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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9月26日 星期一

[原創] [Dream to Dream Ⅱ] 第六章 離別時分

 

「徐懿貴。」

手還放在方向盤上的人慢慢轉過頭來,眼神有些呆滯。

杜熙唯突然伸手解開對方的安全帶,並揪住對方的衣領,將徐懿貴整個上半身拉過來,帶著侵略與依戀,深深親吻對方。

「我想要這樣做很久了。早知道就該多試幾次。」杜熙唯喘著說。

終於停下來的兩人相互凝視,杜熙唯開口:「再見。」



第六章 離別時分


  初春的三、四月。

  天氣漸漸溫暖起來,杜熙唯終於能夠脫掉這件自己幾乎快穿了一整個冬天的羊毛背心。這日早上杜熙唯正伸展筋骨,隨手披上自己的實驗衣時,范教授走到了他的面前。

  「老師。」杜熙唯硬生生的停下自己怪異的姿勢,差點扭到腰。

  「熙唯,之前寄出的申請不知道有回覆了嗎?」

  杜熙唯搖搖頭。

  范教授接著說:「申請的結果最近應該會下來,你要留意信箱。老師之前有跟你提過一個轉系生,會到我們實驗室來。等等她會過來,她是歷史系的學生,但是轉讀了生科,可能基礎不會很穩,所以雖然註冊是今年七月,但你順利的話七月走,今年七月阿賢沒意外的話會畢業,」范教授看了看碩士生的座位,再轉回來看著杜熙唯,「這樣技術上會空窗。所以我請她提前來我們實驗室學。這方面可能要麻煩你多幫幫她。」

  「好的。」

  「你這邊……」范教授截斷了話,「啊,她正好來了。之前你們應該沒見過……我是說不認識,」范教授這時親切的拍了拍身旁杜熙唯的肩膀,杜熙唯則因為語氣中的轉折而陷入短暫的思考真空,「這位是杜熙唯學長,是我的博士班學生。」

  杜熙唯在僵硬中保持禮貌的微笑,來者很快的接了話:「杜學長你好。」

  范教授接著伸手介紹站在他對側的女生:「這位是薏玟。姓渚,很特別,老師第一次遇見這個姓的學生。」

  接著范教授又拍了拍杜熙唯的肩膀,這下杜熙唯更是一動也不敢動了。

  「熙唯是個很上進的學生,有問題的話問他,我想你可以學到很多。」

  這是杜熙唯第一次親耳聽到教授給他的評價,隨即教授簡單交代了實驗室的各類儀器,然後鎖了辦公室的門前去開會。

  等實驗室裡剩下兩個人,杜熙唯才終於覺得自己能夠放鬆下來。

  「我來嚇到你了嗎?」渚薏玟笑吟吟的問。

  「老實說,我不太能確定,但你們名字聽起來一樣……」杜熙唯再一次看著對方,「但不太像……」

  「你是想說上次在頂樓看見我的時候我穿得像個男生,但現在,」渚薏玟指指自己的蕾絲襯衫與長裙,「穿得很女生這樣嗎?」

  杜熙唯誠實的點頭。

  「你這個人真的很有趣……」

  渚薏玟笑了,但杜熙唯覺得那笑容裡面沒有生氣。

  杜熙唯接著馬不停蹄的向對方介紹起儀器、實驗室的潛規則等等,最後回到休息區,說明了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位置落地生根。

  兩個人在桌上攤開紙筆,杜熙唯接著大筆刷刷的畫起實驗室的幾個主題,並且告知自己走的是哪方面為主。等終於告一段落,學弟也進來了,整個實驗室的人又彼此介紹了一番,甚至一起去吃了午餐。

  大學生的學分拿到了就都走得一乾二淨,這是實驗室第一次有了三人成眾的感覺。

  出乎杜熙唯意料之外,渚薏玟跟實驗室裡的人很快就熱絡起來,學東西也比自己更靈活。只有文獻上的解讀尚未到位,但也只是時間的問題。

  實驗室的氣氛活絡了,杜熙唯也花了比較多的時間跟大家一起聚餐。

  因此,他回到家的時間就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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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熙唯回到家時看見徐懿貴像是無所事事的轉著電視,但是今天並不是週末。以他的經驗判斷,這並不是因為對方在休息,而是專程在等他。

  「我回來了。」杜熙唯說道。無論有沒有人在家,他都會這麼說。沒人在的時候他都說給太羅聽。

  「嗯。」徐懿貴微妙的降低了政論節目的音量,將自己往沙發左側挪了一挪。

  「不好意思回來晚了。」杜熙唯自動填上了沙發上的位置。

  「難得你跟朋友慶祝生日,好好的玩一下也很好啊。」徐懿貴轉過頭來,帶著一抹微妙的笑,「生日快樂。有個禮物送你。」接著他指指客廳角落的大行李箱,「團購的。」

  杜熙唯走去東摸摸西摸摸,看著眼前的三十二吋霧灰色行李箱,心裡總覺得有甜有苦,百感交集。

  這是幸福嗎?他總覺得有些惶然。他總覺得自己好像瞎子摸象,胡亂拼湊著一隻沒能看見過的、七彩的不切實際的大象。

  「喜歡嗎?」徐懿貴問。

  杜熙唯幾秒之間決定飛撲對方,接著跨坐在剛剛坐姿還算端正的人身上。

  徐懿貴難得仰頭看著戀人,「看來還算喜歡。」

  兩人親吻了一陣子,杜熙唯說道:「通過了。交換學生的審核。」

  徐懿貴將臉貼上杜熙唯的胸膛,「你都還沒跟我說你申請了哪裡的學校。」

  「哈利法克斯(注一),加拿大。」

  「會是什麼時候?」

  「七月走。」

  「宿舍申請了?還是外宿?」

  「學校會補助住宿費,但有天花板上限,所以還是會以宿舍為主比較好。但是我申請的大學沒有宿舍給研究生,還得繼續找該住哪裡。學妹曾提過她認識一個交換學生去過那邊,會替我問問。」

  接著兩個人陷入了沉默。

  徐懿貴終於率先開了口:「唯,我在想……以後你去了國外,也許代表我們,會分開一陣子。」

  「什麼意思?」杜熙唯的眼睛對上徐懿貴,「我沒有要跟你分、分開。」

  杜熙唯連那兩個字都說不出口。分手兩個字就像是燒紅的炙鐵,無論是拿給對方,還是接下的一方,都只剩下兩敗俱傷。

  徐懿貴看著杜熙唯,慢慢的說。

  「熙唯,你沒有經歷過,你不明白,其實分手有多麼容易……」徐懿貴黯然,「感情的基礎是一點一滴累積的,正好跟它的消磨一樣。兩地分隔是其中一種,生活的瑣事是另外一種,經歷是另外一種。」

  徐懿貴慢慢的,輕輕的摸著杜熙唯的臉。

  「我是你的初戀,不,容我修正一下,是你與男人的初戀。」徐懿貴修正裡說的自然是包含了杜熙唯的前女友,雖然他並不清楚兩者在對方心中孰輕孰重。

  杜熙唯自己說了出口:「我與她確實還稱不上真的談了一場戀愛,比較像是剛體會到戀愛的時候就分了手。」畢竟一場連親吻都未曾經歷的戀曲,實在是短暫得很有限,「雖然這麼說有點對不起她,但是我想真正跟我一起踏入戀情的人,是你。說你是我的初戀也不為過。」

  徐懿貴抬眼極淡的笑,但是那抹笑很快便消失無蹤。

  「是初戀嗎?……你知道嗎?你對於世界上愛情的模樣還很懵懂,你還有……很多種可能沒有體驗過。除了這個愛情之外,你沒有過其他的愛情,你怎麼能知道這個就是最適合你的呢?我是徹頭徹尾的,我只喜歡男人,沒有第二條路。但你不是。我知道你不是。」

  徐懿貴望進對方的眼睛裡,每一個字的音量都不重不輕,清晰而確實的一點一點的敲向杜熙唯的心房。

  「對我們這些人是,但你不是。」徐懿貴說。

  杜熙唯想起那隻大象。

  徐懿貴淡淡的說下去,仰頭看著天花板。

  「習慣沒有對方的生活,是一個很緩慢、很緩慢的過程。在開始發生的那一瞬間,你幾乎沒有什麼感覺。

  「最先弄掉的就是那些細節,沒有碰面的晚餐,獨睡的床,冰箱裡多出一人份的水果。在更後來,總是在外的工作,永遠用睡覺填滿的週末。想不起來的生日,被提醒才發現到了的節日。掉了所有細節之後,就記不太清楚了。他映在你瞳孔裡的臉,他的笑,他做愛時的呻吟,他身上的味道……」

  徐懿貴想起林睿沂總是抽事後菸,他從不阻止。他放任煙燻著整個房間,包含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蓋過不被喜歡的那些味道,留下他懷念的味道。

  回憶像是夢境忽遠忽近,他的思緒時而模糊、時而清晰。

  「接下來就開始忘記了,忘記你答應過他但沒做的那些事,他最在意但你做不好的事,一點一點的,你不再覺得分開會寂寞了,你不再覺得分開很痛苦了。

  「你其實……並不那麼需要他了。你習慣了。愛就在那一刻斷裂了,反過來把你刺穿。在那一刻,你才突然驚覺,才知道慌張,你沉默咆哮哭泣,可是那些都無濟於事。因為那從很久、很久以前就開始發生了。你輸給了時間。」

  徐懿貴短暫的緩了幾刻,才再繼續說道──

  「只是你在最後一刻才開始痛。」

  徐懿貴講到這裡,終於停了下來。

  杜熙唯開口:「我知道對你而言,在戀愛中我懂得不夠多,我也不打算假裝我能都懂。但是不管究竟是懂還是不懂,那都不會是用來決定一段感情能否繼續下去的理由。懿貴,我會回來的。我們不會分手。」

  徐懿貴淡淡的笑,但沒有說話。

  「我們只是分開住。一陣子。」杜熙唯堅持。

  「你知道我不會阻止你去任何地方,在這個時候阻擋你,在任何方面都是不對的。我只是告訴你這世界上的可能。」

  徐懿貴知道他不會阻止對方,他只會為對方的瘋狂下注。

  「我現在必須做這件事。但是我會回來,我如果叫你等我,對你而言太自私了。但是如果這對我們而言真的是分開,徐懿貴,」杜熙唯說這句話的時候不濃不淡,稱得上很溫柔,但是卻帶著一種內在的強勁,「我會把你追回來。無論你是不是有了新的對象,有了更讓你覺得靠近誓言的對象,我都會跟他挑戰。」

  杜熙唯從對方的身上爬了下來,接著把對方按倒在沙發上。

  「徐懿貴,你要記得,我是個死心眼。言出必行。」

  這一天晚上是杜熙唯出國前,兩人最後一次翻雲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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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熙唯在實驗室位子上瀏覽出國的注意事項,順便核對著剛剛從渚薏玟的前同學口中問到的住宿資訊,一路用嗯嗯應付著學弟最近越來越自發的閒聊少女心,回過頭來竟一時之間無法消化話題怎麼爬到這裡的。

  「學長,你覺得學姐怎樣?」

  「……怎樣?你說清楚點,我聽不懂。」

  最近渚薏玟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杜熙唯明白自己最近也提不起勁去注意別人。

  「你覺得我追她機會大嗎?」學弟小聲道。

  原來這個彎是這樣繞的……機會是零,可憐的孩子,杜熙唯心想,但嘴巴還是規勸,「可能有點拚。」

  「學姐是不是有男朋友?」

  「……這個我不清楚。」

  隨著渚薏玟開門進來,這段對話也立即結束,在學弟匆匆溜走後,實驗室只剩下兩人。

  杜熙唯慢吞吞的喝了口茶,把椅子轉向渚薏玟,「我問過阿泰了,」阿泰是渚薏玟介紹的泰國僑生,大家都稱他阿泰,「他說可以去申請修道院居住,我查過了價錢、路程等各方面,都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

  「那真是太好了。」但渚薏玟的臉上卻沒有一點情緒。

  杜熙唯發現對方的表情跟言語對不上,於是故意把話接了下去:「我以前都不知道哲學系的研究室是怎樣的,真的跟我們差好多。這是我第一次走進社會科學的研究室。好多書,貨真價實的那種……」

  渚薏玟點點頭,總算是正眼看了杜熙唯,笑了一下。

  「你之前沒有提過,老師也沒有……原來你原本已經是哲學系的研究生?我一直以為你是大學歷史系,轉考生科研究所……」

  「嗯,我沒有提過。因為我畢竟……」講到這裡,渚薏玟就沒有再往下講了。

  杜熙唯提議:「今天晚上有事嗎?一起吃個飯,算是幫我餞別,如何?」

  

  晚上實驗室三人組熱烈的在吃到飽火鍋店比誰能吃下最多個布丁之後,在喧譁的夜色中結束了這場聚餐。

  學弟一解散便沒有留著說話的意思,機車一下子就飆了出去。倒是杜熙唯與渚薏玟兩個人的車停得近。

  對著掏車鑰匙的渚薏玟,杜熙唯提議:「要聊聊嗎?」

  兩個人直接在附近的便利商店坐了下來,渚薏玟為自己買了一罐啤酒,杜熙唯則是選了果汁。

  戶外的座位在近夏的時分適宜長坐,唯一的煩惱可能只有暗中潛伏的蚊蟲。

  鋁罐開罐聲清脆而響亮,夜風吹揚渚薏玟的長直髮,接著她仰頭喝了兩口啤酒。

  「我有告訴過你學弟這個白痴跟我告白了嗎?」

  儘管渚薏玟在實驗室裡的輩分算是後進,但是因為她的年紀較學弟年長一、兩歲,所以杜熙唯並沒有干涉他們兩人之間要怎麼稱呼。

  杜熙唯仍比渚薏玟長上兩歲,渚薏玟仍然沒有叫他學長,所以他也不叫她學妹。

  「我現在知道了。」杜熙唯總算明白今天學弟的問話所為何來。

  「你真的是……」渚薏玟說道,「很難想像跟你交往的人是怎樣的人。」

  杜熙唯歪了歪頭,「一個溫柔的人。」

  「真難得你會談你的感情世界。大家都說你神神祕祕的。」夜風吹來,渚薏玟深深的呼吸,再淺淺的吐出。

  「我想他們大概不是這麼說的,應該是用『鬼鬼祟祟』這個詞。」杜熙唯深知實驗室大家笑鬧的慣用詞,兩人至此相視而笑,他接著說:「其實我也沒有到不願意跟人談論我的另一半,只是……」

  杜熙唯頓了一下,決定把話說完,「只是我交往的對象是個男性。我覺得你大概猜得出來。」

  「嗯。大概知道。」接著渚薏玟又灌了兩口酒。「生科系大家只知道靜雅與女生交往,但知道與靜雅在一起的是我的人卻很少,如果不論教官、老闆跟那個混蛋。但是你從來沒問過我什麼。」

  杜熙唯知道她指的是當天在頂樓的那些人,跟事後可能知情的相關長官。至於阿土伯,似乎只是知道有人欲從頂樓輕生,其他消息都被校方壓了下來。小黑沒有多說,恐怕是基於面子。

  至於他自己,更不可能對人提一字半句。

  當初在實驗室見到渚薏玟,杜熙唯是驚訝的。他幾乎可以猜測到范教授知道所有事情,但是他不明白教授為什麼會收她做研究生。

  「老實說,」杜熙唯看著手機的螢幕因為通訊軟體亮起來然後暗下,他順手把剛剛三人的聚餐合照對徐懿貴發了出去,「如果要問,我比較想問你為什麼要來讀生科系。你明明想讀的是哲學系對吧?」

  渚薏玟撥弄起鋁罐外殼凝集的水珠,「……靜雅離開之後,我還是常常想起她。如果她在,她會想要做什麼呢?她跟我說過,她很想要讀讀看生物醫學研究所,看看自己能夠做到什麼……」

  杜熙唯發覺渚薏玟短暫的陷入沉默,似乎是在回憶著什麼。他沒有打斷對方。

  「我表面上很樂觀的在做每一件事,我努力看那些大部頭課本,一篇一篇的讀著實驗室的文獻,從老闆的第一篇一直讀到你的這一篇,跟著你們從實驗室裡的儀器學到公儀千萬起跳的共軛焦顯微鏡……我覺得是自己在代替靜雅活著,在她想去的地方,用她喜歡的髮型跟穿著,但是我比誰都清楚……這個人不是我。」

  渚薏玟抬起頭,望向杜熙唯,露出那種茫然的笑。杜熙唯覺得這是上次自己在頂樓與她相遇之後,第一次清楚看見她真正的表情。

  「今天早上我意外遇見了哲學系的同學。你知道他怎麼說嗎?他上上下下不客氣的打量完我之後,竟然這麼說:『這就對了!你穿這樣不是好看多了嗎?』……我試著把那些不快樂與悲傷都收起來,試著像一個普通人……一般的人那樣生活……直到現在,我才發現我背叛了自己。」

  渚薏玟忍不住流下淚來,「熙唯……我是不是很沒用?但是我好累……無論是用真正的自己生活,還是用別人留下來的自己生活,我都覺得好累。我希望能夠簡單一點活著,回去做一個傳統女性就好,沒有情沒有愛,空空白白的過也行,但是為什麼,這個世界不放過我?」

  為什麼?這個問題那麼輕,卻又那麼沉的壓在在場的兩個人心上。

  「我覺得自己就要死了。」渚薏玟說著,眼淚乾了,「這一切……太重了。我得替自己找一個出口。我開始寫,什麼都不在乎的開始寫,一邊寫一邊哭,想到什麼就寫什麼,有的時候我是那個痛苦的人,有的時候我是那個看著別人很痛苦的那個人。我把這一切半真半假的寫成故事,貼在小說的網站上。」

  杜熙唯靜靜的,聽她說故事。

  「那些看文章的人來來去去,對他們來說,那些痛苦既陌生又親近,既虛假又真實,有的人跟我一起哭,有的人看著文章裡的人哭,也有的人罵著文章裡的那個主角,根本沒資格哭。」渚薏玟說到這裡竟然笑了,「在這之前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一個故事能夠讓這麼多人產生這麼多表情。但熙唯,你知道,最令我無法接受的是什麼嗎?」

  渚薏玟抬起頭,望向路邊在黑夜裡亮著的路燈,它們一盞接著一盞的亮著,彷彿沒有盡頭的一直延伸下去。

  「不是那些對主角的怒罵,而是有人告訴我,這個故事根本不合理。他們指出來,說我寫得最不合理的地方,恰恰好就是我生命裡的真實。」渚薏玟停頓了一下,「……老實說,這件事讓我崩潰。」

  兩人之間有幾分鐘的靜默。渚薏玟覺得這份安靜不像是在消化其中的沉重,而是在讓那原本無處可去的崩潰安靜下來,於是終於能有一瞬間,得以被清晰的凝視。

  杜熙唯看向渚薏玟,「或許,他們之所以覺得不合理,是他們不知道有人這樣活著。」

  渚薏玟轉過頭來,看著杜熙唯。

  「也許他們不知道有人是這樣活著的。」杜熙唯再一次重複道,「而他們自己受不了那樣的人生。」

  「那麼,這樣讓人無法忍受的人生是個錯誤嗎?」

  「錯了就錯了,不可以嗎?自己受不了自己,覺得自己根本是塊破銅爛鐵,不也是家常便飯?」

  杜熙唯笑了,而後渚薏玟也笑了。兩人的笑容慢慢揚起,然後再慢慢的淡下去。

  黑夜還是那個黑夜,路燈也還是那些路燈。街道上的車呼嘯著來來去去。

  只有渚薏玟的啤酒罐空了。

  杜熙唯無預警的開口:「薏玟,太累了就休息一下,不要太逼著自己。」

  喝了一口果汁,杜熙唯續道:「先扮演別人眼中的自己也沒關係,給自己一點時間,每個人本來就常常反覆的在尋找自己的樣子。你只是累了,等你休息夠了,再回去做你想要當的自己。沒有人有權力指責你的。你很努力了。」

  渚薏玟自己從包包中翻出了面紙,用力的擤了鼻子。

  「真的。」杜熙唯說。

  路燈下有一些飛蟲用力衝撞著燈心,發出咚的撞擊聲。

  渚薏玟開口。

  「我有時候覺得我們這些人談戀愛,就像那隻撞燈的蛾一樣,男女之間的戀愛還能有個飛蛾撲火的轟轟烈烈,然而我們……卻只能頭破血流的在衝撞燈罩,連為愛化為灰燼的結局都得不到。他們可以很輕易的對我們比手畫腳的說,看看吶,多笨的動物,彷彿我們期望的戀情,一紙也許有天能夠存在的結婚證書,終該只是痴心妄想。」說罷,她一口氣將剩下的酒都灌進喉嚨。

  杜熙唯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我與他暫時會分開,但我知道他覺得這是分手。」杜熙唯突然說起了自己的事。

  渚薏玟問道:「你想跟他分手嗎?」

  杜熙唯搖搖頭,「但是,我必須出國去。」

  撞著燈的那隻蛾又咚咚的撞了兩聲,突然消失了。

  「我有兩件事情想請你幫忙。」杜熙唯說。

  渚薏玟因著酒意,豪氣起來問也沒問就答應了,「好啊,什麼事?」

  杜熙唯說了個大概,渚薏玟倒是疑惑起來,「第一件事只是幫你收個東西沒什麼,但第二件事你在國內就可以做了,為什麼要等到那個時候由我告訴他?」

  「他給了我很多餘地,說白一點,我覺得他願意忍受隨時讓我離開的可能……彷彿像是贖罪一樣。」杜熙唯神情淡淡的,「但這一次,我要的是一場公平的結果。」

  渚薏玟有一瞬間無法把目光從杜熙唯臉上移開,彷彿被什麼震懾住了。她想起當初愛上靜雅之後心裡的角力,明明喜愛著對方,卻又親手逼走對方,自己心中交織的自卑與嫉妒、愛與恨的背後,又何嘗不過只是想要一場公平的愛戀?

  她用手擰了空的鋁瓶,在夜裡卡卡作響,伴隨著路人來來去去的腳步與嬉鬧。等到終於安靜下來之後,渚薏玟看著那殘破的廢鐵慢慢的說:「一定有人說過你很天真這件事。但是說不定,是我們敗給了這個世界,或是自己。我也好希望自己能夠做到……如果當初我能說出口。」

  杜熙唯聽著便利商店自動門開啟的叮咚聲,似笑非笑,不發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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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準備出國的時光飛逝,從口語英文一直到生活該帶的東西,杜熙唯寫了一張好長好長的清單,一樣一樣的放進行李箱,深怕漏了什麼。

  實驗室該交代的事情都講了,學弟畢業口試的注意事項、委員們的餵食安排、渚薏玟的實驗方向,以及報帳事項的交接等等。

  不只收拾過自己在實驗室的位子,臨行之前他也偷偷的整理了自己放在徐懿貴家中的一些雜物,盡量收納在幾個集中的箱櫃之中。

  杜熙唯還是會在回家的時候對徐懿貴說「我回來了」,而徐懿貴一如往常的會回答他「回來了啊」。在睡前,杜熙唯還是會握著徐懿貴的手,而徐懿貴也依然會回握他。

  即使離別就在眼前,兩個人依然過著跟從前一樣的日子。唯一改變的,只是他們沒有再做愛。

  最後的一晚,徐懿貴幫著杜熙唯把清單的最後一樣待放物品畫上橫線。

  兩人並肩坐在床上坐了好一會兒,徐懿貴說道:「睡覺吧。明天很早的飛機。」

  「徐懿貴。」杜熙唯說,接著他伸手摸上對方的臉,細緻而溫柔的,「沒什麼,我只是想好好看看你。」

  徐懿貴輕輕的把頭靠了過去,淺淺的吻著對方。

  

  天剛亮的時候,杜熙唯讓徐懿貴先去地下室開車,他最後環顧了室內,向太羅告別,並且跟牠說要等他回來,之後轉身取走了牆上的熱氣球明信片與和室桌前的塗鴉,親手關上了大門。

  出發到機場的車程裡,兩個人沒有多餘的對話。彷彿在這個時候,講什麼都不對。

  車子終於停了下來,拉手煞車的聲音打斷了杜熙唯的放空。

  徐懿貴將手放在方向盤上,漠然幾秒,接著是中控鎖解開的聲音,「唯,我想……我就送你,到這裡。」

  杜熙唯了然一笑,「嗯。我知道。」接著他伸手解開自己的安全帶,轉頭過去看對方。

  「徐懿貴。」

  手還放在方向盤上的人慢慢轉過頭來,眼神有些呆滯。

  杜熙唯突然伸手解開對方的安全帶,並揪住對方的衣領,將徐懿貴整個上半身拉過來,帶著侵略與依戀,深深親吻對方。

  「我想要這樣做很久了。早知道就該多試幾次。」杜熙唯喘著說。

  終於停下來的兩人相互凝視,杜熙唯開口:「再見。」接著他打開車門,自己取下後車廂的行李箱。

  徐懿貴聽見了後門關上的聲音,但沒有回頭去看,也沒有開車。突然被喇叭聲喚回時,他一邊轉著方向盤,眼淚一滴一滴的落在自己的淡色長褲上,深點漸漸擴散開來,像黑洞一樣的無底,而他一步一步的陷下去。

  最後他停在一條街之外的一處空地,簡單的打了幾個字傳送給可以依靠的朋友:「有空嗎?我沒辦法開車,來幫我。在X街與Y街交叉口。車資我付。」

  然後他伏在方向盤上,把音樂開得震天價響,嚎啕哭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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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機在高速裡將杜熙唯帶去兩萬英尺的高空,窗外的空氣高速流過,然而從座位上看出去,藍天上的白雲絲絲縷縷,移動得那麼緩慢。他注視著呼嘯中的平靜。

  他想起從前跟著徐懿貴一起坐火車,車窗外的風景一幕一幕的從眼前刷過去,就好像他的前半輩子,像是在貪著什麼快,卻什麼也來不及看、什麼也沒能品嘗,或許也沒能好好生長,在起站跟廣播裡嚷嚷的站牌間來來回回的徬徨。

  現在的他在一段回首也看不見起點的旅程裡,窗外的雲卻飄得那麼悠遠漫長,像是連風的痕跡都能看見。刻骨銘心的清晰。

  這個世界總是如此安排他的旅程,好像都跟別人顛倒。

  他閉起眼,卻想起那雙帶笑的眼睛──方框的眼鏡後,長睫毛微微垂下時看起來帶點憂鬱,欲言又止的眼神生動而銳利,但是除了凝視之外,只有等待。所以意料之外的讓人覺得溫柔。

  杜熙唯睜開眼,看著自己仍然掛在手上的錶。

  「不要再想了。」他告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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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一:哈利法克斯(Halifax),確有其地,在加拿大東北部諾瓦斯科西亞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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