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現在這一刻,我還真的希望時間能夠停止。」
這一刻在兩人之間的是看得見對方的距離,沒有外界的干擾,沒有誤會的空間。
「停止多久呢?」杜熙唯在凝視中靠近對方。
「很久很久……」徐懿貴在兩人間的親吻中將話慢慢傳達,「……也許像是永遠。雖然永遠也許並不存在,只是一個遙遠的,用來寄託的夢。」
第二章 格格不入
杜熙唯真的將家當都搬進徐懿貴的住所時,徐懿貴還是有些恍若隔世。
不同的地點,不同的擺設,不一樣的關係,但依舊是兩個同樣的人。
徐懿貴這一戶原本有四房,一房作為主臥室,一房是他的書房,初入住時在客廳架上散置的書籍幾乎都移至到後來訂製好的書架上;另外還有一間和室與一間包含衛浴的套房。
徐懿貴讓杜熙唯選一個地方放置自己的電腦和書籍,作為讀書與工作之用。杜熙唯選了和室作為自己落腳的基地。
他們兩人選了一天一起去拜訪杜熙唯的弟弟,順道取回當初留置在那邊,未曾帶回宿舍的幾箱雜物。
當兩人一起出現在弟弟家門口前,杜熙唯與徐懿貴對視了一眼。
之後徐懿貴伸指按下了電鈴。
前來開門的是穿著海灘褲的大人,旁邊衝出的是兩張孩子氣的臉。
「伯伯來了!」
「伯伯好!」
接著兩個小孩硬生生的把徐懿貴擠到一邊去,黏在杜熙唯旁邊不放。
吳志凌滿臉微妙的笑容,看著徐懿貴,「叔叔看起來也過得不錯啊。」
「……你閉嘴。」徐懿貴在孩子背後對吳志凌碎唸。
在孩子的簇擁下,兩人踏入客廳坐下。
這裡對杜熙唯來說並不陌生,他曾經在此生活過一些日子。徐懿貴只站在門口過,當時他送兩個孩子回到家裡。
杜熙唯環顧四周,這個家依舊充滿了孩子的生活痕跡,牆壁上量身高的大樹壁貼,可愛的動物在粉白的牆上躍動,角落的遊戲區排滿小汽車,桌上有著散開的粉蠟筆和紙張。
那些曾經圍繞他的童言童語,還有兄弟口中旋律對了但歌詞亂七八糟的童謠,突然間都湧上他的心頭。那麼活生生的。
弟弟在大人間還沒有營造起的喧譁裡,回到自己的小書桌繼續沙沙的畫著,哥哥則是在大人之間遊走,手上的機器人不停的跳躍飛行。
一時之間無人言語。
這種存在杜熙唯身邊斷斷續續的沉默,對於一般人來說可能會覺得尷尬,但是對在場的人來說,卻都不刻意去做些什麼來填補,甚至也有些習慣這樣的步調。
「你們在畫畫嗎?」杜熙唯取過正好放在茶几上的畫圖本,裡面多為大自然的草蟲鳥,雖然比例上不太對,但是特色很鮮明,他很隨意的翻著。
圖畫裡的背景明顯在室內,上頭有兩個人,杜熙唯覺得自己如果沒猜錯,應該是孩子的爸爸們。
「這是『許願』!」弟弟舉手發言,停下手中還在畫的圖。
「有得獎喔!」哥哥興奮的炫耀起來。
「許願?」杜熙唯看看小孩子,又看看吳志凌。
「我們有一個許願的方法喔,就是把眼睛閉起來,」小孩子一邊說一邊模擬著,「閉起來然後在內心跟自己說,如果我數到十再張開眼睛,能夠看到樹葉掉下來,或者是小強走過去,那我的願望就會實現。」
「呃……」樹葉還行,但想起蟑螂的模樣,杜熙唯突然間有點起雞皮疙瘩。
「很靈喔,」弟弟得意的說道:「上次我跟哥哥都許說如果眼睛打開有小強經過就會實現,結果真的實現了喔!」
「很靈喔。」吳志凌正經八百的睨著徐懿貴重複道。
「……那是因為小強太多了,該買克蟑了。」徐懿貴用著兩人間的最低音量說道。
「實現了什麼願望呢?」杜熙唯沒有受到影響,對著孩子問。
「我們許數到十如果看到小強,就能夠吃很多、很多的爆米花。」哥哥用手的弧度將自己整個膨脹起來。
「吃都吃不完。我有畫起來。」弟弟說著說著指著牆上的一張圖畫紙,他興奮的解說起來:「這是拔拔,跟爹地。」畫中兩個孩子緊緊的握著大人的手,身上竟然裝飾著夏威夷風的花環,人的前方有一張桌子,上面擺著大到不可思議,簡直跟人等高的爆米花,還不停的從底下有火的鍋中湧出來。孩子最後介紹了在畫中桌底下過度放大的吉祥物,「這是大強。」牠身上的幾隻腳跟鬚鬚都一應俱全的畫得很清楚,甚至還馱著一顆爆米花。
「……顯然他知道如何用飼料將小強養成大強。真聰明。」徐懿貴說道。
「飼料是我做的。」吳志凌突然得意了起來,自動忽略了話中其他的暗示。
杜熙若此時從飯桌那邊大喊:「吃飯了。」
在走向飯桌的空檔裡,徐懿貴看見杜熙唯對他輕輕的笑了一下,很溫柔的。
有孩子的餐桌總是吵雜而忙碌,在戰爭過後,杜熙唯回到從前居住的房間,淡黃色系適合孩子的牆壁,有套上安全護角的書桌,標準的單人床。
他停下來環顧室內。
「捨不得?」徐懿貴問。
「……不,應該說是該離開了。他已經找到了家。」杜熙唯抬頭,「我不再掛心了。」說罷他抬起箱子的一側。
然後呢?徐懿貴沒有開口追問後面的話,只在默契裡抬起另一側,將曾經打包過的箱子移往門口。
小孩子被另一個爸爸領走,大人在離別的短暫沉默裡,才找到說話的空隙。
「哥,你現在過得好嗎?」杜熙若突然這麼問,並不顧慮徐懿貴就站在旁邊。
「嗯,不壞吧。」杜熙唯反問:「你呢?」
徐懿貴靜靜的瞧著兩兄弟有些相似的臉。他不禁想,如果杜熙唯沒有生那場病,也許會長得像他弟弟這樣,笑起來的時候多幾分骨感,少幾分滄桑。
徐懿貴透過注視,看見更多的他。
「我很好啊,跟孩子和阿吳在一起,其實很快樂。」杜熙若接著說,斜眼瞥了徐懿貴一眼,「雖然我不知道你跟那個醫生是怎麼回事,不過你們好像怎樣都會走在一起……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能夠快樂的生活。」
「快樂的生活啊……雖然標準很高,但是我會努力試試的。」
「哥,以後每一年至少一起吃個飯吧。」杜熙若低下頭盯著地板說,像是準備了很久的腹稿,竟然有些臉紅,「你自己來也很好,或是要帶他一起也沒關係。」
杜熙唯很自然的踮腳摸了摸弟弟的頭,像是小時候那樣,「好啊。」隨後他又說:「你不用那麼擔心我,我可以的。」
「哥,你不知道,」杜熙若將哥哥的手握在自己的掌裡,「雖然你總是一副隨遇而安的樣子,但根本不是的,很多時候你只是在忍耐,也沒有為自己想。我有時候好怕你會出事。你不說的事情太多了,如果什麼都不知道,就沒辦法幫你什麼……」
「熙若,很多事情是旁人有心也幫不了的。」杜熙唯笑了一笑,「你兒子的畫真可愛,我看著看著就覺得心情很好。請他們畫一張給我吧。畫什麼都好,只是把那隻蟑螂換了,不然我怕貼在桌前會讀不下書。」
杜熙若點點頭,終於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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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生活的距離被拉近,看到的東西也越真實。
從前的徐懿貴了解的是大學時的杜熙唯,他那時以為對方還算有點精明,但是現在看起來,那些看似正常的運轉,其實是透支了他生活的能力。
從前杜熙唯把精力花在為徐家打工,現在則是研究。
如果徐懿貴沒有提醒對方要吃水果,那麼杜熙唯就會忘記人其實每天都該吃些蔬果這件事,直到便祕;如果沒有將對方隨手用過的杯子都集中起來,放在水槽前,杜熙唯也想不起來自己原來用了這麼多杯子都還沒洗起來。
生活的瑣事由兩個人一起做,像是洗衣服,或是打掃家裡。唯一不像夫妻生活的,大概就是他們幾乎不開伙,只會煮泡麵與水餃。
很多細節是生活在一起才看見的。例如徐懿貴發現,如果在餵食的時間之外,杜熙唯常常去看那隻烏龜,就是代表他很焦慮。
這個晚上杜熙唯已經離開放著電腦的和室去看了八次烏龜。
徐懿貴終於關掉面前的電視,拿著茶杯,離開客廳,走到杜熙唯身旁隨意的一起坐在地板上,「你在煩惱什麼?」
「呃……我……」
徐懿貴直接湊過去看筆記型電腦的網頁內容,「可面交,二手爬蟲類浮板,便宜賣……」然後他動手滾動滑鼠將頁面往下移動,「……欲購請來電。」
雖然不確定原因,但徐懿貴好像能猜得到是為什麼。
被當書桌使用的和室桌上面擺著一張充滿塗改痕跡的紙。
「……我、我在想草稿。」
「草稿?你是說,打電話去要講的話?」
杜熙唯將目光落在紙上,微微的點了頭。
「……從前能夠做得了,是因為是工作。不得不逼著自己。」杜熙唯知道這跟之前大學時為徐家辦宴會的表現有著落差,他只能破碎的解釋,「如果是我一個人的事,不需要對別人交代的範圍,就會猶豫很久。雖然真的很想要。」
「你對我說實話沒有關係,你猶豫幾天了?」徐懿貴拿起對方寫在紙上的幾個問句與重點問題,在塗塗寫寫的小抄裡,他彷彿看見那些殘留在生命中的掙扎。
那麼細小,卻那麼確實。
「嗯,三天。我今天有決定要打過去了。」
徐懿貴笑了一笑,「我來打吧。」他隨即拿起自己恰巧帶在身上的手機,俐落的安排好面交之處與時間,也留下了自己的手機,讓對方找不到人時撥打。
「謝、謝謝。」杜熙唯臉上明顯有著興奮,但是也有著尷尬與羞愧。
徐懿貴吻一吻他。
然後杜熙唯很小聲的說:「你……你會不會覺得我連這種小事都辦不了,很、很沒用。我有時候也這樣覺得自己很奇怪,可是,又……」
然後話又被唇封住了。
「每個人都有越不過去的地方。那只是需要一點時間。」在喘息的呼吸裡,杜熙唯聽到徐懿貴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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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龜的浮板最後是兩個人一起去拿的。約定的地點不遠,天氣入夏,兩人沿路走去,有些汗流浹背。徐懿貴當初有些故意的與對方約在週末,就是希望跟著杜熙唯一起去,畢竟現在網路交易還是有些風險。
交貨的對方也很準時,杜熙唯把東西收在包包裡時,開心一點一點的在臉上綻放。
「去吃晚飯吧。」徐懿貴的眼眉也因此飛揚起來,「這附近也有夜市,要不要等等過去逛逛?」
「好啊。」杜熙唯突然拉起徐懿貴的手,像小孩子郊遊似的一邊走一邊甩來甩去,「我帶你去我以前常吃的一間麵店,不是什麼名店啦,但是有冷氣,也算衛生。」
徐懿貴想起此處離學校不遠,一個在校多年的研究生應該對於附近的吃食可以說是瞭如指掌。他一路思考著是不是該放開牽著的手。
如果有必要,徐懿貴能夠接受兩人的關係永遠是個祕密。他自己的部分無論如何發展他都有把握能夠處理,他的職業給了他一些專業的銅牆鐵壁,別人要動他也得有幾分本事。他在意的是另一個人的部分。
到了店門口,徐懿貴刻意的看了一下手機,在這時兩個人的手順勢放開了。
「你想吃什麼?我都吃牛肉湯麵。」
杜熙唯屁股剛降落坐在塑膠椅上就忙著介紹,「除此之外我也吃過酸辣麵。」
最後徐懿貴笑了笑,在王記牛肉麵的菜單上點了跟對方幾乎一模一樣的東西。
正當杜熙唯起身要將單子送往櫃檯時,老闆娘從桌邊走過,順手收走了菜單,轉頭吆喝道:「牛肉麵一,牛清湯麵一。」
接著她將給客人的酸菜放置在供大家取用的共用區,然後回頭對杜熙唯說:「弟弟,今天比較早下課喔?帶同學來喔?帥哥喔。」
杜熙唯正在取筷子的手有點當機,瞬間停擺,一時語塞,不知道要先澄清星期六大學是沒有上課的,還是要解釋徐懿貴不是自己的同學,連去想「帥哥」這兩個字的餘裕都沒有。
事實上他好一陣子沒有來了,他以為老闆娘應該會忘了他。沒想到老闆娘的記憶力還挺好的。
「老闆娘好會說話喔,」徐懿貴在旁順勢接口,「我再多點個小菜好了。」
接著老闆娘笑嘻嘻的介紹起他們家出名的料理是什麼,連店是幾年開張的歷史都講了,如果不是店老闆麵已煮好放在桌上按鈴,怕是老闆娘的話匣子根本關不起來。
「這就是我剛剛講的滷菜。請你們吃。」端麵上桌時老闆娘還在補充,講起了杜熙唯每週都會來吃好幾天。
「弟弟之前都是一個人來吃,都點一樣的牛清湯麵。」
杜熙唯就只是一直笑。
好不容易在來客人潮湧入之後,回復到只有兩個人的飯桌,在食物的香味中,杜熙唯深深嘆了口氣。
「之前老闆娘也是這麼愛跟你聊天?」徐懿貴在把麵吹涼的空檔問。
「……我的學生證曾經掉在這裡。從那之後她好像就記得我,如果客人少的時候,她就會想跟我說話。但是這樣我壓力很大……坦白說,我喜歡安靜的一個人吃東西。」
徐懿貴大概能想得到那個情景,老闆娘拉了把椅子坐在客人附近,一個人喋喋不休的有著講不完的話,另一個總是露出有些困惑的笑容。
「那怎麼不換一間吃?」
「有換過,但就吃習慣了,價錢也是能接受的範圍……等等,你為什麼把肉給我?」
「你可以趁人多的時候來吃。」徐懿貴沒有停下越界的筷子,「因為你平常都為了省錢不吃肉啊。」
杜熙唯無話可說,只能乖乖吃下去。
「……但是我也不喜歡跟別人併桌,跟陌生人太靠近也讓我緊張。所以這是個無解的習題。」把肉吞下去後杜熙唯做出結論。
「有解啊。」徐懿貴推推眼鏡,「跟我同一桌就好了。」
去夜市的計畫並沒有改變,只是臨行到夜市的入口時,徐懿貴提醒了杜熙唯不能夠牽手這件事,杜熙唯有幾秒的沉默。
「你知道我考慮的事情吧?」徐懿貴謹慎的問道。
杜熙唯點頭。接著他們兩人剛一起踏入人群裡時,就聽見有人向他大叫:「大助教!」
大學生們一陣喧鬧後便往下一個攤位繼續瘋,兩個人在擁擠的人潮裡,自然的肩並肩般的走在一起。
夜裡用光點亮的市集裡處處都是人潮,超大阿根廷魷魚的叫賣聲跟印度拉茶的吆喝聲此起彼落。這裡是這個城市中最出名的夜市。
繞了一圈,杜熙唯不知道為什麼有些興致索然,「我們買點東西回去吧?」
徐懿貴點點頭。
這日步行回去後,兩人倚著沙發,吃著芭樂和雞排,與枕頭窩在一起看了一部隨機轉到的電影。片中的男主角因為無法控制的超能力,日復一日重複的經歷死亡前一日的所有過程,但因此能夠一次又一次的重新改寫死亡之前的遭遇,也因此在一次次改變中,終於跟女主角有了相守的機遇與結局。
電影演完的片刻裡,杜熙唯開口。
「如果時間能突然的暫停下來,是不是就能夠讓他們兩個人一直在一起?」杜熙唯懷裡還是那個枕頭。
「但是時間如果一直暫停,他就沒有機會改變結局喔,再也沒辦法找到他們必須生死分離之外的可能。」徐懿貴的懷裡是抱著枕頭的人。
在杜熙唯思索時,他聽見徐懿貴的聲音。
「如果是現在這一刻,我還真的希望時間能夠停止。」
這一刻在兩人之間的是看得見對方的距離,沒有外界的干擾,沒有誤會的空間。
「停止多久呢?」杜熙唯在凝視中靠近對方。
「很久很久……」徐懿貴在兩人間的親吻中將話慢慢傳達,「……也許像是永遠。雖然永遠也許並不存在,只是一個遙遠的,用來寄託的夢。」
是夜,兩人一陣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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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懿貴稱不上心情不佳,但是想起夜市那日的事,心裡還是會覺得有些煩悶。雖然明明知道那是不得已的事。他知道戀人還是有些失望的,只是溫柔的不表現出來罷了。
他也曾經歷那種滿腔戀情,但是卻得層層偽裝的過去。那種上一刻在天堂,下一秒卻要將自己囚禁在牢裡的落差,現實得足以抵銷胸口底下的雀躍。
帶著這些盤旋在腦裡的思緒,徐懿貴照著日常的班表,來到病房區。
這日早晨接到一個特別會診的病例通知,他花了幾秒整理心情排空思緒,核對了一下房號,而後帶著麾下的住院醫師跨進病房。
「先生,你來啊!」病床上的老人遠遠的就看見了醫師袍向他而來。
聽到對方使用臺語,徐懿貴很快切換了語言頻道。醫療臺語的再教育課程他也有修習至少四個學分。
「阿伯,今天按怎呢?是叨位無爽快?」他拿起床邊的病歷翻閱。
「我不是阿伯,我嘸這老!」
徐懿貴又瞄了瞄註記,七十二歲,他好脾氣的問道:「歹勢喔,大哥,請問身體叨位不爽快?」
「我頭痛。」
「叨位痛?」
「挖阿哉,常常咧痛!」
「大哥,是頭前還是頭尾?」
「嘸啦,先生,挖頭痛,還有骨頭,我這肩胛頭呷腳骨……」
「大哥,咱一位一位來。」他放下紙本,開始仔細問診,「頭痛是按怎痛?每天都會?一天痛幾次?」
「挖毋知,就是不時在痛!」
「叨位咧痛?頭殼頭前還是後尾?你比給我看甘好?」徐懿貴試著引導。
老人揮舞雙手繞了一整個腦袋。
「是按怎痛?一直痛啊還是一陣一陣,有時痛有時袂痛?」
老人似乎在思考,沒幾秒就脫口而出:「就是感覺痛痛。」
徐懿貴至此覺得沒有辦法問出真正的病情,轉而看向一旁坐在病床邊的女性,轉成國語問道:「家屬嗎?你知道阿伯的情形嗎?」
「我嘸這老!我……」
徐懿貴淺笑一下當成回應,繼續對著婦人問:「他每天都痛嗎?多久痛一次?」
「我、我是他媳婦,我不知道,都他兒子跟阿蒂在顧。」婦人起身應答。
徐懿貴眼睛從婦人身上離開,晃過站在旁邊畏畏縮縮的外傭,婦人繼續說:「醫師你等等,我打電話叫他過來,他在附近吃飯。」
這時老人又對著徐懿貴開始複誦:「醫生,我呷你講,我頭痛,揪痛呢,還有骨頭,我這腳骨……」
病房的門口進來一個男人,一推開門張口就說話:「爸安怎喔?」
「你好,我是過來會診的神經內科醫師,請問你爸爸頭痛多久了?」
「噯,我哪知道,他就每天都說頭痛啊。」男子皺眉。
「每天總共持續了幾天呢?請你想一想。」
男人不耐煩起來,塑膠拖鞋重重跺著地板,「就每天啊!」
「這件事很重要,」徐懿貴耐著性子深呼吸,「因為這關係到病情的診斷,可以請你仔細回想一下嗎?」
「他頭痛你就開止痛藥給他啊!不就頭痛嗎?痛多久有什麼鳥關係?」男子粗聲粗氣的吼道。
「阿、阿公……」阿蒂突然開口。
「你吵三小啊?」兒子大吼,聲音充斥整個病房。
跟在徐懿貴身邊的住院醫師已經是好幾年的資歷,不是一般的菜鳥,但是這樣突如其來的叫罵也讓他的思緒當機了十秒。剛進來準備量血壓的護士瞬間停下了推車。
徐懿貴毫不理會現場凝滯的氣氛,「阿蒂,你說阿公怎樣,他一直都頭痛嗎?多久以前開始的?」
「阿、阿公,」阿蒂有點詞語匱乏,「生日完,晚上說頭痛痛。」
此時老人又開始頭痛的喃喃。
「那之後每天都說嗎?」
「嘿,早上跟晚上,都說。」
這時徐懿貴轉頭看向媳婦,「阿公生日是多久以前?」
「……三個月吧?」婦人這次答了。
這時兒子突然向前一步抓住徐懿貴的醫師袍,徐懿貴在原地文風不動的站著。
「你跳過我是怎樣?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我有說什麼嗎?」徐懿貴神色如常。
「你這是什麼態度!幹你他媽的你以為你是誰!我告訴你,你沒什麼了不起的!天底下不只你一個醫師。」
住院醫師有點不知所措,不知道要怎麼讓情況冷靜下來。
徐懿貴怒極反笑,將被抓皺的醫師領一點一點硬生生的從對方手中抽回來,「我沒有什麼態度。」
「你說得沒錯,」徐懿貴冷臉,「醫生太多了到處都是呢,跟你知會一聲,我會把大哥轉給另一位醫師。」
「我要去投訴你!幹!」
徐懿貴胸口的那股氣悶突然上湧,他突然開口:「去啊,去投訴啊。告訴你,信箱在醫療大樓一樓的急診旁邊,第二根柱子。還有──」
徐懿貴冷冷道:「你記得,這三個字,有看清楚吧?」罷了還亮出自己的醫師名牌,大大方方的放在對方眼前,「名字要記得寫對。」
接著他沒有理會咆哮的男人,跟住院醫師對望了一眼,離開了病房。
「我聽說你找我?」蔡能治抱著一疊文件,慢步跨入辦公室,接著打了一個呵欠,「我快要累死了。」
「……我也是。」
「……你是氣死的吧?」
徐懿貴沒好氣的說:「消息傳得真是快,醫院真小。」
「所以你要轉給我?」
「不轉給你轉給誰?醫院不就我們兩個神內主治嗎?」
「不然轉給精神科好了。嘖嘖。」蔡能治道,「不過這麼多年聽過太多衝突,這次竟然是你,真讓人訝異。」
「……我只是越來越沒耐性了。」
「好吧,你欠我一次,以後要收利息。」蔡能治在座位放了文件,椅子連坐都沒坐,就大口吸了兩口飲料,彷彿剛剛從旱漠苦行歸來,「等等我再去收這個爛攤子。」
徐懿貴無奈,「看起來代價好像很大……」
蔡能治誇張的揚了揚眉,終於放下飲料,「出來跑總是要還的。」
徐懿貴此時看著響起的手機,第一個號碼是科主任,之後隨即是剛剛被留在原地的住院醫師的插撥,「來了,統統來了……要開始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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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正在還債,這一頭在實驗室的杜熙唯也開始為了另一群來客而忙得團團轉。
實驗室每年都會收一些大學部的學生,當然良莠不齊常有之。范教授篩選過後留下來一些學生,正式的在實驗室做專題報告,而題目與方向,這間實驗室的傳統便是都由實驗室的博士班操刀,指導教授只負責看看最後是不是能夠執行。
剛進來的碩士班學生也屬資歷尚淺,這下子唯一的博士班學長杜熙唯要指導的人數瞬間倍增。
坐在實驗室的杜熙唯縮小寫了快一小時的文件視窗,登入網頁查了五分鐘自己想到的發展方向,徐懿貴的一則訊息打斷了他的思緒──「今天會晚回去。」後面是一個累到倒地的圖案。
他笑一笑而後傳了一張摸摸貓咪的貼圖,聊表安慰。
意識到長久的坐姿讓自己疲累,杜熙唯伸展肢體,拿著茶杯去走廊上的飲水機裝水,這時走廊上的另一側好不熱鬧。
「真的嗎?我也去過耶。那間店真的很難吃。」
「對啊!我上次吃了真的回去狂拉。拉到隔天都不去能去上課,結果老師點名。」
「你是沒看店名喔?人家就是開『巴豆』。」
一群明顯是同班的大學生開始互相調侃,接著是一陣帶著笑鬧的渾話。
「結果你就因為缺席被當了嗎?」另一個學生從公共儀器室跑出來加入戰局。
這個人杜熙唯倒是認得了,是跟自己碩士班學弟同一屆的碩士生。
最後發聲的人在儀器室中沒有現身,不過杜熙唯光聽聲音就知道是留下來當助理的阿土伯:「厚,不去上課理由那麼多!我看你直接二一啦!」
阿土伯是杜熙唯在碩士班就認識的同學,還組織了讀書自救會,算是交情不錯的朋友。
挖苦聲浪還在繼續。
「學長你都沒有被當過喔?」
「我超強的好嗎?」阿土伯說。
杜熙唯把潤過的茶葉再沖進熱水,此時他聽到一道憑空插入的聲音。
「好強喔好強,學長你不是曾經跟我說過哪一科六十一分低空飛過?」
這種不損人會死的口吻杜熙唯也不陌生,他瞥一眼那個比自己身高再微低的身影從二樓的樓梯下來,兩個人的目光有幾秒的交錯,但是明顯的誰也不想理會誰。
是小黑學弟。
杜熙唯知道他加入了樓上的實驗室,也是做專題的大學部學生。因緣巧合中,阿土伯與小黑是變成同一間實驗室的人,一個是助理,一個是專題生。
范教授也許不知道杜熙唯與小黑學弟之間的過節,但其他實驗室的主持人有些是知道的。這還是仰賴小黑學弟的那張嘴。
迅速的離開走廊之後,杜熙唯回到座位上的片刻,突然間察覺了實驗室的寧靜。
明明碩士生也在,大學部的學生也在,但是從外面的環境進來,這間沒有任何互動的空間,真的就是間「太過安靜的實驗室」。
杜熙唯開始懷疑這樣的氣氛是不是自己的影響。他與學生的互動不外乎教實驗原理、動手示範和解答疑惑。除此之外,他跟其他人並沒有什麼聊天的習慣,就連對於新來的碩士學弟也不甚了解。
他看著碩士班學弟呆望著電腦螢幕的背影好幾秒,終於開口:「你的報告日期是什麼時候?」
這時候他才發現坐在自己隔壁的學弟轉過頭來的表情只有一個慘字,「學長,我寫不出來,老師叫我下星期一交摘要給他改可是我寫了三天了只有一行字怎麼辦之前都不敢吵你但我實在沒有辦法了我會完蛋我要毀滅地球──」
連珠炮似的求救語句讓杜熙唯突然明白,一間實驗室裡除了專業,自己其實忽略了那些活生生的存在。
他習慣了一個人,打從自己進這間實驗室,就始終是一個人煩惱所有的事,模擬研究的方向、檢討結果的可能、做報帳行政的工作,以及打理所有的儀器、耗材與滅菌的雜事,一直到這三個月有了新碩士生,真的有了大學部固定做專題實驗的學生。
生活是一直在改變的,雖然自己總是習慣得很慢。杜熙唯這麼提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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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這個原理大概是……」杜熙唯講解了大概五、六分鐘,「這樣理解嗎?」
大學生包含在一旁偷聽的碩士生都點頭,但顯然碩士生點得很直接,大學生點得有點斷斷續續。
「沒關係,回去想一想,聽不懂的可以再問我。今天實驗就到這裡了。」
大學生歡天喜地的開始討論起週末想去逛的店家。
這一週已經走到小週末,杜熙唯接著輔導完碩士生的摘要,終於定案請他回去修改第七次,已經是鄰近晚餐的時間,他突然接到了電話,徐懿貴打的。他知道對方熟知自己不愛講電話,正因如此,如果對方打電話來,就是代表有比較急迫的事。
他接聽了通話。
「唯?」
「有、有聽到。」杜熙唯有點僵硬的接口。
「嗯,我原本跟你說今天晚上要去個飯局,晚一點到家,但剛剛臨時處理額外的事情,所以我得自己過去餐廳。可是原以為晚上不用車,所以已經送保養了,我現在……」
「我載你去嗎?」杜熙唯大概懂了。
「應該是說,我是要問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畢竟你載我的話人都過去了,不如也去吃頓飯?那是廠商請的,大家基本上是純吃飯跟聊天,去的人大概是醫界的人居多,有些也有做研究。」
杜熙唯猶豫了一下。過去的他一定會載對方過去,然後堅持自己先回家。
但是他覺得自己需要一些改變。他想要看見更多的世界,一個人之外的世界。
「你不想去就不要去了,我說真的。不勉強。你也不用擔心,我可以坐計程車去。」徐懿貴這麼說。
「不,我可以去。我準備一下過去載你。」
杜熙唯這一次很堅定的給了答覆。他轉頭交代學弟,最後一個離開實驗室的人要注意門窗保全相關事宜。
出門前,他回頭對還留在實驗室的大學部學妹這麼說:「沒事就可以早點回去休息。」
「好喔謝謝學長。」學妹們雖然沒回頭,但異口同聲。
杜熙唯背起背包拎好鑰匙,拿了在櫥櫃裡備用的安全帽就趕緊出門。
從學校到醫院的距離並不遠,杜熙唯騎著機車,遠遠的看見等待他前去的人在有著涼風的夜裡向他招手,風將徐懿貴的瀏海揚起,露出帶著笑意的眼睛。
他突然明白,答應赴這個約其實跟什麼勉不勉強無關,而是被吸引。
不知為何,徐懿貴在夜風裡向他輕笑的這一幕,深深的烙印在杜熙唯的眼裡。後來他無論在什麼地方,總能清晰的回想起這個瞬間。
接過安全帽戴上,徐懿貴坐上後座,「先跟你說一聲,林睿沂也有去。」
「誰?」杜熙唯在機車起步時有些搖搖晃晃。
「你也許見過他幾眼,是位急診的醫師,從前跟我交往過的人。我上一任……」徐懿貴雖然不想說出那個怎麼用怎麼彆扭的詞,但有鑑於杜熙唯異於常人的理解法,他只好這樣表示:「上一任男朋友。」
由於兩個人的體重實在有差異,在第三次龍頭的扭動中,前後座的人彼此交換了位置。
坐在機車的後座,杜熙唯感覺得到對方身上的氣味和溫暖,在夜裡倚在對方身後,不問目的地的跟著對方盲目前行,他就有一種想要傾身抱住對方的衝動。
終於在飯店的停車場停下機車的時候,徐懿貴仍然再一次的向他確認:「要上去?」
杜熙唯點頭。
這算是當地一間有名的五星級飯店,從入口的石雕和大廳秀而雅緻的蘭花造景就能知曉一二。杜熙唯到這種地方的機會並不多,一下子突然有點擔心自己是否會格格不入,對著電梯的鏡子開始整裝。
徐懿貴見狀笑道:「不用擔心。要是可以,我也不喜歡穿得太拘束。」
推開包廂的門,映入眼簾的是兩張圓桌,其中一桌坐得較滿,另一桌則大概六分,他們很自然的入座人比較少的那桌。
一坐下來寒暄過後,杜熙唯便發現席間多半是醫生,全都是男性。杜熙唯看到當初急診見過的那位醫師也在其中。如果他印象沒有錯,那個人就是徐懿貴口中的前男友。
兩人一入席,頓時觥籌交錯,徐懿貴從善如流,杜熙唯愣愣的只能跟著舉杯,只是他喝下第一口就知道杯子中的液體真的是酒。
「學弟來了。」有個被稱為醫師的人這麼說道。
「徐醫師你太慢了,菜都出了才來。」業務小陳忙推過菜餚,轉到兩人身前,「快快,這道讓你先吃。」
「抱歉。臨時有事。」徐懿貴笑,看到對方在打量身旁的人,他順勢介紹:「這位是我的一位朋友,也是學術界的人。」
「真的嗎?我們公司也有在跑學界的。小哥怎麼稱呼?哪裡的實驗室?」
「我、我姓杜。博士生而已。」杜熙唯含糊的說明。
「博士生就是未來的博士,」小陳目光帶到席間的每一個人,「看看,這邊好幾位學長學弟都是去年的博士生、今年的博士。敬大家。」
宴中一片笑語。
因為不懂得醫師之間的輩分關係,杜熙唯也沒有從話中推敲的本領,所以他很謹慎的謹守著禮貌的原則,不先動,不亂問。
五星級的菜色十分豐盛,菜上到七、八分,真正在進行的就已經不是飲食,這種場合吃食只是過場,真正的重點在於人脈的建立和資訊的互換。
徐懿貴跟別科的醫師聊開了,林睿沂跟業務小陳有說有笑,杜熙唯既聽不懂那些充滿專業術語的話題,也無法融入那些醫療業半挖苦的嘲諷調笑,只能一直低頭吃東西,然後陪著偶爾笑一笑。
中途有醫師說起去國外的進修經驗,說到研究的規模,引起了杜熙唯的興趣,但是一下子就帶過了。縱然他有想問的問題,也無法開口。
杜熙唯無意識中拿起杯子潤喉,心不在焉中又被酒嗆了喉嚨。恍然間他覺得一股熱意直衝腦門。
徐懿貴見狀隨即舉手招了服務生,「有果汁嗎?」接著向小陳插了話:「酒喝下去是不能開車的,我還得把人載回去。」
「那當然。」小陳轉頭也吩咐服務人員再多給大家放些新杯子取用。
果汁上來,服務生很貼心的幫每個人遞上新杯子,這時小陳主動的將果汁轉到杜熙唯前面,「來,請。」
杜熙唯看著已經在眼前的果汁,口渴的感覺變得如此強烈,但是卻覺得自己不該先拿,有點急促的說道:「不,我想讓其他人先……」
但是該把果汁轉到誰的面前?他又愣住了。
「你先倒,沒關係。」徐懿貴這時轉頭對杜熙唯說。
「嗯?謝、謝謝。」
杜熙唯硬著頭皮舉起那個壺,但是只給自己倒了將近五分之一杯就把果汁放了回去,杯裡淺淺的大概只有兩口的分量。
業務小陳與徐懿貴看到這一幕頓時停下了原本延續的話題。
「呃。」林睿沂不知何時注意起了這件事。
「哈哈!」小陳打趣,「徐醫師,現在要找到這樣的人也不容易了啊。」
「是啊。」接著徐懿貴伸手拿過果汁壺,把杜熙唯與自己的杯子斟滿,「來,小陳。」接著他也替業務小陳倒了果汁。
小陳在互敬中帶回了剛剛的話題,杜熙唯看見林睿沂睨了他一眼,繼續談笑風生。
杜熙唯低下頭,默默的喝起果汁,但卻覺得自己的兩頰像火燒一般降不了溫。
在一個人坐著的空檔裡,他拿起手機漫無目的的滑了好一陣子,如果不這樣做,就好像自己連一個跟世界格格不入的藉口都找不到。
忙碌可以用來裝飾任何不想暴露的事物,像是寂寞,像是孤獨,像是因為留戀而遲遲不能決意離開的猶豫。
他悄悄的離席,前往洗手間,對著鏡子洗了把臉,對著鏡子長長的呼了一口氣。鏡中的自己臉上仍有未退的紅潮,不知道是因為酒還是情緒。
這個時候,推門進來的是林睿沂。
杜熙唯安靜的個人空間被打破了,他正想要離開,卻突然聽見有人對他說話。
「你到底會不會做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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