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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9月13日 星期二

[原創] [Dream to Dream Ⅰ] 第八章 乍然再會


    醫師將小試管收入上側口袋的動作忽然緩了緩,隨即肯定了杜熙唯的說法,「對的,都沒錯。」

  接著徐醫師手指著自己潔白胸口上的名牌,「你認得這些字嗎?」

  病患點頭,醫師繼續說:「可以唸給我聽嗎?」

  「神經內科主治醫師,」那一個名字,從腦中流過去,杜熙唯忽然有一瞬間恍惚,「徐懿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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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乍然再會


        楊妙研討會報告的日子很快來到,但她報告時意外的因為開頭的第一個問題完全無法解釋,完全亂了思緒,接下來的幾個問題接踵而來,她的回答變得很支離破碎。

  流程進入發問的最末,蔡老師在最後這麼說:「……其實你準備得十分認真,這點投影片都看得出來,但是你選的這篇文獻,最主要的一部分就是在用核磁共振的圖像解析分子的分布,但你並沒有好好的把它解釋清楚……你很認真,也一直都表現得很好,這是我們從以前就知道的。」幾位老師對視而笑,包含指導教授范老師也抬頭呼應了一下,「……所以我想你其實可以說得更好,對吧?」

  楊妙兩眼已經紅彤彤的了。

  蔡老師語氣越加溫和,「那我想,你下週就再報告一次,楊妙?」

  她已經滴出眼淚,完全說不出話,所以只能用點頭回答。

  每次報告都會輪一個學生充當流程司儀,本週剛好輪到杜熙唯,他在一片沉重的氣氛中宣讀研討會的最後一個行程:「那我們……現在請指導教授范老師講評。」

  范頌銘看了楊妙一眼,語氣平緩,「嗯,謝謝各位老師的意見。楊妙她確實花了不少時間準備,誠如老師們所言,投影片是騙不了人的……文獻的部分的確是有不足的地方,有些我有提醒過,但是她似乎沒有抓對方向,像是霍老師提的準線問題,這都是需要再加強。至於吳老師說的問題,其實過去有文獻是……」范教授又提了兩、三個與立論相同的觀點,加以補充,「所以這部分的確是比較難以回答。」

  范頌銘眼神忽然巡視了所有在場的學生一周,而後這麼說:「我想畢竟這是他們第一次在這麼多老師面前,又是如此正式的報告,難免會緊張,不過這些都是可以練習的……」

  范教授又看了一眼已經用手蓋住紅鼻子的楊妙,「……那麼,就這樣。」

  雖然也有指出她的缺失,但至少還是有點維護的意味。

  跟著人群走到會議室外面,杜熙唯想起當初自己被電到冒煙,連指導教授都沒來賞臉,心情非常之差,差點連投影機都忘了收,那個時候是楊妙幫忙失神落魄的他整理環境。他能力有限,別的也許力有未逮,不過這次換成他來幫忙她。

  既然有了想法,雖然不免有些遲疑這麼做是不是會多此一舉,或許她希望暫時一個人,但杜熙唯還是原路折回,站在門外躊躇的當下,微啟的門卻傳出她在說話的聲音。是在講電話了。

  因為楊妙一邊哭一邊講話,所以音量意外的十分大聲:「我怎麼可能會要重報嘛!我不能接受,我不能接受!」

  杜熙唯深深明白研究生崩潰的兩大高峰期就是研討會前後一週,聰穎樂觀強悍如她,也還是一個需要面對現實的人,而後女聲轉為一陣急促的抽噎聲。

  「……我、我怎麼可能會……連外校生都沒有重報、重報的。」

  楊妙是應屆甄試的榜首,也是本校大學部升上來的學生。

  聽到這裡,猶如從杜熙唯頭上澆下一盆冷水。

  真話都很傷人。她沒有明著對杜熙唯這個本屆唯一的外校生講,已經是給了面子,他不小心聽到,卻也怪不得任何人。

  杜熙唯知道對方沒有期待過自己出洋相,甚至曾經給予幫助。但杜熙唯卻殘酷的發現自己始終還是不在那一個水平面上。

  他回身要走,卻意料之外見到身為博士班研究生的蘇醫師在門外,向他比了個噓的手勢,他打開門的時候杜熙唯又往旁邊站了一點,他聽見醫師爽朗的聲音:「學妹,我要拿投影機……」

  杜熙唯沒有待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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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的發生,在一個很普通的星期一早晨。真的很普通。

  杜熙唯和平日生活的時候完全沒兩樣,為了省那區區五元,選了鮪魚旁邊的肉鬆口味三明治作為早餐,而後騎著他那輛二手的老機車,通過校園門禁處,向門口的保全人員打過招呼,在停慣的地方立好車,這才發現附近似乎有些多餘的人潮。

  杜熙唯印象中,人潮多半與招生的活動相關,但是已經將近學期末的現在,又有什麼可以招的?

  通往實驗室可以由大門進出,而杜熙唯從停車處要進入實驗大樓,自然是由側門方便。就在他走到玻璃門前的時候,發現迎面走來的人是范教授。

  他即將伸手推門的瞬間,因為與教授對上了眼神,一時有些尷尬,「老、老師早。」

  范教授卻反常的頓住拉開門的手,門已大敞卻仍未收回,發現學生的目光在門把與自己臉上來回梭巡,這時他才回過神,「啊,早。」

  杜熙唯被范教授看似幫他開門的舉動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畢竟學生幫老師開門是禮儀,現在這種倒過來的情形,著實十分詭異。

  曾經不識大體的杜熙唯見識過范教授私底下師生分寸明朗的禮節,所以更加深了此刻杜熙唯的不安感。

  就在這疑惑的當下,范教授出聲叫住杜熙唯。

  范教授剛走出門時臉上尚未收拾的皺眉神情已經變換,剩下的是課堂上常見到的,自然而溫雅的神情。

  「你……」

  杜熙唯再次對上教授的目光,看見范教授若有深意的看著他。

  「如果需要的話,可以去我的實驗室坐坐沒關係。」

  在當下雖然聽不懂他的話,但是杜熙唯很即時的點了點頭,主動反過來替范教授托住玻璃門。

  教授臨走前多看了學生一眼,說完謝謝,隨即離開。

  杜熙唯還在整理思緒因而腳步遲滯,轉身前往實驗室前,卻透過玻璃門瞥見有一小群人向著遙遠的范教授蜂湧過去,後面追趕著的是攝影器材。

  是電視臺嗎?但是又怎麼會……跟實驗室有關?杜熙唯突然頓悟,這是范教授今天從側門出入的原因?學校發生了什麼事嗎?這幾天他沒有上網看新聞……

  杜熙唯還在邊走邊消化這一連串的事,腳步停在門前正想掏出保全卡,忽然間發現自己實驗室的門口有許多破碎的蛋殼,蛋液噴濺得到處都是,隨即有一位激動的女士向杜熙唯衝過來。

  「……你是他的研究生嗎?」

  杜熙唯震驚了,想要拉開安全距離,但是隨即被扯住袖子。

  「他有跟你提過嗎?那個助理你也知道吧?他們那對狗男女到底哪裡去了!」

  狗……狗男女?杜熙唯有一種很不妙的預感。

  

  杜熙唯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總之最後他真的坐在了范教授的實驗室裡休息,喝著楊妙給他壓驚的茶飲。

  「所以說,」楊妙故意將剛剛她聽到的詞彙學以致用,「……其實我比較好奇,狗男女的狗哪裡去了?」

  杜熙唯苦笑。

  「你的指導教授跑路了,」楊妙拚命刷著網站,「根據最新線上新聞快報指出,他不僅涉及財務糾紛,還潛逃海外,現在產學計畫的合作廠商也會立即凍結經費。你說,你這個靠著計畫吃飯的苦命研究生該怎麼辦?」

  杜熙唯繼續苦笑。沒有經費,哪裡來的津貼?實驗和論文呢?不過現在該思考的好像是指導教授能不能換成別人……而且他這顆燙手山芋有沒有人要接更是個問題。

  楊妙似乎覺得杜熙唯表面上沒什麼反應太過沒趣,自己開起了玩笑,「看來,我今天會很輕鬆,畢竟老闆會很忙。」

  「忙?」

  「理學院院長嘛。我看系主任也一個頭兩個大。」她撥開實驗室內的百葉窗,「看看,雖然校方已經禁止外面的媒體在上課時間進入校園,但他們還是有辦法出沒……也難怪范教授今天忘記跟我說早安。」

  「……他今天,」杜熙唯來到這坐下後,第一次開口超過三個字,「有跟我說早安。」

  「咦?」她似乎很感興趣,「你再多說一點,他還說什麼嗎?」

  「還說什麼……就很普通,說『需要的話就到實驗室坐坐』之類的……」

  「杜熙唯!」

  「是?」

  「你聽好──」

  聽到楊妙的語氣,杜熙唯立即收起了閒散。

  「范老師雖然有時候會說些迂迴的話,但是絕對不至於內容空泛。」

  他投降,「我不是坐在這裡了嗎?」

  「嗯,其實……」楊妙的語調再次緩下來。

  杜熙唯被她起起伏伏的情緒弄得有些糊塗,這才發現也許剛剛的多言是掩飾。

  「我……」她坐下來,玩弄了一會兒手中的茶壺,而後在笑容裡這麼說:「我……我想我可能要休學。」

  杜熙唯驚訝,直覺的這麼說:「你雖然要重報,但是還是報得很好啊!比我好很多!」

  不管是課業,或是研討會的報告,杜熙唯的表現得確都不及她。重報的那一件事更是讓杜熙唯印象深刻,那種差距是讓他望塵莫及的。

  「不是啦……其實你是被放生,才……」楊妙說。

  說穿了是自己不夠努力、不夠認真、太過依賴罷了,杜熙唯想,至少對方替他找了一個臺階可下。

  「我之所以要休學是……」楊妙低下頭,「我可能要先去結婚。」

  「結婚?就結婚……有人規定不能一邊結婚一邊讀書嗎?」杜熙唯不解。

  她舉起手指上套牢的戒指,上面的光芒真不是普通的刺眼,杜熙唯開始懷疑那會不會是貨真價實的鑽戒。

  「我結婚之後,就要專心準備當媽媽啦,要是再過研究生這樣日夜顛倒的生活,孩子的爸爸會發瘋的。」

  「喔……什麼!」杜熙唯聞言簡直目瞪口呆,「你……那……」

  「我是已經讓教授知道了,我在想,如果你有機會……千萬要表現得積極點。」

  機會?杜熙唯忽然明白了她的暗示,「你是說……說不定范教授……會收我?」

  「你啊,實在是太被動了,對別人的事情勉強還行,但是啊……」她伸手敲了杜熙唯的頭,「對自己也這樣就不行了啊。」

  楊妙還在說,但是杜熙唯突然有種暈眩感,彷彿這種類似的話,很久以前也有人對他說過……但是……

  杜熙唯找不到那個說話的人到底是誰。

  楊妙並沒有察覺到杜熙唯的走神,仍然在繼續說:「……范老師喜歡積極的學生,但是積極而浮誇就會讓他看不順眼了。你知道嗎?其實啊,范教授在確定收誰當研究生前,所有的答覆都是一樣的。」

  「你是說,他當初也是對你說『他沒什麼時間』?」

  「是啊,我問過其他有找過范頌銘的人,他都是這樣回答。所以,讓我先問你一下,你當初聽到他這樣說之後,後來做了什麼?」

  「做……能做什麼?這不是變相的拒絕?」

  楊妙笑了出來,「這是他的測試。換句話來說,他想要『即便知道辛苦,也想進來的學生』。你雖然不積極,但是意外的老實……你不要以為他上課就是上課那副樣子,他如果要觀察一個學生,不只是成績而已,包括看似平常的課堂作業,或是幾點到校這種日常生活,其實都是他暗地裡的評分表。」

  她手叉腰,「……我猜他一定是屬於『就算知道不可能,還是要勇往直前,那就是真正的戀愛』那一派的。」

  問題出在,就杜熙唯所知,教授明明都離婚了。

  杜熙唯覺得這位人妻……應該說是準人妻,已經開始天馬行空了,他適時的抓住重點,問:「所以,那個時候你因為再次表達意願,所以成為范老師的研究生囉?」

  楊妙點頭,「但是說真的,當他的研究生也是真的辛苦。每每想到那些為了實驗熬夜隔天卻要報告的日子,我就覺得好像在地獄……」

  「雖然你可以為了實驗連下十幾次的地獄,但是接下來卻絕不可以再繼續了,」杜熙唯說,「你接下來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你都儘管說。」

  孕婦露出像是母性光輝的微笑,循循善誘,「那就勞你替我了,你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最好還幫我鬧一鬧地獄,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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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系辦果然不久之後就給了杜熙唯更換指導教授的申請表,而他也沒有再多做考慮,敲了范頌銘的辦公室大門。

  說明來意,理學院院長面對學生,先是問了些日前實驗的進展與成果,而後雙手自若的放在桌上,維持剛剛還在辦公的姿勢,「……我還是要必須跟你說明,我身有行政職務,指導時間有限。」

  這時,他投向杜熙唯的目光已經可以算是凌厲,「你如果來我的實驗室,大概會是接續楊妙現在手邊剛有的初步結果,但是你的論文如果沒有明確的進展,在提出畢業申請上會有困難。你也不能使用楊妙的任何實驗結果作為畢業論文。」

  「是……」杜熙唯應道。

  「另外,你可以去打聽,我的研究生幾乎不延畢,這是一個頗為優良的傳統。」

  范教授言下之意很清楚,杜熙唯最好不要變成他的例外,他不會允許杜熙唯用別人的成果畢業,也不想要杜熙唯弄壞了他實驗室的信譽。常常延畢的實驗室多半會流傳成是老闆愛留人。

  鼓起勇氣,杜熙唯坐直身體,「我想我會更努力的。」

  范教授看了學生幾眼,掂量著剛剛開始就懸在他手上的文件,「……是簽哪裡?」

  杜熙唯站起來,戰戰兢兢的指了幾處框框,院長點點頭,筆下行雲流水的簽了字,而後抬起頭看學生的時候帶了一點笑,「等等叫楊妙把她目前的實驗結果跟你好好說明,還有一些必讀的文獻等等也請她給你個指點。你明天就可以過來了,越早接手,對你而言越好。」

  

  人家說隔行如隔山,現在杜熙唯真的覺得,即便同是生物領域,隔一個研究主題,沒山那麼高,卻有海那麼深,簡直是隔了太平洋,他陷入茫茫文獻之海中努力泅泳。

  舊的paper始終看不完,新的還從教授的信箱湧過來,杜熙唯只能不斷的強迫自己越讀越快。范頌銘大概一個星期就會關切學生的實驗進度,與之前的月結型放牛吃草簡直天差地別。

  杜熙唯常想,這就是教授口中所謂的沒時間嗎?那教授有時間,應該就是日以繼夜、夜以繼日的無間地獄了。

  他也常懷疑為什麼每週教授在詢問對於目前實驗結果的感想時,總是會語帶玄機的牽涉到幾日前寄到信箱裡的新文獻,只要再多問幾句,教授根本就會知道他到底有沒有看完。

  剛開始杜熙唯誤解的部分還不少,這時范教授會適時的露出遲疑的表情,或是以「是這樣嗎?」反問。只要杜熙唯發覺暗示,就會再回去審視相關的部分。而教授下一次也會很神準的再提出相關的考慮,或正或反,再聽一次學生的回答。

  日子過去,杜熙唯參加了楊妙的婚禮,然後繼續沒日沒夜的被實驗追著跑。直到有一日楊妙傳過來的電腦對話視窗這麼問:「最近很久沒跟你聊了,過得如何?」他才驚覺自己已經漸漸的不再請教她專業問題了,而電子信箱,也很久沒出現范教授欽點的文獻了,反而是杜熙唯自己會告訴教授最近看到什麼。

  有時候范教授還會端著茶杯在進辦公室前說:「你之前跟我提到的那一篇paper,有檔案嗎?把它轉寄一份給老師。」

  也是在這個時候,杜熙唯迎接了碩士班下學期的報告,因為轉換方向,時間有限,勉強能拿出來的東西不多,背景與文獻回顧就不說了,詮釋結果(Result)的意義更是被重重的炮轟。

  范教授沒有特別維護學生,指導教授的講評結語時只說了「要再努力」。

  杜熙唯真的不想破壞范教授碩士生不延畢的優良傳統,但是他真的沒有把握在一直倒數的日子裡能夠做出符合畢業資格的成果。

  就在這個時候,他收到系辦寄的一封電子郵件。大意是說,碩士研究生如果想直升博士班,可以在碩一下學期提出申請,在碩二上進行筆試面試決定資格。

  重點是,第一名的學生可以學雜費減半優待。

  如果可以減免,又能補強時間太過急迫的情況……杜熙唯心裡猶豫,然而,范教授會同意嗎?

  還正在詳細的看內容,新的電子郵件傳進杜熙唯的信箱,范教授把那一封系辦的信件再一次轉寄給他,好像深怕學生漏看了,上面寥寥幾字:「有這樣的機會。」

  雖然機會都是留給準備好的人,但是杜熙唯想至少他還有時間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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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約好和楊妙見面的那一天,剛好下起雨。

  杜熙唯原本是叫她不要來的,但是她說很久沒有透透氣,還說很想來看看實驗室有沒有被他弄到爆炸。

  結果真讓她遇上了。

  知道已經過了相約時間的杜熙唯,奔到公共儀器室開個電源暖機,順便把等等要測定的樣品放好,就趕緊要回到實驗室,想說到時候開門先讓她坐著也好。

  熙唯右手一邊設定著機器,嘴裡也沒閒著,碎唸出步驟:「D2燈確定有開,波長從高設到低,選擇多區段……」

  他這才放好離心管與微量分注器,忽然被門口的聲音吸引了八成的注意力。

  「杜熙唯!」楊妙穿著平底布鞋,微笑揚著手,一步一步向他走來。

  「你在那裡等等,我馬上就……」

  瞬間,震耳欲聾的聲響讓人目瞪口呆。

  原本萬年乖乖的待在角落裡的超高速離心機冒出一陣火花,軸心向上飛起,猛然撞上天花板,一時間碎片飛散,大大小小,和原本的上蓋一起向著底下的人下墜。

  杜熙唯反射的臥倒在地上。

  聲響過去,杜熙唯扶著牆爬起來,連聲問著差一點進入危險區域的孕婦,「有沒有事?還好嗎?」

  楊妙有點喘,但是毫髮無傷,只是站在走廊的她因為驚嚇而有點喘著氣。

  杜熙唯此時因為水流聲回頭,看到碎片打到桌邊的液象層析儀,輸液瓶泰半全毀,裡頭的緩衝液從桌面不停往下淌,濺得到處都是。

  有同學被玻璃割傷,這時候附近幾間實驗室裡的人也都因為聲響蜂擁而出,杜熙唯又進了儀器室想找張椅子,想著先拿過去給楊妙坐著休息,他這時遠遠的看見蘇醫師也到了門口附近,忽然發現來人一臉驚嚇,叫著他的名字。

  「杜熙唯!天花──」

  蘇醫師瘋狂的指著杜熙唯頭頂的方向,隨著他的話,杜熙唯也看見了那個砸在自己頭上的東西。

  杜熙唯第二次倒臥在地板上,盡力吐出剩下的字:「……板。」

  「聽得見嗎?」有人這麼問。

  他想點頭,但是好像不太靈光。

  「看得見嗎?」

  杜熙唯的眼鏡不曉得掉在哪裡,但他看得見光和人影。

  「看得見……」

  「我是誰?你能認出來嗎?」

  「你是……」他的頭又暈了,根本看不清楚,要怎麼分辨?「不清楚,靠近……近……」

  有人俯近他身邊,一時香氣圍繞,杜熙唯更加有種說不出的朦朧感……那是……

  杜熙唯忽然抓緊了碰觸自己的那隻手臂,「……徐懿貴!」

  有個聲音這樣說:「這……不行,要送醫院。」

  「不要……不要去醫院……我不……」

  這波暈眩感太過強烈,讓杜熙唯不得不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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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熙唯從一個夢裡醒過來。

  那個夢境明明稱得上光怪陸離,在睜開眼的那一瞬間,卻又清清楚楚的在眼前。

  躺在病床上,直視著白晃晃的日光燈,在走神裡,拉簾外頭有談話的聲音,慢慢把杜熙唯牽引回這個世界。

  「蔡能治!怎麼是你?」

  隨著一陣越邁越近的腳步聲,有個人這麼說,似乎有些惱怒。

  「怎麼不能是我?會診有非誰不可嗎?」這位蔡能治顯然不悅。

  杜熙唯躺著認真的聽這位名叫蔡能治的人用慵懶的語調回答,慵懶到簡直像是故意的。

  蔡能治續道:「這張急診發出來的會診單應該是你開的吧?上面找神內(神經內科)會診的欄位上清清楚楚蓋著你急診林睿沂的醫師章,有問題嗎?」

  吵架了吵架了,杜熙唯腹誹,繼續躺好。

  「當然沒問題,老實說誰來都行,只不過現在神內當值的會診VS(主治醫師)明明是那座冰山吧?為什麼要換成你來?」

  「林醫師,你是對他不滿呢,還是對我不滿?不就是神內要一個人來嗎?是哪一個人有那麼重要?」

  杜熙唯隔山觀虎鬥,歸納起結論,另一方是急診的林醫師,另一方是神經內科的兩位醫師,蔡醫師與冰山醫師。看來急診與神內的戰火一觸即發。

  接著有好幾秒的無言角力,在頗為挑釁的沉默後蔡能治繼續說:「……我懂了,你們兩個呢,是在意當年你結婚前,有些人的嘴巴說你和他那個那個怎麼怎麼,所以不想見到對方吧?嘖嘖,難怪他會特地要我代替……」

  接著蔡醫師畫風一轉,硬生生像沒事一樣自己打斷戰火,毫無徵兆的進入了正題,「CT(電腦斷層掃描)看起來是沒有出血……有ITP(紫斑症)病史還是得謹慎些……」

  「沒錯。目前血小板的數值是……」林醫師被迫進入狀況,上一秒正常的回答了專業問題,下一秒回敬抱怨:「一個當值的VS他自己不想來,關我什麼事?」

  很突然的,忽然出現第三個聲音,打斷了杜熙唯今天收聽的芭樂劇場。

  「抱歉……我想了一想,還是過來了。」

  看來是那個傳說中的冰山來了。杜熙唯不禁感嘆起自己傷得真不是時候,也醒得太早,要是可以選擇,他會把時間留給醫師們解決一下彼此的愛恨情仇。

  

  簾外安靜了一會兒,杜熙唯聽見有一個人的腳步聲漸漸離去。

  留下來的人開口,有著微微低啞的聲線,就像是熬過夜,「那麼,現在情形是……」

  「剛剛意識都還沒有清醒,原因不明。」急診林醫師道。

  「但是CT並沒……」話語停止在醫師們滑開拉簾,對上杜熙唯的眼睛之後。

  所以蔡醫師走了,留下來的這位就是冰山。杜熙唯想。

  「呃……」面前的冰山醫師微微一怔,隨即掛上那種禮貌而友善,卻也帶著幾分拘謹的微笑,「你好,我是前來會診的神經內科徐醫師。」接著他介紹在場的另一位醫師,「這位是急診的林醫師。不曉得你目前醒來之後會不會覺得有些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像是頭痛、頭暈或是有想要嘔吐的感覺?」

  杜熙唯搖搖頭。

  徐醫師接下來這麼說:「那麼,接下來我會為你做一些檢查,會請問你一些問題,也有一些必要的肢體碰觸,請不要緊張。」

  杜熙唯依照他的指示坐在床側,對方手上正在翻著他的病歷。

  「杜先生,請問你的姓名?」

  「杜熙唯。」

  「你有比較特殊的疾病,像是高血壓、糖尿病等等的嗎?有家族病史嗎?有對什麼藥物過敏嗎?」

  「沒有。啊……有,我有血液方面的疾病,紫斑症。」

  徐醫師點頭,在問過病患姓名之後,他就沒有繼續看病歷,而是一邊問問題,一邊看著杜熙唯……非常仔細的注視。

  杜熙唯知道這也是診斷的一部分。

  一邊摸索著白袍的口袋,徐醫師一邊說:「我接下來要請你記住這三個名詞:雨傘、白色、長頸鹿。過一陣子我會再問你,麻煩你到時候要按照一樣的順序告訴我答案。」徐醫師似乎為了沖淡病床上那看似拚命記憶的神情,淡淡的笑了一下,而後是另一個問題,「最近有出國旅遊嗎?」

  「沒有。」

  「杜先生,你記得你的職業嗎?」

  杜熙唯頓了一下,「我是大學裡的研究生。」

  「哪一間學校?哪一個系?」現在徐醫師很明顯的注意著病人回應的神情。

  「XX大學,生物系。」

  「能回想起為什麼會被送到醫院嗎?」

  像是要修補剛剛的反應遲鈍──應該是說在陌生的環境裡,杜熙唯很容易變得不安,他嘗試盡量快速的回答出來:「實驗室的高速離心機炸掉了,結果我被隨後掉下來的天花板打中。」

  徐醫師看了一眼林醫師,得到點頭的回應。接著他繼續詢問:「那麼,接下來請你聞一下我的手,」醫師伸出握拳的手,示意杜熙唯湊近聞,「能夠聞到味道嗎?」

  「能。」

  「像是什麼?」

  「咖啡,」杜熙唯看見徐醫師點頭,然而自己又脫口:「和香水。」

  徐醫師將小試管收入上側口袋的動作忽然緩了緩,隨即肯定了杜熙唯的說法,「對的,都沒錯。」

  接著徐醫師手指著自己潔白胸口上的名牌,「你認得這些字嗎?」

  病患點頭,醫師繼續說:「可以唸給我聽嗎?」

  「神經內科主治醫師,」那一個名字,從腦中流過去,杜熙唯忽然有一瞬間恍惚,「徐懿貴。」

  這個時候急診林醫師的手機響起,他衝著徐懿貴揮了一下手臂,就先行離開。

  於是現下變成了一對一的診察。這對杜熙唯而言……尤其是現在的杜熙唯,根本是一種壓力。

  「杜先生,」徐醫師拉回病人的注意力,「請你現在注意我的手。請問我現在比幾根手指頭。」

  「一隻。」

  接著徐醫師的雙手分別移動到杜熙唯的臉頰雙側,開始搖晃單邊的手,「你可以指出我哪邊的手有在動嗎?」

  杜熙唯依照要求閉上單側的眼睛,徐醫師改變了手指的位置,重複剛剛的指認遊戲。

  而後在上下左右旋動眼球之後,徐懿貴放下左手,「現在要請你幫一個忙,請你摸自己的鼻子,再摸我的手指。」

  杜熙唯來回伸手,對他的碰觸也點到為止。但他的手心意外的不停冒汗。

  「接下來,我會用光照一下你的眼睛,可能會有一點點刺眼,請忍耐一下……」接著他緩慢的俯身靠近杜熙唯,「杜先生,眼睛請看著我……」

  杜熙唯看著他,徐懿貴則看著他的瞳孔,而後這麼補充:「……請不要緊張,看著我的手,一下子而已。」

  在這一瞬間,杜熙唯看見了他的錶,懸在他腕上的,很眼熟的錶。

  錶……自己的錶還在吧?杜熙唯忽然間著急的想確定,所以用自己的左手摸了右手腕。

  「怎麼了?」徐懿貴隨即停下來。

  「只是……要看看錶在不在。」

  不說還好,一說出來,徐懿貴也看著他的錶,這時他更緊張了,「沒、沒事。」

  徐懿貴盡量親切的笑了一笑,但神情似乎有些困擾,「嗯。」

  隨後徐醫師從白袍下側口袋摸出音叉,敲擊後在杜熙唯的頭頂和耳殼後、耳旁移動,並詢問他是否聽得見、哪邊比較清楚。

  「杜先生,」他收起音叉,「現在我要碰你的臉……」

  徐醫師的手放在病人的兩頰上輕按,「請你告訴我兩邊的感覺有沒有差別。」

  徐懿貴的手很靠近,殘留著一點點咖啡香,而後香水味蔓延在鼻腔。杜熙唯覺得剛剛胸口裡的不安,似乎已經轉變成另一種令他難以言述的感覺。

  要他來說,像是有點……焦躁。

  彷彿是為了分散注意力,這個時候杜熙唯不靈光的大腦忽然閃電般掠過徐醫師剛剛做的事:人的周邊神經系統中,腦神經有十二對,高中生物課本就有寫,從第一對嗅神經開始,一嗅二視三動眼,四滑車五三叉六外旋,顏面前庭九舌咽,十迷走十一副十二舌下。所以現在檢查到第幾對神經呢……

  「杜熙唯先生?感覺得到嗎?」徐醫師的語氣突然有些急促。

  「有。」杜熙唯懊悔自己剛剛陷入其他思考,「兩邊一樣重。」

  徐醫師聞言鬆開剛剛壓在臉上的指腹。

  接下來看著徐醫生取出從前實驗課上看過還親手用過的膝反射測定槌,大紅三角形軟橡皮嵌在金屬把手裡,杜熙唯開始懷疑他的口袋到底有多重。

  「現在我要敲一下你的關節,可能會有一點麻麻的。」

  手肘被捉住,體溫傳導的瞬間,杜熙唯有些不自在。

  搥擊的結果是不為所動。

  徐懿貴隨即察覺了這一點,「放輕鬆,不用緊張……」而後醫師再次釋出友善的微笑,小幅度的輕晃著病人的手臂,「……放輕鬆就可以了。」

  杜熙唯成千上百的諸家神經顯然很不給面子,忽然徐懿貴問:「剛剛那三個名詞,是哪三個?」

  「名詞?」

  「一開始,我有請你記住──」

  杜熙唯馬上打斷他,甚至有些急:「雨傘、白色、長頸鹿。」

  現在的他,真的很怕會忘記。

  徐醫師點頭的瞬間,很自然同步敲擊了關節,杜熙唯的手彈跳起來,雙手的肘部之後是雙邊的膝蓋,「可以了。」徐懿貴收起槌子。

  檢查做到這裡,杜熙唯以為已經差不多要結束了,因為即使一個一個步驟連接起來,這段過程也十分耗時。

  像是知道病人的想法,徐醫師說道:「……快結束了,別擔心,」而後他遞出自己的右手,「最後,要請你單手握住我的手,盡量握緊,越緊越好。」

  在杜熙唯用力到一個階段時,他開始一邊把手抽離,一邊對杜熙唯說:「不要讓我的手抽出你的手心。」

  杜熙唯對於握住他的手,很突兀的產生了一種熟悉感,就好像曾在哪裡……曾在一棵枝繁葉茂的樹下,是那麼用力的想握住一樣。有一些光影交錯的畫面在他腦中閃動。

  徐醫師的手已經不動了,而杜熙唯還牢牢的握住。背景裡的白袍讓杜熙唯覺得炫目。

  「我們換另外一隻手。」徐懿貴說。

  杜熙唯倏地放開。

  接著徐懿貴取過病歷,在上面寫了些什麼,那種連續而任性的字體對現在的杜熙唯來說已經不陌生。

  「杜先生,」徐懿貴注視著杜熙唯,像是對待一個病人一樣專業,「目前看起來你沒有什麼外傷、骨折,也沒有腦震盪的症狀,初步評估應該沒有住院的必要。剛剛你被送來的時候已經失去意識,所以我們為你照了斷層掃描,結果出來了,並沒有看到異常的部分。不過因為你有紫斑症的緣故,所以要多加注意,未來幾日到幾週萬一你有些頭暈、頭痛、想嘔吐的情形,要立刻再回診。」

  這時徐懿貴突然從口袋中取出正在震動的手機,看了看來電顯示,並沒有接起,而後在病歷上簽名,「另外我們也同步做了血液的檢測,報告出來的結果,血小板數目比你從前有在追蹤時還低……」

  徐醫師抬頭看杜熙唯一眼,病人心虛的解釋起來:「……最近我一直熬夜,所以可能有影響……」

  「最近是多久?」

  「最近……整個半年。」

  「我想你多年來應該很清楚自己……」徐懿貴說這裡忽然一頓,同時再次取出正在震動的手機,卻是以無比嚴肅的眼神繼續著對話,「我是說,你自己有多年病史,應該很清楚這個疾病對身體的影響,你需要比別人更注意自己身體的狀況。」

  徐懿貴終於接起電話的同時,剛剛那位急診室的林醫師回來了。徐懿貴講沒幾句就結束了通話,轉而向林醫師簡單的交代剛剛檢查的結果,而後微微示意過就先行離開。

  「家屬的部分,你弟弟在過來的路上。楊小姐有幫我們聯絡上你弟弟。」林醫師也在病歷上簽了名,叮嚀了有異樣要回院的相似結論。

  「楊妙嗎?」杜熙唯疑惑,「她在哪裡?」

  「她先回去了,因為醫院畢竟有許多患者,是有潛在風險的環境,所以在有懷孕的情形下我們不建議她一直待在這裡。」

  杜熙唯想起她那時候說不定有些受驚,「她還好吧?孩子也還好吧?」

  林醫師刷一下合上病歷,「你放心,你太太和孩子的健康情形,之前診斷時都沒有異常的地方。」

  這是一個天大的誤會。不過杜熙唯的重點是她和寶寶沒事,而弟弟正在趕來的路上。為此,他覺得可以不需要麻煩的多做解釋。

  意識到林醫師持續的注視自己,包含手腕上的錶,杜熙唯抬起頭。

  「……以私人的立場而言,」林醫師稍微揚起眉毛,顯得有些輕蔑,「既然有了家室,你實在是不應該再戴那隻錶。換作是我,我也會考慮要不要叫人代替自己會診。」

  「哥!」

  弟弟的現身,讓稍稍脫軌的對話消失無蹤,現場剩下的只有專業的醫師、想要回家的傷患,和傷患的家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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