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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9月29日 星期四

[原創] [Dream to Dream Ⅱ] 第九章 心意相通

 


杜熙唯為這份美景著迷。他回去臥室取來手機拍下這一幕。他想要讓他看一看。

人家都說出國了就該多去幾個地方看看,去看看山川名景,壯遊能夠開拓視野,看見不同的世界,那些感動能夠讓人重新活一次。

但對他而言,即使只有一方雪景也夠了。足夠了。世界的遼闊已然在他的心裡。





第九章 心意相通


  杜熙唯在萬聖節的隔天早晨,在窗戶上看到了霜花。

  當氣候開始冷到結霜,路面濕滑,便不能再騎單車去實驗室。

  杜熙唯穿上昨晚收到的大衣,準備與Emma一起從宿舍步行去實驗室。

  在一樓交誼廳等待Emma時,杜熙唯突然看見David在大清早的從他的左前方,另一位他根本不認識主人是誰的房間裡出來。

  他在走路的時候問了Emma,她露出詭異的笑容,「那是Judy的房間,美國人,也是個美人。」

  杜熙唯為此驚嘆不已,在內心將宿舍命名為「淫亂修道院」。

  路上的雜草葉面上撲著一層薄薄的霜,像是被灑上冰晶一樣的透明晶亮。在路途中會經過的一窪小池塘,水面上也已經稍微結了一層很薄的冰層。

  這週末難得不是上班日,但實驗室裡卻全員到齊。講好了地址之後,一行人便分成兩輛車,一起過去傳說中的蘋果園。

  

  蘋果園的樹叢沒有杜熙唯想像中那麼高,最低的果實他甚至稍微踮腳就採得到。這一點讓杜熙唯深刻體會了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去趟旅行採顆蘋果還比較實際。

  蘋果園的農人是個老先生,他發給了大家一個小型的袋子。原則上就是把蘋果裝在袋子裡,再集中秤重計費。大家領了袋子便各自分散去採蘋果,而分組的結果簡直跟實驗室的分群一模一樣。杜熙唯對於這樣「出去玩」的方式有點啼笑皆非。

  陽光漸漸從雲層後出來,氣溫稍微回暖,杜熙唯與Emma、Cris在眾多蘋果樹之間走走停停。

  比較在地的Cris表示:「現在會比較便宜不是沒有原因,你看,」他順手指了指地上的立牌,「這個品種比較酸,多是送去果汁工廠的。但你看看其他排,根本沒有蘋果了吧!」

  杜熙唯認真的看了看四周,還真的只剩下這三排仍有蘋果在樹上。

  「隨便啦!反正我要把袋子塞爆!」Emma手起蘋果落,隨即搶下第一顆。

  Cris哈哈大笑,帶著自己的女兒跟老婆往另一排走。

  杜熙唯則是選了第三排,默默的採起蘋果。

  他一邊採,一邊想起今日早上接到了楊妙的回信。

  前幾天晚上他再一次看完手機裡的照片,卻毫無睡意。他翻下床,鬼使神差的打開了筆記型電腦,寫了封信給楊妙。問候過對方跟她已經三歲的女兒,接著他談論到當初他們還一起是同學的那些日子,那時候的他還是另一間實驗室的研究生,楊妙才是范教授的門生。

  「你當初離開了范家,為了婚姻走上另一段人生道路,現在的你是否仍覺得值得?」他這麼問。

  杜熙唯今晨收到了對方的回信,她在信中這麼寫:「值得啊,雖然我真的也想完成我的學位,但不過就只是暫停了一下吧?女兒出生後真的很忙碌喔,天天奶她老實說我都快要累死了!但是對我而言她好像天使喔,就算她一直哭,在我聽來都像在唱歌。有了她,有了我老公,我反而覺得我什麼事都能做到!」

  信的最後她這麼說:「等到小孩上了幼稚園,我再回去當你的學妹科科。」

  杜熙唯一邊摘著枝上的蘋果,一邊為了好久沒聽到的科科兩個字傻笑,另一邊又為了對方忘記修業年限還是越短越好而苦笑。

  「你偷笑什麼!」Emma不知何時從一旁竄出來,奪走了杜熙唯剛摘下的蘋果,還放進自己的袋子裡。

  「喂!」杜熙唯佯怒之後笑出來,「就當作是你多出來的工資吧!」

  「太少了吧!」

  「沒有啦,謝謝你的趕工。我覺得你應該有。」杜熙唯說著說著還有點抱歉,甚至自己又摘了一顆蘋果塞入對方的袋子裡,「還有謝謝你對我的照顧,從我來到這裡之後,你真的幫忙我很多。真的很謝謝你。」

  杜熙唯轉頭又伸手摘了一個蘋果,卻沒有聽見對方的聲音,這才發現對方的異樣。

  Emma咬唇,沒有霸氣測漏的說些搞笑的話,這讓杜熙唯不禁停下採蘋果的手,不解的喊著她:「Emma?」

  「我才謝謝你。」Emma突然用中文說道。

  她抬起頭,直視著杜熙唯的眼睛。

  「謝謝你。幫我說的那些話……在David面前。Eva都聽到了。」她又低下頭,看著腳邊已經開始腐壞的小顆落果,「或許沒有人比你更知道從前的我和現在的我究竟差了多少。」

  杜熙唯沒有打斷她。

  「大學的時候,為了有小圈圈,為了有同組的伙伴,你總是必須跟他們相似……儘管你不喜歡。熙唯,我從來不喜歡那些多餘的東西,指甲油、蕾絲、短裙、高跟鞋……打從心底討厭。這些東西讓我渾身都不舒服。」說著說著,Emma用力的把腳邊那顆半爛的蘋果狠狠踢出去。

  果實撞上了對面的一棵斷木,一下子噴開來,碎成好幾塊。

  「我知道背後很多人在說我什麼,說我是同性戀,說我是T,說我是個不會有男人喜歡的女人。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當面對他們比中指然後狠狠的揍扁他們,或是她們。」

  杜熙唯聽得出來兩個他們各指什麼。

  「很多時候……好幾次,好幾次,我還是會忍不住問自己:我這麼做是不是錯了?但我不想欺騙任何人,就像我也不想欺騙我自己。」

  Emma看著剛剛被自己踢壞的碎裂果肉,彷彿也看到當初內在逐漸四分五裂的自己。

  「你知道嗎?我不知道為什麼選擇一個中性的穿著,就好像你也得在異性戀跟同性戀之間選一邊。可是對我來說,選哪一邊都是不對的,因為我是一個喜歡中性打扮,唯有這樣才覺得舒適,但是又只會愛上男生的女生啊。我是個四不像,異性戀認為我是同性戀,同性戀覺得我根本不是同性戀,雙性戀認為我是一個搞不清楚自己的假異性戀。哪一個國度都拒絕我,簡直就像難民一樣。」

  Emma眼睛望向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彷彿如果到了那裡,就能擁有一片寬廣無垠。

  「所以當我聽到,你覺得這樣的我也很迷人……我真的……」

  她忍住眼眶裡的淚,盡量不要讓它流出來。

  杜熙唯知道她並不願意示弱,所以剛剛到現在的話都是用中文說的,即使旁人聽到,也不會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所以他也用中文向對方開口。

  「如果你問我,我還是會很肯定的跟你說,」杜熙唯看見對方看向自己的眼睛,他溫柔的笑一笑,「比起從前,我更喜歡你現在的樣子。真的。」

  「熙唯,」Emma把目光調回遠遠的天際,「你如果還沒選的話……可以考慮我嗎?」

  「我……」

  「不、你先不要回答我,拜託。」在這個瞬間,Emma用手背抹去溢出的眼淚。

  「抱歉。」杜熙唯答。各方面都是,他想。

  「其實,真正該跟你說抱歉的人也是我。」

  杜熙唯不解,但他不去打斷對方。而現在講話的人還是倔強的只留給他背影。

  「我知道那時候的情形。我是說你大學的時候,那群人,那些男男女女說的閒話,故意找你借影印卡卻不給你考古題的事、故意說你偷懶不去實驗室還策動助理去罵你的事……我其實全都知道。但是那時候的我太驕傲了,覺得世界上有辦法活下來的才是贏家,才是適合活在世界上的人。」Emma自嘲的笑了一笑,「不誇張,當初我也經常罵人笨蛋,或是理直氣壯的對人說我就是討厭笨蛋……

  「直到有一天我到了國外,才發現世界上比我聰明的人實在是……太多了。直到有一天我試著用真正的自己來活,才發現,其實活著是那麼不容易,那麼需要……一點點的溫柔,只能由別人給予的溫柔。」

  Emma停下來深呼吸,轉過頭,眼神點地再抬起,鼓起勇氣向杜熙唯說話。

  「我很抱歉,那個時候沒有為你做一點點……即使只是一句話也好。就像你為我向David說的那一句。我多希望能夠為你做點什麼……什麼都好。」

  杜熙唯不能說不訝異。這一輩子,很少人向他道過歉,也從未聽過有人因為未能替自己出聲而道歉。至於意外知道了當初在實驗室被罵的真相背後的事實,他也並未感到強烈的情緒起伏。或許是事情已經過去太久了。

  太久了。久到……幾乎算是剛開始認識那個人的日子。

  久到那些傷口曾經的疼痛真的都有點忘了,只剩下留在某處,淡淡、薄薄的一層影子。原來傷痛的感覺是可能遺忘的,他想。

  杜熙唯調開了目光,看了看剛剛Emma依戀的藍天,然後用一個笑容解開兩人之間的矛盾。

  「其實我一直都覺得這個世界充滿殘酷,但同時也贈予給我……許多幸運。」杜熙唯想起徐懿貴的介入,想起劉德凱的幫助,「……而我非常珍惜那些時刻。」

  杜熙唯轉了轉手上的蘋果,它被摘下來很久了,還躺在自己的手心裡,「我也曾想過,希望能為誰做些什麼,只是我的力量太微薄了。」他想起靜雅,想起那一日范家實驗室裡的哄然,他想要停止無端謠言與中傷那一刻的猶豫和掙扎,顫抖的手與冰冷的指尖,「我只能期許自己夠珍惜,然後也許有一天,能把這些曾經得到的幸運,再給出去。」

  杜熙唯回頭看向Emma,然後抓住了Emma的手,將蘋果放在她的掌上。在這一刻,Emma突然明白了杜熙唯傳遞到自己手中的,還包括那一份幸運。

  「如果你希望做點什麼,我想請你替我將這份幸運,再送出去。到這個世界的某一個地方,給某一個人,給你覺得需要它的人。不要道歉,Emma。」杜熙唯笑,「我們兩個人都很明白,當時的我們都盡力了。」

  突然間像一陣風衝過來的小孩打斷了兩個大人之間的談話,綁著高馬尾的女孩蹦蹦跳跳著大叫:「你們還沒裝滿!太慢了!」

  小孩子的笑容一下子擴散開來,然後一群大人跟一個小孩開始七手八腳的拔起果實,很快的就將袋子撐到極限。

  秤重之後,Lee爽快的付了五袋的錢──當然,帶了家人來的Cris很客氣的只有裝一袋。一行人也讓農夫招待了一頓鄉村型的午餐。

  在蘋果園中的露天桌椅互傳馬鈴薯時,Kim忍不住又問:「有開心嗎?這樣應該有好一點?」

  杜熙唯仍一本正經的說:「很謝謝你的招待,但是我仍在好好思考去留的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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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宿舍之後,杜熙唯因為結束多人聚餐的場合而倍感疲累,他去沖過了澡,回到自己臥室後莫約是晚上八點。

  他正在擦乾自己微濕的頭髮之際,忽然聽到敲門聲。

  杜熙唯下意識的認為是David,但他又覺得那種敲門的力道不像。

  他打開門,驚訝的發現是Emma。而她手上拿著一個盒子,明顯是飾品盒。

  杜熙唯懂了,是今天Eva請她交給自己的。

  在杜熙唯伸手取過盒子時,Emma突然說:「我可以看嗎?那枚戒指。Eva說你這麼猶豫,可見那枚戒指是要送人的。」

  杜熙唯猶豫了幾秒,點頭道:「好。」

  Emma跟著杜熙唯進到房間,杜熙唯從書桌抽屜裡拿出上面有著深色汙漬的絨布小盒,先是朝著自己打開靜靜的看了幾秒,最後將展開的盒子遞到桌上。

  Emma細看,藍色長方形的奧地利水晶靜靜的內鑲在戒面上,四個角微妙的削去一些弧度,沒有奪目的火光,而是優雅流轉著不同亮度的藍。長方形的藍色水晶兩側還各向左右延伸,鑲了兩顆小鑽。

  她在疑惑中將戒指從底座中拔起,托在手心中,細細的摸了摸戒環,看了一眼杜熙唯,又看了一眼戒指,來來回回的確認到第二次,才開了口:「……杜熙唯,這是、是……」

  「是男戒。」杜熙唯不意外對方如此訝異,但他不後悔將戒指給她看。

  Emma突然又有了將話說出口的衝動,「杜熙唯,你如果還沒有選,我……可以考慮我嗎?我能夠給你的一定比他還多……」

  「可是Emma……」杜熙唯不冷不熱的打斷她,果斷而不遲疑的將她掌中的戒指拿回。

  Emma在這一個瞬間知道自己碰觸到了對方的底限。

  杜熙唯將戒指放在新的盒子裡,新的盒子是米白色的,上面有著棕色、細緻的咖啡色蝴蝶平結,連內襯都是深咖啡色絨布。

  真好看,他想。

  接著杜熙唯抬頭,直視著對方,「我已經選了。我很抱歉。」

  Emma明白這份拒絕很婉轉,但也很絕對。

  她用手指揉了揉眼角,硬是揩去眼角的淚,「沒關係,這樣我就可以死心了,至少不會因為你跟我一樣拒絕了正妹廚房聯盟而胡思亂想……」

  「不,」杜熙唯尷尬的解釋:「我拒絕是因為我不喜歡沒有必要的社交場合,那讓我損耗能量。對有些人而言,社交是充電,但我不是。」

  Emma再抬起頭面對對方時,淚水已經都消失了,只剩下微紅的眼眶。

  「我很想看一看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應該也是個很棒的人,才能讓你如此傾心。但是你不會覺得自己為愛犧牲太多嗎?我是說,你今天還是對Kim說你尚在考慮回國的事……你是認真的對吧?」

  「是。」

  「但你我都知道,你其實能夠在這裡立足,一直到你取得博士學位也沒有問題,如果現在就回去,你不覺得很可惜嗎?而且你不覺得現在退出,根本就是對Kim那些人認輸嗎?」

  杜熙唯微微思索了一下,「認輸嗎?可是留下來,真的就是贏過他們嗎?」

  嚴格來說,他不是在這裡待不下去。但是他也不喜歡待在這裡。他不喜歡這裡的研究風氣,不喜歡搶主題式的競爭,也不喜歡偷竊別人主題的實驗室成員。他當然明白Emma想要爭一口氣,覺得還沒完全得到學位就離開是種認輸,那也並沒有錯。

  然而,日子是他在過的。這些代價換一口氣,他並不覺得值得。就像楊妙說的,事情總是有難兩全的時候,但是選擇的關鍵,是要讓自己覺得值得。

  「你為什麼要為他放棄現在手邊的一切?已經放在手上的機會,實驗室會有的人脈,實驗大有可為的初步成果……你會後悔的!很多年以後你會明白這樣的決定是多麼幼稚!沒有誰的人生比自己的重要吧!愛情不值得任何犧牲啊!」Emma說著說著激動了起來。

  「你說得對。愛情不值得任何犧牲,但我不覺得我在為了誰、為了什麼犧牲。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想要的未來……一個規劃中有他的,我們的未來。Emma,」杜熙唯認真的說,「我決定回去臺灣,這並不是一個憑著情緒就做出的決定。」

  Emma突然發現對方從前的考慮已經轉變成了肯定句。半點勝算也沒有了,她想。

  「即使離開這裡,實驗的主題到哪裡都能繼續做……只是要再多花一年吧,最多兩年。我估計在臺灣重新建立幾隻穩定細胞株的時間大概需要這麼久。感染性的部分我幾乎完成了,算是已經得到結果。剩下手邊的部分,回臺灣建立自己的細胞株系統,也會等同自己擁有這個資源,往後也不需要再受任何限制。這並不會是白費,只是多走一點路。經費我可以再挖,從跟醫院合作的部分;儀器最多再多跑跑中研院……」

  杜熙唯這幾天反覆的想,直到現在才第一次對人講出自己思慮多時的結論。

  除了事業,杜熙唯考慮的另一部分,當然是……徐懿貴。

  他仰天望著燈光,在短暫想起對方的瞬間用深呼吸平緩胸口的情緒,然後再度注視著Emma說:「當然,我想回去的原因不只這樣。你或許戀愛經驗比我豐富,也覺得愛情不該蒙上一丁點犧牲……但是,你曾經決定要跟一個人共度此生嗎?我說的不是在燭光晚餐之後的幾句話,我說的是貨真價實的一起生活。換成更簡單易懂的說法,你曾決定要跟某個人步入婚姻嗎?」

  Emma苦笑。

  杜熙唯側過目光,看向躺在盒子裡的戒指,上面透出折射過的光芒照進他的心房,打亮他心中最深處的那個願望,「談戀愛是很隨意的,愛了就能不顧一切的在一起,不愛了明天就能離開,想法和居住都能夠因為需求而自由的改變。可是今天我所要的是一段固定的、成家一樣的關係。對我來說,就跟結婚一樣。如果今天你面臨的是婚姻,你還是會覺得慎重考慮放下在加拿大的一切是幼稚的嗎?」

  「那也不一定要你離開……他可以來這裡不是嗎?」

  「他是醫生,不可能說走就走。」

  「那你也是啊!只有你這樣,不覺得很不公平嗎?」

  「但是兩個追求公平,卻又不肯有半分妥協的人在一起,又能得到什麼樣的家呢?」

  「你……你真的很愛他。」說到這裡,Emma最終還是忍不住淚水,一滴一滴的從臉滑落。

  杜熙唯愣了一下。是因為對方終於潰堤的淚,還有真的愛著徐懿貴這件事。

  這是事實,但是從他人口中說出來,卻像是突然被戳破了什麼一樣,帶有一種不容忽略的震撼感。

  他恍然想起來,自己從來沒有親口對對方說過一次。那三個字。

  雖然徐懿貴從來不曾正面跟杜熙唯提過,但他聽過的,徐懿貴在學位所需的實驗與臨床生化數據拿到之後,並沒有留在美國,而是回來臺灣……杜熙唯其實知道為什麼。

  兩個人之間的付出與奉獻從不需要名為「公平」的尺規。那該是用心去感受的事情,杜熙唯提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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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熙唯下了決定之後,隨即向主持人老爹說明,老爹表示有些遺憾,但歡迎他隨時更改決定。兩人協議杜熙唯離開的事情在最後兩週前才發布。

  當月的meeting,杜熙唯如魚得水的報出自己已經到手的主題和最新進度,在結束會議之後,Kim表示自己的蘋果之旅相當有威力。

  「這樣的話,你就不需要再考慮什麼回去的事了吧。」Kim一派輕鬆的說。

  杜熙唯只是微笑,並不多語。

  

  十一月的哈利法克斯開始下雪。杜熙唯記得自己看見初雪的那一天,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真正的雪。他曾聽聞臺灣的高山也有機會遇雪,但他沒有去過。

  那天早晨他一如往常的到公共浴室刷牙。洗手臺後的大窗戶直接面向宿舍後方,放眼望去是高級別墅區與海灣,每戶別墅的人家都有一座自己的小碼頭,裡面停泊著遊艇。杜熙唯曾聽說過,如果從那邊坐船出去一直向北走,就可以去看極光。

  這天他將牙刷塞進嘴邊的時候,突然間看見了那些熟悉的建築物全都蓋上了一層白茫茫的雪,遠眺真的好像孩子們的甜餅屋灑上了一層糖霜。陽光打在無盡的白上,反射出點點的亮光。

  黑夜過去迎來一片雪白,落雪稍停,萬籟寂靜。佇立在雪中的建築看起來是如此寧靜,連人的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彷彿怕要驚動這一分無垠的安靜。

  他想起當初為什麼想要來這裡。

  他想要看一看那所學校以外的世界。在這裡,即使是研究所,卻更像個小型社會的縮影。雖然他不喜歡這裡的研究風氣,但是他接受這樣的現實。

  Kim為什麼與Lee合夥偷了他的研究主題,卻又想要挽留他,往好的一面想是他有愧於心,想要補償;往壞的方面去講,他無非是總要養著一隻羊,才能在需要的時候剝皮。

  杜熙唯知道人就是如此複雜。

  他明白無論到了哪裡,世界上仍然到處充滿了歧視與罷凌,強凌弱,大欺小,那些以各種藉口為名的利用與剝削。

  即使受傷,人還是不可避免的得存在於人群之中生活。即使被傷害,即使害怕被傷害,但還是有可能在人海中,遇見真正值得親近的人。

  有很多人笑他天真。但是他知道他的天真救了他自己。

  他學會如何跟世界相處,他站在離人群不太近也足夠遠的邊緣之處,他不要求自己融入生活中的每個群體,他保有自己的安寧之鄉,如果覺得還有能量,就偶爾參加喧譁的世界;如果累了,他不勉強自己出席。

  他不強硬的去修正什麼,不在人前刻意的迴避過去他被侵蝕過的痕跡,因為那證明不了什麼,也沒有那個必要。但他提醒自己不要用過去的疼痛來決定未來的可能性。他承認自己還是會害怕、會遲疑,不過他叮嚀自己絕不停止前進的腳步,不讓那些純粹的惡意有機會生根萌芽。與其校正所有歪斜的扭曲,到了這個年紀,他寧可憑著自己的直覺去找到平衡點,選擇最舒服、最適合自己的生活。

  身邊的朋友與環境合則來,不合則去,沒有一定要在哪裡,沒有一定非誰不可。畢竟生活是自己在過的。

  他不再那麼掛心與自己毫無聯絡的劉德凱。他衷心感謝對方過去的照顧,但如果時候到了,他不勉強自己與對方必定要走同一條路。或許他們會在某一處再相遇,或許再也不會,不過這些都不要緊。道別是為了讓他們兩個人都能自由。

  窗外的雪突然又開始飄落,因為不大,所以並沒有打破這一方世界的寂靜,雪只是慢慢的,一點一點的降臨在每一處屋頂、窗沿,以及不凍港的碼頭上。他細細看著眼前的一切,感覺雪是如此溫柔的落到身邊。

  杜熙唯為這份美景著迷。他回去臥室取來手機拍下這一幕。他想要讓他看一看。

  人家都說出國了就該多去幾個地方看看,去看看山川名景,壯遊能夠開拓視野,看見不同的世界,那些感動能夠讓人重新活一次。

  但對他而言,即使只有一方雪景也夠了。足夠了。世界的遼闊已然在他的心裡。

  有時候他會覺得時間走得如此緩慢。他希望他真的會來。

  

  十二月的時候,哈利法克斯在下午四點就會天黑,所以杜熙唯在三點左右會準備離開實驗室,步行回到宿舍。他已經不像之前那麼瘋狂的做實驗,多餘的時間他便照常的運動、看煮菜的線上錄影,然後溫習照片。

  轉眼迎來聖誕節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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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經是聖誕假期前一天,實驗室裡的大家都顯得有些興奮。雖然大家的假並不一定會用在聖誕節,但是廠商早已發出停止出貨的通知,提醒大家假期近了。

  大家最常掛在嘴上的問候是:要去哪裡玩?

  杜熙唯聽到有人真的要去看極光,有人要回國看爸媽,也有人說要去溫哥華體驗觀光。

  「你不去哪裡玩嗎?」Kim問。

  杜熙唯淡淡表示尚未決定。原本他已經拿起背包打算走人,卻被Kim叫住。

  「我想你跟Cris應該還算熟,他最近是怎麼了?我怎麼好像都沒看到他出現?」

  這時杜熙唯才突然想起,那位老兄好像已經開始了當家教的賺錢生涯。

  「喔他……」杜熙唯不擅長說謊,但是這下又得端出一個妥妥的理由,畢竟他不想平白無故害了人家,人家還要這份工作啊,「Kim你不要太驚訝,這件事你也不要跟其他人說……」杜熙唯故作神祕,兩個人走到實驗室的角落。

  「Cris他……他現在……有些不太穩定,我是說他的狀況,他似乎突然對於很多人的地方,嗯……很過敏?我不太能形容……就是那種,實驗室裡有很多人的時候,他就會很緊張,很有壓力……」

  杜熙唯越是說得言不及義,但又斷斷續續講出一些很真實的例子,聽在Kim耳中就越是逼真。

  「喔!你也不要試著打電話給他,他現在對於接電話也會有恐懼感,我看過他拿著響不停的手機卻連通話鈕都按不下去的樣子……」杜熙唯為求真實,把自己的社交困擾也編了進去,「我想說暫時不要多問他,不要打擾他,給他時間調適,慢慢他應該就會恢復了……」

  Kim似乎認真的相信了杜熙唯的說詞,「那還真是辛苦,我想他趁大家下班時來做也沒關係,就給他一個方便,畢竟大家也認識那麼久了……難怪最近一旦會議結束他就跑了。」

  杜熙唯想,那是因為一結束他就要去趕場,當然跑得快了。

  「Cris這樣的情形我知道,我好像有在哪裡聽過這樣的情況,似乎有個名詞是『社交畏懼』什麼的。」Kim說,「如果你有機會見到他的話,替我向他說聲聖誕快樂。我就不打擾他了。」

  杜熙唯點頭,在互道聖誕快樂之後,離開了實驗室。

  

  杜熙唯回到宿舍吃過簡單的午飯,把剛剛的人間劇場寫成電子郵件,寄送給Cris之後,這一天他沒有去運動,而是自己倒在床上發呆了起來。

  就是明天。杜熙唯反覆的確認日期與班機相關資訊,深怕自己遺漏了什麼。

  他在不安裡又躺在床上用手機看了一會兒照片,最後想起Cris不知道能不能夠接受自己撒的漫天大謊,於是用手機刷了一下電子信箱。

  有兩封信。

  杜熙唯有些顫抖的移動著手指。

  結果他手抖裡按到了Cris的垃圾話回信:「God Job! I like it.」

  他火速的往下再點開另一封信。

  寄件人是徐懿貴,這是他們分隔兩地之後第一次聯絡。信中簡單的寫著:「我出發了。到機場接我時記得多穿一點,我查過應該在下雪。」

  杜熙唯的手不抖了,但是心跳得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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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接近失眠的狀態下,杜熙唯搭上了隔日最早的一班巴士前往市中心,再從市中心搭上前往機場的車。

  這一天的雪變得更大,杜熙唯有些擔心。

  他提早到了機場,在座位上等待時窮極無聊,突然心中閃過一個念頭,他打開了手機的通訊軟體。

  過去他故意不去打開,所以上面通知的提醒訊息早已超過了上限,呈現了「999」這種飽和的數字。

  他打開後,裡面最多的訊息是臺灣研究所的同學在社團裡發的,多半是為了抒壓的吶喊和揪團,參雜著頻死的呻吟跟過關的狂喜。

  他忽略其他不重要的東西,很快的找到那個人的名字。

  上面只有兩則訊息,都在昨天。

  一則跟電子郵件裡寫的一模一樣。

  另一句話,只有三個字,「要等我。」

  杜熙唯幾乎想也不想的打字送出,「會等你。」

  

  班機延遲的跑馬燈已經刷了快兩個鐘頭,機場裡接機的人潮也不少,終於看到那個班次的飛機降落時,杜熙唯從等候椅上站了起來,擠到了人群堆裡去。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在這裡不辦手機號碼是多麼笨的事情。

  急急的用手機發了電子郵件說明自己的位置,正要用通訊軟體再發一次時,杜熙唯突然抬起頭來。因為香水味。

  暌違了這麼久,杜熙唯第一次看到真實的、活生生的徐懿貴。

  來人穿著黑色的長大衣,修長的身形依舊,羊毛背心底下是他從前看習慣的襯衫和休閒褲……彷彿一切都沒有變過。

  「你來啦。」杜熙唯愣愣的望著對方這麼說。

  徐懿貴笑了一笑,淡淡道:「……我來了。我的飯店訂在市中心。」

  兩個人沒有多言,杜熙唯隨即帶著徐懿貴前往等待從機場前往市中心的巴士。

  「現在下午四點就會天黑。雪這麼大,巴士說不定會誤點。」

  「誤點就誤點吧。」徐懿貴說,「假期裡本來就有很多意外的。」

  結果巴士意外的很快就來了,杜熙唯坐車會暈,所以一上了車,只能閉目養神。徐懿貴便靜靜的看著外面的風景。

  

  徐懿貴住的飯店是市中心知名的飯店,不太需要找就能看到。

  市中心位於海邊,所以飯店便位在海邊。從飯店大廳裡看過去,附屬餐廳的後方幾乎已經接上了海線邊緣,落地玻璃之後是整片整片的海。雖然冬天太冷,遊客應該沒有興致前去觀賞,但是如果從屋內眺望,那景色必定會很美。如果在夏天的觀光季,也許還能看到帆船經過。杜熙唯想。

  進到飯店大廳裡,暖氣是杜熙唯的救星,他坐在舒適的沙發上等待徐懿貴辦理入住。

  然後杜熙唯是突然被人搖醒的。

  「你都快要睡著了。」徐懿貴說,「我也覺得有些累了,去吃些東西吧。別走太遠,天氣太冷了。對你來說。」

  兩人默契中沒有選擇飯店內的連鎖咖啡,而是並肩走出飯店,在大約隔一條街的地方落了腳。

  一間極其普通的咖啡廳,裝潢樸實,因為是聖誕節,所以到處都妝點著聖誕飾品,像是星星、彩球、造型雪花噴漆與麋鹿。櫃檯甚至放了大中小型的金莎巧克力,都是單顆球狀包裝,最大的尺寸比人的拳頭還要大,大方寫著今日特價。他們很隨意的點了簡單的輕食。

  「還是太貴了。」杜熙唯看著價錢,「我自己做的都比他們賣的有料,又便宜。」

  徐懿貴笑了一笑,「看起來你的料理功夫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了。」

  他們趁著三明治還有些溫度的時候,快速的解決了食物。

  飽餐之後續了暖暖的咖啡,讓疲憊的精神暫時恢復,徐懿貴端著手中的溫暖,一手托著下巴,靜靜的看著眼前的人,幾乎瞬也不瞬的。

  杜熙唯先看了徐懿貴一眼,又低下頭喝自己的咖啡,幾秒之後又抬頭,再一次撞上那雙眼睛。

  他們的桌子在一樓的最角落,雖然這間店裡人不算少,但桌子位置偏僻,剛好是兩個人說話的音量範圍。

  徐懿貴開口,打破了下飛機後看似像朋友一般無害,也不著邊際的對話。

  「為什麼不聯絡我?」

  杜熙唯突然覺得自己還沒有真的準備好迎接這一刻,但內心深處卻又覺得自己等這一刻已經等得太久了。

  「我……」杜熙唯說,「我害怕。但是一開始我也不清楚我在怕什麼。我後來覺得我是在害怕自己,害怕自己會無法跟你一起前進,既害怕自己遠遠的落在你後面,又害怕你顧及我而刻意的不走到我前面。我害怕自己沒有辦法成長……我害怕自己會太依賴你。我害怕我們的關係變成彌補與贖罪之間的犧牲。」

  杜熙唯原以為這樣既模糊又看似有些廣泛的答案可能會讓對方覺得自己漫無頭緒,但在他急急的要接下一句話時,卻聽到對方的聲音。

  「我也是。我知道那種感覺……我也是。」徐懿貴清楚的重複了一次他的結論,「我也害怕。害怕自己的存在會限制你,害怕自己傷害過你的事實會困住你……但事到如今我更害怕失去你。」

  杜熙唯驚訝的放下咖啡杯,連咖啡有些溢出來了都沒有察覺。

  徐懿貴抽了桌上的衛生紙,替對方擦起桌面來,一邊擦一邊看似無意般的問:「你是不是有想好了什麼話要對我說?」

  杜熙唯看著徐懿貴忙碌過後又優雅的放在桌側的手,然後緊握住自己的杯子,再抬頭的時候,眼神已經變得不一樣,剛剛那些懶洋洋與惶然已經退去。

  轉而代之的是幾乎稱得上熱情的注視。

  徐懿貴默默看著杜熙唯的轉變,淺淺一笑,「想好你的未來了?」

  「嗯。」杜熙唯點頭,「我會回去。也許做醫院的研究員。」

  「你知道那並不一定……如果衡量你的發展。」徐懿貴不冷不熱的說道。

  杜熙唯打斷他。

  「我知道。理論上教職會更穩定,發表越多越好,最好到能夠有幾篇籌碼再回國。但我很實際,實際到我覺得自己大概沒有什麼真的接受不了的現實。」杜熙唯深呼吸,呼吸裡有著對方身上的味道,「我不覺得自己有那一份跟人拚教授升等的人脈,也不覺得那是非要不可的幸運。而且更多的社交活動,對我而言不見得更自在。如果可以,我最想要的是醫院研究員的位置。這說起來很容易,但實際上可能還是要很努力。」

  杜熙唯笑,喝了一口咖啡後碎碎唸起來,「到時候要從高級助理研究員開始幹吶,之後是副研究員,聽起來離正研究員還有好幾個世界的距離啊。」

  徐懿貴沒有開口,但他不再托腮,正視著對方的每一個眼神與動作。

  「我會盡力。但是如果不行,我不會一定要在什麼位置。」杜熙唯說,「有些地方,去過了,看過了,就實現過了。不是每個人都一定要活在什麼樣的高度,我覺得,小人物也能擁有小生活的權利。如果有人要笑我是個沒志氣的博士,就讓他們去笑吧。」杜熙唯凝視著徐懿貴,「我沒有失去什麼。我選擇了我要的,再給我幾次機會,我都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徐懿貴連一刻都不敢漏看。

  「那就是你。」杜熙唯笑開來,連眼角都沾染了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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