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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9月14日 星期三

[原創] [Dream to Dream Ⅰ] 第九章 迷夢初醒

 


       他發覺心裡某塊地方好像突然被解凍而復甦過來。那些跟他年紀相仿的青春初戀情懷,原來一直都還在。

  那個他從未遇見過的,二十幾歲的青年是那麼驟然的在他荒蕪的心裡醒過來,讓他如此手足無措。

  他或許可以在剛剛交出所有,聲光酒色樣樣都能讓人耽溺。但他沒有。

  如果可以選擇,他不希望再忘記。



第九章  迷夢初醒


       杜熙若開著車,送杜熙唯回宿舍。

  弟弟知道哥哥沒事之後,轉而開始念叨,與剛剛幾位醫師的叮嚀如出一轍。

  杜熙唯想起來,確實是很久沒跟家人聊幾句話了。這陣子他幾乎沒有跟弟弟聯絡,結果一有消息竟然是被通知人在醫院,對方有絕對的理由可以滔滔不絕,所以他不想打斷這一長串的碎碎唸。

  他一度想要開口,說說那些心裡的念頭。但他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

  「我想起以前的事了」、「剛剛見到徐懿貴了」、「現在換了指導教授」……他不知道要挑哪一句先說。

  結果就是什麼也沒說的回到了宿舍裡。

  這時手機螢幕亮了起來,是楊妙傳來訊息,報平安外也說起了當時送醫院的種種,最末交代在送斷層掃描時幫他拿下的手錶也在臨走前幫他戴了回去。

  他緩緩的摸了摸手上的錶,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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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熙唯的印象中,他病後這麼久的時光,徐懿貴甚至沒有出現過,一次也沒有。

  這意味著什麼?

  杜熙唯不禁開始同意芭樂劇場中林醫師所說的,其實……也許徐懿貴不想見到自己。

  這幾年來,他自己並沒有任何交往的對象。當然,楊妙也單純的只是同學。

  這樣的空窗雖稱不上是為了誰,只是杜熙唯覺得好像也沒有什麼人的出現會讓他感到如此……不知所措。

  就像今天的情形。正確來說,同樣一套檢查程序,在當年手術之後,也有醫生對杜熙唯做過一模一樣的檢查,老實說他一點都不陌生,還稱得上十分有經驗。

  但是今天,卻是讓杜熙唯意外的……難為情。

  在工作時候的徐懿貴,這是杜熙唯第一次見到。

  盡責對待病人如他,卻還是在會診時有所猶豫。

  杜熙唯不禁疑問,是因為對象是自己,所以不想見到嗎?那麼,又為什麼,徐懿貴會戴著那隻錶?眼尖如過場的林醫師,也都能看出那兩隻同款的錶事有蹊蹺。

  杜熙唯看得出來林醫師與徐懿貴的交情匪淺,也許還誤會了些什麼。

  例如說,他跟徐懿貴曾經交往過;例如說,他有家室,明明有了孩子,還對徐懿貴戀戀不忘。

  如果說那種對徐懿貴異常的緊張感,是來自於從前,那麼失去的過去應該已經找回。往後……自己真的還想見到他嗎?杜熙唯反覆的問自己。

  最後杜熙唯決定應該先搞清楚,這些日子不見的徐懿貴是在做些什麼。

  坐在實驗室裡,杜熙唯受過的專業訓練已經不可同日而語,如何在一無所知時下手尋找一個專有名詞,從網路下手,逐漸逼近,這功夫他已爐火純青。真相不一定存在線索裡,但是對的方法能夠慢慢讓你找到真正的關鍵詞,打開靠近真相的側門。

  鍵入中文姓名,就找得到英文姓名,在國際期刊的網站一查,題目、美國大學研究所、實驗室主持人都查得出來。

  徐懿貴是某所大學的博士班學生,但是當季畢業生的名單卻查不到徐懿貴的名字。不過這個月的他已經是列名的門診醫師。

  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杜熙唯:「學長,我想跟你借A4紙!」

  暫時不想受到打擾,杜熙唯知道是樓上實驗室的大學部學生,大概是他學長臨時要用印表機印東西卻沒了紙,所以叫小朋友來借。

  沒有回頭,杜熙唯盯著電腦螢幕這麼對他說:「你知道在哪就去拿。」想起疊著紙的抽屜裡有兩包紙,他接著這麼說:「你要借哪一種?拿薄的那種紙就不用還了。」

  一件多麼簡單的事,豈料後來會釀成如此大的風波。

  

  杜熙唯照例前往樓上的細胞培養室準備實驗,剛放好酒精耗材等等東西,就被博士班學長叫住了。是昨日來借紙的那位學弟的學長。

  「其實啊,實驗室互通資源有無,也是很平常的事啊。」學長坐在無菌操作臺前,狀似不經意的轉身開口。

  忽然被這麼劈頭一說,杜熙唯真是滿頭霧水。

  剛剛還在旁邊的幾位同學,以秒為單位迅速消失。

  「所以啊,你也不用太計較。聽學弟說,你說那幾張紙要還,要還是沒問題啦。」

  話鋒一轉,學長繼續說:「不過你知道,像之前,你來我們家學免疫染色的時候,用的也是我們家的kit(套組),」他說的是杜熙唯還沒換實驗室之前,很窮的時候,的確是東省西省,能借就先用,老闆授意亦是如此,「我們也沒有要你們還的意思,就是互相嘛,吃虧就是占便宜。」

  借的時候是實驗室在借,實驗數據也都歸給實驗室,人情壓力是有,但是怎麼現在就完全變成他的責任?這又是哪門子的「吃虧就是占便宜」?杜熙唯越聽越是滿肚子不爽。

  「像你現在的實驗室,楊妙之前在的時候也跟我們家借過抗體,偶爾還來我們家列印彩色的paper。」

  怎麼連楊妙的人情債都欠到他身上了?

  博士班學長站起身,走到杜熙唯身邊,終於做出結論,「做人真的不要太計較。」

  躲開學長像是親熱的拍肩,杜熙唯回到實驗室,想了半個鐘頭後,他打了一通電話。

  

  而後杜熙唯站在另一間實驗室的門口。實驗全被他丟下了,無妨,加班就行。

  學弟滿臉不屑的站在杜熙唯面前,「學長,你打電話找我,要說什麼?」

  今天早上對杜熙唯「訓話」的博士班學長也坐在後面人員休息的座位上,不過他想對方的耳朵絕對收訊良好。

  杜熙唯深呼吸,「學弟,昨天你在范家跟我說你想借紙。然後我問你,你要借哪一種,我們家有兩種,如果你是借薄的就不用還了。」

  在這同時,學弟似乎老早就知道對方是來做什麼的,馬上開始跟杜熙唯搶話:「借薄的就不用還了,借厚的就要還。」

  杜熙唯火大起來,但是卻沒有辦法發出更大的聲音,「我沒有跟你說借厚的紙就要還,我只有說借薄的紙就不用還了,我從來沒有提厚的紙要不要還這件事。」

  學弟又開始搶話,音量大了三倍,「我以為你說要還!」

  杜熙唯開口,幾乎止不住語音裡的顫抖,「昨天沒跟你說清楚,其中有我不對的地方,但是你也誤解了意思。我叫你不用還,本來就沒有要跟你拿回來。」

  學弟此時翻個白眼,「喔。」還順便看了看錶,「那這件事就到此為止,那還有什麼事情嗎?」

  「我還沒有說完,」杜熙唯把發抖的手腕藏到背後,「你知道為什麼厚的紙要還嗎?因為那是大學部學生帶來的,那是他們私人的東西。薄的紙,是我親自花錢買的。我們實驗室公費買的紙,剛好明天才會送來。」

  學弟兩手一伸,「我聽完了。可以走了嗎?」

  之後學弟回到座位把背包拿著,從杜熙唯面前步調悠閒的走了出去。

  博士班學長接著也站起來,走到杜熙唯面前,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學弟,你的態度太硬了,就好像是學長拿身分在壓學弟。」

  他甚至故作輕鬆的閒扯,「或許可以用比較開玩笑的口吻啊……畢竟是學弟嘛。」見杜熙唯盯著他不言不語,他又再次發言:「……你也知道,這裡就是這麼幾間實驗室,這麼些人,圈子這麼狹小,你這樣子,以後大家見面也不好看啊。」

  接下來對方的這一句徹底激怒了杜熙唯,「……你……研究所裡有比較好的朋友嗎?」

  「這是什麼意思?」杜熙唯仰起頭直視,對方卻閃開了目光。

  「喔……我是說,或許,你可以問問他的意見。」

  「抱歉我還有事。」杜熙唯轉身就出了實驗室的門。

  木然的走在走道上,然後走到細胞培養室取消預約,杜熙唯的手還是抖個不停,連收拾東西都丟三落四。

  把物品帶回自己的實驗室放好,不希望有人打擾,杜熙唯隨即反鎖了實驗室的大門,蹲在那臺負八十度C超大冰箱的後面。

  他不是聖人,受了傷害會痛,被謠傳重傷也會覺得委屈。他不覺得有人該替自己說話,身在江湖,每個人有自己的立場,所以他對大家不關心真相的態度習以為常。

  但這樣並不代表被傷害是理所當然,不代表疼痛能夠無限度忍耐。

  此刻的激動是五分的憤怒。

  是的,憤怒。欲加之罪,軟土深掘,說他不懂人情世故也可以,說他孤僻沒有人緣也行,但是,他不接受用不屬於他的過錯來振振有詞的責備他。

  那些生命裡不公義的時刻瞬間湧進他的腦海。

  他不接受,明明寫對的證明題卻被說成是作弊。

  他不接受,明明不是沒有在維護細胞培養箱,卻被說成是奴役孕婦。

  他不接受,明明是善意的付出,卻被說成是計較幾張紙的自私。

  憤怒以外,另外五分是害怕。是的,他竟然會害怕。他害怕更多的流言蜚語。他害怕報復。他害怕被孤立。害怕到抖個不停。

  他害怕隨時都可能會出現的,肉體和精神的暴力。

  他現在更感覺到羞恥。徒長二十幾年,竟然到了現在,第一次公開站出來跟人嚷嚷,卻連發抖都控制不了。吵不贏就算了,居然還會在該大聲的時候害怕,他真是覺得蒙羞。

  就像他現在其實受不了如此可恥的,那個躲在冰箱旁邊、蜷縮在地板上哭泣的自己。

  但是杜熙唯知道,那個人,確確實實的是自己。

  他想起他,想起他說過:「你不傷害你自己,並不代表你關心自己。」

  生命裡二十幾年的重量在這一刻回到杜熙唯肩上。失憶的柵門已經不能夠再保護他了。

  握著那隻手腕上的錶,他第一次在背負起那些再續的過往之後,無措的哭出聲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杜熙唯聽見教授辦公室門打開的聲音,而後是辦公室門上鎖的聲音。

  教授似乎遲疑了幾秒,接著走路的聲音比往常都快,也沒有停在座位旁跟研究生說再見的打算。而後杜熙唯聽見教授解開實驗室大門的鎖,但顯然沒有伸手關任何一盞燈的意思,甚至從外頭又把大門牢牢鎖上。

  他感謝教授此刻不打擾的溫柔。那已足夠讓他停下眼淚。

  杜熙唯回想起自己的本分,自己來這裡的目的。

  有些事情,比現在眼前的這些事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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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這一段日子,杜熙唯全心全意的準備博士班筆試,和相關的所有作業。

  偶爾會有人與他聊天時,像是不經意的說到上次實驗室發生的事情,包含學弟曾去另一位蔡老師實驗室說了些什麼,連老師都在暗暗關心此事等等。

  杜熙唯不知道范教授是否會聽到相關的傳言。但他沒有主動的報告這件事,因為這對一個忙碌的理學院院長來說僅是浪費時間。

  人心叵測,有些人再見面就冷淡了,有些人開始異常的與你拉攏關係。

  也有些人,你不提,他就不問。

  當真的有需要的時候,杜熙唯只能就他所知澄清立場,而後放手。

  生活有太多事需要能量,他不能在這類事上虛耗。

  一日課後,已經在研討會排上「畢業」兩個大字的博士班蘇學長突然在范家現身,把之前當屆考入博士班的考古題交給杜熙唯,「這是你說需要的幾科,另外系上老師們用的那本分子生物學要熟讀,一些題目會從裡面出。」

  杜熙唯道謝,在抬起鏡框撫揉眼睛的瞬間,聽見他問:「你最近很累嗎?為了準備筆試跟口試?」

  醫師們有醫師們的八卦圈,醫師也只有在上課和考試時才會到校區來,連實驗都是在自己醫院的實驗室進行居多,所以通常在校的純學生們有些小道消息並不容易傳到他們耳裡。

  到底是為了什麼會累,也許不只是因為考試,但多說些什麼亦無益,「說不定是吧。」杜熙唯笑著這麼說。

  「偶爾也該放鬆一下啊。」

  回家後,彷彿是印證了開過的玩笑一般,從考題與考題的頁面間,掉出一張名片。上面有店名、營業時間等等。應該是一間傳說中的夜店。

  杜熙唯收在背包裡,打算將資料還給他的時候再夾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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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見到徐懿貴,是在一個小型的研討會上。因為范教授計畫和醫院合作,共同申請研究計畫,所以讓杜熙唯去報告,數據和投影片就按照即將申請的博士班口試一樣無所謂,只不過是去讓對方稍微了解自己實驗室現在的方向和具備的技術。

  杜熙唯在臺上當成練習一般的講述第一百零一次,中途有醫師出出入入很常見,等亮了燈,他才發現徐懿貴其實也坐在底下。

  畢竟是談合作為目的,杜熙唯的首要任務是完成報告,幾乎大部分的社交辭令都由范教授主導,雖然裡頭近半年的目標他能回答,但是更遠的遠景一年、兩年、三年到底想往哪個方向走,希望什麼地方能借用臨床的檢體,目前他的能力仍然不足以說出可能的點,也無法塑造出具有說服力、雙方都能發揮而雙贏的遠景。杜熙唯聚精會神的聽著范教授所用的專業術語,如何迂迴的去解釋模糊的灰色地帶。

  議程結束後燈光一亮,人員魚貫的走出會議室。杜熙唯再次尋找徐懿貴的身影,但是什麼也沒見到了。

  他意識到,自己是還想看見他的。

  回程時,杜熙唯搭的是范教授的順風車,正在停車場等待教授發車時,他忽然看見一個少年從車窗旁飛奔過去,而後在不遠處狠狠的跳到另一個男子的背上。

  杜熙唯看著那個男孩子調皮裡飛揚起來的頭髮……看起來是多麼年輕。

  徐懿貴沒有推開他,甚至順手開了後車廂,而後那麼自然的把那個摔在地上的行李箱收進車去。

  車子已經啟動,窗外陽光仍然如此明亮,杜熙唯眼前的世界卻好像突然墮入無邊黑暗。

  「你如果遇見什麼問題,需要幫忙的,就跟老師說,不然我也不知道你需要些什麼。」

  過了好一陣子,杜熙唯才反應過來,剛剛范教授在對他說話。

  「我……我沒事。」接著杜熙唯馬上搬出前一陣子大家的普遍結論,「可能是準備博士班考試有點太累了。」

  范教授笑一笑,沒有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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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經想見徐懿貴。但是或許已經不適合再相見。杜熙唯胸口的那一片空洞,漸漸的變成更難解的情緒。

  動筆寫答案的時候,杜熙唯完全的投入,靠著「試比較siRNA、shRNA及miRNA的異同」和「今某X蛋白質具有膜蛋白特性,受A與B內分泌激素調控……試設計實驗說明X蛋白質變異的可能機制,須涵蓋……」諸如此類的題目,把那種不知從何而來亦不知如何排遣的沮喪趕出腦外。

  寫得出東西並非難事,有標準答案的題目算是送分題。重點是,如何寫出是你才寫得出來的東西,後面的實驗設計、數據分析、結果推論、舉出可能的發生途徑與如何用最少的步驟進行多重抑制,算是個人長短立現的題目。

  沒有想像中難,但杜熙唯也沒有自信比得過在場的另外四個人。

  接著那一場直升博士班面試,事情比他想像中還不順利。

  先是報告投影片的流程,雖然杜熙唯有些口吃,但是該說的話都有說完,專業用語也在倒背如流的準備中派上用場,沒有出現未修飾、語意不明和過於科普的臨場口語。

  接著杜熙唯全神貫注的準備聽取各個老師接下來肯定不會客氣的發問。蔡老師的問題他小心的用文獻佐證論點,但是持保留態度;范教授則是說了幾個他看到的點,這方面都與自己之前在meeting時曾提及但未進一步說明想法的部分相關,杜熙唯知道范教授這樣的做法是十分保守,在預估學生能力所及的範圍提出問題,很明顯是想要暗中幫忙。

  最意外的是霍教授一開口就這麼說:「你這樣的data(實驗數據)這麼醜。能看嗎?」

  此言一出,杜熙唯大感意外,腦筋一片空白。

  「第二十張投影片,這張結果裡,你的免疫染色……」

  保守保守……杜熙唯在心裡默唸,態度要保守,切記不可過度解釋實驗結果,「圖中的確是有些訊號上不明顯,但是和對照組對照的結果……」他越解釋越心急,「……之前日本有人用類似的方法分析──」

  研究生的話隨即被打斷,霍教授的攻勢前所未有的凌厲,「我們現在是在說你的data!」

  杜熙唯被震懾住了,汗水淋漓裡手心的雷射筆差點落地,霍教授最後一句話重重的說了出來:「你該不會以為這種圖可以投paper吧?」

  博士班沒有paper就不能提畢業。這句話縱然尖銳,卻十分現實。

  而人必須活在現實裡。

  杜熙唯意料之外的聽見范教授在此刻開口:「的確是,昨天我收到editor(編輯)revise(複審)的意見,的確對這一張內容稍有質疑。」

  此言一出,雖然繞了點圈子,但等於當場反駁了霍教授尖銳的評語。沒有投出去,又怎麼會被複審?

  這不是研討會,范頌銘現在的身分也不是杜熙唯的指導教授,而是口試委員之一,其實根本不必理會他的死活。

  複審有進一步消息,這連杜熙唯也是第一次聽到,但更令他震撼的是,他竟然看到傳說中、實際上都風度翩翩而溫文儒雅,總是說話拐彎的范教授……生氣了。

  平常的教授在這種場合,多半一句話也不多說。

  面試時間隨著此刻的救命鈴響結束了,杜熙唯覺得自己就像是一隻夾著尾巴的狗,落敗的逃離面試教室。

  他回到自己的實驗室──正確來說是范頌銘的實驗室,十分沮喪的坐在座位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范教授回到實驗室時,既沒有在經過研究生的座位時打招呼,甚至沒有轉頭看任何一眼,在鑰匙聲中教授推開辦公室的門。

  「磅!」木門因為重重摔上的聲音還迴盪在杜熙唯耳裡,隨即他聽見鑰匙被重重摔在桌上的聲音。

  「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隔著門,杜熙唯聽見的怒吼僅像是平常室內講個電話的音量,但因為此刻的他沒有任何實驗,沒有器械的撞擊、儀器的運轉,冰箱也不在這面牆邊,所以每一個字都很清楚。

  杜熙唯覺得自己真的是忍不住了。雖然他曾經非常努力,但是也許世界上就是有再怎麼努力也沒有辦法實現的事。誰都沒有辦法幫他。現在他也已經沒辦法再幫自己了。

  實驗數據被質疑是沒有辦法,他全盤接受。這樣的時間裡他就只能做到這樣。

  臨場講不出更多話,把方向適度的往對自己有利的部分生出空間,這是他能力不足。

  讓教授因為自己,連帶被別的老師質疑他的指導水準,他也無可規避。

  他還是讓人失望了。

  關上電腦,他第一次,在范教授還沒走之前背上背包,離開實驗室。

  杜熙唯甚至突然覺得這個學位一點也不重要了,彷彿那些比別人更花苦心的用功,比別人更願意忍耐的學習,即便是個性內向仍然逼著自己舉手發問的努力,在狹隘的人際關係裡求生存的掙扎,忽然找不到意義了。

  此刻他的心極度荒涼,裡頭養著的東西都在急速枯萎,悲傷大量湧進心裡將他淹沒。他渴望有著什麼來吸收,來阻止任何的逝去,卻無法辦到。因為悲傷除了本身之外,從不滋養任何其他事物。它只加速腐敗,或者是說,加速新陳代謝,讓輪迴的節奏明快些。胸口的黑洞想要吸進任何外界的東西,但等同於任何東西都無法填裝那份驚人的虛無。

  想要支離破碎的衝動,期望能與毀滅溫存的欲望。這樣的感覺對杜熙唯而言,竟是如此熟悉。

  外面在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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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熙唯直接去了那一間酒吧。

  現在的他沒有什麼夢了,所以需要別人的夢。需要一個足夠荒唐的白日夢。

  又也許到了那裡,會有很多人跟他一樣愛做夢,所以混在其中,就不覺得可恥了。

  

  「Daydream」,地址之外,什麼也沒寫。營業時間是晚上八點至早上八點。

  杜熙唯走到門前,才覺得這地方有點隱密,但這時躊躇好像有點太晚。

  「歡迎光臨……」門口的小弟目光似乎有點遲滯,「……先生,請。」

  於是現在演變成騎虎難下,杜熙唯告訴自己,沒關係,他現在沒什麼好怕的。此刻的他自由得很,沒什麼限制,什麼都敢,什麼都能給。

  進去之後,音樂有點大聲,他討厭陌生人,更討厭很多陌生人,想找個角落點的位置待著,但今天似乎天不從人願,雖然滿腹不悅,還是只能坐在吧檯邊的空位。

  杜熙唯把撿到的名片取出,再看了一眼確認自己沒有走錯地方,這才收入襯衫口袋。酒保此時瞄了客人一眼,似乎略有所思,而後開口問了要喝什麼。

  見來客臉上一副茫然,酒保抽了份清單攤在桌上。

  整排整排的調酒,名稱清一色沒見過,杜熙唯覺得自己跟酒保的耐性就要用完了,只好眼睛閉閉,點了一杯最便宜的。

  外面去一個零就可以喝到的東西……杜熙唯默默希望這個月的助教費早點下來。

  自從轉到范教授旗下,經費變成國科會,每個月的碩士生研究生補助金是有比以前還豐厚一些,如果是博士生還可以更多……

  杜熙唯決定不再想下去。他今天不要再想這些事。

  他甩一甩頭,想把之前在兩間實驗室轉換時,因為行政程序而青黃不接,口袋破洞,餓的時候就用湯匙吃鐵罐中阿華田的事也一併忘掉。

  可能是杜熙唯呆頭呆腦的樣子與這間夜店格格不入,番茄汁放在面前的時候看起來並不愛管事的酒保開了口:「我好像……沒見過你。」

  「喔,」杜熙唯隨口敷衍,「是沒有。」

  杜熙唯把目光轉到舞池去,心裡滿是抱怨,沒見過就沒見過,什麼好像沒見過,現代人都流行這套,說句話也不明不白。

  他手上把玩著吸管,也不幹嘛,就這樣靜靜坐了一個多小時。這樣不錯,誰也不理誰,各自發各自的夢,也算是圖個自在。

  夜越深,人不但沒有散去,反而越來越多,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夜生活。

  很遠的舞池似乎有兩個人在貼身熱舞,一時間群眾沸騰,讓杜熙唯暫時回神。

  傳說中的辣妹熱舞?他長這麼大,也想見識一下。

  杜熙唯慢條斯理的把眼鏡擦乾淨了,定睛一看……卻發現不太對勁。這裡擠滿的,怎麼好像全是……男人。

  杜熙唯笑起來。很好,非常好,符合他現在妄念的類型。

  

  「……你一個人嗎?」

  一名年輕的男生自然而熟練的坐在杜熙唯身旁的椅上,金屬飾品搖搖晃晃,環環相扣到天邊,閃得杜熙唯頭暈。

  舞池中的熱舞一結束,剛剛廝磨的人群就像是猛虎出柙,欲望翻騰之後,引領著大膽的暗示。

  看看是一回事,只是杜熙唯實在是沒什麼興趣。

  失戀、失意、失眠、失控的人來這兒無非是找樂子,但是他一點也提不起勁。

  見杜熙唯低頭不語,來人呿了一聲,叨念沒趣,就走開了。

  「……等人嗎?」又一個聲音問。

  這跟剛剛的臺詞幾乎呈現一樣的水準,杜熙唯終於抬頭瞄一眼,對方衣著貼身,曲線畢露,胸口拉鍊半開,站在杜熙唯面前交叉雙腿,身段十分從容。

  男子開口:「看起來你並沒有等到人。」

  「……」

  「你知道,有些人來這裡找等人的人,而我可以……」男子靠近杜熙唯,他立刻向後仰,卻沒逃過對方滑過肩膀的撫摸,「讓你忘記你有沒有在等人。」

  男子再次啟唇,不過這次乖乖的回到安全距離內,「我沒有一定,你想要當top也行,只是價碼不太一樣。」

  杜熙唯簡直要把剛剛喝下去的飲料都噴出來,蘇學長建議的這種放鬆,尺度也有點太大了吧。

  「抱歉,我想靜一靜。」深呼吸後杜熙唯回應。

  男子從桌上把名片推過來,「你還有一整夜的時間可以考慮。」

  「David,你今天穿得特別不一樣啊……」

  一名男子從後頭攬住杜熙唯面前的牛郎,不看還好,一看就發現這可真是巧,姓林的醫師今天也來獵豔。

  強烈的酒精氣息,讓杜熙唯覺得全身都不舒服。

  林醫師看見杜熙唯先是一怔,隨後卻開始滔滔不絕:「喔,你來啦,真是不好意思啊,結果蘇元醒後來跟我說,那女的不是你老婆……」

  「蘇元醒?」

  「他送你到醫院的,你不會不知道吧?他媽的,看我吃癟,他最得意了……跟神內那個姓蔡的醫師一樣討厭!老子就是跟神內犯沖!對啦,我終於離婚了又怎樣?如果我當初要是不跟徐懿貴分手,哪能做到副院長的位置啊!院長要嫁女兒,祖母要抱孫子,我能怎樣啊!我也有壓力啊!」

  David露出燦笑,「別再想了吧。多掃興。」他顯然已經轉移目標,沒多久金主就抱著今夜的消遣走了。

  杜熙唯恍然大悟,徐懿貴曾經對他說過有交往的對象,不過後來因為對方要結婚而宣告終結。

  人潮來來去去的,之前似乎走了一批,但像是又有另一批入場。這裡的人似乎一點也沒減少。

  他又繼續坐了一會兒,在還沒把新舊資訊整合消化完畢前,又有一個人在他旁邊坐下。

  由於已經厭煩這種簡直無止境的打擾遊戲,杜熙唯繼續低頭,很直接的說:「我沒空,沒錢,而且陽痿。」

  「啊?」

  調酒中的酒保聞言神情一頓,冰塊與杯具暢快的撞擊聲也跟著頓了一下,而後又恢復原本熱辣的節奏感。

  等了很久,遲遲不見那雙剛剛就在眼底的腳跟移動,杜熙唯轉過臉。

  很可愛的面孔,跟剛剛那幾類人一點也不像。

  出入這種場所的人各形各色,有尋歡客,也有杜熙唯這種觀光客。自然,有更多杜熙唯想像不到的存在。

  眼前的這個人,杜熙唯深覺能遇到他,真是一個莫大考驗。原來這世界對他的試煉,還沒有完全露出所有的獠牙。

  但這一擊也夠狠了。

  「……你可以叫我燁,一個火、一個華麗的華……」男孩饒有興味的瞧著杜熙唯,「我挺喜歡你這種型的。」

  杜熙唯把已經幾乎到嘴邊的「喜歡我這種喔,陽痿的嗎?」硬生生收回來,而後默默喝了一口怎麼喝也不會醉的番茄汁。

  到剛剛幾位都還有點臺詞,現在年輕人講話真直接。

  看著男孩連帽的運動服,杜熙唯將心中的疑問脫口而出:「……你今年幾歲?」

  「我十八囉。」

  果真如此,杜熙唯明白過來,長得娃娃臉如他,也沒有辦法抵抗歲月的現實。

  叫燁的男孩用手一撐下巴,明眸皓齒,「放心,我沒成年,怎麼進得了這裡……」旁人做起來顯得有些做作的動作,放在他身上卻帶著非凡的吸引力,「看來我這個時間來是正確的選擇……我來過幾次,怎麼都沒見過你?」

  「我很少到這種地方來……你……」杜熙唯忽然一時有點語塞,「你是大學生吧?不趕緊回宿舍,等等門禁到了,就沒點到名了。」

  「我沒住宿舍,所以要陪你聊到多晚都可以喔……」

  看著對方穿著簡單輕鬆的衣服,不說容貌,他身材勻稱,不算高䠷,但和自己相較就沒話說了,雖然滿臉稚氣未脫,但是顯得很有魅力。

  落魄的研究生看看自己,再看看對方。年輕多棒,什麼都顯得美好。

  杜熙唯又喝口飲料,「待太晚總是危險……早點回去……」

  「你別跟我囉唆這個。」男孩不太高興了,嘟起嘴來。

  「不是的,你晚回去,有人會……擔心的……」杜熙唯語氣溫和,對方似乎臉色也緩了下來,「他說不定,一直在……等你。」

  「他才不會。」

  「他會。」忽然就著這句,杜熙唯察覺自己有些失態。

  如此主詞不明的話題竟然能夠維持,而且不僅能產生對話,還似乎擦出口角,杜熙唯頓時十分佩服自己與對方的領悟力與持久力。雖然他才剛剛陽痿。

  終於一口喝完果汁,他將鈔票壓在杯下,然後把解下來的手錶推到男孩面前。

  「你幫我一個忙,好嗎?」

  「什麼?」

  「你幫我……」杜熙唯聲音沙啞起來,「幫我交給徐先生……還有,」祝你們幸福這句話他現在還說不出口,只剩下這類不痛不癢、不三不四的詞彙,「謝謝你願意陪我說上一會子話。」

  錶是成雙,但卻不是成對,留著倒也沒什麼意思。徒增感傷,漫生誤會罷了。

  剛剛杜熙唯就認了出來,看得夠久了,應該足夠讓他死心了。

  其實還挺稀奇的,杜熙唯一向記不住人家的臉,就偏偏挨這一記,忘也忘不掉。

  可能是男孩那種全心全意飛奔過去、抱住戀人的甜蜜感,映在他眼裡,實在太……令人難忘了。

  杜熙唯起身時男孩有些愣住,「欸欸,你……喂,你是誰啊?你……」

  

  杜熙唯走得那麼急,連自己都想笑。

  他知道為什麼會有人在夜生活中流連忘返。

  能給得出,付得起,玩得開,就沒有什麼不能夠忘記。

  但他想……他能花費的代價只夠他夢到這裡。畢竟他剩下的不多,又總是捨不得。

  是的,捨不得。杜熙唯覺得自己似乎有些什麼地方不太一樣了。

  凌晨時分,馬路上人車稀疏,路口如此寬敞安靜,彷彿什麼都容納得下,又什麼都收拾不了。

  下雨吧,如果可以下雨就好了。杜熙唯在心裡喊叫出聲,但是漆黑的天是那麼乾淨,夜風好涼,陣陣毫無預警的將他刺穿。

  在紅綠燈轉換的當下,杜熙唯突然開始流淚,甚至抽泣起來。

  他發覺心裡某塊地方好像突然被解凍而復甦過來。那些跟他年紀相仿的青春初戀情懷,原來一直都還在。

  那個他從未遇見過的,二十幾歲的青年是那麼驟然的在他荒蕪的心裡醒過來,讓他如此手足無措。

  他或許可以在剛剛交出所有,聲光酒色樣樣都能讓人耽溺。但他沒有。

  如果可以選擇,他不希望再忘記。

  即便剩下的只有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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