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再繼續往前翻……就是他和他的照片。
杜熙唯來到這裡之後，一次也沒有跟徐懿貴聯絡。他也說不上為什麼。只是直覺的知道，如果自己沒有找出答案之前，聯絡對方是沒意義的。
他伸出食指，一張一張的往前，吹著蛋糕蠟燭的徐懿貴、睡著的徐懿貴、笑得很開心的徐懿貴、帶著搞笑墮馬髻的徐懿貴、穿著醫師袍的徐懿貴、用湯匙餵太羅吃飯的徐懿貴……
第七章 異域旅途
杜熙唯經過轉機，終於到達加拿大哈利法克斯的時候，已經過了將近二十幾個小時。
他依著自己在事前做的功課，搭上了從市中心前往修道院的公車。
說是修道院，不如說是附屬於另一所語言學校的宿舍。這所語言學校以商聞名，但它的宿舍卻開放給來自各個國家的人申請。
杜熙唯初來乍到，與舍監用初出茅廬的口語溝通後，順利入住，得到了房間的鑰匙。
整個修道院的宿舍外表是相當傳統的舊式建築，頂層的屋頂不算的話，能居住的部分只有兩層樓高，外表是紅磚壁面，延伸到了三角屋頂時改成暗灰色的色調，只有大門的部分往上延伸的屋頂面是全白，讓人進屋前總是有精神一振的感覺。每個房間都有開窗，外窗的窗框是漆上白漆，遠看就像是工筆畫的白描，舊式的窗型鮮明的勾勒出宗教殿堂的時代感，在晴天時迎光入室，好像打亮了整個生活。
室內與外觀相比現代化得多，一個房間裡擺了床、書桌和衣櫃後，就大約剩下人能通行的通道而已，不算太大，但是獨居已經夠用。
杜熙唯剛大致擺好行李，正想找個人問問這邊的公用衛浴在哪裡，突然有人清楚的叫出他的中文名字。
他轉頭，看見一個女生頂著俐落短髮，穿著天藍色牛仔褲配上夏天的純色襯衫，蹬著帆船鞋，一邊小跳步還一邊嚷著飛奔過來：「怎麼是你？」
「我……」杜熙唯還有點驚魂未定，連連退了兩步，對方的這種架勢讓他好像想起了她是誰，但是以前的她不是這個樣子的……
「你看來頗有出息的嘛！當年你會被老師稱讚果然不是沒有原因，當然，我也不差啦！」說著說著她露出了充滿自信的微笑，「真沒想到在這裡遇到你，前男友。」
杜熙唯被對方熱情的帶著參觀了宿舍、交誼廳、公共廚房等，連附設修道院的正式大學都參觀了一趟，最後兩人坐在校園一隅，在圓環大樹下的陰涼處野餐。正逢中午時分，人來人往中他們找了個位置就地坐下。
「哪，給你，」女生從背包裡掏出三明治，明顯是自己的手筆，「湊合著吃，去餐廳很貴的。」
杜熙唯道謝後接過，此時另一個男生剛走過竟瞬間倒退，並驚道：「Emma！你在這裡跟誰吃東西！新朋友？」
「應該說是新舍友，他的房間正巧在我們兩個的中間，你們倆也認識一下吧！這位是Du（杜），這位是David。」女孩子道。
David不客氣的坐在了兩人中間的位置，陽光直射在他的臉上，讓杜熙唯看不太清楚對方的長相。
「你好啊，你也是臺灣人嗎？」David說。
杜熙唯剛點頭，David卻隨即接了通電話，接著表示有急事要先走。
「有空再聊。」他走前這麼說。
Emma在人走了之後解釋：「他很忙的。桃花債。」在玩味的笑容後，她與杜熙唯兩人靜靜的吃起三明治，沒一會兒杜熙唯打了個噴嚏。
「你可能還不適應天氣，」Emma瞧瞧杜熙唯已經穿在身上的薄長袖，「要小心別感冒了，在這裡看病太花錢了。」
杜熙唯點點頭，終於第一次開口主動提問：「我下午想要去拜訪之後的實驗室，問一下你知不知道怎麼去戴爾豪斯大學（注二）……正確來說，我是想要知道怎麼去他們學校的附設醫院。」
「你的老闆是誰？」Emma言下之意是問杜熙唯，實驗室主持人是哪一位。
同行講起話來就是直指核心──杜熙唯也差不多確定對方就是來這裡讀書，而且就是本科系的學生……
「Colin，主要是流行病學的。全名好像是流行病學暨免疫研究室。」
「喔！Colin的話，我們都叫他老爹。」
杜熙唯驚訝的表情還沒過去，Emma隨即露出了有點淘氣與無奈的笑容，「上午我跟你說歡迎來到哈利法克斯，我現在修正一下──杜熙唯，歡迎來到我們實驗室。下午一起過去吧。」
杜熙唯學著Emma向修道院合作的自行車店買了二手車與鎖頭，由Emma帶路，一路騎著單車到了附設醫院的車棚，一起進到了實驗室。
先去見了老闆，杜熙唯完全明白大家為什麼要叫Colin「老爹」，這沒有什麼文化隔閡，因為他是個噸位很重的白鬍子老人，戴著用鍊子吊住的老花眼鏡，簡直就是活生生的聖誕老人實體版。
接下來的社交活動讓杜熙唯耗盡全力，到了五點左右，他自行先離開，依照Emma給他的情報，騎車繞去了宿舍附近的超市，時間恰好能夠撿到即期的便宜熟食。
飯後他早早的先去公用衛浴洗了澡，而後拿出紙筆坐在書桌前，把今天的人稱和座位圖全都畫好。
一間實驗室裡必定有主持人，除此之外，可能有碩士生、博士生、大學生，另外也有已經是得到博士學位之後的研究人員，稱作博士後研究員，研究助理也是實驗室的常客。前三者算是學校的學生，後兩者則是因為工作而屬於正式在職的人員。
甫進前門是兩大排的黑色實驗長桌，他將自己分到的個人小區域圈畫出來，他分配到的是命名為Ｍ的一小方區域，Emma的桌子是標示Ｆ。各式各樣的公用儀器陳列於靠牆區，實驗區的最尾巴過去是木製的桌面，就是人員休息區。
人員休息區有兩張Ｌ形長桌，一小一大，小張的Ｌ桌靠近後門，是一個博士後研究員與博士班學生的座位，兩個都是韓國人，杜熙唯在博士後研究員的位置寫上「Kim」，另一個位置則標上「Lee」。大型Ｌ桌的長邊則是坐了很多人，固定人員就像是Emma，還有一個叫做Cris的助理，棕髮藍眼。杜熙唯自己也坐在這裡。最靠邊的位置與短Ｌ邊則是留給出沒不定時的大學部學生。最內側的小房間就是主持人的位置。
終於將筆記畫好標示完畢，杜熙唯將人員圖貼在書桌前，跟當初從家中帶出來的姪子塗鴉並列。當看到畫裡的烏龜，他就會想到那個人。
他應該一如往常的用湯匙餵著太羅吃飯吧。杜熙唯想。
這時突然有人敲了門，快速而強烈的聲音讓杜熙唯嚇了一跳。
他打開門，笑嘻嘻的臉孔映入眼簾，金髮碧眼，正是今日中午的David。
藉由從上方灑落的宿舍燈光光源來看，杜熙唯發覺對方的鼻子十分挺翹，濃眉薄唇，兩側鬢角微貼，輪廓看起來真的有如美術展覽總會有的雕像，但又模糊掉了那些過頭的稜角。對方身上穿著一件微貼身但又不很貼的棕色Ｔ恤，微妙顯示出胸肌的輪廓，上頭項鍊掛了一個老鷹的墜飾。他大概明白過來Emma說的「風流捷克男」是怎麼回事了。
「中午沒來得及說上話，要不要喝酒聊聊？」David說，順便搖了搖手上的車鑰匙。
姑且不論他不喝酒，以及去店裡喝酒一定是筆開銷，光是單獨面對一個陌生人，用不熟悉的語言還得拚命找話題，杜熙唯便覺得超過負荷。
杜熙唯友善的笑了一笑，「不了，我今晚已經累了，想好好休息。下次吧。」
David聳了聳肩，「ＯＫ，那我去問Emma。」
然後杜熙唯就在自己的房間裡，聽到了Emma隔牆穿透的怒吼：「我說過了，晚上九點以後不要煩我。」
在聽到摔門聲之後，杜熙唯回到座位上，開始草擬實驗上的想法，最後整理背包。
由大學出資機票和住宿費，自己負擔生活費，而他的存款算是勉強能讓他生活一年。當然，他當初並沒有決定要過來多久，或許很久，或許不久，如果真的經濟有需要，他會嘗試去打工，只要實驗室那方面能早日習慣，抓到要領穩定下來，也許能有時間去賺點錢。他希望自己的每一分錢與每一分鐘都不浪費。
他告訴自己不要太鬆懈。
＠
杜熙唯來到的隔天，哈利法克斯進入了雨季。這裡的雨季還真的幾乎沒有人撐傘，因為風大。
儘管杜熙唯穿上在臺灣就預備好的雨衣，他還是幾乎整整兩個月都只能穿著濕的鞋子騎單車。當濕疹發作的時候，他慶幸徐懿貴臨行前幫他塞了三條藥膏。
他學會了每天出門前要收看氣象預報，包含濕度、溫度和日照時間。他每兩週會花一個多鐘頭，騎腳踏車去一個比較遠的小市場買些蔬果與麵包，開始了自炊的生活。剛開始他什麼也不會，所以他都上YouTube看人家做，當然都學些簡單的，那些動鏟拋鍋的高級料理他是真的不行，但簡單的煮個湯、醃個小菜或是夾個三明治他倒是駕輕就熟。
兩個月裡，實驗室的生活也逐漸熟悉起來，他與Emma、Cris會一起在實驗之餘聊天，很偶爾也會跟Emma在實驗室談論自己的實驗主題，但是Emma總是提醒他不要說得太多。
「你的實驗紀錄本也不要放在桌上。」她甚至這麼說過。
不過杜熙唯覺得還不至於到如此草木皆兵的狀態。
這間實驗室的會議大約是一個月一次，因為老闆覺得沒有必要常常報告，中間也會有學生或助理直接向老闆報告的情形。
杜熙唯第一個月坐在底下聽人家報告，第二個月的報告他簡短的報了五分鐘，大部分都集中在自己曾跟范教授討論過，原本計畫要做出來的質體初步測試。在報告的最末，他順帶稍微提了接下來自己有興趣的訊息傳遞路徑，並且未來希望用HDX-53抑制劑來抑制某個分子的表現。
在杜熙唯之後報告的是那名叫Lee的韓國博士生，一開始的數據都還跟上個月相關，但到中途突然畫風一變，接著有點生硬的轉到了他最新想要做的方向，甚至連初步結果都一起秀了出來。
接著他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鏡，「這部分已經跟Colin確認了，kit（實驗用的套組）也已經定貨，接下來的主題會從這邊往下進行……」
杜熙唯的眼睛定格在最新一張的研究結果，硬生生的忍住心裡的髒話。
他仰頭望著天花板深呼吸。然後再一次深呼吸。
會議還在繼續，但後面的人報告了什麼，杜熙唯覺得有點聽不進去。
整場會議Lee從頭到尾都是一般般普通的表情，並無特別。散場時，杜熙唯起身站定掃了他一眼，才離開會議室。
這一幕被Emma盡收眼底，在辦公室轉角Emma叫住他，「你是不是……」
還沒等對方講完，杜熙唯佯裝看了看錶，「我今天有事，等等會提早離開。」接著他走到位子上，直接拿起背包就走了出去。
這間實驗室的人向來要來就來，要走就走，除了助理會自行做滿工時之外，其他人連幾點來幾點走都沒有任何限制。
Cris與Emma錯身而過，追隨著女生的目光，一起看著杜熙唯的背影，接著兩人對視了一眼。
＠
這一晚杜熙唯的門又被敲了，杜熙唯看了看鐘，晚上九點，他嘆了氣而後開了條門縫頭也不抬的說：「我不喝酒，David……」
他正將門推上時，一隻帆船鞋牢牢的卡住了門。
「杜熙唯，我有話跟你說。」
杜熙唯驚訝的抬起頭，正準備說些什麼，九點準時報到的David彷彿發現新大陸般跟著開口：「噢，我也……」
只見Emma笑嘻嘻的說：「你太慢來了，明日請早。女士優先。」
接著她將門重重關上，把風流男留在門外。
理論上有女性在場，門是必須開著的，但杜熙唯一想到門外有個超級大麻煩，他就覺得還是關著算了。
杜熙唯把椅子讓給女士，自己坐在了床上。
Emma在座位上把米黃色牛津襯衫的兩袖捲起，扳著手肘蹺起了二郎腿，目光繞了一圈房內，這才指指書桌前的位置圖，「這張圖背了兩個月，應該滾瓜爛熟了吧？換一張吧，看看旁邊的烏龜圖，活得跟桌子一樣大也有一百歲了吧？看著看著不是輕鬆多了嗎？現在的你應該每次看到那張座位圖都覺得很礙眼。」
杜熙唯無言的看了Emma一會兒，接著看天花板，「所以說，你其實知道？」
「大家都是吃這行飯的，我們又不是那些一知半解的大學生，拜託！」說到這裡Emma換了個方向蹺腳，「我跟Cris都看得出來，Lee今天的報告偷了你的題目！你接下來想切入的訊息傳遞路徑！而且他還用了跟你一模一樣的三種細胞株！除了你正在用的抑制劑，還擴大了範圍選了三個！」
杜熙唯把目光調回，看向對方，「我真的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而且他連初步實驗結果都出來了……」
「及早腰斬，想想別的吧。」Emma說。
「但其實我早就已經做了，那個我聲稱之後要進行的抑制劑實驗。」杜熙唯苦笑，「因為我不喜歡沒有後路的報告。這部分從我開始做到現在也才三週，但我明明沒有透露過我的細胞株跟加的藥……我曾經跟Kim聊過一點點的實驗，畢竟他是博士後研究員，但很表面，真的，我只是想知道那支抑制劑實驗室裡有沒有……想要試試……」
Emma嘴角一彎，彷彿捉住了害蟲一樣饒富興趣，「熙唯啊，你漏了兩點。第一，他們兩人都是韓國人，非常團結；第二，他們是表兄弟，總是為對方助攻，兩個人一起試比一個人快多了。資深的知道怎麼用蝦米釣大魚，資淺的只要負責出頭去市場銷售，怎樣都虧不到他們，這可真是一本萬利。」
「靠……」
Emma兩腿一放，皮鞋底蹬在地板響亮的一聲。
「你算客氣了，老娘當初是直接在心中問候了對方祖宗十八代一個下午，才能緩解我心頭之恨。」
「你也被搶過題目？」杜熙唯瞪大眼睛，「但我還是想不透他們就算知道抑制劑，要怎麼知道我的假設方向？我的實驗紀錄本也都有隨身帶著。」
「Kim的腦袋很靈活，」接著Emma吐槽自己：「廢話，不這樣要怎麼當博士後研究啊？總之他可以用你的抑制劑反推得到一點線索，你質體前面的部分跟概念討論不是都已經發表了嗎？查就知道了，畢竟你來這裡的一部分原因就是要完成那個。至於細胞株，Cris曾經看過Lee『路過』你放在桌上待收的碟子──你的細胞株，你的時間點、你加的藥，甚至藥的濃度……我想你都寫在上面了對吧？」
杜熙唯兩隻手捉住了自己的頭髮，接著把整顆頭抓亂。
「往好處想，至少你質體的部分已經發表掉大部分，沒賺頭了他也不會再挖你東西，那邊算是安全了。你未來的方向也才做一個月，還不算太吃虧。我之前那次跌得狗吃屎，因為我已經做了兩個月，就在我去敲老爹的門之前，他先進去了。我是說Lee。」
杜熙唯曾聽說過，這個實驗室的傳統就是誰有想法和初步結果，就先跟老闆約時間，只要說服得了老闆，願意撥經費，這個題目就會被定下由誰來做。
「那你當初被搶的那個題目呢？」
Emma笑吟吟的，「廢了，算他倒楣，搶了個沒有結果的題目。」
杜熙唯稍微冷靜下來，挺了挺背，「還好我有個備用的題目。這次得謹慎了。」
「如果你想要找人商量的話，我和Cris是個選擇。Cris是助理，基本上他是以老闆的實驗為主，沒有跟我們一樣有選題的壓力，是安全的隊友。」
Emma臭罵了Lee一陣子，之後隨興的提起一些實驗室的陳年軼事，像是老爹其實以前能夠一天喝五瓶可樂，但目前被醫師勒令必須戒掉，不過Cris看到老爹在焦慮之下改成狂嗑炸雞，結果三高依舊在，檢查報告還是滿江紅，繼續被醫師碎唸等等。
說著說著Emma站了起來大大伸了個懶腰，「我想去喝杯咖啡，你要嗎？」
杜熙唯搖頭，而後又中途改變主意點了頭。
等待對方回來的時候，杜熙唯抬眼看了手錶，他們已經講了快一個鐘頭。
杜熙唯聽到用腳踢門的聲音，隨即過去打開門，順手接過一杯咖啡。
兩人啜飲了熱咖啡，Emma忽然說道：「好久沒有跟人用中文說過這麼久的話。」
「你來這裡幾年了？我都還沒問。」
看著咖啡杯內的倒影，Emma說：「兩年了。離畢業可能還有段時間。你呢？你有打算留在這裡唸完博士嗎？」
杜熙唯轉著手上的杯子，「其實沒有。但我很猶豫。」
「經濟？感情？」
「都有吧。」籠統的問題杜熙唯便籠統的回答。
Emma點頭，「感情的話是無解，但經濟的話，打工什麼的我有些經驗。」
杜熙唯疑惑，「你平日也都宵禁前就在宿舍裡，哪裡來的打工？」
「我刺繡。」接著Emma翻出手機的資料，「這是我繡的，老實說，剛開始在跳蚤市場裡比較吃力，但是Eva，就是Cris的太太，她有群老太太朋友，她們很愛這種東西，還有個半研究的社團，我便替她們客製化圖樣。」
杜熙唯看了好幾條繡字的手帕，還有一些是花草和鳥的杯墊或茶壺套，甚至有個作品是繡在衣服領口的圖騰，或是胸針跟頭飾。
「這樣來說，Cris真的是個重要的隊友。對你而言。」
「是你該好好認識新朋友了，」Emma伸手一指，「你大學時候那個自閉的個性最好快點改一改，出外靠朋友。對了，一個月後是秋季聚餐，我們這些舍友是固定一年舉辦一次交流廚藝的活動，你也來吧！」
「什麼廚藝？」杜熙唯連忙擺手，「我只會馬鈴薯泥跟蛋三明治……」
「囉囉嗦嗦的！你到時跟著我就是了！我們一起去市中心一間即期品的店鋪備貨，那邊有一些不錯的特價品！就這樣決定了！」說罷Emma狂飲一口咖啡，可能是因為太得意了，將杯子放在杜熙唯桌上時竟然打翻了咖啡。
兩人手忙腳亂的清理桌面，結束了這一場長談。
這天晚上杜熙唯還以為自己會因為懊惱與過量咖啡而睡不著，但很意外的他沒過多久就睡了過去。
＠
實驗室裡照常的運轉，大家早上時依舊共享著一壺特大號咖啡，互道早安，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杜熙唯也不意外，但他讓自己靜下心來，繼續腦中所想的計畫，但不再明確的標記出細胞株與組別，全都換成了代號。他預計用的抑制劑也故意向Kim問了三支，三支還都是走不同的路徑，同時他也跟Cris要了兩支，但其實真正用的只有全部當中的兩支，不過沒有人會知道是哪兩支。
杜熙唯坐在實驗桌前動手，盡快的想要結束自己收細胞樣本的行程，順便連帶著想，怎麼樣才能收得更快。
「熙唯，ＰＢＳ借我。我的沒了。」整間實驗室裡只有Emma會叫他的中文名字，其他人都稱他Du。
這間實驗室裡是藥劑自己配自己用，所以即使ＰＢＳ是一個大家普遍常用的等張溶液，大家有各自的專屬實驗桌，也各自為政。
「給。」杜熙唯轉身遞給背後的Emma。他與Emma使用的實驗桌剛好是同一條走道的兩側，只要轉身就能看到對方。
杜熙唯很微妙的打量起對方。Emma今天穿的牛津襯衫跟昨日的很像，只不過是咖啡色的，上面套著一件深紅的羊毛背心，下身依舊是昨天他看的那件窄管牛仔褲，搭著一雙長靴。這時杜熙唯低下頭看看自己今天的穿著──藍線襯衫加上深藍背心……
「嘿，Du，看來你也發現了，」Cris明明手上拿著多到要爆炸的滅菌器材，偏偏就是停在杜熙唯面前閒聊，「你們今天穿得也太像了吧！」
此言一出，突然整間實驗室都蠢蠢欲動起來，連大老遠的Lee都跑過來插話：「真的。根本情侶裝。」
Emma一把拉下實驗時戴的口罩，「情侶個屁，他學我的你們懂不懂啊！」然後用眼神狠狠殺向在場每一個笑得花枝亂顫的人。
「髮型也像。」大學生碎嘴。
「再說的話我會讓你後悔認識我喔。」Emma笑吟吟。
杜熙唯在這場混亂的八卦話題中結束了實驗，俐落的將手套扔進感染性垃圾桶，走回休息區寫著自己的紀錄本。
天氣越來越冷，日照時間越來越短，這時候下午五點左右天便會全黑，這代表著他的實驗時間會漸漸縮短，他要更早去實驗室，也更早回家。為了安全，大部分的人都會在天色全暗之前到家。
至於提早來到的夜間時間他都如何打發？
杜熙唯開始覺得過度工作效率很差，所以他會到宿舍附近的那所大學健身房去健身，因為是他是大學附屬的宿舍成員，所以也有對他們開放權限。重訓或是跑步機是他最近的重點。運動完後他便沖澡，之後回到書桌前在腦中跑過一遍明天的實驗流程，然後用電腦看一個小時的煮菜影片。
之後他便躺在床上，慢慢的看智慧型手機裡的照片。
有新朋友的照片，然後是自己來了之後才學的那些廚藝演進黑歷史，再繼續往前，就是剛來的時候替宿舍拍的一張照，那時還陽光正盛，打在古典的建築上令他驚豔。
如果再繼續往前翻……就是他和他的照片。
杜熙唯來到這裡之後，一次也沒有跟徐懿貴聯絡。他也說不上為什麼。只是直覺的知道，如果自己沒有找出答案之前，聯絡對方是沒意義的。
他伸出食指，一張一張的往前，吹著蛋糕蠟燭的徐懿貴、睡著的徐懿貴、笑得很開心的徐懿貴、帶著搞笑墮馬髻的徐懿貴、穿著醫師袍的徐懿貴、用湯匙餵太羅吃飯的徐懿貴……
看著看著，他突然很想念他，想念他的男中音，想念他的眼神，想念他的腳步聲，想念他的纖長指節撫摸，想念他的體味……
杜熙唯將手伸進長褲裡來回捋動，既因為情潮而羞恥，但也因為高潮而快樂。
有時候睡不太著的晚上，他就會這麼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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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熙唯是在一個很突發的狀況下坐上Cris的車。
這天早上原本他打算要去實驗室，但Emma敲了他的門，表示今天必須要去市中心買東西，隔日是宿舍廚房日，也就是一年一度的秋季聚餐。
「我們中午坐巴士去嗎？但……」杜熙唯講到一半，竟然看見David從斜對面的門走出來，搖搖晃晃的去上廁所。
杜熙唯與Emma對看一眼，後者發出嘖嘖聲。
「斜對面是匈牙利妹，棕髮美女。三圍我目測……」
「不不，你不用報給我，我沒興趣。」杜熙唯阻止了這個話題。
Emma若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然後轉了話鋒，「我早上要去跳蚤市場擺攤……」說著說著她打了個呵欠，好像昨晚趕工一樣，「我有聯絡過Cris，他說他願意讓我們搭個便車。」
就這樣，一個鐘頭之後他人就在車上了。
「嗨！」Cris的太太在副駕駛座上對著新朋友打招呼，「我是Eva。」
「我是杜熙唯，你可以稱呼我Du。」
「SHE──CH──WEE──」
坐在杜熙唯與Emma中間的是Cris剛上幼稚園的女兒，牙牙學語的學著熙唯的中文發音，重複了幾次自顧自樂的笑嘻嘻，最後開始興奮的大叫。
「親愛的，你得小聲一點。」媽媽轉過來叮嚀。
杜熙唯轉頭，看見根本無視噪音魔人而猛打瞌睡的Emma。接著他也漸漸感覺到暈車的老毛病，於是跟著昏睡了過去。
結果他是被小孩子搖醒的。
然後杜熙唯愣頭愣腦的幫忙提著裝有貨物的行李箱，前往市集之處擺設起小攤位。在他們周遭有許多攤位已經都先架設起來了，顯然這裡會是個人潮匯集之地。
杜熙唯幫著Emma架設好了絨布桌面和擺放好一件件布製品之後，終於停了下來，這時他發現Cris夫妻賣的是手作飾品，像是銀手鐲或是頗具個性的戒指、項鍊，而且生意還不錯，才在擺設就已經有不少女孩子停下來看。
相較於隔壁攤，Emma對他說：「我的客人不是像他們一群一群的類型，多半是停下來看很久才會下訂，我的攤位一個人是夠的，你第一次來吧？可以到處去逛逛。」
杜熙唯一開始還拒絕，老實的在攤上待了一陣子之後，發現Emma所言不假，於是他便大著膽子出去走了一圈。
這個市集是在一座公園的外側，因為旁邊是一間量販中心，所以在停車場附近的公園總是有人潮經過。而沿著公園的這一整側都是賣著小東西的小販。杜熙唯繞到一半，看見一間專賣二手外套的小攤。
今日的天氣又比一週前更冷，杜熙唯逐漸覺得自己的羊毛背心與羽絨外套撐不過去，所以認真的思考是不是該買件更保暖的外套。
他在攤上看了一會兒，拿起一件咖啡色的長大衣，樣式是老了點，尺寸稍大一點點，但也不是很誇張，裡面再穿厚一點應該也塞得下去。
這時，顧攤的老媽媽說話了：「年輕人有眼光，這件可是質料上好的毛料外套，很保暖的，這個價錢實在是便宜。只是這裡，」她皺紋的老手一下翻起袖口的缺損，「被機器絞壞了一角，你可以考慮考慮。」
杜熙唯看了看簡直被截角的袖子，向對方道了謝，慢慢走回了Emma的攤位。
「怎麼啦，看你好像一副肚子很餓但沒錢吃飯的表情？」
杜熙唯看了看桌上的刺繡杯墊，減少了三個。
「生意不錯喔。」
「是不錯，但那是因為我今天交了一件大的作品給客戶，所以總營業額還不錯。離中午的打烊時間也近了……前一陣子雨季，往後天氣冷到下雪，大家也就不可能再逛了。好希望能多接點客製化的生意啊，這樣在家裡做也能賺錢。」
杜熙唯突然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我有個想法，不知道你覺得可不可行？」接著他細說了剛剛那件外套的情況。
「我跟你去看看。」Emma說。
簡單拜託過隔壁攤之後，兩人走去那攤二手衣服的攤位，Emma讓杜熙唯穿上外套後測試了袖口的長度，「理論上如果把原本對你來說就太長的袖口裁開，再外翻做個花樣，是可以掩飾過去的……」
接著Emma瞇了瞇眼，「你如果要我幫忙做的話，這可是純手工，我大約是收費這個數字……」她在他手掌上寫了個金額。
杜熙唯看了差點沒昏倒，「這不是都要跟外套一樣貴了嗎……」
「那是你的外套太便宜了，」Emma說，「看在目前案子還算少……我就算你一半的價錢吧。不過你不能押交貨日期，萬一我有新的訂單進來，我會優先做其他人的。」
兩人最後帶走了那件外套。
市集結束之後一行人一起去了量販店旁邊的小巷子，巷子裡有個小小的立牌，「即期小店」。小小的店門口走進去是一個狹長的倉庫，裡面卻燈光通明，人還不少。許多箱裝的ＮＧ蔬果和即期的罐頭陳列在木架上，上面插著價錢的小黑板，但數字幾乎都是原價的二分之一以下。
Eva帶著興奮的小孩買巧克力去了，杜熙唯則是看著琳瑯滿目的特價品，最後抓住已經火速環繞店內的Emma問：「所以說我們到底要做什麼菜？」
「我已經想好了！我要買這個，」Emma蹬蹬自己的長靴，用一個華麗的姿勢捧住在地上疊起的兩公斤包裝，「就這個，日本米。」
「日、日本……米？」杜熙唯蹲下來仔細的瞧，「日本米跟臺灣米有什麼不一樣嗎……不，等等──」
杜熙唯抓住了重點，「你是說，你要準備的『菜』是白飯。」
「Yes.」
「那、那我……」
杜熙唯的話被Emma無情的打斷，「你就做個可以配飯的菜！結案！」
「……那我可以準備豬油嗎？不對，肉太貴，我準備醬油……」
「杜熙唯，你如果太亂七八糟弄壞了臺灣留學生的名聲，我就把你的外套剪成比基尼……」
「不、你誤會了，我是說，我再去看看能買什麼……」杜熙唯馬上改邪歸正。
一行人結完帳，很有默契的都去了洗手間，先出來的自然是男生。杜熙唯與Cris有了一點點獨處的時間。
「沒有想到你會賣小飾品。」杜熙唯說。
「沒有想到你會跟Emma一起來。」Cris不答反問，幽默的笑了一笑。
過了半晌，他才繼續說：「她是個好女孩。我太太也這麼說。」
「是啊。」杜熙唯毫不猶豫的說道，「看起來你太太跟她也很熟。」
「我太太以前就是你們那間宿舍的留學生啊，像是什麼時間去哪裡能有便宜的菜，可都是她的真傳呢，我想Emma也傳給你了吧？」說到這裡，Cris的笑容綻開來，「生存不易啊。大家都希望多賺一點小錢。我太太之前還很積極的替她向我的鄰居們推銷刺繡商品呢。」
杜熙唯問：「這麼努力打工是因為女兒嗎？」
「是啊，Eva現在專門照顧她，沒有工作，只靠我的薪水是有點吃力的……之後可能要靠你幫我一點小忙。大概年底左右，我預計要接個法語家教，所以我想你們可能會發現不是那麼常在實驗室看到我，我會晚上再去，反正我有車，老爹也不是那麼管我們──但Kim那個人一定會來問，到時候就靠你跟Emma幫我混過去了。」
答應過後杜熙唯反問：「法語？你真厲害。」連同英語，對方便已經熟悉兩國語言了。
「其實我會說的不只法語，還有日語。往後要是你們能教我中文，最好能練幾首朗朗上口的歌，」杜熙唯聽懂他說的是自己與Emma，「我就又有一種家教可以兼了。」
Cris用爽朗的大笑結束了這個話題。
杜熙唯事後跟Emma提了在實驗室幫忙掩護這件事。
「他打工打得比我瘋多了，」Emma一邊把袋子裡的東西塞進宿舍冰箱一邊說，「他不只跟她太太在星期六時趕跳蚤市集，星期日的時候還去當搬家工人……最慘的時候，他還有去賣血。」
「賣血！」杜熙唯大驚失色，把日本米失手掉在地板上。
這天因為隔日大家都要端出一道料理，所以大家在廚房出出入入的，有好幾個人因為杜熙唯的反應多看了他好幾眼。
「賣血是有限制的好嗎？每個月只能賣一次，所以不要操太多心……」Emma把冰箱讓給其他人，轉而用中文說話，「我說熙唯，你買了盒裝豆腐跟洋蔥，還有一些辣椒、胡椒，到底要做什麼？」
杜熙唯默默想著還好Cris是個高個子壯漢，雖然肚子那圈油比人家多了一點，但血應該也比人家多上一些，總是不會有事吧。他把米重新放好，終於慎重的宣布：「麻婆豆腐。改良版的。正式的名字還沒想出來。」
Emma直接噴笑，「你又從訂閱的頻道裡看到了什麼料理？真令人好奇。」
杜熙唯聳聳肩，「明天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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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二：戴爾豪斯大學（Dalhousie University），確有其校，加拿大第五古老的大學，在國際上是十分知名的研究型大學。文中所述實驗室為杜撰，均與現實人事物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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