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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9月9日 星期五

[原創] [Dream to Dream Ⅰ] 第四章 夜半迴夢

 


       既來不及釋放也挨不到消化之際,未萌的稚嫩與無常中的硬傷,在手足無措的靈魂上面一道道的刻畫著。層層疊壓裡,那些痕跡就這麼原封不動、亂無章法的保留下來。

  少年的青澀與熟年的滄桑,是那麼暴力而不融合的,嵌合在一個青年人身上。

  但那並不是成熟。

  他甚至無法想像那些內外煎熬裡互相傾軋、反覆推擠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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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夜半迴夢


       那是個陰天。老實說,杜熙唯一向不喜歡陰天,雨天的前兆。

  悶悶的天氣,連心情也晴朗不起來。

  端端正正的寫上「杜熙唯」三個字之後,他把考卷再翻個面。

  已經放學鐘響,今天是高中期末考的最後一天,又是最後一科,交卷的同學老早已經鳥獸散,一群一群的在考試前都計畫好相約著逍遙去了。

  叫嚷聲過去,只剩下安靜。

  考試的日子杜熙唯一向很喜歡,因為大家散得快──散得快,有事做,就不會無聊,不會老找人開刀,在他身上尋娛樂。人一散,沒有哄鬧的驅動力,整起人來就沒那麼好玩,而他就能過得安心平靜些。

  就算只有一天,也很值得。因為這一天的安詳,往往之後的好幾個星期,甚至整個月,都得靠懷念這天來度過。

  他都是這樣忍耐的,真的快受不了的時候,就趕緊拿出來想一想。

  他的期望不高,只希望事情少一點,日子過得快一點。然後要活著,他答應過媽媽,還要照顧弟弟的。

  

  杜熙唯背起書包,緩緩的走出校門,到附近的書店閒晃,也不打算吃午飯。

  走進書店前天色已暗,他思忖著如果不想淋到雨,也許傍晚前就得離開。

  選好書之後,杜熙唯站在店裡明亮的一個角落慢慢閱讀起來。

  一頁接著一頁,他進入別的世界。那個地方有霧氣環繞的湖,精靈就在水紋裡誕生,對著風祝禱,吟唱古老的咒文。一切寧靜美好。

  他花了整個下午看完一本冒險小說。主角有著陰暗的過去,但是刻苦忍耐,終成大器,衣錦而歸,是他可以有所寄託的目標……偏偏手上這個故事的最後,主角為了拯救村落,選擇了自我犧牲,只留下一個很虛幻的元素,叫做希望。

  對於這樣的結局,杜熙唯分外覺得鬱悶。

  杜熙唯的眼睛對上手錶指針,時間已經晚了。離開時整個天空都已凝成叫人喘不過氣的深灰色,空氣中充滿一種潮濕的氣味。等等應該絕對會下雨。

  悶熱裡他背起不太有分量的書包,向著自己回家常走的那條捷徑前進。

  杜熙唯走進小巷裡時,夜色幾乎與雨同時降臨。

  就在驟雨聲響掩耳之際,杜熙唯彷彿聽見有人叫他的聲音。

  「喂,杜熙……」

  杜熙唯才一回頭,布袋瞬間就套住了所有視線,接著一群青少年從廢棄的工廠裡竄出,對著因為疼痛而跌倒在地的人拳打腳踢。

  他越掙扎就被揍得越慘,連意識都模糊起來。

  「……喂!把這小子倒出來我看看!」

  夜色裡,手電筒的一陣亮光十分刺眼,強光裡杜熙唯什麼都看不見,直覺縮緊了身體。而後他聽見啪的一聲,自己狠狠的被甩了一個耳光。

  比起報復的拳腳,巴掌只不過是種警告。

  「給我看臉。聽不懂啊!」

  杜熙唯聽見有人這麼說。

  他完全無法反抗,只覺得被抓著的下顎痛得要裂開。

  「一群飯桶!叫你們綁個學生也會弄錯人!沒用的東西!」

  而後杜熙唯的腹部再次被踢中,整個人重跌在地。

  「老大,我們是照著照片抓的啊……」

  「哼!就算長得像……身材差這麼多,根本是個……你看什麼!」

  又是一個耳光。

  杜熙唯覺得好像流血了,鼻子裡的濕潤感越發鮮明。剛剛都還以為是雨,但是現在額頭的血紅滴到眼裡,他刺痛之外,什麼也……看不清楚。

  「倒是細皮嫩肉多了,啊?沒關係,你十之八九是他哥哥吧,還長得真像……他媽的老子今年還真是倒楣……」

  這一次踢中的是小腿的骨頭,痛得杜熙唯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算了……弟弟揍不到,弄個哥哥玩玩也一樣……你要怨,就去怨你那愛惹事的弟弟,叫他給我小心一點,少動我的人……」

  「我弟他做了什……啊!你做什……」

  杜熙唯一瞬間臉被側踩在地上,鼻血一滴一滴的在眼前慢慢匯流成小河。

  他一直很小心不要讓自己受傷,尤其是不要流血。那是他對母親的承諾。

  不要受傷,不要流血,不要跟人衝突,尤其是打架。所以他什麼都忍。

  今天顯然是失敗了。

  「反正我也聽說過你,你被班上的女生整,真不像話……聽說你的椅子上還曾經被她們釘上用過的衛生棉?這樣你還有臉稱得上是個男人嗎?」

  杜熙唯聽見自己的長褲被撕破,眼淚和額頭的血混在一起,他的視野仍然一片模糊。

  他開始害怕,想著無論如何一定要逃走。

  然而反抗換來的是更多的暴力相向。

  等到杜熙唯又清醒過來的時候,他只知道在下雨,一陣一陣的打在身上,冰寒刺骨。

  他覺得冷。

  說不定我真的可以放棄了。他想。

  杜熙唯茫然的睜眼,而後閉上。

  原來路燈是壞的,很黑,沒有光,今天連月亮也沒有。

  雨還是在下。

  

  「喂!還活著嗎?」

  杜熙唯聽到聲音,反射性的看向音源。

  有一個人蹲在杜熙唯的身旁,不像是要打他,也沒有壓在他背上的舉動,甚至還探了探他的呼吸。

  不像剛剛那群人。

  杜熙唯試著移動身體,突然感覺到血流的熱潮。

  小腿附近的。雙股後面的。

  「唉呀,你腿斷了耶。送你去醫院吧。但是你光溜溜的不是很妙。你先穿上這個……」在黑暗的雨夜裡,那個人對杜熙唯說。

  穿著陌生人的衣褲,靠在陌生人的肩膀上,連被抱著都無能為力,杜熙唯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才是對的。

  他甚至不知道現在的這個人是善意還是惡意。

  杜熙唯開口時聽到自己沙啞的聲音:「……你為什麼要救我?」

  「因為我最討厭嘴硬的人。你連討個饒都不會?想死啊?太便宜你了吧。」

  恍惚之間杜熙唯覺得這個人好像笑了。

  「讓你這種人好好活著,才能有看戲的機會和樂趣嘛。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對方好像試圖扶正杜熙唯斷線般的肢體,「你在想,我嘴巴裡說要帶你去醫院,但又憑什麼相信我,對吧?」

  「沒……錯,我……我憑什麼……要……相信你?」杜熙唯身體一陣哆嗦,牙關抖動時竟然大舌頭起來。

  「你大可以不必相信。」

  那個男人在說最後一句話時轉過頭來,正好走到街燈底下。

  杜熙唯這一次看得明白,他認出來了。

  那是年輕一些的吳志凌。

  

  @

  

  杜熙唯在房間裡醒來,全身是汗。

  他明明很喜歡做夢的。但是,這個例外。

  多年之後又回到這個夢境裡,他發現自己原來一直都沒能逃開。

  從床鋪上爬起,走到一樓的玄關處,他已經聞見菸味。

  

  弟弟的聲音溢入杜熙唯的聽覺。

  「原來當年……是你救我哥到醫院的?」

  「是的,就是我。那天我蹺了課,跑到屋頂上抽菸。」吳志凌手上正點著菸,「雖然看得不太清楚,不過那種事,也不需要看得很清楚……」

  杜熙唯印象中的故事裡,精靈能住在起霧的湖邊,吟唱祈禱的咒文。

  現在他的霧正一點一點的散去。而精靈離開了霧氣,失去了祝禱,也許就開始一點一點的變回凡人。而後死去。

  「那你怎麼還能袖手旁觀!你他媽還是不是人啊!你……」杜熙若幾乎逼到對方面前,扭著吳志凌的衣領,很有痛扁對方的威嚇意味。

  「哈啾!」

  杜熙唯因為香菸味道打起噴嚏。

  剛剛還劍拔弩張的氣氛一下子凍結,所有人轉而注視著杜熙唯。

  這瞬間杜熙唯有幾分尷尬。

  人已經站在臺上,也只能好好的演下去。

  他停下來,撫了幾下還有點抽痛的腿。今天並不很冷,但是濕氣重時,就如同傍晚時分忽然的烏雲籠罩,下雨的前夕,他當年被打斷骨頭的傷處,就會有一下沒一下的抽痛,算是當年沒有好好休養的後遺症。

  饒是他這種忍耐功夫進入神乎奇技境界的人,也要大大的吃不消。

  所以剛剛杜熙唯走得有點慢,反而聽得全了。

  杜熙唯終於明白吳志凌在他身上的打量,那些總是很剛好的喧譁感,隱藏在誇張玩笑裡的試探與也許存在的維護。

  吳志凌早就認出了杜熙唯,卻裝作不知道。這是成人世界的法則。

  全場陷入鴉雀無聲之後,杜熙唯覺得好像該是他開口的時候。

  「熙若,你放開他。」杜熙若聞言已經鬆了手,而杜熙唯終於忍不住越發清晰的痛覺,扶著樓梯上的扶手蹲坐下來,「當年沒有他送我到醫院,今天說不定我已經無法站在你面前了。說起來,我該感謝他。」

  杜熙唯還是忍不住用手摀住了發作的部位,就在這個時候,他開始連打噴嚏。

  「哈啾!……哈啾!」菸味在空氣裡太明顯,導致會過敏的人一發不可收拾,「……咳咳咳。」

  杜熙若此時突然像是無法承受壓力一樣炸開,「我就是看不慣怎麼會有人眼睜睜的讓這種事發生!」

  深夜時分,在屋裡這樣大吼大叫,杜熙唯懷疑此刻住在一樓的梅先生也許會被驚動。但他沒聽到任何人的聲響。

  杜熙唯開口,說得那樣緩慢,聲音像是風一樣輕。

  「天底下……沒有一個人,有必要幫別人站在正義的那一邊。書本裡沒有寫,法律也沒有規定……」他的目光越過了所有人,投射向院子裡的滿樹繽紛。

  花開得那樣美。他真想好好瞧一瞧。

  「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正義。誰的才是對的,又該由誰來決定呢?」

  徐懿貴靜靜看著面前的人,杜熙唯還在說,神情很淡,卻帶著一絲苦澀。

  「誰都有立場,這件事本身沒有什麼不對。」

  「那你的立場在哪裡?」吳志凌的菸正好燃盡,他將菸頭扔進自己喝了一半的罐裝咖啡裡,目光轉向杜熙唯,帶著幾分深藏的凌厲,「你太懦弱了,所以才造成這樣的結果。你自己也要負很大的責任。」

  「他明明沒有錯!錯的是那些傷害他的人!」杜熙若再次衝向前,拉扯著吳志凌的衣襟大聲吼道。

  「他讓別人任意的傷害他,卻不做任何反擊,難道不是問題嗎?」

  杜熙唯忽然從中截斷了對話:「你說的……是什麼?」

  吳志凌愣住了,同時杜熙若也停下手來。

  現場存在的一切擾動彷彿瞬間靜止。

  「你說的反擊,是什麼?」坐在樓梯上的杜熙唯一點開玩笑的樣子也沒有,「要怎麼做?」

  「真是恨鐵不成鋼,」吳志凌笑了,「……原來是塊木頭。」

  吳志凌鬆開拉扯著自己的手,正打算點上第二根菸,徐懿貴一下子將整包香菸奪過,扔去一旁,「從現在開始我家不准抽菸。」

  「不如這樣,對方揍你,你就揍他,」吳志凌對此有些不悅,言詞裡突然就多了一點挑釁,「誰強暴你,你就去強暴他。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如何?」

  徐懿貴眉頭一下子抽緊就要開口,杜熙唯卻笑了,所有人都被如此突兀的舉動打斷。

  與打亂。

  「我不會跟他們一樣。」笑容退去後,杜熙唯的嗓音顫動,「使用暴力本身是不對的。我永遠不會這樣去傷害別人。」

  徐懿貴看著杜熙唯啟唇,胸中湧上一些說不出來的激動。

  「有生之年都不會。」

  吳志凌先是有些遲疑,再來臉上轉過幾絲不可思議,最後又換成玩味的唇線。

  「那你要不要用你爺爺的名義發誓?」似乎覺得對方把話說得太滿,吳志凌挑眉。

  「我有好幾個爺爺耶,」杜熙唯還算回答的認真,「但是哪一個好像都沒有什麼名頭能讓我拿來發誓?」

  在全場的沉默裡,杜熙唯深覺自己是威力強大的句點製造機。

  杜熙若瞪完吳志凌,轉瞬接到徐懿貴詢問的目光。

  「我媽早死了。我爸娶了新媽。我們有兩個家,但是我們也沒有家。」杜熙若乾巴巴的說,「所以我也沒有逃家,哼。我只是搬家。」

  杜熙唯想起當初弟弟完全酒醉了,不知道自己曾經將家事說出來過。不過他也沒有說破弟弟的超簡潔版本,只默默的將話接下去。

  「你搬家忘了告訴你哥了。」杜熙唯嘆氣,「我那時候身體也不算太好,你知道我試著找你有多辛苦嗎?」

  這時候徐懿貴向著杜熙唯遞過不知道何時去倒好的水,「你現在的身體也沒有好到哪裡去。」接著他撕開了藥包塞給病人,「吃藥的時間到了,熙唯。」

  杜熙唯的病況仍然需要連續服藥,處於恢復期。

  五顏六色的藥消失在病人嘴裡之後,徐懿貴又從上衣口袋裡掏出錫箔排藥,用手指俐落的掐出一顆,「這個也吃。抗過敏。」

  吳志凌看著杜熙唯想也不想的再次大口仰喉吞吃,瞇了瞇眼睛。

  對話就在這裡停滯下來。大家彷彿正嘗試理解著什麼,所以一時間只剩下安靜。

  也許是發覺了視線,杜熙唯將目光移回吳志凌身上,「既然如此,我有個問題想問你。當初……到底有幾個?」

  吳志凌遲疑,「你是說?」

  大廳的光線刺痛了杜熙唯的眼睛。

  「我每次夢見的時候……都想搞清楚,那天是一個兩個還是三個……」

  「哥!」

  吳志凌凝視杜熙唯,似乎認真的思索著問題的答案。

  「一個。只有一個。」

  在聽見答案的時候,杜熙唯覺得自己看見的世界好像有輕微的搖晃了一下。

  「熙唯,別再想了。」徐懿貴說。

  杜熙唯看著他,忽然有幾瞬的空白感。

  在他感覺到自己往下倒的時候,他知道有人把他抱住了。

  「我哥他……」

  很奇怪的感覺,手腳已經不聽使喚,他只感覺到自己逐漸傾斜的身體倒向樓梯的扶手。但杜熙唯還是聽得見。

  「我給他吃了安眠藥。速效的。」

  杜熙唯在肢體麻木裡乾脆閉上了眼睛。

  徐懿貴抱起杜熙唯時與杜熙若有幾分鐘的僵持,後者看了自己哥哥閉眼靠在對方懷裡的樣子,沒有發抖,沒有痛苦,就像安靜的睡著了。

  彷彿是不忍打擾那張臉上難得出現的平靜,所以杜熙若沒有再堅持什麼。

  

  徐懿貴跨進杜熙唯的房門,將對方安置在床褥上。

  杜熙唯在頭頸落上枕時倏然睜眼,奮力的捉住那隻幫自己蓋上棉被的手,「徐……懿貴……」

  他的眼睛又要睜不開了。

  「我有去檢查……病、沒有的……」話說到這裡,杜熙唯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到了。

  徐懿貴看到杜熙唯閉上的眼角滑下淚水。但也只有一瞬間。

  他轉身將床頭的小燈捻亮,整個房間裡不至於黑暗無邊。徐懿貴覺得對方應該睡覺時仍會開燈。

  整個房間是那麼安靜,就好像與世隔絕一樣。

  「我喜歡你。」徐懿貴站在床邊輕聲說。

  徐懿貴並沒有馬上離開,他搬動了書桌前的椅子坐在床邊好一會兒,就只是注視著床上漸漸沉睡的人。

  杜熙唯在他眼裡,是一個特別的存在。

  徐懿貴長杜熙唯四歲,人生成熟的關鍵過程他不陌生,但杜熙唯卻是他從未見過的人。他感覺杜熙唯將太多的經歷壓縮在短短的二十幾年裡,彷彿大雪一夕襲來,於是血肉之軀的人只剩下動彈不得。

  既來不及釋放也挨不到消化之際,未萌的稚嫩與無常中的硬傷,在手足無措的靈魂上面一道道的刻畫著。層層疊壓裡,那些痕跡就這麼原封不動、亂無章法的保留下來。

  少年的青澀與熟年的滄桑,是那麼暴力而不融合的,嵌合在一個青年人身上。

  但那並不是成熟。

  他甚至無法想像那些內外煎熬裡互相傾軋、反覆推擠的痛苦。

  徐懿貴覺得杜熙唯就是缺乏了他現在的年紀裡該有的東西。那種介於純真與豁達之間,也許就是所謂被稱為青春無敵的東西。

  一種天生天長,如此普通,有些快樂有些憂傷,但是又無比強大的純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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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熙唯大概休息了半個月,就再次回到了工作崗位。這一日他在傍晚時分,站在徐懿貴的書房裡,與即將返回美國的梅令時交接手邊的工作。

  與徐家事務相關的對談已經結束,杜熙唯雖然手上還拿著文件,還是忍不住開口叫住已經遠離了好幾步的背影。

  「梅先生,我……」

  梅令時停下腳步,凝視著書房的玻璃櫃裡映出的兩人倒影,等問句緩緩組織成形。

  「……後來呢?我是說,那一天的後來……呃……」

  意會過來的梅令時淺淺一笑,一邊側過身,一邊緩緩的走近杜熙唯,「後來的事我們處理好了,你不用擔心。」

  梅令時慢慢走到杜熙唯面前停下,空下大約五、六步的距離。他說得很慢,彷彿是為了讓對方慢慢的聽。

  「我來得太晚,但總算有趕上宴會散場前。能幫上忙是最好的,一切很順利。不過我覺得你想問的好像不是這個。」

  杜熙唯不知道該不該點頭,只是愣著。

  「我有請人關照一下他。」梅令時說話時還是掛著淡淡的笑,但是沒有透出笑意,「你知道的。大人們所說的那種『特別照顧』。畢竟當天為了場面,最後徐家只能立刻將他趕了出去。」

  看著杜熙唯欲言又止的神情,梅令時適時補充說明:「他會活著,不用擔心。其他的事,我想你理解到這邊就很足夠了。」

  這話裡的含意讓杜熙唯覺得有點驚悚。

  杜熙唯開口,嗓音乾澀:「是不是如果我能更成熟的處理這些事情,也許事情可以……不會變得那麼糟。」

  梅令時張開口,要說話之前突然靜默了一下,像是改變了說詞:「比如說,像大人那樣嗎?」他看著低頭的杜熙唯,這次笑意直達眉梢。

  「恕我直言,大人也不代表什麼。有些大人之所以是大人,只是他們吃過的便當比較多罷了。大人之所以看起來不太狼狽,很多時候只是因為他們掩飾的技巧變高了。這其中的確會有些成熟的大人,但是儘管是他們,其實也常常在犯錯。」

  杜熙唯抬起頭來直視著梅令時,兩個人都沒有移開目光。

  「成熟只是他們比較知道怎麼去解決錯誤之後的事,無論結果的好壞。像三少爺,他就正在彌補他自己犯下的錯。當然,你沒有必要非得……原諒他。我們姑且把這個艱深的東西稱為原諒。」

  杜熙唯覺得自己好像不能完全理解。他真的想要把心裡那些很模糊的東西說出來,但那些東西盤根錯節,最後他什麼也沒辦法解釋,他只能告知結果。

  「其實也沒有所謂原不原諒。因為我也沒有恨過什麼。」杜熙唯說。

  梅令時又淡淡的笑了一笑,「……我只是希望你要對自己好一點,多關心自己一點,多站在自己的這一邊去看世界,熙唯。」

  說著說著,梅令時突然逾越了剛剛堅守的安全距離,像是對待孩子那樣,很輕的拍了拍杜熙唯的頭。他很少這麼做。

  這時杜熙唯卻是乍然回頭。因為嗅覺。

  徐懿貴沒有半點遲疑的從門口走過來,對於中斷了兩人的對話也顯得無所謂,逕自從襯衫口袋裡拿出一張數據,遞向杜熙唯,「你的血液檢驗報告出來了,血小板還是有點偏低,但是有回穩到接近低標。」

  杜熙唯也不在意現在有其他人在場,分心看了一會兒,眼前花花的好幾位數字,於是抬頭問了醫生:「低標……的意義是什麼?」

  聽到杜熙唯的問題,徐懿貴似乎有些驚訝,「就是……不小心被水果刀劃破皮大概沒什麼問題,但是動手術還是有隱藏性危險的意思。正常是每單位二十萬之間,你的數值大約在十萬出頭左右。」

  杜熙唯後知後覺的從徐懿貴的表情讀出了什麼,自己一向知道的太少,大概很不及格吧。多關心自己一點,他好像才剛聽過這句話。

  剛剛說這句話的人不知何時已經離開兩人一段距離,停在門口茶具的展示櫃附近,只留下一點點很淡很淡的髮油香味在空氣中飄散。

  杜熙唯目光轉向徐懿貴身後側邊的書櫃,他印象中的確有存在過那幾個燙金的字,《血液學精義》的精裝本,看起來應該是中文版,於是開了口:「……想跟你借那本。」

  順著對方的指尖看去,徐懿貴明顯頓了一下才回答:「……好。」

  杜熙唯因著對方語氣中的遲疑而接了後話:「不方便的話,就不用了。」最後望向對方時,意外發現徐懿貴的眼神有些異樣。

  「沒有。你拿去。」徐懿貴卻別開了頭,轉而望向梅令時,「……要回去了嗎?不多在臺灣待一會兒?」

  「待在哪裡都一樣的。我行李已經整理好了。」梅令時也沒回頭,輕描淡寫的,彷彿仍然在靜靜的看著古董杯具的花紋。

  而後在徐懿貴的堅持下,由他負責開車送對方去機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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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熙唯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翻開那一本精裝教科書時,隱約知道了為什麼那一瞬間,徐懿貴會露出些許猶豫。

  隨手一翻,書頁很自然的停在最常被翻閱的部分。

  上頭寫著關於紫斑症的論述,或多或少都有畫記和補充。其中也夾著幾張十分混亂的筆記,有些是中文,有些是原文,還有一些是杜熙唯看不懂的筆跡,像是病歷的書寫方式。唯一看得懂的只有列印出來的數值,普遍的低於他今天看到的那些數字。

  「出血性疾病發生時,若產生皮下出血,會在皮膚上產生紅紫色斑點之可視病徵,故有紫斑之稱呼。」

  概述的部分他看了一下,之後杜熙唯就跳到後面的標記部分。

  「ITP,Idiopathic(Immune) Thrombocytopenia Purpura,免疫性血小板減少性紫斑症,其特點為血小板壽命縮短,造成血小板數目低下。急性多發生於孩童,慢性型好發成年人,如果持續的時間超過六個月,就被泛稱為慢性型。女性發病者則可能發生月經過量的現象。確實的病因尚未完全明瞭,目前已知可能藉由病毒感染引發,某部分低齡患者亦有在感冒後開始出現病徵,或於疫苗注射後發生血小板減少的情形。研究中目前知道病因可能與自體抗體(autoantibody)的反應相關,所以有歸類於自體免疫性疾病的說法……

  根據杜熙唯這個生物系學生所學的相關背景知識來解讀,他應該屬於在小時候被病毒感染──也許不過是一些普通的感冒病毒──在對抗病毒的過程中,因為不明原因導致自身免疫系統辨識錯亂,在治療之後漸漸轉成慢性的病例。

  另外,他還得感謝自己是男性,沒有生理期的危險因素,所以比較具有生存上的優勢。

  杜熙唯突然明白過來。他對待自己一向並不認真,東西能用就好,吃也不怎麼講究,房間有能夠走路的空間已經足夠。

  就像是在二十幾歲的現在,才比較知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病症。

  對他而言,責任感存在於與別人相關的部分,在自己的生活裡,也只對會影響到別人的部分認真。

  關於自己,只稱得上很潦草。

  摸著書本夾紙上面的字跡,纖細的英文書寫體,杜熙唯有些說不出來的複雜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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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機對徐懿貴來說並不傷感,只是他自己並不清楚,如果再回到那間屋子,是真的只剩下兩個人了。他要怎麼……還有辦法跟杜熙唯好好說上一句話嗎?

  停好車,推開家門,走進玄關,徐懿貴遠遠的看到杜熙唯站在樓梯扶手的旁邊,似乎在等他經過。他突然覺得自己跨的每一步變得那麼不自然,那麼刻意。

  徐懿貴冷靜不了。

  在樓梯旁的杜熙唯看見徐懿貴走近時,主動拿著書,站定在對方面前。

  杜熙唯這一次沒有注視著地板,而是看著徐懿貴。

  「我看完了。想跟你說聲謝謝。」

  「這沒什麼。」徐懿貴靈巧的拿過書本,非常有禮的距離,維持著表面上的淡定,「如果你想辭職,就直接跟我說一聲,不需要解釋什麼。」

  杜熙唯眨了眨眼,「徐先生,我沒有打算這麼做。」

  「梅已經回去了。如果你覺得面對我不自在,或是對我這個人有任何疑慮……」徐懿貴帶著幾絲自嘲的笑容,謹慎斟酌著說詞。

  「我目前沒有這麼想。」杜熙唯說。

  徐懿貴在對方直白的注視中向前跨了一步,打破了他所知道的安全距離,意外的發現杜熙唯沒有向後退,他緩聲道:「你不怕我了嗎?」

  「我……我也不知道。」杜熙唯感覺到胸口裡那種混亂的感覺。

  他一向是個後知後覺的人,這個時候被點醒,連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

  對於一件事情,他的本能反應總是走在理由前面。

  過去徐懿貴曾經對他用過暴力,所以杜熙唯害怕與他相處,更害怕與他肢體接觸。

  杜熙唯習慣把事情切成兩等分,他自己內在的,和必須對別人負責的部分。他總是優先處理別人的部分。

  而對於自己的部分,杜熙唯則必須慢慢想,一步一步的想。

  他胸口沉默的磐石鬆動了。

  「你確實強暴過我。」一開口就是直指核心,杜熙唯說得如此冷靜,連他自己也感到訝異,「但是我不認為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強暴你,我就該去那麼做。」

  杜熙唯還在繼續說著:「傷害這個行為本身是不對的,傷害會在被施加的人身上留下痕跡。可是不願意傷害別人的我又能做些什麼呢?我沒辦法讓別人停止傷害我,這是別人不對,還是我不對?」

  「熙……」

  徐懿貴的話馬上被杜熙唯打斷了。

  「我知道,不去聽,不去想,並不能解決什麼。」

  徐懿貴看著杜熙唯啟唇,他明明是那麼冷靜的陳述,卻將靈魂深處的震動囚禁在一雙眼睛裡。

  「但我需要活下去。獨自也好……我想要自己一個人,也能好好的活下去。我明明……

  「我、我……」杜熙唯張口,卻只能再次重複這個字,他覺得自己已經語無倫次,但有個什麼巨大的推力一直在逼著他,讓他無法停下。

  杜熙唯知道徐懿貴確實傷害過他。但當傷痕的底下還是傷痕,痛起來的瞬間,到底是哪一道在拉扯?該歸給誰?

  當傷痕沒辦法消弭,痛苦可以學著忍耐。

  被杜熙唯凍結起來的一切,似乎從真相大白的那一晚開始有了巨大的變動。

  他沒有辦法細分出那是因為恥於見人的地方已然像屍體一般坦露,無力再去維護什麼的緣故,還是徐懿貴在誤以為自己失去意識時,聽起來如此孤注一擲的告白。

  杜熙唯眼睜睜的看著徐懿貴再一次向自己邁步,但他沒有後退。

  徐懿貴一步一步,緩緩的走向杜熙唯,一直到貼近對方鼻尖那麼近的距離。

  「我、我……」杜熙唯在這一刻回過神般又開口。

  「噓,不要再說了……我知道。」徐懿貴說,「我知道。」

  仰首的杜熙唯凝視著對方,回應像是終於溢出界線的水流,沖刷著他經年的沉默,隻字片語連成他從沒組織過的句子。

  「為什麼這麼難?徐懿貴,你告訴我,」杜熙唯看著另一雙眼睛,「我想要一個人好好的活著,自己一個人面對世界,為什麼……為什麼這麼難?」

  徐懿貴以為杜熙唯會哭,但是他沒有。他看進那一雙眼裡,越過那些表面的痛苦,蔓生的孤寂,裡面好像僅存一片荒涼。

  「我沒有辦法回答你,熙唯。」徐懿貴說,「對我來說,需要別人才能夠活下去,是一種敗北,但是與什麼都無關的活下去,在某些時刻裡,卻又感覺那麼的……寂寞。」

  孤單要比那些愛恨、對錯,或是與什麼有關、與什麼無關,都還要簡單得多。

  那就像是一瞬間的光,什麼也照不亮,什麼也趕不走,只是自發性的亮起來,然後安安靜靜的等它滅下去。

  一瞬間的光,讓兩個人把視線投注在了同一個地方。

  那有一種看見彼此的錯覺。

  杜熙唯雖然理智上對徐懿貴仍存有隔閡,但情感上卻生出了一種吸引。

  杜熙唯仰首之際,遲疑的伸出指尖,碰觸著徐懿貴的臉頰。蜻蜓點水般。

  門鈴此時驟然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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