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7 舊作遷移至此)
「學長,為什麼買巧克力口味的蛋糕啊?而且還是愛心圖案……」面對著在奶油裝飾裡分外華麗的愛心,蕭藺顯得有點無奈。
大學長由調解大學部櫻桃分配事件回過頭來,「是你學姐說要向老師表現我們的愛啊。」
學姐一臉笑吟吟,直接沒收了直嚷狗腿那幾個小朋友蛋糕上的櫻桃,「而且老師剛剛把他的愛心送給你了喔。」
「其實老師今天中午也沒吃的樣子。」大學長忽然這麼說。
「啊?」蕭藺停止咀嚼最後一口蛋糕。
學姐一個擊掌,「喔,對,我記得老師今天十一點的時候就直接去理學院開會了。剛剛又塞給他一塊蛋糕果然是對的。」
蕭藺木然的吞下那口微甜又有點苦澀的巧克力滋味,心裡卻有點亂起來。
------------------------
本文 獻給 路上每一顆踏步前行的心
------------------------
第一章
生命科學大樓最外側的玻璃門被打開,上頭的拉桿順從的把門再度安靜的關上。教授今天的腳步並沒有特別輕或特別重,皮鞋磨擦地板的聲音並不響亮,只是一如往常的緩慢。
這天教授來得比較晚,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剛剛還折回去拿了忘在車上的杯裝咖啡,早晨運動過後去超商買報紙意外得到的贈品。這個年紀已經不太攝取過量的咖啡因了,為此教授仍在考慮該不該喝它。
他走到掛著自己中英姓名門牌的實驗室前,發現實驗室的保全門禁已經被解除,但大門不似過去研究生有實驗外出而鎖緊,也沒有像是有人在裡頭時總呈九十度角那樣大開,眼前所見僅僅是虛掩的狀況。
教授有些疑惑。他推門走進實驗室,單手把原本準備好的保全門禁卡收進公事包,順手準備掏出辦公室的鑰匙,沒跨幾步,卻忽然聽見在自己視線死角的冰箱後面,傳出了說話的聲音。
是他的研究生。而且是碩士班的那位學生。
但是逸入聽覺的語句,聽起來卻不像是每個早晨對他的問安。
教授於是停下了腳步。
「你可以幫我唸一下這牌子上寫的字嗎?」
蕭藺的表情落在苦苦糾纏的對方眼裡,看起來帶點冷淡,跟今天他過於蒼白的膚色相襯,更加的讓人覺得無情。
正因為發話人的手指高高舉起,所以教授看得很清楚,他的研究生指著那塊布告欄上的告示牌。
Staff only。非工作人員禁止進入。
教授順著研究生的手勢也在心裡默默的讀了一次,所以他肯定這裡還有其他的人。而且這個人與自己,或許應該說是與這間實驗室都稱得上無關。他隨即聽到了不速之客的聲音。
「蕭,你……」
蕭藺乾脆的打斷,「給我請吧。」
推擠的聲音裡,教授看見學生似乎與人處於肢體的拉扯之中。
「我不走。」有人這麼喊著。
教授一直站在原地,縱然沒有見到除了自己的研究生之外,到底是誰來到了實驗室裡,但是這時候如果出聲,教授卻也覺得並不恰當。
凌亂的腳步聲伴隨剛剛的對話接踵而來,而後是有人撞上了冰箱的悶聲。他皺起眉頭,想走的念頭又被放下。
這裡畢竟是實驗室,化學藥品、試管儀器都有潛在的危機,怎麼會這樣推推擠擠的?活像是小孩子打架。
而後更響亮的是巴掌聲。
蕭藺聲音帶點尖,顯然已經憤怒,「你出去吧。這是實驗室,我老闆就要來了。」
「我……蕭,不要跟我分手好不好……」陌生的聲音試圖做些解釋。
「你出去!」
蕭藺推著另外一個青年,一下子兩個人出現在教授面前。
在教授還在考量該怎麼樣比較適當時,兩個人的身影在推搡之際已經在自己跟前停下。
教授看著自己的研究生,嘴角泛血,他再轉過視線,看看另一個臉上浮腫的人。
情侶吵架、分手,這種事情被自己撞見原本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但剛剛的一巴掌顯然與強吻有關……這不該發生在公開場合,或許應該這樣解釋,這種事情其實非常私人。
而他向來公私分明。
此刻整間實驗室已經完全陷入沉默。在兩個人分的惶恐裡,教授終於開口:「我是不是先出去一下比較好?」
「不,范教授。」陌生的學生目光望向教授,「這是你的實驗室。」
教授未見過的臉孔向自己鞠了個躬,已經消失在門外。
而沒辦法以任何理由離開這裡的學生還在自己跟前站著,教授看著垂下眼角的青年,原本不打算干預的想法已不知不覺被打破,「……別道歉。不需要。」
他的研究生抬起頭來看著自己,而紅腫的嘴唇嚅囁著。
教授遲疑了一下,「……這給你。」而後把溫暖的杯裝咖啡塞到研究生的手上。
咖啡有助於清醒,尤其是腦袋混亂的情況下,教授想。他沒有理會學生的表情,從容的從公事包裡摸出辦公室鑰匙,而後又附注了一句:「……摘要還是今天要交到我信箱。」
蕭藺呆愣裡,還傻傻握著手上的咖啡,「好的。」
「……那個,」蕭藺對著背影,像往常早晨一樣的問安:「教授早。」
教授神態自若,順手從鎖孔中拔出鑰匙,「早。」
像往日一樣推開辦公室的門,教授旋動門把的最後,卻忽然停了下來,而後是蕭藺熟悉的男中音:「只要下午四點以前就可以。」
蕭藺聞言驚訝的抬起頭,那瞬間門剛好啪嗒一聲關上了。
@
趕去演講廳裡時,蕭藺看見黑鴉鴉的人群,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原以為大多都會是自己系上——生命科學系上的學生、研究生、教師,看來可能是因為演講者是外國知名大學的學者,橫跨了幾種領域,所以理工農類都有些教授級的人物前來參與。
這所大學的理學院成立已有相當的歷史,包含物理、化學、數學、地球科學,以及生命科學系。
「啊,」坐在蕭藺身邊的人打了個呵欠,順手按了按柔軟舒適的座墊,「今天的演講不知道好不好睡……希望講者人老一點,這樣用麥克風也不會太大聲……」
現在的蕭藺顯然無心開玩笑,不過還是虛應的回答:「昨天熬夜到極限了?」
「熬夜就算了……重點是熬完卻沒有Data(實驗數據)。」講話的人開始痛苦的揉眼睛。
所謂的沒數據,並非沒有做出東西,同行一聽就知道,是指沒有做出可以上得了檯面的數據。長時間的工作之後,終於得到唯一的結論:知道自己在做一件有問題的事。
那種挫折感,還不是普通的難以排遣,蕭藺試探的問:「……找得到原因嗎?」
做實驗很容易,有做就有數據,但做實驗的基本原則是要做出「有意義的數據」。
通常這需要沒日沒夜的浪擲時間,在失敗與失敗裡不停的嘗試與修正以外,還需要運氣。有意義之外,數據還得「夠漂亮」才能具有說服力,才能說服別人你有資格參加碩士的口試,才有把實驗成果刊登在期刊上的可能。
而現在的他們身為碩士班研究生,不用想的那麼遠,連闖第一關——所謂的「有意義」基本功,都是種挑戰。
「唉,希望可以……是有幾個想法,但也不知道……」
望著暗下來的燈光,也感覺這個話題太過灰暗,蕭藺不再說話,看著身邊的人眼皮垂垂,一下子馬上入夢。
昨天蕭藺自己回家的時間是凌晨一點,而身邊的這位仁兄顯然是情非得已,不知道是幾點下的班,偏偏無論幾點回家,永遠都要準時上班……因為老闆們幾乎都是準時的動物。
蕭藺的指導教授范頌銘更是系上公認的模範。
看見剛剛才入座教師席,遙遠前排頗為模糊的范教授身影,他又想起自己亂七八糟的原文摘要,終於決定當睡則睡,加入同學的感召行列。
偏偏這時候有張紙條遞向蕭藺,是空了一個位置,坐在右側的另一個同學。
展開紙條一看:「我想換指導教授,哭哭。」
「為何?實驗不順?被老闆為難?」蕭藺回道。
「昨天跟他講了很久……我覺得自己跟他無法溝通……」
看來不是一時三刻可以說明,所以蕭藺直接進入結論,「可是……這樣的話,會延畢吧?」
檯上的演講很精彩,研究生的回覆也不輸人,「……生科系碩班兩年畢業是幸運,三年普通,四年還可以吧?」
「我拜託你不要把碩士班當博士班讀好嗎?那博士班五年休學,沒有發表就不能畢業,投出去了複審複審再複審,終於在幾個期刊之間磨到第八年,最後結論還是退稿不登,結果去開計程車的也不是沒有,你這樣比弄錯方向了吧?」
這所學校生科系博士班的畢業標準,是需要投稿國際原文期刊並確定接受、發表,這聽起來是件十分順理成章的事情。好不容易實驗出來,整理好結果,撰寫原文投稿出去,從投稿那一刻起算,主編們複審數次到接受或是拒絕的過程,短則數月,多可長達一年以上,其實是件苦差事。很多博士生都是卡在這一步,有廟拜到沒廟,苦苦等待自己的名字終於成為第一作者那刻到來。
蕭藺想一想又提筆,「……你該不會跟老闆對罵了?」
碩士的修業標準比博士稍微軟性,不需要投稿期刊,但所有的碩班研究生都知道,在研究的圈子裡,不是努力就能畢業,而是老闆讓你畢業,你才有可能畢業。
老闆各有各的脾氣和絕招,每個研究生就得試著去配合老闆,否則乾脆不要留下來,所謂研瑞——研究所的一群人瑞——有名訓:畢業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
「唉唷,我膽子還沒有那麼大……萬一我真的受不了,連換指導教授時他都要作梗,我不就真的沒藥救了?」
一個研究生是不是可以加入一間實驗室,通常決定性的因素是在他自己本人的意見,以及實驗室的主持人身上。
考進來研究所的時候,通通都叫「生命科學系研究生」,有了錄取資格進了學校,再去自己找教授面談,最後才依照希望的領域,決定選擇成為哪一間實驗室的學生。
誰都知道希望是一回事,最終決定權還是握在主持人手上,實驗室的軸心理所當然的是每位教授或是副教授、助理教授、講師,當想要去的實驗室已經人滿為患,學生往往只能選擇屈就於自己毫無興趣的領域,或是重新再出發,去另外有伯樂的學校。
也有些學生繞了一圈沒有任何主持人中意,那又是更難解的問題。
所以研究生與他們的老闆——這是研究生給主持人的通用暱稱——關係的維持總是非常的微妙。
他們進來要老闆同意,離開要老闆同意……要換老闆,也要老闆們同意。
蕭藺提筆又勸了幾句,一片掌聲中,補眠時間已經過去。
幾乎是發問時間的開始,掌聲過去的瞬間,范頌銘已經起身,默默的從席上離開。
范教授在演講與某些研討會的提前離席,系上所有人幾乎都知道原因——因為范頌銘教授是理學院院長,行程表都是開會,剩下的時間處理公文,加上不時冒出的評鑑,導致他實質上更常待在各處辦公室與會議廳,而最常跟研究生說的就是「早安」與「再見」。
蕭藺偶爾感謝起這樣的關係,至少讓人有種可以逃避的錯覺。
尤其是竟然發生了那樣尷尬的事情——前男友找人找到實驗室來,還被教授撞見。
教授沒有多問,但不可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或者是說,身為院長,見微知末這種人際體察的功夫,火候早是不可考究。
很多人以為實驗室是個乾淨、清新、專業掛帥的地方,但實際上總是不如大家所想那樣美好。
實驗室的內部鬥爭其實活脫脫是整個社會的縮影,同一間實驗室裡,研究生們相互爭寵,或是為了每個月津貼的個別差異彼此對看不順眼,對他人的數據全盤不以為然,檯面上下你來我往的較勁,每間研究室都不能倖免。
個人立場更連帶的受到團體之間的微妙氣氛影響,在不同實驗室的研究生們之間,甚至更上綱到主持人與主持人之間的同行相輕,亦不少見。
要維持一間實驗室的裡子與面子,身為主持人本身確實是一件不簡單的事。
而蕭藺因為那份不簡單而隱約的不安。
在被迫被出櫃的那一個星期,蕭藺幾乎每晚失眠。
@
這日早上,大學長走到位置上的時候,蕭藺已經站在座位前了。
這位被實驗室成員稱呼為大學長的博士班學長,雖然遲到被現場抓包,仍然處變不驚,很自然的跟回過頭和離開辦公室站在一旁的教授點個頭,而教授回應個微笑,接著就回到與蕭藺的對話中。
學長拉過他研究室裡的椅子坐下,不怎麼掩飾的慢慢享用起自己的土司夾蛋。
就在耳邊的對話,讓大學長不聽也難。
「……嗯,所以你現在有在修分子生物學?」
「有、有。」
教授點點頭,「現在哪個老師上的?我記得你們有幾個老師輪著上課……」
蕭藺把剛剛臨時被教授叫住,手上還來不及放下的早餐擱到桌面,「是劉老師。」
「這樣啊……」教授注視的目光隨著涵義更深一層,「……都還適應吧?」
「是,目前沒有問題。」
蕭藺以為對話已經要結束,下一句大概是「老師要先去開會」或是「那我有課」,沒想到教授的腳步沒有移動。
「嗯……」教授清淡的眉配上鏡片底下微微的幽亮,說不出的深邃,「……那滿好的。是下午的課?」
滿、滿好的?隸屬於研究所必修課程……好在哪裡?蕭藺開始摸不著頭腦。
「是,今天下午。」教授是擔心他?他的成績?
「……在系辦旁邊那間會議室?」
蕭藺認真的回答眼前的問題,「嗯,沒錯,現在研究所的課都在那邊上。」
「所以……」蕭藺等著教授的下一句話,總是帶著未知的恐懼,「……離系辦很近啊。」
是、是離系辦很近啊?但是……但是這到底是……要把話說完啊?蕭藺無法想出什麼具體的話來回答。
「有空的話,可以去系辦走走……」教授接著這樣說。
走、走走?沒事為什麼要去走走?蕭藺望向教授,范頌銘倒是把目光轉到手上的文件上去了,「有時候會有些通知什麼的。」
教授詢問的眼神再次過來,蕭藺被點頭魔咒加身,於是拿著外套的背影走遠了。
學弟才剛坐下來,大學長就笑了。
「學弟,你真的知道老師在講什麼嗎?」
蕭藺眼裡大學長的笑容有點欠扁,「……那學長你知道老師在講什麼嗎?」
看著蕭藺,學長還是忍不住嘴角的抽搐,「我知道喔……過一陣子你就會越來越習慣了。」
不想過度逗弄學弟,大學長開口:「老師的意思是,大概是系辦裡我們實驗室的信箱,有我的信擺了好幾天,但是我們都沒有去拿的意思。」
蕭藺再拿起早餐吃了幾口,「……那你為什麼知道是你的信?」
「因為老師是跟你說,不是跟我說。」大學長收拾著掉在桌上的麵包屑,「我們老闆就是這麼迂迴的人,習慣就好。」
「喔喔……所以這是教授這麼年輕就成為理學院院長的原因嗎?」
大學長聳聳肩,接起了正響著的手機。
而真的就如同大學長所說的,蕭藺後來在信箱裡,找到了學長的越洋明信片。
這就是蕭藺剛入學,對教授的第一印象。好聽一點是婉轉,講白一點就是愛繞圈圈。
同時,這也是他除了進實驗室面談的那一天之外,開學後教授第一次開口向他說話。
當初為什麼進這間實驗室?這是個很好的問題。
是沒有老師要收?才不是。
實際上蕭藺推薦甄試時就已經錄取,已經比筆試錄取名額的考試日期都還早,越早卡位,越多機會,畢竟每個老師每年收的人數通常是固定的。
蕭藺面談了四間,有三間給了模糊的答案,沒有拒絕就是充滿可能。
他在網頁上看過范頌銘的學經歷簡介,范教授簡直是個神人,大約是在大學四年級的時候以交換學生的資格出國,並且在二十五歲左右就取得博士學位,之後順利成為博士後研究員,並且在二十九歲因為研究的殊榮被國內教學單位聘為副教授。三十六歲時范教授的稱呼正式誕生。
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讓蕭藺在到范頌銘實驗室面談的那一天特別緊張。
范教授請蕭藺坐下之後這樣說:「我們實驗室今年應該是會收學生,但是目前考慮的因素很多……所以你可以先認識我們的學校……」
教授又自面前的紙疊抽出一張,蕭藺接過來看,認出是生命科學系的簡介,「你原本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可以先看看些大概……」
當然後來蕭藺知道,那是因為教授是理學院院長,理所當然的,成堆的簡介。
那天的教授頻頻看錶,顯然是有事要忙,不過語氣上倒是一派溫和,「你大老遠來,只約了老師嗎?」
蕭藺照實的:「今天是的。」
「可以多和幾位老師談談,會比較清楚。」
「有,我也有約林老師和吳老師、馬老師。」一句一答的好學生,倒不是裝的,是緊張得呆了。
教授點點頭,頓了一下,之後又點點頭。
後來教授說可以找學長聊聊,蕭藺道謝後走出了辦公室。
剛剛還有人的座位,應該就是教授口中屬於「學長」的座位目前空蕩蕩的一片,人已經消失了。
蕭藺猶豫了一會兒是不是該等一等,但是如果教授從辦公室裡出來沒有看到自己的研究生,倒是見到一個目前不確定會不會收的學生在他的實驗室裡亂晃,也很奇怪。
於是他決定還是先離開,才踏出生命科學館,正想找東西裹腹時,他的手機竟然響了。
學長那時的聲音聽起來比自己還急,他說,學弟,你走了嗎?喔,還好不遠,老師說你大老遠來,就這樣讓你回去,不如要我帶你參觀參觀儀器,也好瞭解。
就這樣,因為學長是個好人的模樣,生得也可愛,教授似乎也很照顧學生,他便決定踏進這間實驗室。
蕭藺在膽顫心驚中寄出E-mail,詢問是否有機會成為教授今年實驗室的研究生。
投入教授信箱的郵件宛如石沉大海,蕭藺自己也不敢貿然再問,一直到筆試入學考試的名單放榜的當天,才終於收到了回音。
「很歡迎。」三個字,蕭藺等了要整整兩個月。
教授總是讓人摸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麼。
「蕭藺!蕭藺!」
蕭藺回過神,看著在實驗室門口跟他招手的大學長,「……不快點老師的遺傳學會遲到喔!他很恐怖的準時,你知道的。」
他隨即抄起課本與學長一起奔向電梯。
@
大學部的遺傳學課程,研究生出席本來就是來插花的,真的要聽課,下修大三大四的專業還比較具有可讀性,至於這種大一大二的必修課程,說難聽點,不過是幫老闆跑個腿,搬東西罷了。
坐在位子上的蕭藺,旁人看來上課很專心,但其實他並不是聚焦在專業內容,正確來說,他都在注意課本之外的……
教授算是瘦……應該算是很瘦,所以就算加了背心,還是能稍微的看出腰身。當然比起大學長就又普通了。
大學長腰身之動人,遠遠在普通人的標準值外,所以就像在大學生時代寫實驗課的報告一樣,對於這種明顯超出趨勢線的取樣,不要心虛,直接捨棄就對了。
這是為了營造全體人類的心理健康而著想。
因為教授瘦,連帶的臉上的輪廓就很立體,而且他發現教授喜歡穿兩種顏色,淡藍色會使他的臉色顯得乾淨,而鵝黃色則是讓人覺得溫暖。後者更是某些男人不敢嘗試的顏色。
三十好幾的離婚男人,能整潔不邋遢,沒有怪異的脾氣像是苛刻或是只收女研究生,上下班守時,異常的有條理,這樣已經算是很好的了。
當然,如果硬是要相比,除了腰身,大學長只有幾點贏,一是年輕,另外就是有伴侶。
他胡思亂想還沒停,而教授的講課仍然在繼續。
「今天我們剛好講到第八章,關於孟德爾的遺傳學說。」
麥克風裡是優雅而不急不徐的男中音,「孟德爾是一位神父,在十九世紀末時,在奧地利的修道院裡,生活之餘,想嘗試用科學的方式來進行遺傳的實驗。起初他是用老鼠來交配,但是後來修道院認為一直養這些老鼠,並且讓牠們進行交配是有違道德的,所以後來在教會的壓力下,轉為使用豌豆……」
教授自顧自的笑了笑,「……其實將花授粉也是讓花交配,實驗總是會受到時代的挑戰……」
當然,臺下的學生已經睡著超過一半以上,剩下還醒著的,大概又有一半在偷寫實驗課要交的報告,真的在聽的人寥寥無幾,最認真的大概只有坐在前面第一排的學生,和最後一排的研究生。
蕭藺看了看前面已經打鼾的小大二……都大二了還這樣,當初自己是個不太菜的菜鳥時也沒有敢成這樣子……
教授喝了口茶,眼睛自自己的書本上離開。臺上的人看了看前排的學生,又看了看教室後方的頭顱,雙手撐在了講臺邊。
教授要開始離題了,蕭藺想。
放下課本的師者推了推眼鏡,表情有點淡淡的悠遠,兩眼很寧靜,好像又有點透著光,微微露出笑容看著同學,「……當初我大二的時候,也是像你們一樣,上課一直想睡覺,社團活動就跑操場跑好幾個鐘頭……老師以前也是壘球隊的喔。」
蕭藺發現有些同學自周公那裡拜別了,有效有效。
「……不過那時候雖然睡的睡,蹺課的蹺課,我也是都維持成績,沒有一科被當掉過……我聽說你們這屆普通生物學被當幾個……班代呢?舉個手……幾個?」
還好班代剛剛有清醒,「嗯,好像……二十一個。」
教授接著說:「嗯,剛好配合你們學長姐,就可以重開一班。」
蕭藺發現教授說的話總好像有很多重意思,就好像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有聽懂老師的話一樣。
「……我這一門課,只要用心聽,不會為難你,但是你們可以去打聽打聽,我每年還是會從最後面抓個整數……畢竟環境的阻力也是一種教育,當然過了自然是有學到東西,但如果沒有,顯然那是因為你有更多的東西可以學。」
全班完全清醒了,從大二的到大四的,前排的到後排的,有帶課本跟沒帶課本的。
教授走回講臺,笑笑的翻到下一頁,「對了,跟你們預告一下,我會抽空來個小考,內容就是七、八章。跟你們說就是讓你們有時間準備喔,不會太難,不要太擔心。」
這樣的內容接在剛剛的對話後面,還真是讓人格外擔心。蕭藺想,換作當初大二的他,大概也會嚇到開始組讀書會吧。
反觀現在,研究所的課程繁重,報告和作業間雜,然後範圍無邊無際,已經變成以不變應萬變,但是依然死不掉的情形。
從外校考來這裡,雖然大家不說,但是程度上的差異是一定有的,自己再清楚不過。
而蕭藺想,恐怕教授比誰都明白這一點。
下課的時候,教授經過蕭藺身邊,「蕭藺,等等有事嗎?」
蕭藺連忙回答:「沒、沒有。」
這聲沒有回答得有夠心虛,因為身為一個研究生手邊沒有實驗,也不是什麼好事。只是有些實驗一做就要一天的流程,不能中斷,而下午原本的課表就是連課,一天的時間因此硬生生的從中間被截斷,就算總計起來時間不算太少,但卻還真的是沒有「可以做」的實驗。
那些算準在教授說再見時分恰好出現以備脫身的實驗,其實都是不甚重要的打雜日常工作。
教授流利的接續:「等等我在辦公室等你。那,不好意思,我等等有事要先去理學院一下,不會太久。」
蕭藺停留在原地,而教授已經先行離開。
@
乖乖的待在實驗室,蕭藺等著外出的教授回來。
實驗室休息的位置後面,隔著一面牆,就是主持人的辦公室。
范頌銘匆忙的進到實驗室裡,轉開辦公室門鎖的時候,向著蕭藺點點頭,而後關上門。
教授進門開燈,鑰匙聲落在桌面,接著傳出的窸窣聲似乎是因為整理文件與尚未歸檔的紙張,顯然已經安頓好之後,門才再次打開。
蕭藺在這個時候靠近了門邊。
被叫進辦公室的蕭藺,有些手足無措的坐在桌邊的椅子上。
教授正要開口,辦公室內的分機大聲的響起,「喂,我是范頌銘……」教授用手掩住話筒,眼睛看著蕭藺,「你等我一下,在這裡沒關係。」
蕭藺點點頭,乖乖的坐在椅子上,卻是難掩緊張。
教授顯然有要事要說,但到底是……蕭藺把自己可能犯過的錯誤全都想一遍,好像最近的糟糕點是……某日早晨跟前男友爆出的「實驗室分手劇場」。
沒有任何解釋的機會,或者說是根本沒有什麼好解釋的……因為事實就是擺在眼前的那樣。教授也說了讓他不要道歉,不是嗎?
蕭藺一時心裡煎熬,卻不敢東張西望,一直睜眼瞪著桌上那只鋼杯,時間久了有些呆滯,竟然還打了個呵欠。
教授掛上電話,舉起那只剛剛備受關注的鋼杯,喝了一口茶,而後在薄霧散掉時抬起頭,手上往旁邊摸索,拿出的是看起來面目全非的原文摘要,「蕭藺,最近……很累?」
蕭藺抬起黑眼圈很重的臉,眼角掃過那一張顯然是昨日自己又改過,用電郵寄給教授的摘要,微微的安心下來,「呃……還好。」
「老師以前……當研究生的時候也常常熬夜,所以學會了喝咖啡,」微笑裡,教授眼光又回到紙上,「不過現在有點年紀,也就比較少喝刺激性的飲品了……」
很確實的關心與問候,卻令人如墜五里迷霧,「……當研究生,也是好久以前了……」
蕭藺只能傻笑。
教授在笑容後,慢慢的說:「老師剛開始的時候,第一次用英文書寫,也是東改西改的,後來文獻看多了,才慢慢比較懂得掌握節奏……」
而這個時候教授抬頭,目光有些犀利,「蕭藺,摘要……不是單純要注意沒有錯字而已,你也要反覆看自己寫的東西,去比較一下文獻上別人的描述方法,文法也是一個很重要的點……英文可以慢慢練習,但是我改的地方太多,就會影響你的練習機會……」
教授的語意至此終於逐漸明朗,那雙有些緊迫逼人的眼睛看向蕭藺,讓蕭藺覺得壓力排山倒海的淹沒過來,說不定還包含了那個尷尬早晨的分。
蕭藺都要汗流浹背了,「我、我會再努力試試的……」
「嗯,還有好幾個星期。」
蕭藺知道教授指的是研討會的時間,在上臺前要發出電郵附加原文摘要給全系上的老師,而內容亦列入評分標準,這是系上的傳統。
不過,正式上臺前的實驗室Meeting(註1)預講,幾乎已經是下週的事了。
「加油。預講那天……還是要修正同步發給大家。下次要更早開始準備。」這是蕭藺退出辦公室前教授最後對他說的話。
坐在實驗室的位置上沮喪了一陣,博士班大學長過來,發現今日烏雲密布的學弟,開口問了一下,換得蕭藺的全盤托出。
「……喔,我可以先幫你看過的。以前學弟妹我也都有幫他們看……你沒有通知我你要交原文摘要,所以老師他可能看到快昏倒了……因為他以前看的都是『團隊合作修飾後』的版本。最近忙到忘記你的報告預講日期要到了,現在是有點太慢,以前我都跟他們說提前一個月就要開始寫……」
「……」
那張紅線多得恐怖的摘要輾轉被博士班學長拿在手裡,馬上被精闢解讀,「你的錯字……多到有點嚇人,老師對這點就像是掃描器一樣很敏銳的,他會覺得一個兩個字是失誤,但是連篇錯字就是不用心……喔這裡,文法錯誤……對於已經證實的實驗敘述要用過去式,然後……這是什麼?這句一定是前面學Paper(註2)寫,後面自己改關鍵字,結果整句變成四不像……」
在博士班學長的驚嘆連連中,碩士班學生繼續被學長高速運轉的小宇宙燙傷,默默的開始註上筆記,而後看著學長把自己構思二十分鐘才表達出來,橫跨版面兩行的一句原文句子瞬間用藍筆劃掉,那股俐落與直接簡直和教授如出一轍,而後下手寫幾個字就解決了問題,意思也直接清楚。
在一個鐘頭後蕭藺手上拿著兩張紙左右對照,左手是教授的紅線地獄,右手是學長的藍色天堂,而他必須在中間建造出一個哭笑人間。
終於上完下午的課,蕭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望著摘要發呆,在教授例行的道別之後,學長也離開了,他抱著自己的筆記型電腦,又成了為實驗室上保全設定,最晚走的那一個。
@
轉眼已經是預講報告當日。
陰雨綿綿裡,蕭藺徒步走到實驗室大樓,墨綠色的雨傘有些舊,打著傘竟然擋不住雨,雖然沒有弄濕鞋子,但還是濕了褲腳與外套的邊緣。
在會議室裡閉關練習了一個早上,剛開始還很有幹勁,但是疲勞感與緊張感逐漸瓜分掉那份專注,漸漸的,他腦子變得有些空白,察覺到自己停留在同一張投影片已經超過二十分鐘,蕭藺考慮是否該去找學長姐聊一下天也好。
這時候熟悉的聲音打斷了蕭藺漫出軌道的猶豫。
「學弟?幫你買午飯吧?」
蕭藺從自己的筆記型電腦中抬起眼,把投影片縮小,伸了個懶腰,「午飯……還是不用了,謝謝學長。」
博士班學長倒是露出挺擔心的模樣,「你這樣不吃東西行嗎?你也沒吃早餐對吧?會成仙的。」
學長手上大小相異的成串鑰匙相互撞擊,聲音響亮,在蕭藺聽來,很有家的感覺。
他不自覺的看了看桌上自己的鑰匙圈,一隻實驗室,一隻公共儀器室,一隻宿舍,相較之下有種孤家寡人的小小感傷。
所以這個時候大學長還沒放棄的勸說,忽然就讓蕭藺心中一溫。
「我從前第一次為了研討會預講也緊張到吃不下東西,但是回答老師問題的時候就覺得腦子好像電池用完的兔子那樣一動也不動耶,」杜熙唯大學長繼續循循善誘,「……不然這樣,喝個飲料吧?至少有點醣類?」
「好。」這次蕭藺帶著微笑點頭。
學長總是很照顧大家,坐在位子上的蕭藺想,是不是有家室的男人就會比較懂得照顧別人?
會議室的門因為學長的離開而再度被關上,眼前是第六次修改後的原文摘要,以及等等Meeting要用的投影片,蕭藺恍惚的感覺油然而生,說不上是因為自己確實沒吃早餐,或是真的需要吃中餐。
之後應該要面呈教授的摘要,反覆修改時兩人總是很剛好的錯過,變成蕭藺遞出去的時候只能躺在教授的信箱,而收到的時候,都只有留在自己休息桌上的,用書寫體改成一片混亂的稿子。
揉過雙眼,接著是一陣胃痛的感覺,蕭藺手上已經拿著學長買回來的阿華田,卻沒有想喝的欲望,勉強用吸管啜飲了幾口,簡直食不知味。
隨著牆上掛鐘的指針越來越靠近正式Meeting的時間,蕭藺的胃痛就有越演越烈的趨勢。
「學長,加油。」不知道什麼時候,大學部大三大四的幾位學生,從門口魚貫的走進來,對著蕭藺投以鼓勵的手勢。才不過幾分鐘,有修專題研究的大學部學生已經全員到期,坐在位子上。
大家走過前排位置的時候,都自己動手拿了最近一次修改過的中英對照摘要,但是蕭藺自己都已經不敢再想,那裡面到底還存在多少教授一眼就看得出來的錯誤。
又過了一會兒,蕭藺旁邊的椅子有人坐下,溫和的笑容,正是個性煦人的博班大學長。
「……放輕鬆。把臺下的人都當成西瓜就可以了。」另一個博士班學姐放下摘要這麼說。
蕭藺打算自動忽略剛剛他眼角掃到,學姐把某部分原文劃線的意義,「……我腦袋裡好像已經完全裝滿西瓜了。」他勉強的笑了一笑。
入座的次序往往有著它玄妙的規律,例如最早到的通常是雜魚大學部,偶爾嬉嬉鬧鬧,注意力集中在今天會後的點心;再來是有做專題研究的大學部學生,他們會挺認真的看摘要,但是通常中文讀完還是不知道今天主題是什麼;再來是研究生,一定帶隻筆,會趕著在聽報告前把中英摘要掃過一遍,你都還沒講,他們肚子裡就往往已經有了一兩個考慮,等著你拿出答案,或是拿不出答案。
這間實驗室的研究生共有三個,一個是年資最高的博士班學長,也因此被泛稱為大學長,再來是剛剛成為博士生的學姐,接著,碩士生只有一個,就是蕭藺了。
目前投影屏幕呈現垂直排列的左右長桌,幾乎都已經坐滿。與報告者落坐在同側的都是研究生,而另一側清一色都是大學生。
實驗室全員已經到齊,而通常一個會議裡壓軸的,往往就是那個主持人。
沉穩的皮鞋聲由遠而近,最後停在兩側長桌末端打橫,唯一與屏幕平行,可以直接正對投影內容的桌邊。
教授到了,研究生就都抬頭微笑而後低頭。大學生則是更認真的讀起不知道在寫什麼的摘要。
金屬鋼杯被放在桌上時發出了清脆的聲響,和雷射筆撞到桌面的連續音節混合在一起。此情此景不知為何讓蕭藺印象分外深刻。
這就是他的老闆,說十句話總有九句讓人不知道在說些什麼的范教授。
而按照不成文慣例,唯一讓大家聽懂的那句,也是透過大學長修練多年的翻譯以及分析所得到的結論。
「時間……差不多。」教授在座位上安頓好,停下來幾秒,似乎在確定時間,蕭藺眼光飄過去,那份自己先列印給教授的投影片文件正乖巧的躺在桌上,「那我們就開始吧。」
接收到教授直視的目光,蕭藺握著雷射筆的手心開始出汗。
蕭藺亂了套的思考終於停下來,清了清喉嚨。胃是不痛了,但是肚子開始疼了。該死的身體。
打消了原本站起來以示誠意的報告,蕭藺就這麼坐在椅子上,面對今日的聽眾,開始了開場白:
「老師,各位同學大家好,今天我的題目是Study of the molecules associated with A……(與A分子相關的研究……)」
……
一張投影片換過一張,偷瞄著底下的頁數,第三十張,「所以說,先前的研究顯示……咳咳,細胞生長的抑制是……咳咳咳……透過……咳咳咳!」
蕭藺知道自己喉嚨突然啞掉是有原因的,連日的熬夜,減少的睡眠和飲食,無形的壓力……
奇怪的是肚子不痛了。
另一方面,蕭藺對於自己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分神去想這些無謂的事,感到十分好笑。
「喝口水吧。」教授忽然這麼說。
大學長遞過那杯接近滿杯的阿華田,蕭藺順從的喝了幾口。
碩士生馬上再回到報告的內容:「抱歉。所以說,先前的文獻指出,細胞生長的抑制是透過抑制細胞增生和促進細胞凋亡,而其中在郭2008年的文獻中,指出在X穩定細胞株中轉染……」(註3)
報告過程中蕭藺又啞了好幾回,不過他清清喉嚨就繼續講下去。
畢竟剛剛喝阿華田的結果顯示:這種濃稠的液體是毫無幫助的。
「而我的Specific aim(目標)就是比較兩個細胞株在促進細胞凋亡上……」
教授振筆疾書的聲音破空般響起來,蕭藺覺得大概是完了。
最後,投影片停在第五十張,Thanks for your attention(謝謝您的聆聽)。
下面小小的字這樣寫:「熙唯學長、薏玟學姐、蕭藺、妞妞、小胖、喵喵祝老師教師節快樂!」
蕭藺的話一消失,現場就只剩下一片寂靜。教授緩慢打開保溫鋼杯,低頭喝茶時鏡片上都是煙霧,說不出是哪種表情。
「摘要……還要再改。」教授遞出那份顯然有所塗改的紙張,而後被研究生們團隊接力,到達坐在遠處的報告者手上。
鋼杯被移開,「投影片……我們從第一張來。」
教授的目光直接而專業,「嗯,就是這張,你定的題目沒有問題,Study of the molecules associated with A……(與A分子相關的研究……)」
教授解釋了一陣,「……所以說,你知道用Molecules(分子)這個字的意義,就是老師不希望你非常深入的切入Mechanism(機制),而是希望你只要找出可能的途徑,例如是經由粒腺體或是其他……你知道我的意思?」
蕭藺點頭。
「那,下一張。」手指聽話的移動。
教授低頭翻了筆記,「這張上你要講的是有關病毒在世界上的分布,然後下一張……這張上你剛剛是不是有提80%這個數據?還是說老師漏聽或是怎麼?」
蕭藺看向教授,「是,教授,我有說,但我是指臺灣的感染人數……」
「但你投影片上沒寫。」
教授看著低頭的學生,「我想,講述的內容還是要以投影片為主比較適合。」
蕭藺點點頭。
「接下來到第八頁。」
「這裡……」教授沉吟了一下,「引用的文獻稍微少了點,可能需要充實一下……熙唯,可能需要你幫忙他。」
大學長向教授點點頭,然後又向蕭藺微微笑著。
不過顯然蕭藺呈現另外一種的僵硬狀態。
而他的肚子好像又要痛了。
「接下來……」教授的聲音總是帶著說不出的威嚴,「這裡你講得很好。」
蕭藺這下死死盯住自己的投影片了。
「你把這篇Paper(原文文獻)和前面的地方連接得很好,這個轉折很不錯。」
而後竟是喝茶的聲音,蕭藺沒抬頭,連氣都不敢喘一個。在研究室裡教授就是老闆,老闆一喝茶,大家都喝了茶,當然,正忐忑的那人除外。
「接下來大致上也都沒什麼問題。」教授手上的紙本,在一片安靜中翻頁都聽得見聲音。
「Specific aim(目標)這部分……」語氣裡的遲疑顯示出教授正在斟酌用詞,顯然接下來要講的問題有點大,「你比較這兩個細胞株的表現,似乎沒有辦法表現出目的性……在這邊上,熙唯你有沒有什麼看法?」
「……似乎是這樣,老師,因為他是做抑制細胞凋亡分子與促進細胞凋亡分子的比較,這樣是不是除了現在已經初步做出的粒腺體途徑之外,再讓他去找……」
博士班學姐也加入意見:「最近的研究有人是用螢光的方法……」
老師已經和博士班學長姐討論起來,蕭藺剛開始還能聚焦在一些原文專有名詞上,但隨著句子中使用的原文越來越多,越來越艱澀,而說話速度也越來越快,讓原本就已經需要思考的內容變得越發深奧起來,導致報告者呈現鴨子化狀態,簡而言之,就是鴨子聽雷,而且不能移動,注定被雷擊中的情形。
「所以,蕭藺……」教授在一片討論聲浪之中抽空回過頭,「你知道老師的意思嗎?」
蕭藺要點頭也不是,不點頭也不是,胃痛也不全然是,肚子痛也不全然是。
大學長出來解了圍:「老師,我會再跟他確定一下內容。」
「嗯。」教授顯然認為這樣是可行的,伸出手向著投影屏幕,「所以Preliminary result(初步結果)……」而後投影的部分出現雷射筆的光點,綠色在視覺裡圍成一個圈圈,「……我只接受後面我們剛剛說的那張蛋白質電泳,前面那兩張比較並沒有實質上的意義,所以標題不能放Preliminary result。修改一下。」
大學部可能不懂,但研究所的學長姐們顯然明白這件事的重要性,這樣……自己就等於下下週在研討會的正式報告上,只剩一張Data(實驗數據)了啊。
博班學姐看了蕭藺一眼,而後把眼光轉回摘要上去,教授忽然開了口:「蕭藺你也不要覺得挫折,剛到實驗室前期也都算在摸索、學習,當初熙唯也是磨了好一陣子的。」
大學長臉上的笑有點苦。
「那我要說的差不多就這樣子。熙唯、薏玟或是其他……」教授的眼光環視了大學部一圈,「……有沒有什麼想要補充的?」
這時候博班學長說話了:「學弟,第十八張,引用文獻的圖時,你說……這個分子有被Upregulation(正向調控)的情形,但是應該是剛好顛倒,是Downregulation(負向調控)才對。」
蕭藺忽然醒悟,「是,沒錯,我說顛倒了。」
教授也出聲:「嗯,的確。」教授摸著雷射筆,淡淡的笑,「這是熙唯發的Paper(原文文獻),果然是作者最清楚。」
教授笑了,全場就跟著笑了。
包括被雷擊中還東倒西歪的碩士生。
毫無預警的,教授的目光由研究生身上轉到從開始到現在只等著吃點心的大學部雜魚,「……嗯,你們聽得懂嗎?」
大學部學生很多個瞬間低頭面無表情,有修專題研究的其中一個點頭,兩個沒出聲,一個搖頭。
面無表情,認真看桌子的就是有聽等於沒有聽;臉色僵硬沒出聲的就是印象模模糊糊,但說不出問題在哪;搖頭的就是明確的知道自己沒有抓住重點;點頭的是有一定的基礎,能教的比較多了,後面有動作的兩者都是未來可能的棟樑。
教授觀察完,放下貼在額上的指頭,眼睛從筆記上提起,「……不懂的地方,你們可以問學長喔,Meeting的意義就是可以互相學習。」
小毛頭不安的看看教授,看看學長,看看大學長,最後握緊筆,翻了翻剛剛桌上有寫字但實則不知在寫些什麼的紙,無言在蔓延。
有人提起勇氣:「那……學長,可不可以再講一次第二十二張投影片。」
投影屏幕出現的是其中一張電泳圖。
「這樣……」教授接口了,「你們這張不能理解……這張是用免疫沉澱……」看到學生渙散的目光,教授將問題丟向另一位在場犯傻的人,「嗯,蕭藺,你可能需要為他們解釋一下,什麼是免疫沉澱法。」
「就是……就是……」蕭藺臉熱了一陣,「把萃取出的蛋白質拿去跑膠,跟一般蛋白質電泳是一樣的,只是他用一種特殊的珠子接上有親和力的……的……」
全場的目光瞬間又凝集在蕭藺身上,他覺得現在的自己甚至比報告的時候還要緊張。
蕭藺解釋裡,用專有名詞時緊張得不得了,怕用錯,更怕自己講得立意根本都不正確。
不一定要萃取過吧?還有特殊的珠子這種講法……大學長在心裡默默的碎碎唸。
「這樣你們聽得懂嗎?」教授看看頭頂冒煙的大學部,又看看臉要燒起來的碩士生。
教授眉頭一點微微的蹙,不過很快就平緩了。
這個時候蕭藺緊張到幾乎快喘不過氣了。
教授起身到身旁的白板開始繪圖,調整了講解的方式,由淺入深,讓在場不同層次的人,都能簡單清晰的瞭解內容。
大學部學生貫通了,在教授再次的詢問中回答:「所以免疫沉澱法,可以說明A、B蛋白質是有Interaction(交互作用)的。」
教授點頭,所有的人都點了頭。
為了讓學弟妹不要發太久的心臟病,大學長開始發言了:「老師,」他手指著某張文獻引用的比較圖表,「這篇文獻在這裡說……」
蕭藺看見一個觸類旁通的認真小朋友開始作筆記,而後所有的小朋友都拿起了筆。
而他低頭看到的是自己抖到不成形的字跡。
教授跟著大學長的步調,回到投影片的某部分內容,提了幾個點,博士班的大學長跟老師討論了起來,而學姐偶爾插進一兩句話,大部分的時間裡,蕭藺都無法接上語意,每一個字都聽得懂,但是串在一起,沒有一句完全懂。
明明討論的切入點都算是稍微能夠瞭解,但隨著整句裡面越來越多的專業名詞全都變成原文,蕭藺的頭再次跟著越來越大。
大學長看著學弟硬擠出來的微笑,而學姐也覺得該是時候了,兩個人暗暗交換眼神,於是學姐出了聲:「啊,老師,吃蛋糕吧,教師節大家買的。」
大學長站起來為大家分切蛋糕的同時,蕭藺原本已經站起身想幫忙,但一陣頭昏眼花,他只能暫時先坐回位置上。
好像是血糖過低。
「你是不是身體不好?」教授忽然這麼問。
「沒、沒有。」如此突如其來的關心,讓蕭藺微微一驚。
而教授微笑向遞過蛋糕的博士班學生道謝,眼神又轉到蕭藺身上,「你平常有時候也很沒精神。讀研究所壓力很大,要做的事很多,所以身體很重要。」
蕭藺這下胃痛與肚子痛一同轉化成頭暈,眼前一陣白花花,腦子裡卻是想著,平日相見到的次數除了「早安」和上課以外那麼少,教授哪裡來的機會能夠看到沒精神的自己呢?
不知道如何應對,蕭藺選擇最保守的答法,「好的,教授,我會注意。」
「吃午飯了嗎?」剛恢復過來,聽到語句時,蕭藺才驚覺教授站在自己身旁,手上遞著一塊蛋糕,「這給你,不要不吃飯,很傷身體。」
蕭藺能做的只剩下一直點頭。
「那謝謝你們。」教授手裡拿著學姐又塞過來的蛋糕,「老師收到了。不過我有事,要先離開。你們慢慢吃,再討論討論沒關係。」
教授目光對上蕭藺的,「今天……報得不錯。」而後便離開了會議室。
教授前腳離開,後面討論室馬上就變得鬧哄哄,反映出兩極化的生態。
蕭藺在心情放鬆了之後,想起那份摘要,叫住了學姐要跟她討論,卻反而被勸著吃點東西再說。於是蕭藺乖乖的面對著蛋糕,這才仔細看了巧克力上的圖案。
「學長,為什麼買巧克力口味的啊?而且還是愛心圖案……」面對著在奶油裝飾裡分外華麗的愛心,蕭藺顯得有點無奈。
大學長由調解大學部櫻桃分配事件回過頭來,「是你學姐說要向老師表現我們的愛啊。」
學姐一臉笑吟吟,直接沒收了直嚷狗腿那幾個小朋友蛋糕上的櫻桃,「而且老師剛剛把他的愛心送給你了喔。」
蕭藺抑制住噴出嘴裡內容物的欲望,硬生生把那口飲料灌下去。
其實巧克力蛋糕是蕭藺討厭的口味,但想起剛剛教授口裡吐出的叮嚀,他難得的把蛋糕吃了下去。
「其實老師今天中午也沒吃的樣子。」大學長忽然這麼說。
「啊?」蕭藺停止咀嚼最後一口蛋糕。
學姐一個擊掌,「喔,對,我記得老師今天十一點的時候就直接去理學院開會了。剛剛又塞給他一塊蛋糕果然是對的。」
蕭藺木然的吞下那口微甜又有點苦澀的巧克力滋味,心裡卻有點亂起來。
食物瓜分完畢,大學部學生迅速食畢,沒幾分鐘人就閃得差不多了。大學長與學姐邊吃邊聊,除了剛剛的報告內容之外,也討論起彼此最近的實驗。
蕭藺到這個時候心才稍稍的有些安定下來,能夠有些思考。
他知道教授是在安慰他。
包含在中途就被打斷而發問的,大學部看似隨意但是實在的問題,自己搖搖欲墜的回答中,包含老師後來的疑問,都是大學長出手挽救的。
身為教授,不可能不知道。
學姐知道大學長吃東西特別慢,於是自己吃完之後就先收拾了桌面,而後乾脆去倒了垃圾。
在會議室裡只剩下學長的時候,蕭藺終於開口:「學長,我是不是報得很糟……」
大學長吞下自己盤子裡的最後幾口蛋糕,舔舔嘴唇,可愛的樣子算是心靈的另一處慰藉,「為什麼這樣想?」
「因、因為老師好像在安慰我……」
蕭藺越說越小聲,甚至後悔開口問了這個問題。
「……老師當初也是這樣跟我說的喔。」
……咦?蕭藺抬起頭。
「老師的不錯就是指『可以』,包含可以繼續努力,」由於蕭藺依舊沉默,大學長試圖把話題牽扯到比較輕鬆的方向,「像剛剛,他最後又說了『老師收到了』,那句話的意思就是在感謝大家的教師節祝賀……一個詞在他嘴裡總是不明不白的,讓大家搞得糊里糊塗啦!」
蕭藺嗯了幾聲,還是頗為喪氣的樣子。
大學長不再多說話,開始幫忙收投影機或是排椅子。
最後準備要離開會議室的前夕,大學長才開口:「學弟,終於報完,今天可以放鬆一下囉……剛剛老師提醒的問題,都是你要回去作的功課,你研討會的時候,那些更深奧的問題,都有可能從這裡衍生出來。
「不要太急。放下身段,學到的都是你的……不要怕問學弟妹,他們畢竟待在實驗室裡的時間比你長,某些東西比你懂是正常的……也不要怕被問,因為這次答不出來,回去好好找答案,下一次你就會答得很好。」
「……嗯。」
「這可不是安慰喔。你很努力,那是個好的開始。我相信老師都有看在眼裡。」
鼻間還是巧克力的香味,眼前是大學長的微笑,蕭藺忽然就覺得這一切好像很有療傷止痛的效果。
----------
註1:Meeting,原意指會議,在實驗室中通常泛指該實驗室中成員與主持人在研究方面的小型討論會,常用於讓研究生進行文獻閱讀報告,或是提出實驗進度和成果供大家檢視、檢討,算是研究生極為日常的一環。
註2:Paper,在實驗室中多指為原文相關文獻,以及該領域專業原文期刊。
註3:生物領域的口頭報告中,對於引用的文獻,通常會提出作者姓氏及年分加以輔助,姓有助於聯想此人之前與之後的著作,年分則助於釐清此研究當時已知的相關技術背景,以及是否有後繼發展可續追。在文獻引用的書面索引上只留下作者的姓,而名只剩下縮寫也是很常見的慣例。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