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不受控制的顫抖實在是很不具說服力,但是杜熙唯仍然努力的想維持些什麼,「我沒事……徐先生說得沒錯,我怕冷你也知道……我很怕冷的……」到後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解釋什麼,偏偏還解釋得這麼認真。
「你騙不了人的!你為什麼……」杜熙若一激動就捉住杜熙唯的雙臂,弄得他骨頭都痛了,「竟然抖成那個樣子……那個樣子,簡直就跟從前那個時候一模一樣……」
跟從前那個時候一模一樣……杜熙唯覺得有點發暈,站不太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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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晚宴殘局
杜熙唯在接近天亮的時候醒來。室內空無一人,而這個他親手打掃無數次的房間第一次令他如此陌生。
除了睜開眼睛這個動作無礙,他身上其他所有的部分都像是灌了鉛,不只是灌了鉛,還像是加了酸,慢慢的腐朽,全盤的潰鏽。
杜熙唯全身疼痛,從手臂到大腿,好像沒有一處完整。
第一個念頭卻是課表,還好沒有蹺課。他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感到好笑。
他緩慢的坐起身,純白的薄被褪下,剩下的只有狼籍。
胸前的青紫,腰際以下的潮濕,杜熙唯的開關被啟動,衝動的想要在一瞬間洗刷掉身上的不堪。
他腳尖一用力,得到就是的直達腦際的椎心刺痛。
勉強扶著門在浴室門口時,他回頭,看見幾顆血珠還在眼前,不見底般漸漸的被地氈吸進去,一顆一顆散落著,就像是變調童話裡尋家的麵包屑,他沿著怵目驚心的紅痕一步步回溯,映入眼底的是床單上大塊的發黑血漬。
杜熙唯又想笑了。
他裸身在浴室直接打開蓮蓬頭,水像雨一樣從空中灑落下來。
明明討厭下雨,但現在他渴望透澈的淋一場雨。
雨一開始都是冰冷的,冰冷到無感就能因為麻痺而不再感覺疼痛。
杜熙唯知道自己在笑,但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在哭。
然而雨變溫了,讓一切的知覺如此鮮明的回到了他身上。
他跪坐在地,雙股間流出的血變得黏稠,紅色裡混合著濁白,在被水沖散前一滴滴流過眼前,他緊緊用雙臂抱住自己,蜷縮成一團。
雨只是那麼自顧自的一直下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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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中,杜熙唯覺得好像見到了很多人。
忽冷忽熱裡,好像有人在對他說話,但他什麼也聽不清楚,連睜眼都困難。
刺痛,然後他沉入完全的黑暗。
「告訴我,你想要什麼?」有個聲音這樣問。
杜熙唯發現自己坐在一間空無一物的暗室裡,背後是冰冷的牆壁,抬頭時,他能看見一扇窗。窗裡滿是陽光。
他伸出手,想抓住眼前那一點點的光。然而張開掌心,卻只在掌中留下一片櫻花花瓣。
抬起頭,他看見了窗外,院落裡熟悉的那一棵櫻花樹。
那個男人就站在樹下,繽紛的落英突然從窗外飛射進來,化作鮮血一樣的顏色,一滴一滴燙在杜熙唯赤裸的身上,闖進世界裡的整樹枝枒將他勒緊,缺氧裡他感到完全到窒息……他掙扎……
然後他放棄。
「……熙唯?你醒了嗎?」
杜熙唯畏光,看不見人,「……是誰?」所有的一切都那麼模糊,好像在夢裡。
「……我是吳哥。」吳志凌摸了摸杜熙唯的臉,但病人討厭的把臉轉開,「我通知他。」
枕頭被褥,摸起來都不像自己的,杜熙唯偏了個頭,看見那扇窗戶。
他在有窗戶的房裡。但是不在夢裡。杜熙唯明白了,這裡是徐懿貴的房間。
杜熙唯幾乎立刻決定要離開這裡,但是甫移向床沿,整個人一下子摔落在地上。
吳志凌這下手機掉了也無瑕顧及其他,火速將明顯意識不清的人扶正,「小唯你不要亂動!」
杜熙唯伸出手推拒著,但是吳志凌不理會。
「躺著,拜託,不要亂動。」吳志凌將杜熙唯整個人攔腰抱回床上,移動裡杜熙唯只剩下一陣暈眩,什麼也聽不清楚,「啊!點滴都扯掉了,流出血了我該怎麼……啊,徐懿貴你這個王八蛋,不快點滾回來?」
杜熙唯在昏沉裡,眼睜睜看著血珠從手臂上的針孔冒出,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刺痛再一次喚醒了杜熙唯。
他睜開眼。那麼緩慢的,就像是眷戀夢境一樣。
徐懿貴站在床頭旁邊看著這一切,輕聲說道:「你醒來了嗎?想要什麼?」
「光……」杜熙唯喃喃。他覺得好像整個房間都有光,多麼不真實。是因為還沒有醒過來嗎?
徐懿貴有些擔心的將手放在杜熙唯的額頭上,「看情形是好點了吧……」
杜熙唯輕輕的將頭轉開,目光停留在手臂上的好幾顆用膠帶貼住的棉球。徐懿貴收回了剛剛探測溫度的指尖。
杜熙唯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仍舊看著自己被棉花緊貼的針孔處。那麼安靜的。
徐懿貴沒有等到任何一句話,終於忍耐不住開口:「你從沒提過你生病的事。」
「……沒有什麼好說的。」杜熙唯開口才發現聲音沙啞得可怕。
徐懿貴覺得胸中的血流一下子滾燙起來,倏然抓住被棉球占據的手臂,「什麼叫沒有什麼好說的?你斷斷續續的發燒,血小板數目降得那麼低,很危險的你知不知道!」
杜熙唯急於想收回手,對方則用更大的力道箝制了他。
「放、放開我!」杜熙唯著急卻還是沒有力氣。
這種無助感讓杜熙唯感覺自己像是一隻在淡水中漂浮的水母,掙扎著想找回那種熟悉的鹽度,卻沒想到只是更深的窒息……
「你管家的工作……」
「原來是這樣。」杜熙唯輕聲說著,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還是那樣淡淡的看著自己手臂上的針孔,「徐先生的意思我明白,這也是工作。」
「你為什麼……」徐懿貴覺得自己連一個字都說不下去。
許久的沉默之後,徐懿貴在帶上門時這麼說:「幫你跟學校請了三天假。醫院開立的就醫證明我會拿給你。」
杜熙唯沒有再說話,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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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身體還介在所謂青年黃金時期,隔天杜熙唯就能勉力下床。
忍耐著殘留在身上的痠痛,杜熙唯慢步離開徐懿貴的房間,頭也不回。
走下樓梯時,杜熙唯遇見正在客廳角落偷閒的廚娘,他正想如同往昔那樣開口打聲招呼,卻發現對方掃視了自己之後,逃難似的迅速離開了現場。
當杜熙唯回到自己一樓的房間裡時,他就懂了。那雙眼睛裡的是輕蔑。
他看著鏡中的自己,臉上眼角處還存有那日被推搡之際撞牆留下的瘀青。脖子上,甚至是耳垂,滿是欲望的紅痕。
墮落糜爛的象徵。杜熙唯不難想像上了年紀的人會怎麼想。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機,電力充足,沒有任何訊息。
想著想著,越發頭暈起來,杜熙唯坐在床沿,審視著過去的自己。他大部分的生活都像是從一個空間遷移到另一個空間。你問他那裡頭到底有些什麼,他也許還說不太出來。
背包掉在書桌前的椅子底下,桌上還散落著一些筆記、作業,以及圖書館借來的參考用書、幾個馬克杯,裡頭的液體已經乾涸。
衣架子上的衣服歪歪斜斜,可愛的粉紅塑膠外皮關不住衣架骨頭裡鐵的仇視,毫不留情的互咬著,角度錯誤中剩下的是危險的平衡,幾件衣服就這麼掉在了地上。
一切都留在那一天的樣子。但是其實都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樣子。
他彷彿在那樣的角力中用盡力氣,虛弱的蜷縮躺下。
朦朧間有人的腳步聲停在床邊,杜熙唯驚嚇裡來不及起身,卻已被覆上薄被。
在冬末這個時節,徐家的屋裡還是偏冷。尤其是他的套房,濕氣較重,只有下午日光斜射時能帶給這裡一些溫暖,但是效果也不大。
「總算找到您了。需不需要扶您躺好?」那個站在杜熙唯床邊的男人沒有離開,在杜熙唯試著起身的幾瞬間裡已經移過枕頭安穩的墊在蒼白的頸項底下。
在暈眩過去之後,杜熙唯對著不知何時拉了一張椅子竟在床邊坐下的人說:「我沒有見過你。」
他打量著對方,年紀比徐懿貴大,但是到底大了多少,他也說不出來。其實他也遲鈍得很,人的身高體重他只分得出兩種,比自己高的、比自己重的,其他數字都沒辦法給他什麼概念。
「我姓梅。梅令時。今點令,時節的時。」
那個聲音很淡,卻很清晰,引領杜熙唯對上燈下那雙陌生的眼睛,最後視線停在眼角的那顆淚痣。
「我是從前在徐家做事的人,杜先生您現在需要人照顧,我暫時會在這裡幫忙。」
杜熙唯並不習慣長時間注視著別人,於是再次轉開了目光。
梅令時繼續道:「我等等會幫您整理一些我認為需要重新安置在這間房裡的東西。如果有必要,我也會幫您整理一些私人衣物。」
杜熙唯不算認真的聽著那些在耳邊絮叨的零碎事項,藥品、假單、牆邊的暖氣機等等。忽然梅令時停了下來,「……杜先生?」
很突兀的,杜熙唯開口:「……你可以叫我熙唯,也不需要對我使用敬稱。你應該也清楚,我並非徐家的客人,只是打工混伙食的罷了。」
梅令時勾起唇線,笑起來的時候不顯得好看,卻也不讓人反感,很微妙的界線,就像杜熙唯知道對方有看到自己身上掩飾不住的斑駁痕跡,但是並未覺得梅令時有將什麼標籤貼到他身上。
「那麼,我與現在的你並沒有什麼不同。」梅令時在笑容裡這麼說。
杜熙唯看著他走離床邊,開始整理原本堪稱混亂的室內。
病人慢慢的睡了過去。
「熙唯。醒醒。」
杜熙唯在叫喚裡矇矓的睜眼。
真的清醒過來後,杜熙唯發現面前擺著瓷碗,裡面是白粥,附有青菜之類的配菜。
梅令時在床邊桌上放好了晚飯,人卻沒走。
杜熙唯看了幾眼對方,吃了幾口權充示範,但是來人再次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手上還翻起了一本書,似乎沒有離開的打算。
「呃……」杜熙唯在說話的瞬間抬起頭,「我……」
他想不出說詞。
梅令時似乎也很能拿捏對方慢半拍的回應,合上了手邊的紙本。
「熙唯,很抱歉,我必須要確定你有好好吃東西。這點上,可以算是我的工作。另外,我也希望聽聽你對於口味上的意見,例如說是不是太鹹,或是太淡……當然前提是,你願意告訴我。」
如果這時候拒絕梅令時留在這裡,就像是在為難他的工作;如果不回答問題,看來就是對他的私人關心傳達了否定。
杜熙唯只是不喜歡解釋,但並不是覺得別人的關心廉價。那對他而言不一樣。所以現在的他無論如何都得回答。
「很好了。」
如此貧乏的回答,換來的竟是笑容。
這時候梅令時意外的打了個呵欠,「……抱歉。我有些時差。」
「時差?」杜熙唯停下咀嚼。
「……我從美國回來的。原本是要回來參加宴會的,可是班機晚了。我意料之外接到他的電話……意料之外的,回到這個地方。」
杜熙唯有些聽不太懂。
「你是說……你以前在這裡住過?」
「我從前就跟你一樣,是個『總管』。」梅令時說著說著,似乎有點神往起來,「不過實際上比較像奶爸,那時候三少爺才國中,二少爺……高中……」
杜熙唯想起徐懿貴排行是第三,上頭有兩個哥哥。
但梅令時沒有繼續說下去。杜熙唯也沒有再問。
而後杜熙唯伸足下床去了洗手間,頗費時間的在馬桶上坐了一會兒,靜靜的看了一會兒衛生紙上的血點,不去看馬桶內的內容就按下沖水鍵。
出來的時候,他才發現梅令時還在那張椅子上。這時候杜熙唯因為忽然的疼痛感頓時停下腳步。
梅令時毫不猶豫的過來扶住他,但他還是有些抗拒。
「杜先生,」梅令時似乎是在剛剛的抗拒裡變謹慎了,但並不願意如杜熙唯所希望的放開半扶的姿勢,直到坐上床沿,「……傷口需要時間復原。」
這句話裡頭包含的事似乎挑動了杜熙唯的某條神經,他突然想起那天在儲藏室那些不堪入耳的話。總管……杜熙唯瞬間明白了梅令時就是那個男子意淫的對象。
杜熙唯突然伸出雙手揪住梅令時的手腕,在半挽袖子的情形下,他抓住的是貨真價實的皮膚,近乎侵犯的肢體接觸,但是這次杜熙唯毫無所覺,「你……你知道……是不是?」
他的大腦如此混亂,問題就這樣脫口而出。
「他以前……」杜熙唯逃避著那個字眼,「有……也那樣……酒後那樣對你……」
梅令時沒有走開半步,在原地文風不動的站著。
「杜先生,就我所知,他沒有喝醉……沒到那種混淆神智的程度。他會那樣失去理智,可能是因為我。」梅令時說得很慢,杜熙唯聽不出那裡面的情緒。
「那位對你性騷擾的人,曾經傷害過我,那個時候我曾經是賣的。」梅令時說得泰然,就像是談論天氣一樣沒有一絲異樣,「三少爺知道這件事。可能因此失了理智。」
「那樣是指什麼?」這時,不知道在門口站了多久的徐懿貴出聲道。
隨著徐懿貴步步靠近,杜熙唯的雙手開始顫抖,「你……你強……強迫……」
「……強暴。唯,大聲的說出來。對於自己沒有做錯的事,對於別人過分施加在你身上的,要大聲而正確的說出來。」
「三少爺,現在不適合……」
徐懿貴根本不顧慮旁人,逕自抓住杜熙唯的手腕。杜熙唯開始陷入失控。
「放開!放開!」徐懿貴不見得有做什麼,但是現在的杜熙唯討厭徐懿貴到沒有辦法忍受一點點的接觸的程度。
「啪!」
響亮的聲音響起。杜熙唯反抗之際用力打了徐懿貴一個耳光。
杜熙唯不只打飛了徐懿貴的眼鏡,還留下了整排的赤紅指跡。
比起徐懿貴的異常冷靜,杜熙唯的反應倒顯得怒氣勃勃,多麼可笑似的。
「做得好,熙唯。你應該的。」
因為這一句,對話就這樣中斷了好一會兒。杜熙唯只是愣愣的看著對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杜熙唯這輩子還沒有打過誰耳光,或者是說,還沒有第一次真的打中誰。
徐懿貴簡直是站得好好的,就等著杜熙唯打下去。
杜熙唯忽然發現自己牙關抖得格格作響。
「三少爺,夠了。」梅令時把棉被拉過來,在杜熙唯身上裹緊。
徐懿貴蒼白的臉孔上紅痕浮腫,「你可以討厭我……恨我也沒有什麼不對。我做錯了,這是確實的事。你想要的話也可以控告我,我會全部接受。」
杜熙唯整個人縮進被褥裡,只是一直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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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這麼說:「活著的時候能夠不睡覺就不要睡,因為人死了以後就可以一直睡覺長眠不醒。」
但是,不允許自己睡覺的人,又怎麼能夠在覺得自己活著的時候接受,或是體會,或是做好準備迎接有一天會睡過去的現實呢?
杜熙唯覺得自己睡覺,就是為了活著。
覺得窒息或是想要不顧一切毀滅時,如果陷入沉睡,他就會覺得安心。醒來的時候,往往就能夠接受所謂的現實。
生活的一切都是消耗。
而他就在反覆的睡眠裡,整整度過了一個星期。
杜熙唯在課堂連續缺席了一星期,但他不覺得會有什麼人有印象。大家選修的課相當分散,只有劉德凱曾打過一次電話給他,但是他也沒有回覆。
而隨即遇上的「問候」,更不是出自關心。
杜熙唯前腳剛跨進細胞培養室,就被人叫住了。
明顯橫跨住通道入口的胖學長板起臉,對著他劈頭就大聲起來。
「喂!我說你啊!」他來勢洶洶,簡直是想逼供,「你知道你的細胞怎麼了嗎?這麼多天都沒來看,培養液都汙染到混濁了你知不知道啊?」
他指著杜熙唯的鼻子繼續罵道:「你哪一間實驗室的?學長姐是誰?不要以為大學部就可以混,就無法無天,你自己糟糕就算了,你知道整個細胞培養箱幾乎要被你搞砸了嗎?底盤都沒水了也不管!金屬支架上有霉斑也沒有看見你清!
「你知道是誰幫你清洗的嗎?是我們家的助理!你竟然讓一個孕婦搬東西,幫你清培養箱!你毀了你的實驗誰要管你,你要是影響大家的實驗你賠得起嗎?我看到時候就一個一個排隊來找你算帳!你看看你給你們實驗室惹了多大的麻煩!」
對方說完就摔了門走掉了,空留杜熙唯愣在原地。
他一個人站在細胞培養室裡慢慢想,總算想起來罵他的是某一個實驗室的碩士級助理,前些日子聽說有了個孩子。
「麻煩」這兩個字好像還在室內迴盪著。
他伸手看了看貼在公用細胞培養箱面板上面的分配資料,四個欄位對照的是四個註記的名字,正好呼應箱裡從上而下隔成四份的空間。除了自己的名字,他誰也不認識。接下來下面是專門提供該培養箱的維護註記,上面老老實實的寫著杜熙唯每隔二十天就添加無菌水的五次紀錄。
做了爸爸,因為看過太太孕育生產而對於孕婦有所維護,這是份善意,然而是什麼原因,如今卻變成以正義為名的攻擊?
正義到底是什麼?又是站在誰的立場去評斷的呢?
揭開箱門,杜熙唯隔著最裡層的玻璃夾層看著裡頭的細胞。原本位置上的細胞已經被丟掉,空無一物。
杜熙唯雙手噴過酒精,遲疑著打開玻璃門,探了底下的水盤,無色的水在金屬盤中微微晃動。
眼前貼著表格,卻也沒有見到添加無菌水,或是清理培養箱的說明。
有些時候,必須要在別人眼前做事才算得了數,就算種種紀錄顯示著他也曾經在這個培養箱上有所經營,但是從剛剛到現在,這些事情卻好像從來不曾存在。
事實到底是些什麼呢?
杜熙唯覺得這比真的什麼都沒做更糟糕。
更糟糕的是,杜熙唯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去解釋,該找誰解釋。
或是,他是不是真的需要解釋。
杜熙唯的一顆心終於還是沉落,深不見底。
走到校門口時,杜熙唯看見那輛車,伸手拉了車門就坐了進去。
徐懿貴屏息幾秒,遲遲沒有等到對方的動作,只能出言提醒:「安全帶。」
杜熙唯依言繫上,等著他發車。然而過了好一會兒都沒有動靜,他轉頭看徐懿貴,「怎麼?」
徐懿貴露出有些發楞的神情,「我以為你不會來。」
「我只是沒有回答你的問句。」杜熙唯指的是那封在今早傳到他手機裡的簡訊。
「……畢竟你那麼討厭醫院。當時在浴室裡找到失去意識的你,送去醫院……在高燒時你還是那麼強烈的想要離開。」
杜熙唯沒有轉開目光,一直看著那個握緊方向盤卻不開車,只是一直說話的男人。
「我醒來之後知道不對勁。我覺得你流了太多血……我才離開那麼一會兒……」
杜熙唯明白了對方破碎語意之中所描述的事。不過他一點也不想知道那些染血的床單與地毯是怎麼處理掉的。他直接打斷了徐懿貴。
「我過來,跟你一起去醫院就是因為不想讓人覺得麻煩。」杜熙唯脫口說話時,他覺得自己隱隱約約有些不一樣了。
他過去所一直維護的那個世界……也許開始有了缺口。
徐懿貴似乎清醒過來,隨即發車駛離路邊。在車子行駛到第一個待轉路口停下時,徐懿貴半晌才又說:「……隱瞞病情本身就是個麻煩。」
杜熙唯才解開襟口扣實的第一顆鈕釦,試著減輕那種車陣裡停停走走的不適,馬上遇上回馬槍,「麻煩」這兩個字響亮的在他耳邊打旋。
他身體裡好像有一個煞車就這樣硬生生斷裂了。
杜熙唯冷冷的回應:「那是我私人的事,如果沒有出問題,也不關任何人的事。」
「為什麼會不關我的事!」徐懿貴重重搥了一記方向盤,隨後卻是忽然噤聲。
杜熙唯看了徐懿貴一眼,隨即轉過頭望向車窗外。
徐懿貴認為自己脫不了關係,出自什麼原因,或許有點複雜。真的要說起來,這次杜熙唯身體上的傷,他的確是加害者,但是這個病在更早之前就已經與杜熙唯共生共存,實則與他無關。
過了兩個紅綠燈之後,杜熙唯聽見徐懿貴向他說話,那麼小聲卻又那麼清楚的在兩人之間迴響,「對不起」。
所有的人都在傷害裡撇清責任,所有的人都在怪罪,都在為自己表態。
只有他說對不起。
杜熙唯剛剛空茫的胸口忽然繃緊起來。
「……唯?」
杜熙唯忽然意識車子已經停下,徐懿貴在叫著自己。
「你……哪裡不舒服?」
打開車門,杜熙唯臉色蒼白的走向停車場電梯,壓抑著欲吐的感覺,「……我暈車。」
在徐懿貴的帶領下,杜熙唯跟著他走進迷宮般的醫院,在電梯升降裡到達一處診間。與徐懿貴約定好的醫檢師顯然和他相當熟識,一邊跟他閒聊,一邊從手臂上下針,鮮紅的血液從杜熙唯的身體流出。
「要按好喔,」醫檢師這麼提醒,杜熙唯按緊了針孔上的棉球,「尤其是你有紫斑症,最好按久一點。」
杜熙唯道謝後站起身,麻木的跟著徐懿貴離開。
醫院的氣息太重,現在已經是冬末春初,醫院裡的空調算得上是頗冷,消毒水的味道也讓杜熙唯吃不消。
杜熙唯搭乘電梯到一樓,站在側門外頭稍事休息,就算是傍晚的風,也比院內溫暖。今天倒還有些異常的暖,帶一點濕意。
忽然間,杜熙唯聽見有人叫著他的名字。
他先是忽然害怕,而後遲疑。
而後,幾乎是驚慌失措的回頭。
「哥……我們真的是……太久沒有見了。」來人飛撲向前,緊緊的擁抱住杜熙唯。
「熙若。」杜熙唯輕聲說,對著那個已經高出自己兩個頭的弟弟。
徐懿貴驚訝的看了看與杜熙唯抱成一團的人。接著是那個人的跟班。
「我路過。」吳志凌站在一旁笑嘻嘻的,手上還拿著一件外套。
這時,剛剛還沉醉在尋親喜悅中的高個子對著吳志凌直接發問:「他是誰?」
看著被人用手指比劃、心情明顯不悅的某貴妃,吳志凌陪笑道:「你哥的老闆。」
杜熙唯目光先從杜熙若身上暫時轉開,而後飄過吳志凌,停在徐懿貴身上。
最後他看著倒映在玻璃自動門上的自己,半晌說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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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來說,如果滿分算十,杜家兄弟相似的眉目,也有過半以上的七成五,不難看得出來是同一個模子下去修改的作品。
至於吳志凌是怎麼認識杜熙唯的弟弟,在一起吃飯的席間,一時間倒也沒有人去多問。
生魚片、壽司、茶壺湯、蛋捲、烤香魚,加個白飯,一人一份的定食,算是很不錯的料理。這間店的料理很道地,裝潢上卻頗為臺式,一張木桌兩邊坐人,長長的板凳恰好兩人可以共坐。杜熙唯和弟弟理所當然的坐在同側,徐懿貴和吳志凌坐在另一側。
杜熙若像是餓壞般的大口吃食,相對的,杜熙唯則是處於情緒的波動起伏中,一時有些吃不下去。
「……怎麼了?」坐在杜熙唯正對面的徐懿貴數次停下筷子,終於問道。
杜熙唯在這個場合裡不想露出一點破綻,只好裝作沒事的對上對方的目光。
「還暈車嗎?」徐懿貴也不待對方回答,自己有了結論,「吃些比較容易入口的吧?」他舉手叫了服務生,點了一份茶碗蒸。
杜熙唯沒有拒絕。他慢條斯理的吃著蒸蛋,順便慢慢的回答問題。
杜熙若一開始就問了杜熙唯為什麼要去醫院,孩子氣的輕輕掐點著他手臂上明顯裹著棉球的膠布。
「沒事,只是來定期的驗一下血,你知道的,只是例行的。」杜熙唯說。
「哥,你最近有受傷嗎?你以前是有傷的時候才驗得比較勤。」杜熙若接著拉過他的手臂,小心翼翼的打開一側的膠布,血已經止了,針孔附近有一小點瘀血的痕跡,純白的棉球上留了個圖釘般大的褐點。
杜熙唯乾脆把剩下的黏貼處也撕下來,扔進桌上的小垃圾桶,笑笑的收回剛剛還貼著棉球的手臂,「我沒有傷的時候,也會半年驗一次啊。」
只是來到這裡讀大學之後,杜熙唯就沒有持續這項習慣了。
接下來杜熙若一直問著這幾年哥哥在做什麼、在哪唸書,盡是一些生活瑣事,還叫了好幾瓶清酒。
吳志凌在一旁只是跟著笑,什麼也沒勸,就這樣讓杜熙若一杯一杯的喝。
弟弟問得多,杜熙唯卻答得少,晚餐也不怎麼吃得下,只是一直喝麥茶。
「哥,你怎麼還是這麼瘦?」雙頰染上紅潮的杜熙若抓起哥哥的手腕摸來摸去,「是不是他叫你做菲傭?打掃、洗衣、煮飯,還只讓你喝豆子湯?」
杜熙唯還有些反應不過來,旁邊的吳志凌卻是大笑起來。而徐懿貴依然是那副萬年的冰山表情。
「他看太多韓劇了。而且是古裝的那種。」吳志凌解釋。
談笑中大家已經鬧完了,但是杜熙唯發現弟弟微醉、兩眼放光,遲鈍裡還在等著自己的回答。
他拒絕不了,也逃不開。
「徐先生他……他……」低下頭,杜熙唯一時語塞停頓下來,但他知道必須要說完,因為弟弟在等。
徐懿貴也在等。
杜熙唯想起來到徐家的日子。經濟、住宿、人與人間即時的關心與幫助。如果沒有後來的變調,他也許真的會感激。
「徐先生他……」杜熙唯說得慢,卻因此一字一字講得清晰,「他其實待我不薄。」
徐懿貴愣了一下,閉起眼深呼吸,露出了慘澹的一笑。
杜熙唯不知道徐懿貴是在笑些什麼。是笑他話裡的遲疑、笑他蹩腳的話術,還是笑他的措辭?或是笑他……這個人。
他沒有說謊,只是沒有說出所有的實話。
究竟是因為死讀書,或是因為不是那塊料,已經不可考究,結果最終演變成用上花招就會破綻百出,完完全全的說不得謊。
不能吐真,卻又不想說謊,中間的不上不下,並非易事。
孩子們被教育不可說謊,成人必須具備保護自己的能力,在這其中,杜熙唯似乎一直沒有畢業,天平到底該往哪一邊傾斜,似乎都不是他想要的方向。
在很多人的眼裡,這不過只是愚蠢的堅持,不成熟的表現。
然而生命是如此笨拙,杜熙唯並不知道除此之外,該如何用別人的方式過活。
「熙若……你別再喝了。」杜熙唯心思複雜裡,攔下弟弟舉起的小酒杯,「這幾年你常這樣嗎?常常喝酒?」
「哪有,我很認真的……」
看著杜熙若兩頰紅得像柿子,現在做哥哥的開始後悔剛才應該早點阻止他。
「哥哥我跟你說,」杜熙若旁若無人的露出憨笑,「我有拿了冠軍,還有好好的養小宇和小源……今天出門除了探病外就是給他們買生日禮物的,我買了樂高,小源最喜歡堆積木了……」
杜熙唯還有些停留在剛剛徐懿貴那一笑的意義,所以沒辦法細想他說話的內容,但弟弟仍然繼續說下去。
「哥哥,我真的找到你了……」那綻開的笑沒有像剛剛一樣盛開,轉瞬就變成對著吳志凌怒目相視,「也許還可以更早的,這都是因為這王八蛋……」
接著杜熙若隨即出手橫越桌子,抓住吳志凌的手碗,對方游刃有餘挑著魚刺的筷子一下子匡啷掉在桌上,「你認不出來他是我哥才有鬼!」
「熙若!」杜熙唯不曉得這幾年弟弟的一切,但對於弟弟衝動的個性倒是很清楚,「別鬧。」
這一句話講出來,杜熙唯才發現這是從前小時候訓斥弟弟的用詞。現在兩個人都是二十幾歲了。對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大男孩,或許都該稱為是男人了,還用這種語氣,他自己也覺得可笑。
但是弟弟說出口的話卻讓杜熙唯訝異。
「哥……我聽你的,我會乖乖的……我知道你生我的氣,氣我離家出走……可是……我當年……我……」帶有委屈的聲音越來越小。
「對不起……哥哥……我對不起你……」杜熙若還有些紅了眼眶。
杜熙唯有些被他感染了情緒,伸手摸了摸弟弟的頭頂,就像小時候那樣。
「這給他喝,解酒。」徐懿貴突然傳了杯熱茶到杜熙唯面前。
杜熙唯接過,想把剛剛開始攤在自己肩頭的弟弟扶正,但是現在自己的身高要比他矮得多,怎麼處理都難。
吳志凌起身比了個手勢,杜熙唯大惑不解,徐懿貴似乎跟他僵持了一下,吳志凌走了過來把杜熙若一把拉走,順手還拿過了茶,吹得稍涼,一點點的餵著醉酒的人喝下去。
杜熙唯還來不及細想這其中的不對勁,卻馬上全身僵硬,因為坐在旁邊的人轉瞬變成了徐懿貴。
在車上都還有那些幾乎能稱得上是保護殼的明確分隔,像是安全帶或是分開的座位,但是現在這種情形,在可以自由決定距離的尷尬之中,幾乎等於沒有界線。
這令杜熙唯全身緊繃。
吳志凌彷彿感應到杜熙唯與徐懿貴之間的尷尬,開口問了今晚第一個問題:「我之前聽他說,他未成年就離家出走了……家裡怎麼沒有找他?」
杜熙唯看著顯然已經神智模糊的弟弟,遲疑了一會兒,「他……也許不想跟你提,我大概可以猜得到。簡單的說,我們的母親,在帶著我和弟弟改嫁之後,不久就因病去世了。
「繼父濫賭成性,對我們兩人並不好,在我大學聯考那一年,他逃家了,卻沒有人知道他到哪裡去。後來我就離家讀了大學……」杜熙唯斟酌著該說到哪裡,「……那一年繼父也娶了繼母,開支不小,我也和繼母的兄弟……處不來。」
可能是話說太多了,聲音忽然就發不出來,徐懿貴推過茶杯,杜熙唯頓了幾秒之後默默的喝了一口,「之後我和家裡斷絕了關係。我那時候已經決定無論如何要讀完大學,所以原本是到徐家應徵工讀生的。後來……」
杜熙唯在這裡停了下來。
「喔,那下一本書的主題就這麼定了。」吳志凌突然燦爛的笑了,接著在杜熙唯和徐懿貴身上投去幾個意味不明的眼神,「夜不成眠的苦命小醫師與無依無靠的打工大學生戀曲……」
「我去結帳。」徐懿貴很俐落的下了這個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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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街邊的路燈下,杜熙唯看了看遠方越遠越朦朧的夜色。霧氣瀰漫。
路邊的風似乎讓杜熙若清醒得多,只是臉色仍然很難看。
「他還好嗎?」杜熙唯擔心的向吳志凌問道。
吳志凌這時候倒是頗為正經,「他今天大概是太高興,所以不小心喝多了一些,大概要一陣子才會退得比較完全。」
「哥,不用擔心……我只是,不太舒服……阿吳他會送我回去的……」
杜熙唯望向吳志凌,他點了點頭示意。
「那……吳哥,我弟弟就麻煩你了。」
「不麻煩,反正順路。」
倚著吳哥肩頭的弟弟,不知怎麼在杜熙唯眼裡看來,好像小時候的那個他,一點都沒有長大。
杜熙若又開了口,像是正要說幾句道別的話,但是雙手連摀住口都來不及,一下子將胃裡的東西噴出。
「哥?怎麼辦?我、我吐在你身上,真是該死……」杜熙若伸出手來想碰已經髒汙的襯衫,但被吳志凌拉住。
站在背後的徐懿貴一句快語:「你快趁現在把襯衫脫下來,裡面還有T恤不要緊。」
杜熙唯當下也不多思考直觀照做,徐懿貴轉手就已經把髒汙的衣服丟進街邊的垃圾桶。
杜熙唯原本想說些什麼,但是下一秒突然間徐懿貴不合尺寸的外套就蓋了上來。被觸摸到肩膀,儘管只是那麼一下下,杜熙唯還是嚇得忽然縮起身體。
「……我只是怕你冷。」
是的,脫了襯衫的杜熙唯確實在這樣微涼的夜裡感覺有些冷,但他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抖得這樣厲害。
杜熙唯看著自己的掌心,手卻一直抖個不停。
籠罩著他的體溫,與氣味……
「哥哥?你……」杜熙若也察覺出了異樣。
身體不受控制的顫抖實在是很不具說服力,但是杜熙唯仍然努力的想維持些什麼,「我沒事……徐先生說得沒錯,我怕冷你也知道……我很怕冷的……」到後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解釋什麼,偏偏還解釋得這麼認真。
「你騙不了人的!你為什麼……」杜熙若一激動就捉住杜熙唯的雙臂,弄得他骨頭都痛了,「竟然抖成那個樣子……那個樣子,簡直就跟從前那個時候一模一樣……」
跟從前那個時候一模一樣……杜熙唯覺得有點發暈,站不太穩。
杜熙若什麼也不顧了,衝上前去一把就抓住徐懿貴,也不管自己的身高比對方還矮半顆頭,「是你對不對……你做了什麼?你對我哥做了什麼?……你……跟當年那時候一樣對不對……你對我哥……你……」他咬牙切齒,「你這畜生!」
「熙若!不准亂說!你……」杜熙唯異常的著急起來,「別、別……」
是要說什麼?別說?別說出來?別讓誰知道?杜熙唯腦中一片混亂。
被誤會的鬱悶,和人相處的無能為力,出乎意料的乍然相逢,往事的臨界點引爆,杜熙唯的整個世界開始失控。
種種情緒忽然一下子不受控制的漲滿他的胸口,每一根已經被拴住的神經繃到最緊,而造物者的弓卻在瞬間的玩笑裡不顧一切的擦過去,乍然迸出龐大的不和諧音。
杜熙唯下一口呼吸忽然凝滯了起來,好像有什麼東西終於還是硬生生的在眼前斷裂掉。
「哥!」
麝香……
這是失去意識之前他最後能記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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