敬輝一氣之下,站了起來,把徐開貴桌上的書都掃到地上去,精裝本的書轟隆巨響,在地上摔得東倒西歪。不過聽在徐開貴的耳裡還是間接的變得很飄渺,眨眨乾澀的眼皮,終於無條件妥協,「……算我對不起你好不好?你先讓我睡。」
  這回裴敬輝背過身去,不再說話。
  真的打算不再理他,徐開貴拿了枕頭,又回到床上。
  在一個冷顫裡醒來,徐開貴這才發現自己剛剛睡著了,鼻梁上的痛點提醒著竟是連眼鏡也沒拔。伸手一看錶,卻只是小憩了半個鐘頭。身邊空空蕩蕩的,一點溫度也沒有。感覺到有風往自己身上吹,閉上眼想要再睡,卻是辦不到。
  陽臺的門開著。
  徐開貴走到那男人的身後,「你進來吧」。
  裴敬輝動也不動。
  今天天氣並不暖,風吹過來的時候,徐開貴自己還有點瑟縮。
  「你進來吧。」徐開貴盡量忍耐著。
  陽臺的人身著單薄,話裡明明在抖,不知道是因為天氣,還是心裡頭的情緒,「我睡不著。」
  「你進來吧。」
  「你別管我!我說我睡不著!我在旁邊就是會讓你睡不好!」
  伸手捉住徐開貴的肩頭,怒意一瞬間爆發之際,卻發現徐開貴眉頭的隱忍,倏地放輕了腕上的力道。
  像是知道對方釋出的善意,徐開貴緩緩的說,「你進來。沒有你在,我也睡不好。」
  「你這也睡不好那也睡不好,你怎麼也不能自己一個好好的?」
  徐開貴先是打了個噴嚏,苦笑一會兒,眼看再下去也沒有什麼意義,只能重複最後一句對話,「我只是希望你進來而已。」
  轉身進屋沒走幾步,就聽見門窗關上的聲音,接下來是一陣天旋地轉,床上裴敬輝的氣息直白的像是他露骨的話,「你要我進來的。說了就別後悔。」
  先是霸道的親吻,再來是侵略性的撫觸,不算有什麼太充足的前戲,在床上顛顛倒倒的時候,龐大的睡意讓徐開貴昏昏欲睡,但微微緊繃的肢體反應著久未釋放的欲望。
  處在快感與痛楚的兩端,徐開貴仍然被緊緊拴在清醒與昏沉的邊緣。
  讓人發瘋的感覺。
  身上的人已經蓄勢待發,「我進來了,就在你裡面。你喜歡嗎?」
  「……」
  「你瞧,你明明有也反應的。」
  接著幾句話,徐開貴連聽都聽不清楚了。

  第一次,這是第一次,他們真正為了性欲,只為了性欲而上床。
  稱不上做愛,因為裡頭,已經空得留不住任何東西了。
  在男人身邊醒來的徐開貴,忽然領悟了原因。
  現在的他,已經明白他為什麼那麼害怕。
  因為他跟他一樣清楚。
  他獨自去浴室裡洗了澡,泡了杯咖啡。
  而後是一支一支的菸接著抽,站在鏡子前,身上斑駁的紅痕,提醒著一夜激情。
  他在浴室裡,靜靜的摸著那些痕跡。

  他總是這樣,把自己的矛盾、害怕、苦痛,大聲的嚷嚷,覺得這樣才有人聽得見,才有人在乎。
  才不會那麼痛。
  問題出在,自己已經,不能再承受了。
  一個人如果負擔超過自己能負擔,承諾超過自己所能承諾,就如同給予自己所不能給予,付出自己所不能付出,終究還是只有毀滅。 
  但是又離不開,是以互相損耗,無窮無盡,直到什麼都不剩為止。
  那就是該錯過了,徐開貴這麼想。
  是已經錯過了。
  背對著從床上漸漸清醒的人,徐開貴熄了瀰漫了一早上的菸。
  徐開貴緩慢而清晰的,在模糊的晨光裡,開了口,「裴敬輝,我們分手吧。」

  彷彿早有感應,裴敬輝幾乎沒有猶豫,「為什麼……?我不要!」
  「我們這樣下去,沒有意義了,敬輝。」
  徐開貴沒有看著裴敬輝,但他知道,裴敬輝也沒辦法回視自己,兩雙眼睛,沒有交集點,卻是聽得更仔細,「敬輝,你想要的我給不起,而我的付出你不需要,在天平兩端的價值觀,只適合朋友,不適合伴侶。」
  知道話裡的意思太隱晦,徐開貴在穿鞋的空檔裡緩緩的說,「你需要時時刻刻的陪伴,你需要無微不至的情緒處理,我辦不到。我願意給你的約定,終身的婚諾,你卻不希罕,因為你不相信恆久,你只相信誰陪你走到最後就是誰,對嗎?……
  「我不能滿足你,你也不適合我。我們沒辦法一起生活。」
  徐開貴拿起外套,「我接下來,要去其他地方實習兩個月。鑰匙要留在門底。我希望你要好好整理自己的東西,不然到時候,我回來之後,就會通通一起丟掉……你知道我說到做到。」
  拿起放在角落裡,早就收拾好的行李,徐開貴踏踏鞋,是真的要走了。 
  「徐開貴,你不能丟下我一個!」
  床上赤裸著上身的人,應該已經要開始濕了眼眶。
  徐開貴回過頭,靜靜的看著熟悉的臉龐,靜靜看著他流淚,和他倔強著不肯動手擦的樣子。
  徐開貴聲音沙啞,「敬輝,你看著我。」
  噙著淚水,那人把眼光從床角,移到窗邊,再回到自己身上,那中間好像過了幾世紀。
  「敬輝,沒有誰丟下誰。」
  直視著,徐開貴知道殘酷,但是永遠面向自己生命的底線,是永不妥協的堅持,「我們是錯過了,你知道的,是不是?」
  沒有再回過頭,而徐開貴真的走了。

  *******

  徐開貴再回到屋裡,是兩個月之後。他開門,先踩到的就是當初他給過他的鑰匙。
  回到床沿,他看著半空的衣櫃,原來他從前佔據的,竟有自己生活的一半。
  看似乾淨了,但是,卻讓自己莫名覺得有點空蕩蕩的,但是又不知道,該用什麼填補才是。
  電話響了。
  徐開貴看著屏幕,是他打的,非常準,他知道,他一天天的計算著,一天天的打,從簡訊到來電,他全部不回應。
  徐開貴知道,大概必須要做件事,讓他完全死心,死得徹底。

  當天晚上,他撥了通電話,給學弟。
  學弟打開門的時候,兩人有一瞬間的尷尬。
  而後徐開貴自己脫了鞋子,走到完全陌生的屋裡,揀了張椅子坐下。
  蘇元醒頭髮微亂,看起來沒有平常的開朗,多了幾絲困惑,更多的,是無所適從的惶然。
  「學長,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蘇元醒自己還沒坐下來,就開了口。
  徐開貴接得平穩,「……我知道。」
  「我還以為你是因為分手之後喝醉了才……可是,明明一點也不像……學長,你再重複一次你最後在電話裡對我說的可以嗎?」
  徐開貴反而笑了,「我說,你願不願意跟我一夜情。」
  「如果我不願意怎麼辦?」徐開貴看見學弟咬住下嘴唇。
  「那,就再……」
  蘇元醒想到了寒流那天夜裡,他看見另一個走進他屋子裡的清秀男人。
  來不及讓對方說完,他已經打斷了對話。
  「我寧可你找我,也不要你找別人。」
  徐開貴笑得灑脫,「你也不用勉強,如果我……」
  瞬間吻上來的唇,讓四周安靜下來。
  「學長,你不要說話,我不想聽。」蘇元醒接著放肆起來,連綿的吻裡,不由分說的任性,像是小動物一樣嬉戲般的舔吮。
  徐開貴在對方吸氣的空檔裡,冷靜的推住學弟的肩膀,「你想怎樣都可以……只是記得……留痕跡……」
  學弟又咬了咬唇,剛剛才燃起來的曖昧忽然冷去,「學長,你是要我硬不起來就是了。」
  徐開貴誠實的,「你有啊。」
  「不是……我……」
  徐開貴摸上對方腰身,「我利用你,所以我付代價……夠嗎?這樣夠嗎?還是你想要其他的……唔。」
  這次的長吻激烈而帶有佔領的感覺,非常直接的,並沒有挑逗意味的兩人褪盡衣物,隨即往床裡糾纏。
  蘇元醒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
  徐開貴主動到讓自己訝異,非常訝異。
  至少在自己迷戀學長之前的經驗裡,知道這樣絕不會好受。 
  「怎麼……你幹什麼!」蘇元醒試著阻止微微出汗的學長。
  「你用力點!不……快點動!」
  蘇元醒緊握著學長腰際,「不行的。你明明……這樣明明就……」
  「可以……」徐開貴耐心不多的個性變得鮮明,「我說可以就可以,你囉囉嗦嗦的是女人嗎?反正……不是沒有……」
  不是沒有過?蘇元醒幾乎要失去最後的理智。
  「……他……真是個混蛋!竟然……這麼亂來……我……」
  看著學長的臉,蘇元醒處在精神以及肉體臨界的狀況下,卻是不肯,「我做不到……」
  不耐煩之中,徐開貴扭動自己的腰,一用力就坐了下去。
  才一點點的推擠,熟悉的痛楚閃過腦際,但情勢瞬間又逆轉,徐開貴再度被壓在下方。
  「我來。你這樣沒分寸,只會受傷。學長想要的……我會給你……
  「……但你記得,只有今天。」
  在沒有潤滑的抽動中,那種男性的粗野更加明顯,那個人一直都是這樣對他的,無論是對自己的生活,對自己的身體,想要什麼,隨取隨用。
  自己只是不知覺的,越來越空。
  徐開貴閉起眼,「我想要……再痛一點……再痛……」

  是了,就是因為不夠痛,才會一再的想著他。
  所以痛好,更痛,痛到沒法子忍受了。

  就捨得忘了。

  明明接近高峰,像是動物一般的衝撞卻忽然停止了。
  「……我有其他方法可以讓你想得更少。學長要試試嗎?」
  學弟一手開始撫摸徐開貴的胸前,一邊開始舔舐蒼白的脖子。
  徐開貴卻開始掙扎,「不需要……唔。」
  話太多,破壞氣氛,學弟嘴巴一堵,輕鬆的得到流連唇舌的奢侈。
  一邊吻,一邊撫上手下的身體。
  不像是熟悉的那種爆烈,相反的意料之外,近幾奢侈的溫柔撫觸,細緻得讓自己異常的燃燒。
  徐開貴開始因為陌生的感覺而不安。
  「學長……為什麼?你們明明應該有……怎麼可能一摸你就反應成這樣……」
  「蘇元醒你不要……這樣很奇怪……你為什麼……」
  奇怪?為什麼這樣說?蘇元醒微楞,「……難道他都……學長?」
  學長的唇閉得很緊,連頭都轉了過去。
  蘇元醒忽然明白過來剛剛自己說的話有多殘忍。
  再次吻上對方薄而濕潤的唇,蘇元醒把氣吐在他耳裡,「剛剛可以當作是他,但是……現在這個帶給你快樂的人,是我……」
  「學長,你要好好記住……」潛伏之後的緩緩行進,卻讓徐開貴抖到快要爆開。
  朦朧中,徐開貴恍然的知道自己好像狂亂的呻吟了,耳邊只聽對方學長學長的說個不停,真的承受不住的時候,還抓上了對方的背,一次比一次緊,怎麼也無法控制。

  「……學長?」

  徐開貴睜開眼,發現自己完全是跌在對方懷裡的姿勢,扶著手臂的那個人,神情非常鎮定,髮絲垂在額前,勾勒著清醒的眼神。徐開貴看著眼前學弟的臉,有點不解,還有幾分莫名。
  看出學長的反應,學弟接著說了,「你剛剛暈過去了。」
  「我……是嗎?」徐開貴想坐起身,卻是異常的酸痛,「……借一下你家的浴室。」
  學弟雖然知道學長的個性,但是還是主動伸手去扶,果然遭到拒絕。
  「不用。」徐開貴從床沿站起來,剛踏出一步,雙腳卻抖得厲害。
  學弟見狀一把抄起,雙手扣住那其實已經虛軟的身體,「這樣不行。」
  「放開。」徐開貴一臉鐵青。
  蘇元醒笑容看似柔軟,卻透露著十成十的不妥協,徐開貴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學弟,「……你現在連推開我的力氣都沒有,還不如抱緊一點。」
  「一夜情而已,大家上個床,拿你練個技巧,又何必這麼認真。」
  徐開貴展開殺手鐗,沒有一個人在歡愛之後,聽見這種話不會發火的,連露水姻緣也是一樣。
  起碼是你情我願,有點默契的都不會挑明著講。
  學弟卻是一笑,「學長,就算對你來說這一夜不過是作戲,不過是替身激情……
  「但對我來說,這一夜卻是我日思夜想的……」
  蘇元醒剛剛的笑容還有點雅痞的意味,現下卻變成微微的疲憊,「學長,一夜只是一瞬間。衝動得到的一瞬間,也容易失去。學長你歷練得深,本來就比我明白……
  「但花上很久很久的時間,來等待而得到的這一瞬間,對我而言,卻有著很重要的意義……
  「學長……記著我說的話,好嗎?」
  蘇元醒把額頭貼在徐開貴的額頭上,蘇元醒閉著眼,知道縱使像現在,學長的溫度能透過身體傳遞過來,卻還是可怕的遙遠,「學長,人生是好幾個瞬間,好幾種瞬間的沒錯,但是,不是每個瞬間都重要……」
  「不要因為丟不掉的,而失去了該得到的。」
    睜著眼睛的徐開貴一直沒有說話,他說不出來,為什麼學弟的表情,像是和自己一樣痛。
  洗澡的途中,朦朧的蒸氣裡,徐開貴確實已經沒辦法自己維持姿勢,手軟軟的下垂,只是勾著學弟的肩。
  學長在懷裡的溫順,讓蘇元醒幾乎有掉淚的衝動。
  從來不示弱的這個男人,竟然任由自己擺佈。心甘情願的,為了別人,讓自己受傷。
    蘇元醒忍不住放輕了動作,任由學長垂下眼簾,慢慢睡去。
  徐開貴朦朧裡,只覺得好像有人幫他吹頭髮,還有暖暖的觸感,但自己累得無法分辨其中的變換,不安的時候,只是摟緊了靠近自己的背,上下摩娑。
  學弟知道那是他無意識的動作,想到學長無意識抱人的習慣,心裡又是一陣沸騰。
  一半是吃醋,因為學長抱人的動作不是自己教的,一半卻是心疼,現在連抱著自己的手都酸軟到收不緊,在床上時卻還不知節制的要求……那麼從前學長身體被折騰的情況豈不是超過現在?
  更何況學長常常一跟就是八小時的刀。

  徐開貴在床上悠悠醒來,而後輕輕的撥開身上的手。背著另外那一個人坐起身,低了頭,看著身上陌生的衣服。
  遲滯裡,他聽見學弟的聲音,「……學長,你再休息一會兒吧。」
  「……我回去了。今天發生的這些,你就忘了吧。」酸痛還在,但沒有以前那種不堪的傷口。
  思緒竟然到現在還在從前打轉,比較床笫之事更是不入流,不知道為什麼,想到這裡,徐開貴卻很想笑。
  「學長,我……」
  聽見話裡似乎的猶豫,徐開貴清清喉嚨,「你很好。只是能別喜歡男人,就別喜歡男人。」
  故意加重那種世故的笑,徐開貴知道,這種話講起來實際,最是容易理解,「男人都一個樣,就像我……不過就是逢場作戲。」
  確實穿鞋的空檔裡,徐開貴聽見學弟低沉的嗓音。極其認真的。
  「學長。」那聲音裡頭情緒浮動,徐開貴停下動作,轉過頭去。
  「你騙不了我的……那種人我很清楚,和你差多了。」
  蘇元醒綻開一個笑容,映到徐開貴眼裡,卻像是平常見到自己那種燦爛的笑容了。
  從蘇元醒手裡接過外套,最後臨走時,徐開貴轉過身,笑容裡,填滿的是半苦澀半認真的神情,「元醒,你知道嗎……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徐開貴還是去了醫院。為了工作。 
  在醫院一上午,算是最後的收拾,徐開貴隱隱約約知道自己身體過度疲憊,像是有什麼環節出了問題。
  恍神之際,出了電梯,不小心撞到另一個人的肩膀,眼前一陣茫茫然。
  在景物清楚以前,他已經理智反應,「抱歉。」
  幾秒之後,他發現那個人並沒有離開。
  「學長。」
  徐開貴苦笑,對著已經明白呈現在視野中的臉,「我沒……」
  「學長,今天早晨的時候你就有低燒。」
  還來不及說些什麼,手中已經出現了一小瓶藥。
  學弟倒是乾脆,不怎麼多說,匆匆忙忙的奔向剛剛蓄意脫隊的白褂隊伍去了。

  回到家門口的時候,停了機車,徐開貴遠遠就見到人影。
  在臨走之前故意提鑰匙,也不是因為不信任,只是他的反覆,他很清楚。果然,和預測裡差不了多少。
  「開貴……」眼前的人頭髮不算凌亂,但顯然失去了以往的容光煥發,「開……你……你……!」
  徐開貴故意選了個路燈最充足的地方站,就是要讓他瞧個仔細。
  脖子上蔓延的紅痕早就是今天醫院裡護士轟動的八卦,連總醫師都忍不住調侃了幾句。
  「看不出來你還滿會玩的嘛。」
  那個時候徐開貴沒有辯駁,只是笑。

  對方伸手扯開衣襟的時候,徐開貴也不訝異,讓他來回看著自己,一動也不動的。
  這樣,只需要簡單的幾句就夠了。
  徐開貴露出印象中自己最冷酷的笑容,「敬輝,我跟別人睡過了。」
  裴敬輝剛剛檢視時的安靜,忽然換成激動:「誰?你是說誰?那個在百貨公司遇見的女人?」
  「隨便你怎麼想,敬輝。我們沒有可能了。」徐開貴摸出打火機,另一手平穩執著香菸,「……你知道我的個性,我一旦這樣做,就會負起責任。」
  「你他媽該死的責任!你……你為什麼?」
  徐開貴故作瀟灑的點菸,自顧自的抽了起來,「我喝醉了,就睡了一覺,醒來發現還不錯,就決定交往看看。」
  「你騙人!你不會……你不會的。」
  「……你不是都看到了?」丟下燃掉半截的菸,徐開貴伸腳在地上踩熄,「還是你還嫌不夠?其他地方也有,包括小腹、大腿……」 
  「……那又怎樣……就算撞見你親自和別人上床,我還是會在門口拿著外套等你,跟你……」
  「跟我什麼?一起回家?然後再一起上床?」
  裴敬輝大喊,「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徐開貴在冷風中拉緊衣領,故意學著從前他對他說過的話,「你小聲點,外面大家可是都聽得到的。」
  似乎被那受傷的神情暈染,徐開貴淡默的,「家?我們早就沒有家了……你走吧,別再出現。」
  「誰說的,我們可以再一次在一起,以前的那些就都不算,我們重來好不好?」
  「……敬輝,我已經跟別人睡了。你到底懂不懂得我的意思?」
  裴敬輝偏執的,眉頭糾結起來,像是再也打不開,「是誰?是那個女人是不是?」
  「敬輝。」
  「我就知道……」裴敬輝神色鄙夷,「那天吃飯,她一直瞧著你,誰都看得出來她對你有意思。」
  徐開貴不耐煩裡,轉身就要走。
  裴敬輝扯住對方的手勁還是大得驚人,衣領全皺成一團,「是不是她?」
  「這個問題沒有意義,同時,我也沒有回答你的必要。」徐開貴反手回扳對方的手腕,反過來扯實了對方的領口,力道之大,裴敬輝在驚訝裡,一下就被壓制在牆邊,「……就像是你不停打來的電話,我沒有必要要接……你已經不是那個位置上的人了,還以為能夠要求些什麼嗎?」
  徐開貴放開手後,牆邊的人再沒有任何動作,像是瞬間枯萎了一樣。
  一動也不動了。

  徐開貴不能想像,至少他以為還會一陣腥風血雨,才足以平復那人狂烈的個性。
  關起門之後,徐開貴勉強的洗了個澡,坐在床沿,再次回顧自己的屋裡。
    一回神,竟已是半夜。
  今天剛好也是實習生涯的最後一天,明天以後,就有大約為期半年的空窗期,之後就是醫師執照國考的日子。
  有的同學已經先在診所裡打工,有的到研究機構打算趁機拚出一點名堂,而自己,則必須為自己之前可能的荒廢而付出努力。
  畢竟一個人擁有的時間是固定的,如果你為某些其他而付出,勢必就會理所當然的必須犧牲掉什麼。
  沒有將剛從醫院收拾回來的行囊清空,徐開貴反而從角落裡搬出更大的行李箱。
  一件一件衣服收進去的時候,徐開貴發現那件和他一起買的背心。
  樣式是自己喜歡的,但顏色不對了,立場不一樣了,就怎麼也不想穿了。勉強是不必要的。
  就像是愛情。
  一邊收拾著的不只是物品,還包括徐開貴自己的心緒。

  一件舊的外套。
  一次因為寒冷衣服沒乾,他借去穿,下次回來的時候卻說忘了扔在哪裡。當時他說,一件衣服嘛,又沒什麼,再買就是了。那時候自己難得表露了不高興。
  後來那個人才知道,那件外套是他弟弟說好看他才買的。
  幾次往返之後,外套終於又回到自己身邊。
  自己最喜歡的東西,就要自己好好珍惜。
  那個男人和自己完全顛倒,他說,我最珍貴的東西,絕不會放在自己身邊。
  所以他接受過他的草稿、底片、自己刻的印章……種類繁多。甚至是一枚戒指。課堂上的作品。
  他送給他的,他都沒有丟。
  但是他留在這裡的,忘了帶走的,故意丟下的,下不了手處理的,他全都丟了。
  起身把自己內褲堆中,所有那個人曾經穿過的都扔進垃圾桶。
  當某一天晚上,自己終於開口跟他說,你可以帶自己的衣服來放的時候,他傷心的哭了。
  他說,我怎麼那麼可憐。
  他從前可以縱容他,吃他在吃的,穿他穿過的,讓他蓋同一張棉被,讓他覺得這是他的家,所以自然,他的就是他的。
  直到他明白,他眼裡不只有他。
  他喝過的杯子,留下的拖鞋,沾有墨跡的宣紙,通通不要了。
  他收得不完整,就如同給得不完整。
  一切只剩下支離破碎。
  面對著浴室裡生了灰塵的沐浴品,再也不會成對的漱洗用具,徐開貴打開從前那人留下的最後一瓶酒,一邊喝著,一邊觀賞住宅裡頭最後的光景。
  酒精已經開始發酵,腦袋也跟著朦朧,頹然躺在地上的徐開貴,看著倒映在石面地板上的自己。
  滾燙的雙頰,摸上的卻是冰冷的指尖。
  徐開貴反覆摸著自己的臉,好像那時自己在病裡,有人反覆撫在臉上的感覺。不知為何此刻竟然非常想念。
  什麼時候撥話出去,什麼時候接通,徐開貴其實並不清楚,只知道,徐開貴只是打了個酒嗝的時候,有人這麼叫他,「……大少爺?」
  「梅……」徐開貴吃吃的笑了一陣,「……嗯,你說,現在是幾點?」 
  「……大少爺,你喝酒嗎?」話筒裡頭不太安靜,像是傳出穿衣服的聲音。
  「嗯?我在家啊,我在家……」徐開貴顛顛倒倒的,眼前的一切忽明忽暗,「梅……我想回家……」
  意識逐漸模糊的失控裡,只剩下幾個簡單的用字,說話的人卻不知道,到底應該要說給誰聽,「你帶我……呃……回家……」

  梅令時幾乎無法掛掉這通電話。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