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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9月12日 星期一

[原創] [Dream to Dream Ⅰ] 第七章 記憶裂痕

 


        杜熙唯笑了一笑,如果這些話真的能與從前的自己對接,不知道這該算是自己個性上的一成不變,或者是自己唬人套路上的貧乏。至少不論現在的自己能想得起多少,看起來自己並沒有真的丟失什麼過去。頂多是暫時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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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記憶裂痕


        杜熙唯醒來的時候,是一個下雨天。他總覺得睡了有些久,但並不討厭。

  他想要伸出手,摸摸隱隱抽痛的小腿,但是並不是那麼順利,終於驚動了趴在床沿睡著的男人。

  「痛。」這是杜熙唯說的第一句話,卻讓床沿的那個男人跌下了椅。

  杜熙唯看著他按了呼叫鈴,接著好多人,大多是醫生把他團團包圍。

  好多人在他身邊講話,但是到底都說了什麼,他一句也沒辦法去細想,疲倦很快的又襲來,他只能投降。

  醒來之後的幾個月裡,疼痛在杜熙唯的生命裡好像占了很大一部分,早也疼晚也疼,簡直是以疼痛來連接著生命。頭上被剃得光光的,一切都非常陌生,包括床前的那些人。

  杜熙唯聽說自己失憶了。他有某部分的記憶完全正常,另外有很大一部分,卻像是張空白的紙,怎麼也找不到線索。

  站在他床前的兩個人和醫師面面相覷,有一個還滿臉愁容,但老實說,杜熙唯覺得自己才應該是要煩惱的那一個。

  自從情況穩定後,天天有人輪著來問他認不認得對方,想不想得起來叫什麼名字,從星期一到星期五,日日盡是新鮮。知道了自己有記憶上的障礙,杜熙唯每日都會記下自己當日的生活,吃了什麼、好不好吃、見了什麼人、看到什麼覺得熟悉、喜歡或不喜歡。

  除了弟弟,和那天從床沿跌下去的那個叫吳志凌的男人外,其他曾出現在床榻邊的人,杜熙唯大多一點印象也沒有,包含送畢業證書來的同班同學劉德凱,和號稱是前女友的女孩子。杜熙唯只好一一認真的寫起筆記。

  更多的是成群的見習、實習醫科生,個個搖頭晃腦的,只有主治醫師大發神威,長長的白掛到哪床都是大家的最高總指導。今天杜熙唯才聽說原來把自己救活簡直是意料外的事,有一個長年旅居國外的神經外科大手竟然突然在這間醫院出現,他的命運多了幾分幸運,所以就算盤根錯節的疤痕像是條蜿蜒的蛇一樣在漸漸冒髮的頭上纏繞,甚至還留了尾巴到頸後,現在能在這裡展示,都已經是個奇蹟。

  杜熙唯在過程裡發現自己是不喜歡被碰觸的,也不喜歡被仔細觀察,但是教學醫院免不了這個過程。他只好把這當成是一種幸運的傳遞,想著想著,也就還能算是大方的讓人排隊參觀。

  他發現自己不怕痛,應該說是很能忍。他也不怎麼怕熱,肌肉不多,不是什麼運動的熱衷者,只怕冷,怕下雨。天一冷,他的右腳就疼,根據自己弟弟的說法是因為以前腿斷過,到底怎麼斷的,弟弟哼哼哈哈的,說不清楚。杜熙唯覺得要想的事太多,反正不差這一件。

  見到雨天,他就心悶,連絕望的感覺都有了,但是也不知道該向誰問,該怎麼問。

  吳志凌經常坐在杜熙唯的床邊,有時做自己的事,有時跟他聊天。

  這一天吳志凌拿著一份報紙,照本宣科,「……驚傳失火,全案疑似陳姓男子與屋主徐姓家族曾發生口角,心生不滿,夥同被解雇人員挾怨報復,但陳姓女子否認縱火,對於起火原因供稱並不知情,目前全案由消防局人員鑑識後初步確認兩人涉嫌重大,依公共……」

  杜熙唯打斷對方的社會新聞廣播教育:「我到底為什麼會躺在醫院裡?」

  「因為被路邊的樹打中。」吳志凌放下報紙這麼回答。

  「那我的醫藥費是國賠嗎?」

  「不,」吳志凌笑,「樹的主人賠了。」

  「誰是樹的主人?他來過嗎?」

  此時杜熙若帶著水果走近床邊,對著椅上的人斥責道:「你話少講點,不知道自己多吵嗎!」接著對著杜熙唯說:「哥你先多休息,那些事不重要。」

  「可是我頭被打破後,好像已經變笨了,還在這裡一天到晚睡覺,萬一以後變得更笨怎麼辦?我要躺到什麼時候?」

  「躺到你頭上的毛長到正常的長度。」吳志凌露出一種微妙的悲憫神情,順手梳了梳杜熙唯頭上少得可憐的細髮,「不然我繼續唸報紙給你聽,依公共危險罪……唔!」

  杜熙若先用水果將吳志凌的嘴巴填起來,而後繼續說道:「不然我給你帶點書好了,你箱子裡那麼多書,現在都堆在我那,我去幫你選一本最小本的來。」

  吳志凌嚼著水果,嘴角微抽。

  於是杜熙唯隔日拿到一本不太厚但是寫滿英文小字的《遺傳學圖解精要》,不只有看沒懂,還看得他眼睛都花了,最後得加掛眼科檢查。

  

  出院之後杜熙唯理所當然的被接到弟弟家,小孩子們左一句右一句的要杜熙唯認認誰是哥哥、誰是弟弟,他的反應顯然遲鈍。杜熙若走過來揪住兩隻耳朵,「不准纏著伯伯,他現在需要靜養。」

  兩個小傢伙上一刻答應,下一刻就忘了。孩子們的喧譁把杜熙唯拉進了這個家的熱鬧。

  剛出院的杜熙唯並沒有謀生能力,傳說中應試上的工作,在住院的時候已經變成了空泡泡,現在是還有兒子兼付房貸的弟弟在養著他。為此,杜熙唯曾經萌生要出去工作的念頭,但是一方面身體還是容易累,加上反應遲鈍也尚在恢復期,所以他只好繼續面對房裡那一箱原文書,一點一點的想要在字裡行間找回那個從前的自己。

  書翻第一遍大概花上幾個月,翻第二次大概是將近原來的一半時間,到了第三次,杜熙唯讀完只花了幾週。漸漸他有了想法。

  找過網路的資訊,看了附近大學的研究所招生資訊,杜熙唯挑了兩間報考。靠著熟讀的唯一一門「生物化學」,他放手一搏,其他的科目就當成臨場反應考驗。

  就在以為還是落榜的時候,杜熙唯接到了候補通知。

  確定錄取的那天,剛好是他去醫院回診的日子。所有的術後癒合都很完美,如果疤痕和某些記憶仍然處於五里迷霧的部分不算進去的話。照理來說他恢復得很好,而且能做的都做了,整年讀書的過程似乎很有幫助,但是一年之後,杜熙唯覺得跟人應對還是多多少少有點緩慢。

  最近他以為自己很有進步,有時候也可以想起一些近幾年特定的事,大多還是跟弟弟有關,好像越常接觸就能越快喚醒某個層面的連結。例如有次是杜熙若喝醉了吐在身上的事,但是地點在哪、在什麼情況下、最後怎麼解決,細節就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杜熙唯坐在候診的椅子上,把過去未來的種種可能胡亂的想了一遍,終於大腦當機,直接放棄。基於自己考上基礎醫學相關研究所的牽引,他翻了附近架上參雜在一些莫名其妙宣傳品中,某本非常突兀的期刊。隨手亂翻,全是黑鴉鴉的英文,明明考上了研究所,比起大病初癒時實力應該是有增無減,但仔細去看這些英文卻還是沒幾句真的全懂,杜熙唯不耐煩的直接跳頁,翻到了最後幾頁彩圖……

  有個男人的側面照吸引了他的目光,隱約覺得好像認識,但是記憶裡又根本沒有這樣的面孔。

  他合起書放回去,回到座位上,心卻開始揣揣不安,異常的煩躁。

  很快輪到了杜熙唯的候診號碼,一陣慣例的問診後,得知今天應該會是最後一次回診,他把想了一陣子的問題,在醫師問診的空隙裡,斷斷續續的組織出來。

  「醫師,那像這樣……呃,我是說,」杜熙唯說得慢,他想把意思清楚而完全的表達出來,「……我現在,還是有些記憶是想不起來的,我這種情形,有可能完全好起來嗎?」

  面前頭髮花白的醫師倒是說得保留,「每個人的狀況不同,這也很難講……以你的情形來說,只有視力有點受損,戴眼鏡可以矯正到正常範圍,這樣已經算是非常好的了。你現在恢復到可以想起片段記憶,語言思考能力可以正常反應,四肢沒有發現不靈活的情形,可以說是奇蹟。」

  接著醫師順便說了說上次血檢的血小板數據,於是關於這類血液疾病的衛教又被複習了一次。最後醫師叮嚀必須定期檢驗之類的事,杜熙唯連忙點頭,想著從今而後獲得暫時不用來看醫生的自由,不由得還是有些開心。

  杜熙唯離開醫院的時候,穿過長廊,從校園附近離開時,正好碰上畢業典禮。

  黑白相間的袍子,學生們正在互相丟擲著方塊帽。看著那些應屆的青春,他停下來注視那些在陽光下盡情曝晒的容顏,忽然體會到,他已經不年輕了。

  當天晚飯,杜熙唯把錄取的事情說出來,杜熙若很開心的說:「那所大學很不錯的!而且在通勤的距離裡,這樣你可以繼續住在這裡,只要買部機車就行了!」

  只是杜熙唯接著婉轉的說出了想要搬到學校旁邊自行居住的事實,剛剛興奮的人停下吃飯的筷子,「哥,你還是可以……住在這裡的。」

  「研究生的生活容易日夜顛倒。何況有小孩子。」

  「……至少可以省房租,學費也要錢啊。」

  「我可以申請就學貸款。研究生也有就學津貼,還可以當助教。」其實杜熙唯知道一旦津貼過低,那也許根本就不夠用,到時候還得再想辦法,「……而且,你還有房貸,還有孩子,之前我住院那麼久,醫藥費也……」

  吳志凌這個時候出聲:「就說醫藥費是那棵樹的主人出的。」

  知道講不過別人,杜熙唯繞了另一個圈,「還有啊,難道你們不知道,幸福的情侶在單身的人面前放閃是不道德的嗎?」

  聽到這句話的杜熙若愣了愣,這句話在出意外前他也聽哥哥說過,一字不差。所以,這是他哥哥內心真實的聲音,不是客套,對嗎?彷彿被這件事影響了,杜熙若沒再繼續勸說。

  其實原因倒是簡單,呃,就是半夜裡隱約聽到那種限制級的聲音,杜熙唯會覺得自己侵犯了他們的隱私。

  隔了好一陣子,杜熙若又舉起筷子,「哥,你真的跟以前一樣……你以前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杜熙唯笑了一笑,如果這些話真的能與從前的自己對接,不知道這該算是自己個性上的一成不變,或者是自己唬人套路上的貧乏。至少不論現在的自己能想得起多少,看起來自己並沒有真的丟失什麼過去。頂多是暫時找不到。

  而吳志凌則這麼解釋:「你哥是想到以後有很多青春肉體可以帶回家,結果被我們阻礙了啦!我們已經害他禁欲半年了,你不要一直像隻老母雞一樣盯著他,他也要去找自己的幸福啊。」

  杜熙唯張口欲言,結果飯粒掉進了氣管,咳個不停。

  杜熙若拍著哥哥的背,沒有再表示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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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指導教授的過程並不順利,候補的人能夠進去的實驗室,已經是正取之後的餘額。指導教授是統稱,實際上收學生的並非都是教授,可能是助理教授、副教授與教授,但比起職稱,杜熙唯更在意他們的專長。他在網路上仔仔細細的讀過老師們的授課專長,想要去的領域大概有三間實驗室有涉及,實際與老師們通過電郵,雖然幾乎都同意與他面談,但是他心知肚明想要去的實驗室大概機會不大。

  他與第一位教授面談的時候,人剛開始看起來還和氣,接下來問到過去的學經歷,就不怎麼客氣了。

  教授望著自己桌上的文件,像是用回過神的語氣說:「……啊,你是那一間大學的啊?」

  那一間大學,杜熙唯的母校,是一所不怎麼樣的私立學校。公立研究所資源多於私立,私立裡也有一二三流之分。而杜熙唯在其中大概算是三流出身,現在靠著候補竄到一流,實際上他也知道這些老師心知肚明,只是他沒有料到這個教授擺這麼明。

  「你大學有做專題實驗啊?做哪一方面?」

  杜熙唯去圖書館借過那本自己所寫卻一點印象也沒有的平裝本報告,此時出口完全是憑著印象,所以講得有些零零落落。

  「喔,那跟我們實驗室,差得有點多……喔。」

  教授微微拉長的尾音,讓杜熙唯覺得應該去試試別間實驗室了。

  他拖著沉重的步伐離開辦公室時,想著與其這樣,不如還不要錄取。

  終於在第二間實驗室前停下來的時候,杜熙唯像剛剛一樣敲了高聳的灰色大門,轉動手把,門卻是牢牢的鎖著。

  他看著錶上的時間,時針準準的落在約定的時刻。

  「我雖然笨,可是我很實在。至少我準時。」杜熙唯對自己這麼說。

  在他等了三十分,終於在門口蹲下來揉腿的時候,傳說中的理學院院長出現了。

  「你還好吧?」他抱著黃色紙袋,略微困難的拿出一長串鑰匙開啟門鎖,「抱歉,我的會議延遲了……先進來。」

  杜熙唯跟著他的腳步走進門去。這間學校的實驗室設置都是大同小異,甫進實驗室,映入眼中的就是實驗用的黑色長桌,連著人員休息區,最後是辦公室。

  他無意識的一直跟著這位范教授,等到教授打開辦公室的門時,他跟著跨了一步,才看到教授意味深遠的目光,「你……」

  「我……我、我先在外面等老師。」驚覺到自己的魯莽,站在連接實驗室與私人辦公室的通道旁,杜熙唯漲紅臉,「……抱、抱歉。」

  教授倒是微微一笑,沒有表示情緒,「是我先讓你等了。你先坐一下。」他指著旁邊的座椅。

  辦公室門合上,再開啟時,范教授叫了對方的名字:「熙唯,對吧?請進。」

  杜熙唯謹慎的走進辦公室,他看見教授神色自若的端坐在扶手椅中,手中拿著列印出來的電子郵件,應該就是他寄的那封。

  在杜熙唯依教授手勢坐上辦公室內的椅子前,教授已經開始發問:「……從哪裡來的?外縣市?希望沒有耽誤到你的交通。請坐。」

  「不,我是本市人。」

  范教授點點頭,接下來問了跟上一個教授一樣的問題,不過當杜熙唯帶著必死的決心報上校名時,他只是這麼說:「啊,那雖然在北區,不過還是在同一個市內……所以說,你應屆畢業之後,想再回來唸書嗎?不過……」教授眼神從紙面轉到研究生臉上,「……你這一年,是當兵?」

  杜熙唯不太喜歡說太多個人隱私,但是指導教授挑學生的時候總是多有考慮,也算是互信的基礎,「我……我本身免兵役。但是我發生了一場意外,所以休養了一陣子。」

  「現在還好嗎?」

  很普通的關心,卻是杜熙唯目前聽到最具善意的話。

  他點頭,「記憶力有比較差,但是還好。」

  這句話出口,杜熙唯才發現自己好像又說錯話了。別人的面試都是在想辦法為自己加分,而他的面試則是在防止自行挖洞被扣分。

  教授垂首思考了一下,笑容再度在臉上綻開的時候,他才又說話:「我這間實驗室的生態……壓力會有,你可以去打聽一下。我今天研究生剛好都不在,目前有一個碩士生,暫時沒有博士生,因為我是理學院院長,行政的工作很花時間,這是很實際的問題,收了學生,就必須要花時間指導……但我真的沒什麼時間。」

  很婉轉的拒絕,杜熙唯很慶幸自己的遲鈍在這個時候沒有影響到收訊。

  在禮貌的道別中,杜熙唯踱出他的辦公室。

  最後一間預約面試的實驗室,是一位系上年資普通,據說是剛從別校過來的吳副教授。不同於理學院院長的西裝領帶,這位副教授穿的是件Polo衫,還會擦香水。

  吳副教授倒是很爽快,直接答應收入麾下,「……你什麼時候能過來?」

  杜熙唯回答等生活安頓好,大概會是月底。老師似乎不滿意這種回答,忽然說:「其實我來這裡也是很多人想進我的實驗室呢,只是我並不打算收那麼多人。」

  說到這個,杜熙唯順便問了:「請問您,實驗室的成員,目前……」

  「我目前實驗室也才剛設,你可以算是第一批新手,不過我有一個行政助理,所以你以後不用煩惱報帳。」

  吳副教授最後補充:「你能早點來就早點適應,要來的話先打我辦公室分機,我不一定常在實驗室,會沒有人幫你開門。」

  杜熙唯有點疑惑,有行政助理在,會沒有人在實驗室?所以這所學校的行政助理有專門的辦公室?但是他剛剛去過的幾間都是安排在實驗室後面的人員休息區裡,跟研究生坐在一起的啊?

  杜熙唯在疑惑中接過他的名片,也留下了自己的手機號碼。

  

  回到家,杜熙唯花了些時間終於看懂了研究生住宿申請的相關流程,順便搜尋了一下這位吳副教授的資歷。

  選實驗室,通常看的是幾方面:研究室的生態,每間老闆的個性和老闆做事的態度;研究領域的方向,基本上還是會有一些差別,但是並非絕對,跨領域有一定的優勢存在,不過對於只想讀個碩士的人而言,眼前的領域就比較重要了。

  最後的重點是實驗室的經費,一間實驗室沒有接到計畫,就沒有錢養研究生。實驗要花錢,研究生津貼也要花錢,所以實驗室多半除了拚命申請國科會、農委會計畫,也喜歡與國衛院合作,爭取醫院一起與學校寫計畫的情形更是多不勝數,醫院出錢,學校出人,共享實驗成果。

  吳副教授的為人與實驗室風氣全然不可考,因為根本沒有學長姐或是大學部,連實驗室都只設一半。學經歷很普通,國內私立大學碩士,國內國立大學博士,專業是微生物,之後在幾個私立學校之間滾來滾去,剛升副教授,今年到這所學校任教,國科會計畫沒有,是產學合作的計畫在支持,但也只有一個。

  有老師收已經是好運,杜熙唯也就不再去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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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學之後的生活非常忙碌,選課、認識新同學、熟悉實驗室,還有適應老闆吳副教授的脾氣。同學多半也已經到齊,杜熙唯進來的時候是近七月底,後來才聽說有人六月一畢業就來了。

  也因為研究生進入實驗室的月份通常會提早,無法剛好配合學期起始,而且研究生經常晚歸,所以這所學校大部分的研究生都是在外租屋為主,宿舍族反而是少數,因此杜熙唯申請宿舍異常順利,與一個他系的研究生共用了一間兩人寢室。

  聽到范家的楊妙抱怨他們家meeting時那副腥風血雨,杜熙唯才驀然發現指導教授從來沒有向自己提過這回事,他到實驗室這將近一個月時間幾乎都在幫忙安排儀器。

  之後終於聽到老闆提了實驗,他大致聽懂了之後要做的事:養菌,複製幾個特殊種類vector(載體),最後藉由限制酵素進行剪切接合,建立新的系統,這就是幾個月內的中長期目標。

  沒有研究生的老闆並不親自指導學生,杜熙唯丈二金剛裡被轉給隔壁實驗室的一位大學部學生指導。

  雖然說一個碩士班研究生向大學部學生請教在大家眼裡看起來似乎有些滑稽,但是術業有專攻,找到對的人──會做的、肯教的、態度佳的,絕對是種好運。

  但人的好運並不多見,所以教自己的人已經具備前面兩者,他也是該偷笑了。

  「學長,你都沒有用過嗎?以前你不是有待過實驗室?」

  杜熙唯對著大學生點頭,眼睛盯著那臺直立型滅菌釜。

  「那不可能沒滅過菌吧?」

  「呃,我忘記了。」他很難跟她解釋因為頭壞掉過,所以都忘了。

  於是大學部學生看著杜熙唯連這種他們日常做慣的事都要一一記在筆記上書寫要點,話就這麼脫口而出,不知道是在炫耀,還是在抱怨。

  「以前我學長都不准我們做筆記,因為真正正確的方法是要把實驗過程背下來。」

  杜熙唯勉強擠出笑容與罐頭回答:「這樣啊。」

  次人一等是學生聽見杜熙唯母校的直接反應,而他的記憶力差,更加深他們的印象。

  為此,杜熙唯奮發圖強了一陣子,所以他們對話裡的,以及被安排去聽的演講裡那些一時半刻聽不懂的專有名詞,他都寫在筆記本裡,回去暗暗搜尋資料讀起來放。

  

  時間走到開學,隨即提醒了一個現實,研究生的必修重學分大敵──研討會(seminar)的抽籤順序出來了,杜熙唯是第五個。系上今年有十五個研究所新生。

  碩士生在碩一上學期的研討會比較鬆,是自選paper上臺報告,但這個上臺可不是一般的臺,底下坐著五位系上教師,剩下的也都是同為碩一的學生,算是小型的「碩一上學期限定電擊課程」,一旦下學期到來就必須加入其他碩士與博士班他們的「全系震撼教育」,被系上所有老師檢視之外,有更多準碩士、準博士,甚至是外系旁聽的老師都會舉手發問。

  杜熙唯按照規定,選了該領域點數達到標準的文獻寄給老闆,老闆沒有反對,他就這麼老老實實的往後讀下去。

  研究生全都有一樣的苦水:實驗、老闆、學分、研討會。

  因為楊妙是與杜熙唯一起負責同一門課的輔助助教,也就是大學部口中的小助教,半強迫的互動裡,她已經算是同屆碩士生之中與他最熟識的了。

  有了相同的話題,實驗室也近,所以就更容易相熟,雖然從暑假到開學之後不過三、四個月,兩人漸漸的變成做作業和吐實驗室苦水的固定班底。

  是日,為了要做一份兩人一組的投影片報告,杜熙唯跟楊妙在她的實驗室一起窩到晚上十一點,還只算找齊資料,接著分配了一下原文段落與頁數。而後的工作就只是搜尋圖片來製作投影片的流程,所以兩個苦命的學生開始閒聊。

  「啊,出這什麼鬼報告,我都快被整死了。」楊妙說著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我老闆可是每天都很準時下班,更準時上班的耶!除了這個報告,還有我的研討會預講啊!」她抱住定型完美的大波浪捲髮頭,「我到底要連續熬夜多久啊?」

  為了分散她研討會抽籤抽到三號的苦命哀號,杜熙唯把話題回到前一個抱怨點,「你說范老師都很準時啊?我的老闆倒是常常下午才到。」

  這個時候楊妙拖住杜熙唯的滑鼠,神祕兮兮的說:「欸欸,我問你喔,你老闆……是不是……」

  「是不是?」

  她瞇著眼看著杜熙唯幾秒,「你家助理都幾點來上班?」

  顯然沒有天分的人不太懂這個問題與前一個問題的關聯,不過他還是老實的回答:「不一定。」

  杜熙唯又想了想,好像真的有點不合理,但是實驗室助理的工作時間本來就比較彈性,不是嗎?

  他又回去做投影片,等了老半天,還是沒有聽到下文,「你不是還沒說完嗎?」

  杜熙唯從筆記型電腦側目一看,隔壁的人竟然偷偷趴著睡著了,他推醒對方,叫她直接回家去睡比較實際。

  

  結果隔天到上課鐘響五分鐘後,楊妙姍姍來遲跟授課教師一起入場。那瞬間杜熙唯與對方對望一眼,終於知道問題的癥結。

  早上第一堂課是折磨,而要報告的課是地獄,在報告前一刻,雙人小組的投影片還沒合體,那叫做完蛋大吉。

  於是杜熙唯先上臺報告的時候,老師開始左一個問題、右一個問題電爆,輪到楊妙時則延續了上半場的火藥味,一路炸到翻。

  原本三小時的課程要有三組報告,最後兩人被勒令重報,後面的人以兩人為戒,統統下星期再來。剩下的同學以十分感激的眼神望向他們,尤其是原本今天要跟他們一起被轟炸的兩組人馬。

  同修這一堂課的一位姓蘇的醫師像是看到他被炸得屍橫當場,離開前拍了拍杜熙唯的肩膀,「啊,簡老師就是這樣啦。」

  杜熙唯笑著回應,醫師們往往聰明,抓到關鍵一點就通,上臺報告與筆試他們幾乎都很少失手,倒是「全職」學生經常被雷劈中。

  「唉,真對不起啊。我因為研討會的預講跟范教授就約在今天,所以昨天同時在做兩份投影片,唉,真是糟糕,我現在還不能洩氣,等等一個小時後我又要上場了……」楊妙說。

  這時候杜熙唯才想到一個問題,自己和她的報告日期只差兩個星期,怎麼沒有什麼預講之類的訓練?

  回到自己的實驗室,杜熙唯正以楊妙為榜樣督促自己,準備絞盡腦汁寫出應該很悽慘的摘要時,隔壁實驗室的學長阿毛敲門後直接衝了進來。

  「欸欸,我很急!你上次說你們家為了儀器資料建檔,有買一臺數位相機對吧?我可以跟你們家借一下嗎?因為我的相機忽然沒電,但是我的小鼠今天一定要照腫瘤啊!」

  阿毛是進入碩二的畢業死期緊急狀態,杜熙唯知道要是出一點差錯,延畢就不遠了,行政事務是由助理管的,所以杜熙唯只能勉強試試,轉頭嘗試交涉:「陳小姐,請問,上次實驗室買的數位相機……」

  因為逛網拍網站被打斷,所以助理臉上就不是很耐煩,「喔,在我這裡啊,」接著她從抽屜裡拿出亮桃紅色的相機,「你用完要記得還我喔!」之後又很乾脆的回到她剛剛比價的網頁上。

  學長道完謝,眼神向杜熙唯眨了一眨,見他一臉遲鈍,嘴裡嘖嘖就走了。

  過了一會兒,杜熙唯去公共儀器室離心菌液,楊妙剛好過來照她已經跑好的膠體,明明都已經要開紫外燈了,卻先一步拖住杜熙唯。

  「我聽阿毛學長說你家有一臺小桃紅喔。」她那「小桃紅」三個字還特別用了娃娃音,讓杜熙唯起雞皮疙瘩,「你們家幹嘛那麼悶騷?是你挑的喔?」

  「哪有啊!」杜熙唯趕緊否認,「我只是接到系辦的指示說要有儀器清冊附圖,所以建議老闆要買……非實驗相關採買這種事當然是他助理決定啊。」

  「喔──」楊妙把尾音拖長,「所以就是……我說你啊,都不會覺得奇怪嗎?」

  「哪裡奇怪?買臺相機很奇怪嗎?有養顯微鏡的人家裡通常也買數位相機啊。」杜熙唯表情一亮,「啊,難道是國科會經費不能買相機嗎?可是不對啊,那個誰家也……」

  「不是啦!你重點錯誤啦!」此時楊妙戴著那隻有致癌藥劑的手套,所以只是原地擺了擺手,「問題是!你!我問你,你一個大男人,會買桃紅色的相機嗎?」

  還真的不會。杜熙唯接口:「但是,如果是交由她負責,在價格上允許的情況下,偷渡一點個人喜好也不是什麼很……」

  「我說你啊,遲鈍到家了,簡直沒有一點敏銳度,肯定沒有女朋友對吧?」

  楊妙翻白眼,「誰會買桃紅色的相機,最後放在女助理的抽屜裡啊?」

  杜熙唯無言。

  「而且,我不是有養貓嗎?」

  杜熙唯點頭,楊妙是系上出名的貓奴。

  「我之前送碰碰去洗澡,領牠回來時,看見她牽著一隻狗走到他的車上去……」

  「什麼……哪個他她?說清楚點啦。」杜熙唯難得追問。

  「就是你們家小桃紅牽著狗走到你老闆的車上啦。」她四處張望,很小聲的說。

  小桃紅已經完全借代使用了,等等……這……這件事非同小可啊!杜熙唯的內心劇場突然變得很忙。

  「所以啊,你恐怕前途多舛,要保重。」

  而後她開始照膠,杜熙唯則內心五味雜陳的回到實驗室去等待離心時間。而在這黃昏日暮時分,小桃紅早就已經下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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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持續自我鞭策,杜熙唯決定自己向老闆提出研討會想要預講的事。但是根據經驗,老闆一向神出鬼沒,他又急著要知道答案,結果就是心虛中又去請託了小桃紅。

  站在她的座位旁,杜熙唯有些無措的開口:「呃,不好意思,我只是想請問,老師他今天會什麼時候回來,不曉得你知不知道?」

  「他喔,我忘記了耶。你很急嗎?」她抬眼,「我等等打電話叫他打給你。」

  跟人講話時,杜熙唯已經很容易緊張了,跟老闆講電話他大概會暈倒,「那我自己再寫電郵給他好了,謝謝。」

  結果下午杜熙唯見到了老闆,他正準備遞出那張嘔心瀝血的摘要和提起預講這回事時,老闆先一步發話:「剛剛系辦臨時發的通知,報告日期有異動。」

  杜熙唯點頭,趕快將摘要塞到老師手裡,「老師,那請問預講……」

  「喔,你想預講喔,不用了啦,投影片你傳給我,我幫你看一下就可以了。」

  杜熙唯硬著頭皮往下約時間,「那下星期一,不知道老師有沒有空……」

  「我會印出來用筆改,你再自己修正就好了。」

  這時候小桃紅送茶水進到他辦公室,杜熙唯很識相的趕快結束與老闆的對話,退回到座位上。

  他的電腦螢幕跳出視窗訊息:「我得救了!我的順序順延到最後一位了!」楊妙傳的。

  下一刻杜熙唯馬上打開自己的電子信箱,因為學者來訪,原研討會的時間改成在大禮堂聽演講,下週報告者楊妙被順延到所有同學的最後。

  簡而言之,這樣原本在楊妙後受死的杜熙唯反而要先上戰場了。

  杜熙唯有些哀怨的在名為研究牲的群組中留言:「看來我離炸掉的日子很近了。」

  

  最後杜熙唯的摘要被改了幾個錯字,投影片也只有簡單的幾句提醒。

  事實證明:這樣怎麼可能行得通呢?

  他報告的那天,老闆根本就沒有到,這注定了他被炮轟的命運。

  當天的一切都有預兆,好好的天花板投影設備竟然壞了,結果害得杜熙唯又去借單槍投影機。接下來的第二張Result(結果)就開始被老師們問問題,結論是一整個混亂,老師們的臉也開始變色。

  當問題被提出,但是臺上的報告者無法回答時,場上就呈現一種恐怖的寂靜。

  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杜熙唯脫口這麼說:「呃……我、我不是很清楚。」

  在靜默之後,後來老師直接忽略該題,在接下來的過程中問了新的問題,但是他這次連題目都聽不懂了。

  杜熙唯的回答只剩下「嗯……」,然後把該字無限延長。

  一位老師的眼神開始露出殺意,而後斂眉,「那你先講下一張吧。」

  終於其中某老師終於問了一個依照現在程度杜熙唯應該可以回答的問題,但是他卻因為一直太緊張,竟然脫口:「我、我不知道。」

  當然,杜熙唯後來才知道,「我不清楚」與「我不知道」是絕不能講的禁語。他一連犯了兩個大錯。

  最後終於講完了,因為指導教授沒到場,所以眾老師一個接一個毫不客氣的做出結論。

  首先發難的是霍教授,「你自己訊息傳遞途徑沒有弄得很熟,中間那幾個問題都無法回答,而且說得太快了,大家會聽不懂。」

  范教授慢條斯理的,很有避重就輕的感覺,「摘要有很多錯字,標點空格也有問題。你應該先給你們老師看過。」

  ……老闆還真的有看過。杜熙唯在心裡默默反駁。講評還在繼續。

  「要搞清楚如何分辨蛋白質減少是因為被分解,還是合成過程被阻斷。有些專業用詞翻譯反而會聽不懂或是容易混淆,我建議你就不要翻比較好。」蔡老師這樣講。

  在座還有幾個老師,但他們並沒有要發言的傾向。同學只有一個人有問問題,杜熙唯知道那是因為沒有什麼人真的聽懂他在說什麼。

  指導教授講評的時間被省略,因為他沒來,於是大家提早散會。

  意外的是,沒有老師要杜熙唯重報。重報是指學生表現不佳,就請君「下次再來,再接再厲」。

  更令他意外的是,在隔了兩個星期之後,指導教授竟然這麼問:「你報告的投影片沒問題吧?到時候我會去。」

  杜熙唯告知他已經報完時,老闆錯愕的表情讓他明白,老闆完全搞錯了時間。

  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學期的研討會一旦過去,研究生的目標就會馬上轉移,完全聚焦在實驗上。

  所有的實驗方向都必須跟指導教授討論,但杜熙唯本身就不善溝通,最後沒有明確結果的實驗方向被老闆一下轉向蛋白質萃取。老闆這次與上次如出一轍,只交代了杜熙唯該去找誰學,而後就下班了。

  有些實驗室會特別相熟,那麼出去玩或是訂東西就會湊在一起,但是不相熟的實驗室若是單槍匹馬的過去,很容易就遭白眼。

  這回杜熙唯只能再去請教當初教自己使用滅菌釜的大學部學妹,跟她學蛋白質電泳膠體製造,從洗玻璃片、組裝骨架,到製膠、注膠、凝膠、跑膠的每個細節,杜熙唯都需要學,而這僅是膠體備製,樣品處理又是另一門功夫。

  這種實驗常常一做就是整天,一直到實驗結果出來,必須要兩、三天的時間。

  

  這天,杜熙唯算是已經進入實做,和學妹一起製作膠體。

  好幾種配方必須混合,混合上也有先後次序的差異,等他注入下層膠液,覆上酒精待其凝結的空檔裡,學妹似乎為了善盡上層交代的督導之責,所以她自己做完,也等在一旁看著他的動作。

  好不容易等到下膠凝集,接著開始做上膠,學妹一樣動作熟練,先做完的人因為沒辦法先走而嘆了口氣,只能站在一旁看著杜熙唯繼續做。杜熙唯初做仍有一些戰戰兢兢,總是得停下來看手邊的筆記本確認,上面寫了許多註記的重要事項,所以速度就更慢了。

  「以前我學長都要求要背起來。」

  杜熙唯不是第一次聽她這樣講。但他也只能笑,充耳不聞。

  等到上層液態膠體也凝固,他與學妹再次一起從休息的地方回到實驗區,接下來做的是把膠體架設在緩衝液裡,拔去膠體最上層的齒梳,將樣品小心的注入齒縫間,而後就是很簡單的通電讓整塊膠體進行電泳。

  膠體本身是透明的,緩衝液也是透明的,在液體中找到齒縫注入的動作聽起來簡單,但是剛入門的杜熙唯簡直眼花撩亂,深怕弄錯樣品的順序與位置。

  「學長,你要動作快一點。」

  杜熙唯在完成了手邊的事之後,才有餘裕回答對方,他對著深感不耐的學妹回應:「比較慢……會怎麼樣嗎?」他以為自己是不是遺漏了什麼細節,「是容易做不出來?樣品會分解?還是膠會跑不漂亮?容易定量不準?」

  結果聽到的沒一樣是他意料中的事。

  「是不會怎麼樣。我只是覺得,學長你動作要快一點。」

  回想起剛剛的事情似乎做得並不快,杜熙唯尷尬的接口:「喔,我只是在確定樣品有沒有進去齒縫,所以做得很慢。因為我還是有點看不見齒縫。」

  學妹聽了之後,呆了幾秒,繼續接著說:「學長,我不是說那個。」

  她盯著杜熙唯看,彷彿這是什麼大事,如果不說到點上就吃了什麼虧似的,「學長,我是說……應該是我個性比較急……」她神情還帶著一種不容質疑的認真,「如果做快一點,就可以多做很多事。」

  「我知道你的意思,」杜熙唯甚至不知道接下去還能怎麼回應,只是木訥的重複,「我知道你的意思。」

  反應慢,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被因此看輕、恥笑、嫌棄,被年紀小的當作廢柴,被同儕看成笑話,讓長他歲數的人覺得無知。

  其實,不過是這點臉,丟也丟慣了,本來就沒什麼可撿。杜熙唯安慰自己。

  

  終於帶著一身的疲憊回到宿舍,杜熙唯躺在床上,聽著腕上那隻錶滴答滴答,日子是那麼確實的在每一天每一天向前走。

  帶著記憶的裂痕,他日復一日的運行,希望能像行星那樣,吸引到完整自己的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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