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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1月29日 星期二

[原創] [月光愛人] 第二章 教授的遺傳學

 

    

        他想,以後一定會想念這裡,想念那臺經常當機的公用電腦桌面,想念學長老是在撿著桌上麵包屑的樣子,想念那些抱著原文摘要又哭又笑的瘋狂,想念小朋友們總是用大事小事作為藉口,小助教、小助教無條件亂喊的吵雜,想念……

  想念,有著一分溫柔的教授……的遺傳學。









第二章

  

  在遺傳學課堂聽課對蕭藺來說算是一種……休閒。

  平日研究生修自己的學分是煎熬,帶大學部實驗課是地獄,只有這種旁聽,不需要考試、不用報告、光明正大不能做實驗的時間,簡直就是世外桃源一樣的存在。

  今天的遺傳學正課之前,蕭藺早上就收到了手機簡訊,大學長要請假。

  文字內容的語氣和平常不同,以往大學長都會寫:「我今天沒辦法去了,如果老師問起,麻煩跟他說我今天身體不舒服,謝謝你喔。」或是類似「學弟,我下午才能到了。助理如果有問題,請她打給我喔。」這類有點可愛又客氣的語句。

  今天收到的「今日請假」,簡直就像是別人替他傳的。

  蕭藺還在胡思亂想,忽然聽見皮鞋聲,一下子發覺教授正走向門邊的燈鈕。

  什、什麼?啊,還在上課中的!教授什麼時候放投影片了?自己竟然這麼不注意,以往都是大學長跟他一起來上遺傳學,杜大學長都會在教授放映投影片時幫他關燈,但是今天他沒來,所以自己應該自動補上……天啊,怎麼這樣不小心,發呆一定被發現了!蕭藺想要起身,卻連屁股都沒有離開座位,燈就已經在教授手上熄去。

  那個手執雷射筆的人回到講臺,很意外的沒有馬上開始內容,反而手緩緩的搭上講臺,遲了一會兒,在安靜中開了口:「你們……這樣不太積極喔……我是說班代,我是不知道其他時候你們跟老師的互動,像是老師上課前,把黑板擦乾淨,或是準備板擦,搬投影機或是開關燈這些事情,基本上學生應該要主動一點……」

  由於教授在遺傳學教學時喜歡在黑板上寫下簡單的提示,之後放映投影片,當他當他覺得需要補充重點時,又會再次用到黑板,所以遺傳學常常需要在上課期間升降投影屏幕與開關燈。這也是范教授研究生們之所以會跟去上課的原因之一。

  蕭藺不確定教授剛剛的發言,是說給臺下的大學生聽,還是說給自己聽。猶疑裡,教授站到第一排的位置,背向學生,「所以我們來看,在基因型是AaBb的合子中,其子代F1如果自交……」

  在一片沙沙的筆記聲中,蕭藺聽見了電子錶嗶嗶的整點報時,亦即下課鐘聲不遠了。

  正開始準備合上筆記本,教授也明白的表示課程到一段落時,蕭藺即時動身,就像學長在場時主動幫忙升降投影屏幕,這時候意外的聽到教授的補充。

  「那個……班代……」全班剛剛要喧嘩起來的氣氛又安靜下來。

  教授眼光投向學生,「我剛剛的意思不是針對你,是說現在的學生其實應該主動點,之前我們老師間也有討論到這個問題……研究生學長們其實是幫忙你們做了原本你們該主動負責的事。」

  蕭藺慢慢確定了剛剛教授想說的應該是對於總體大學生的……社會教育,心裡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而范教授的經典絕技再次現身江湖。

  臺上的聲音平穩,「帶過很多年學生,其實每一屆的特色都不太一樣,說不定你們班比較內斂……」

  內斂?是悶騷又喜歡碎嘴,但所幸天性易滿足,是以能睡則睡,要交報告就趕快偷寫完再睡,不能睡、不敢睡和睡太多以致於睡不下去的,就有義氣的打開課本為大家頂著,順道安慰或抒解一下教授們因為研究而長期苦悶的心吧?

  蕭藺大概知道這個班級的風格,因為自己正是帶這班實驗課的小助教。

  腦內劇場演完了一輪,蕭藺回復注意力,而教授的圈子還沒兜完。

  「……也就是說,這樣才能帶動教學相長的氣氛,你們知道老師的意思吧?沒有……特別針對哪一位的意思,但是這部分是大家都應該要注意的……」

  蕭藺心裡想著,就算教授想把話說得婉轉,但這些小朋友其實也沒有認真在聽吧。

  閤上筆記本的時候,蕭藺看見教授端著他的鋼杯,從前門慢慢走了出去。

  

  趁著中場下課時間,蕭藺趕著搭了四樓教室外的電梯,匆忙的走到一樓實驗室前,正拿出鑰匙準備開門,這才發現實驗室裡有人。

  還以為是大學長現身,結果座位上學長的位置仍然空空如也,沒有任何生物活動痕跡。

  倒是教授辦公室的門是開的。

  這……顯然教授走樓梯的腳程比坐電梯還快。

  

  蕭藺在實驗室的座位上坐下,眼前是被再次駁回的摘要,正是從教室趕下來的自己想要拿的東西。

  在微妙的自我惱怒裡,蕭藺把它夾進筆記本裡。

  他抬頭看著這學期的課表,想起研討會報告在即,簡直是生不如死。

  蕭藺最近為了實驗進度和課程報告相煎,完全如同蠟燭兩頭燒,還要調整那份看到爛掉然而卻事倍功半的摘要,投影片更是一改再改照三餐改。目前他已經練就一身功夫,包含得到大學長曾經三十六小時不睡的真傳,重點是竟然還可以在實驗課耐著性子修理小大一,在老師的遺傳學上眾人皆睡我獨醒,他實在是佩服自己。

  當然他更佩服學長。

  因為他經歷過的顯然學長都經歷過了,而且不止沒死掉,還貌似活得不錯,傳說中的女朋友也沒為了研究生的宅宅生活而落跑。

  而且學長的資格考也已經通過了,正式的邁向Ph.D.(註1)之路。

  蕭藺隱約覺得大學長像是跟在教授後頭急起直追。

  反過來,他就會看到自己。

  幾個關鍵字還可以,但是一旦深入,就聽不太懂太專業的東西;實驗從主題到考慮,甚至是實際的設計都漏洞百出;一場演講,學長能問五個問題,自己卻連內容都不太能確定;上臺的時候學長總想著要如何完整回答問題,而自己則是要想辦法聽懂對方想要問的問題。

  高低立見分明。

  研討會的摘要,學長一天之內就能讓教授看過,滿意的定稿。

  而眼前的摘要則是來來回回已經修改第十五次,教授的塗改已經連藍色紅色墨水都不能盡善表達,必須連螢光筆都出動。

  蕭藺無奈的開啟筆記型電腦,準備修改檔案。

  剛連上線,例行性點開電子郵件信箱,新郵件是前男友,是……就是讓蕭藺在教授面前強迫出櫃的那一位仁兄的E-mail。

  「真希望,你的世界裡除了讀書還能有些其他的事。我知道你很忙(你始終都很忙)。忙在一成不變的生活裡。天那樣的藍,你有多久沒有出來看看?真正看見?」

  他冷笑裡把那封郵件讀了三遍。

  真希望,自己的實驗只要有做就有Data(實驗數據)。除了讀書之外、報告之外、研究生考試標準70分以上算不當掉之外以及當實驗課小助教之外,原文文獻也都可以順利讀完,而且都有讀懂,而且都是可以派上用場的文獻。也希望上班時是藍天,下班時也是藍天——但那不是因為根本沒有回家睡。

  套一句大學長常在他為實驗失敗而沮喪時,拿來為他打氣的名言:「實驗要是有那麼好做,我為什麼還會在這裡?」

  總和生活所有,自己一直是個半調子。

  想動但是不能動的壓迫,躺在胸口,說不出的鬱悶。

  

  「……蕭藺?」

  忽然意識到是教授在叫自己,蕭藺瞬間從前男友的郵件中回神,嚇得迅速從座位上站起來。

  而像是要緩和對方受驚的情緒,教授溫和的笑了一下,「……等等,你也還會去上課吧?」

  「是、是。」

  教授騰出手,把剛剛夾在腋下的DVD抽出來,蕭藺順著遞過來的動作接過了,「老師東西有點多,這你就幫老師拿上去吧。」

  接過DVD的時候,蕭藺看著教授從旁邊的書櫃上拿起更多的東西,「教授,我還可以拿,還需不需要我幫忙什麼?」

  現在的教授左手正抱著兩本原文書,右手執著慣用的那只鋼杯,前臂上掛著小型筆電的袋子,領口還夾著沒有取下的麥克風,而細長的電線不規則的沿著襯衫排釦延伸到腰際,無線麥克風的小黑盒。

  應該是非常繁複的構圖,但是教授卻看起來總是俐落。正好配上他的回答:

  「喔……沒關係,老師可以。老師要先走。」

  目送教授離開之後,蕭藺心裡又開始埋怨大學長今天為什麼沒有來。

  以往自己陷入自己的糾結情緒中,都可以跟大學長說些無關緊要的事,而他接錯神經的回答都可以讓自己迅速精神起來。今天學長不在,蕭藺自己叮嚀自己要好好的保持那過度樂觀的心態。

  

  再次上課時,投影片和課本的幾次切換中,雖然上一節課教授說了那些是學生該負的責任等等,但他還是替補了學長,負責幫教授關燈開燈。

  沒多久,教授開始播放之前預備的短片,單槍投影裡教室暗了下來,開頭的簡介裡,教授發現學生的不投入狀態。

  「……你們是不是需要中文字幕?」

  蕭藺發現教授的問話被沒有回應,轉頭問了其中一隻小鬼頭:「你們聽得懂原文嗎?」

  結果搖了一整排的頭。

  教授的目光和蕭藺對視了一下,而後走向投影的機器。

  投影出來的畫面顯示了操作者的生疏,沒有等教授呼喚,蕭藺自己走了過去。

  「……嗯,老師有點……你會用嗎?」黑暗之中見不到教授完整的表情,但是似乎有點困擾。

  蕭藺點點頭,嘗試了一下,順利的呈現了中文字幕。

  片中「人類的遺傳祕密」字樣出現之後,蕭藺便慢慢回到牆角的座位。

  以為放影片的時候,教授應該就會離開,而後把收片子這種事交給研究生處理就好,但是沒想到,教授竟然默默的搬了張椅子放在蕭藺的右前方。

  蕭藺一邊看著螢幕一邊發呆的時候,忽然卻噓聲四起。

  被引回注意力的蕭藺,正好看到眼前影片,正用兩邊分鏡呈現對比的資訊。

  教堂的婚禮,新郎新娘的笑顏;相對的另一邊,是一對同志情侶的擁吻。

  「噓!」

  「不蘇服(不舒服)啦!」

  「GAY!GAY!」大二的一些男生在底下起鬨,一時雜音哄然。

  蕭藺不敢作聲,維持著二號表情,就是除了安全的一號表情之外,假裝認真兩眼垂直投向前方,嘴角保持水平角度的標準姿勢。

  又低下頭前他剛好看見教授搖搖頭,低低的說了聲:「……小朋友。」

  教授……是怎麼看待同性戀情的呢?蕭藺試圖阻止自己胡思亂想,但是顯然有點失敗。

  撞見了與男人拉拉扯扯的自己,現在的教授……對於旗下的研究生是這類人物又是怎麼樣的想法呢?

  他是沒有說什麼,但是他說了的事都不清不楚了,不說的事……

  蕭藺真的不敢想下去。

  影片終於結束,教授只是很四平八穩的用平常的口吻:「記得下星期要交心得報告……」剛剛安靜的教室又變得喧嘩四起,沒有理會大學生的哀兵政策,教授接下去道:「……五百到一千字,各位。下課。」

  蕭藺故意慢慢收拾東西,等到教授前腳離開教室,隨後才準備走人。

  教授不尷尬,他自己卻覺得尷尬。

  恍神裡,蕭藺慢步到達電梯前,伸出手指按了向下的按鈕等待電梯,此時電梯門口卻馬上就開了。

  而教授在裡面。除了教授之外,並沒有其他人。

  這下蕭藺就算要避也避不了,不走進去或是當面離開顯然都非常不禮貌。

  教授像是看見學生臉上的驚訝,稍微解釋了一下:「……剛剛坐錯方向了。」

  蕭藺跨步走進,他回應教授一絲笑容,而後低下頭。

  黑眼圈大方的落在白皙的皮膚上,映在范教授眼裡,很自然的接了下一句:「……你還好吧?」

  是指什麼?……是怕自己……因為那部影片受了刺激嗎?蕭藺握緊了手上的DVD盒,眼神有些驚懼,也不知道該如何接口。

  「……黑眼圈很重,研討會要到了,但是該休息還是要休息。」

  蕭藺按住剛好到一樓的電梯門,想讓贅物滿身的教授先走,教授亦沒有遲疑的先行離開。

  後來蕭藺才想起,自己連還好這種程度的回答都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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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的研討會如同浩劫,內容從實驗設計到初步結果,還有反覆修正卻仍然存在的原文錯字也被提出來,投影片的配置從字體沒統一到參考文獻的附注方法、年分都被盯到,幾乎每一張投影片都被轟炸得體無完膚。

  蕭藺在開放提問的時間裡,文不對題的答案讓場面變得更難收拾。

  指導教授總結時范頌銘給了學生面子,但是語氣裡還是強調文獻閱讀的數量顯然不足,基礎的知識有待加強。

  縱然不理想,但和同一屆的同學比起來,也不算是太差。

  大學長有名言:人人都被電,此乃必經的訓練。

  研討會結束,毫無喘息,隨即實驗室的研究所成員立即接獲教授親發的電郵通知:Proposal(學位攻讀計畫書)在一個月後是死期。

  「……那是什麼?」蕭藺指著大家信箱裡同時收到的那一封郵件發問。

  一字排開的三臺筆記型電腦,其中有兩臺的主人,也就是兩位博士班的學長姐笑笑的回過頭,而大學長站起身,從頭上的掛櫃東找西找,終於取出A4大小的膠裝本,「……碩士班的東西,哇,好久以前的了……」

  蕭藺拿在手上,看得眼花撩亂,「什麼?這、這……簡介、材料與方法、結果……根本就是論文初稿啊!」

  學姐彈個指,「你答對啦,就是那麼回事。」

  「可是,我……我的題目有調整……才是幾個星期的事……要寫像樣的簡介,沒有看二、三十篇文獻怎麼可能弄得出來!」

  「呃,」大學長溫言安慰一下,但也就那麼一下下,「第一年總是比較難嘛,所以說……可以快點開始看了……然後,記得攻讀計畫書含參考文獻,總頁數要超過二十五頁,不然老師他會覺得……你不太認真,你知道,他平常不太管我們在做什麼,所以這就是我們家的驗收法。」

  「不……這不是真的……」蕭藺隨即倒在桌上,呈現假死狀態,任由學長姐們摸頭表達安慰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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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瘋狂的開始讀文獻,所有的人筆記型電腦充斥著打字聲,大學部都安靜的幫忙泡咖啡,供應量變成整壺,以供一字排開的研究生使用。

  這間研究室大概兩個星期內都不會有人做實驗……不會有人有時間做實驗。

  范頌銘依舊是那句「早安」,而後看著三個人自動準時上班,每一個人的神情無比認真,手上永遠忙碌,而臉色都很嚇人。

  有些研究室不准許研究生不做實驗而坐在位置上,范頌銘倒是不會在乎這點……學習自律和自我評估去分配時間,是訓練的一部分,基本上他不太干涉。

  反正研討會還是會繼續,該誰上臺誰就上臺,Meeting該誰報都能照規矩來,必修、選修、資格考都有過關,重要的點有達到標準,其他可以自己調配。

  蕭藺在這次的考驗裡,比學長姐更吃力的不只是剛入行的淺知,亦包含他仍須帶額外的實驗課。

  助教的薪水不高,但還算是個幫助。

  蕭藺有領實驗室的研究生津貼,也有助教的收入,但是這對於在外租屋的他而言,只能把生活支撐在很勉強的點上。

  租屋並非刻意浪費,而是對於經常晚歸又寒暑假全程不休的研究生而言,學生宿舍並不理想。就連碩班學費,都有很大一部分是祖母幫他出的。私立大學不比公立大學。

  蕭藺每當想要把電腦螢幕用成疊的文獻砸爆的時候,就會想一想這個不便宜的學位,而後逼著自己繼續做下去。

  從學長姐言談間大概知道他們的計畫書已經接近收尾,甚至開始計畫重啟實驗了,望著手邊檔案裡不知道句點在哪裡的游標,實驗室的掛鐘也走向十二點,蕭藺決定今天要回家再繼續,正在收拾東西的時候,手機響了。

  很遙遠的號碼,蕭藺在疲倦裡接起電話。

  沒有辦法控制的,蕭藺在鎖上實驗室保全後就匆匆離開,沒有跟對面實驗室的好朋友道別。

  他幾乎沒辦法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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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碩士攻讀計畫書用電子信箱寄出去給教授的早上,蕭藺沒有完成的興奮,卻是一片的茫然。

  今天是遺傳學幫忙監考的日子。

  教授顯然有言出必行的風範,所以遺傳學的小考考卷,正由蕭藺手中漸次的發下去。

  蕭藺在教室裡來回走動,腦中一邊整理本週到下週的實驗進度,一邊心不在焉的傳著簽到的紙本。

  

  第一次小考 科目:遺傳學

  命題教師:范頌銘

  若今有親代基因型為AaBb ,將其自交之後……

  ……

  

  接下來有五個小題,之後又是一大題,整張考卷十題,剛好總分十分。

  蕭藺木然的發完考卷,就著多出來的紙張發呆,順便把題目也看了一遍。

  他看完考卷的題目之後,發現還有一題連帶的加分題。

  「請預測本張考卷自己的得分,如實得分數與預測分數±1分者,加總分0.5分,完全相同者,加總分1分。上述條件之外者,則不予計分。」

  蕭藺即便心情沉寂,卻也扯了一下嘴角。

  這招真狠,蕭藺想。對於真的沒讀書的同學就窘大了。因為他們連自己是對還是錯都不知道。

  有讀書的同學裡,如果預測高了,考出來低,等於其實都寫些錯的。如果反而是預測低了,考出來高,代表是亂猜的。

  覺得自己有讀書,有把握能剛剛好猜中的人,也不免要再三確定答案。

  高的有高的惶恐,低的也有低的自卑,無論如何,也得要有面對自己的勇氣和冷靜才行。

  教授總是可以用一件事情,知道更多的事情。

  學生們私底下這麼稱呼他,SM范。

  原因無他,因為實驗室門口掛的主持人名牌就是這麼寫的:「范頌銘,Sung-Ming, Fan」,用縮寫的方式表示的話,更是一個字母也逃不掉,就是「S. M. Fan」。

  某種程度上,其實解釋了教授部分的性格。

  教授出現在考試現場時,小朋友的眼光抬起,蕭藺只見到一片空洞。

  「嗯,應該不難寫吧?題目需要講解一下嗎?」

  教授人性化的講解完題意,並且溫言鼓勵大家作答之後,因應民意做出一些看似有用,但對於拼湊答案並沒有任何實質幫助的提示。

  以為教授繞場結束後就會消失在教室裡,沒想到教授拖過一張椅子坐下之前,跟蕭藺講說沒關係,老師可以,沒有事的話可以自己安排這段時間。

  蕭藺從善如流的回到實驗室裡,今天氣溫急遽下降,在他發呆的時候看見大學長到達實驗室,衣服、背心、外套、圍巾層層相疊裹成粽子一般,不知道到底穿了幾件衣服。

  「學長?你今天不是要去中研院嗎?」

  大學長伸出手在抽屜裡攪和,「是啊,可是昨天就搞丟手機了,一直找不到,在想說不知道是不是掉在這裡……可是家裡沒有啊……嗯……難道……」

  「學長。」蕭藺打斷了學長的碎碎唸。

  似乎意識到學弟的嚴肅,學長正經的轉過來,對上那雙稍微無神的眼睛。

  「學長,我可能會有幾天不在,不知道學長能不能幫我照顧細胞?」

  一邊說,蕭藺一邊遞上今天早上趕著寫出來的紀錄,包含哪一代的細胞在什麼時候要換哪一種培養液,又是哪一代細胞要在幾點收時間點,另外還有繼代培養的可能時間,以及之後需要將細胞種在哪種規格的容器,種多少數目,鉅細靡遺。

  越是詳細,大學長看著越是心驚。

  這小子……已經把一個星期的預定行程都寫下來了吧?這意味著他要消失一星期嗎?大學長開口:「學弟……那老師那邊……」

  學弟蒼白的臉表露了為了處理臨時離開前的前置作業昨天不知道忙到幾點,同時還得花時間寫這種東西……紙上越來越亂的字跡顯示了主人翁的心思。

  「教授在監考,我等等會跟教授說。」

  大學長點點頭,「家裡有事嗎?」

  蕭藺想了想,點頭回應:「是。學長……就麻煩你了。」

  學長看著學弟匆忙接起手機,襯著白襯衫輕飄飄的消失在門外時,大概已經可以猜到九分。

  只是研究生經常連整理情緒的時間也沒有。

  想到這裡,學長不自覺的有點為學弟擔憂,但是沒辦法等到學弟再回來,就得先走了。

  

  而蕭藺回來的時候,學長確實走了,不過實驗室門沒有鎖上,所以有人在裡頭。

  現在教授的門是打開的,代表著現在是開放時間,以往有學生來問問題、Sales(業務員)來拜訪,或是公務上的往來都是在門打開的時候進行。

  教授偶爾會關起門來休息,但其實並不多見。

  「……教授。」

  敲過門之後,蕭藺試探性的把頭伸進辦公室內。

  教授雖然正面對著蕭藺,但眼光持續停滯於面前的液晶面板上,一手動著滑鼠一手鍵入字母,告一段落之後才抬頭,「請進。」

  站在離辦公桌最遠的位置,蕭藺還是不太習慣單獨面對教授。

  蕭藺猶豫了一會兒,打算要開口了,教授似乎察覺到學生異常的遲滯,已經緩緩將滑鼠往前推,顯然是停下手邊的一切事物。

  「蕭藺,有什麼要跟老師說?」

  「教、教授……我我、我……」

  像是知道學生的緊張,教授慢慢的點頭,並且溫和的注視著學生。

  蕭藺吸了一口氣,「今天早上……我祖母過世了。」

  講到這裡,蕭藺眼光已經不能控制的指向地板,「所以,我今天要回去一趟,必須跟教授請假。」

  因為不安再度抬起的目光,和教授再次相對之後,教授用手摸著臉頰,視線轉而落在右手的筆上。

  教授點了點頭,又點了點頭,才再抬起眼光。

  「這樣啊……蕭藺,祖母……幾歲了?」

  蕭藺在混亂中想著,「八十八了。」

  「嗯。」教授眉頭稍微的波動,似乎在思考著什麼,「你有考試嗎?……這陣子是研究生的期中考週。」

  蕭藺頓了一會兒,勉強著運轉記憶力,嗯,前天考了兩科,另外一科是交作業,還有最吃重的科目剛好臨時調到下星期再考,「……剛好……沒有……的樣子。」

  回答完的時候,蕭藺甚至已經無法確定是不是真的沒有考科了。

  「嗯。祖母……在哪裡?」教授轉轉手上的筆,抬起眼看了蕭藺一眼,像是知道自己會讓蕭藺緊張,於是目光又回到手邊上。

  蕭藺盡力看著自己因為寒冷和熬夜蒼白乾澀的手,「在K城。」

  教授回到蕭藺臉上的眼光沉穩而鎮定,這個時候只要學生再說句大概多久會回來,或是手邊工作如何處理的話,就可以回應他「沒有問題」,大概就可以做個結束。

  但是現在的蕭藺看來完全呈現一問一答,不問不答的狀況,所以教授適時的打破了其中的尷尬與沉默:「那你怎麼回去?坐車?」

  蕭藺的大腦已經陷入空白,答得直接:,「應該會坐火車,所以要騎車去火車站,再搭南下列車……」

  教授抬起頭,直視的目光伴隨著點頭,「那騎車小心,注意交通。」

  「好。謝謝教授。」

  蕭藺說完話,發現教授還是直直的望著自己,一時間兩人就這麼對望著。

  教授又低下頭,又抬起來,發現自己的研究生還是兩眼發直的站在原地,終於又開了口:「那沒問題,老師知道了。」

  蕭藺忽然醒悟過來自己在原地停留過久的事實,窘得趕緊再說些什麼:「謝、謝謝教授,那我……」

  蕭藺話說到一半,忽然開始猛掉眼淚。

  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到現在才情緒失控。

  昨日回去,只是一直有種揮之不去的麻木,但哭不出來。

  完全沒有睡,在一整個晚上裡完成預定要三天之後如期交出的攻讀計畫書初稿,而後跟平常一樣,在那樣的時間點到學校、吃早餐……

  ……一切都還可以一樣嗎?

  「蕭……?」教授像是在猶豫之後的語句,話只說了頭,就停了下來。

  知道氣氛變得尷尬,蕭藺有些慌張起來,「不是的,我是隱形眼鏡掉了,所以……所以……」

  一邊講,蕭藺自己蹲了下來,也不管滿臉是淚的狼狽,用雙手在地上摸索著,「不知道掉在哪裡了……」

  眼睫早就因為濕潤而黏在一起,鼻腔還不適時的塞住,現在的蕭藺連聲音都哽咽了,「我、我找一下……找一下……」

  「……別動。」

  肩上出現手掌按住自己,微微的體溫,蕭藺反而亂了手腳,接著手也被捉住了。

  這次的體溫這麼確實,活生生的,連脈搏都一清二楚。

  「在袖子上,你別動。」

  蕭藺一動也不敢動,但是泛出的淚滴一點沒有停止,仍然不住的下滑。

  「把眼睛閉起來。」

  很溫柔的聲音,所以蕭藺照著做了。閉上雙眼之後,是輕飄飄的觸感,「先按著吧。」

  雖然是一瞬間的指尖交疊,隔著衛生紙,蕭藺都可以感覺到自己臉部的溫度似乎滾燙起來。

  那個掉落的隱形眼鏡被小心的交到蕭藺手上,「……謝謝教授。」

  蕭藺微微鞠躬,教授又說了一次:「騎車小心。」

  

  教授在腳步聲遠去之後,喝了口茶,從椅子上起身,走到後方長長的櫃子裡,翻出所有研究生進來,都要交給自己的履歷表。

  身為理學院院長,公事忙碌,連指導研究生都要花一番功夫騰出時間,更何況是這種制式化的東西,收是收了,但是不見得都有印象。

  教授翻開資料夾,回到桌前,第一次認真的讀著履歷上的描述。

  蕭藺。二十四歲。和自己十五個年頭的差距。

  不知道為什麼,剛剛那汪汪的淚眼,讓教授覺得……好像看見自己女兒哭一樣的心疼。

  再接著往下瞧,父……歿。母……歿。緊急聯絡人,空白。

  ……嗯?所以說……

  教授不禁皺了眉頭,那麼兄弟姊妹呢?

  再往下,卻沒有其他資訊了。

  手指無意識的敲了幾下桌面,看著那閱卷無數都少見的工整字跡,沒來由的有些煩躁,教授端起了自己的鋼杯,往外面的飲水機走去。

  從辦公室出來,旁邊就是研究生的座位,轉頭的時候,不只沒見到博士生們坐在位子上,而現在想看見的,也已經消失無蹤,只剩下微亂的桌面反映出主人翁的匆忙。

  一個去了中研院;一個大概為了儀器,會泡在對面實驗室一整日;另一個,剛剛才離開。三個空著的座位,還有空蕩蕩的實驗室。

  這時有個Sales(業務員)大剌剌的走進實驗室,領帶打得很緊,手上是厚重的目錄,「范老師,我們是金階生技公司,這是我們的最近的促銷耗材……」

  范頌銘直接打斷,「抱歉,我現在有事要忙。我研究生不在。」

  老練的業務在這幾句話裡對於這個老闆的個性有了底,知道大概屬於找研究生接洽更佳的類型,識趣的放了目錄和名片,退出門外。

  面對冒失的人,不需要太客氣。人和人之間的互動,取決於哪種類型,也取決於目的性。

  如果是面對那樣纖細,還有幾分倔強的孩子……

  教授端著自己的鋼杯,站在研究生的座位旁,靜靜的喝了一會兒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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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你不知道嗎?期中考之後就換成蔡老師教遺傳學了。這門課今年改成老師們輪流授課了。」

  蕭藺如期回來,考完剛好延後一星期的某科選修筆試,正準備收拾東西的時候,從同是碩士生的同學口裡知道了這件事。

  對上自己現在的處境,蕭藺不由得有點感傷起來。

  蕭藺恍然的想,竟然已經是最後了,上一次,是教授最後一週的遺傳學了。

  原來所謂的遺傳學第一次小考,就是唯一一次。請假的那一個星期,也是大學部的期中考。

  默默站在實驗室裡,蕭藺細數每一部在自己手中調教過的儀器。

  角落裡長得超像脫水機的落地型低溫高速離心機,老則老矣,儀表觸控已經不靈敏,然而老當益壯,毛病可以用愛心和用力操作感化;旁邊就是測蛋白質、DNA濃度兩相宜的分光光度計;接著延伸過去,是貼在牆邊附瓦斯槍的無菌操作臺;另一個自成天地的拉簾後面,是螢光顯微鏡附加一臺除濕機。

  牆上吊櫃底下的pH測定儀曾經在校正步驟裡出錯出到連學長都治不了,因此叫廠商來修,一連拖了兩三個星期才能用;攪拌加熱器上面覆蓋的錫箔紙有學姐笑鬧時用馬克筆畫上去的愛心。

  與門口垂直的幾排實驗長黑色桌上,暱稱為小烏龜的低轉速離心機,乖巧的躺在那裡,是最近買耗材加價購的超人氣寵物,舊的烏龜被冷落在邊緣的邊緣。

  蕭藺走到第三張長桌,屬於自己的空間裡,桌面上陳列著自己親手配的藥劑。旁邊的小塑膠桶是十元商品店買來,大家一致推薦連滅菌也完全沒問題的好用商品,裡面滅好的微量離心管還很滿,卻不知道還用不用得上。上次實驗脫下來的手套還放在塑膠製的試管架上,應該還有再使用一次的壽命。這一切看起來就像是主人不過只是先離開,但很快就會回來。

  「很快就會回來」這句話本身就帶有不切實際的意味,蕭藺想。離開之後,可能幾個鐘頭,可能隔夜,而這一次,是將近一個星期的缺席。

  雖然人終究是回來了。

  想了一想,蕭藺拿起用過的那雙手套,扔進生物性污染廢棄物的垃圾桶。

  走到研究生休息的座位前,蕭藺仔細的看著桌上所有的東西。

  東西嚴格來說其實不算多,幾本帶過來的原文書、筆筒、計時器、上星期發回來的作業,因為昨天才回來,同學就幫忙拿來了,還附上新的作業,截止期限是大後天,十二月二十五日。

  同時映入眼簾的,都是些生技產品的促銷廣告,像是抽DNA的kit(套組),或是細胞培養的血清、抗體的特價DM(宣傳單),有點散亂的放在桌上。這大概是學長要給自己的。

  備忘的軟木板上是小小的便條紙,有著學長的筆跡:「學弟,宣傳單和發票是來找你的Sales(業務員)給的;記得醫院和學校的合作計畫成果報告早上八點半開幕;另外,老師好像要你有空找他一下。」

  好像要自己有空找他一下……?

  很有趣的說法,顯然教授又跟學長打了啞謎。

  順手把附上的發票扯下來,抬頭:范頌銘實驗室;項目:甘胺酸,1kg;總計:新臺幣二千一百一十二元整。

  看著那抬頭,發了一會兒呆,蕭藺還是動手再把它釘上桌前的軟木板,和旁邊訊息傳遞路徑的圖表、限制酵素的切位序列、期刊點數排名列表等等並列在一起。

  當然,還包含了幾次想要扔了,卻發現還是沒能狠下心那位前任寄來的一張明信片。

  沒有任何內容,就像是代表了他無法曝光的那個身分。

  蕭藺打開了筆記型電腦,像從前一樣收起電子郵件信箱。

  「沒有你我覺得很寂寞。我很後悔,和別人睡在我們的床上被你看見,我知道你不會想聽解釋,但是我還是忘不了你啊!你什麼時候才願意見我?難道你這麼久以來都沒有想過我嗎?我們在一起也有三年了啊!」

  從前看到可能會很憤怒的電子郵件,現在讀起來只剩下分外的疲憊。

  蕭藺問自己:一個人難道不會寂寞嗎?坦白說,非常寂寞,甚至久到有點發慌。不是沒犯賤的想過他可能確實很後悔,或許也是一時衝動……但每每想到被劈腿還親自撞到姦情春光的時刻,只要一天還記得那個畫面,大概就是永遠不可能的了。

  蕭藺終於動手打起字:「吳立人,我可以喜歡一個人不只三年。我們以前聊過肉體外遇與精神外遇上的差別,但是我想現在的我們已經沒有必要再討論了。」

  情緒在按下回信的「傳送」鍵時忽然變得一團糟,螢幕也像是忽然故障一樣的消失全黑,蕭藺不悅裡亂按了幾個鍵,還是沒有恢復正常,他乾脆的直接切斷電源,強制關機。

  為了轉移注意力,他起身將架上自己進研究所之後所有寫過的筆記,放在手裡翻閱過一遍,當然,包括遺傳學的。

  從前看似隨意的筆記,現在追逐著那些模糊的記憶,一點一滴都變得珍貴,連邊頁上當初出神而潦草的:「教授今天兩隻襪子顏色不一樣,好好笑」,都變成獨一無二的痕跡。

  收拾了桌上,一切變得乾淨整潔,抽屜裡的東西也整齊得隨時都能帶走。

  蕭藺終於再次坐了下來。

  學長已經回去,大學部的也在期中地獄的摧殘與絕望裡相約狂歡去了。

  這個深夜裡剩下的,是安靜的實驗室,和安靜的蕭藺。

  從課本裡揪出今天去系辦公室拿的文件,蕭藺一個字一個字的寫著。

  其實不過是簡單的填答,但真正完成的時候,蕭藺回頭看那個曾經在停電時刻唯一正常運作的時鐘,指針指著兩點。

  把休學申請書安穩的放入教授辦公室門邊的信箱時,蕭藺數著到月底的日子,九天。在九天之內,得想辦法把家裡的東西也打包好,找到兼職,還有更便宜的住所。

  沒有人說經濟壓力下,唯一的解決之道就是休學,但是生命科學領域的研究生都知道,要兼顧實驗、修課,若是還有兼任課堂助教的情形下,想找個額外打工的機會,即便是飲料店兼職或是家教,都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想要兩年畢業的學生,修課幾乎都排到整個白天,光是有學分的回家作業就可以讓人每天花上幾個鐘頭的時間,也不見得能夠完成,如果再加上自己學位的實驗,或是那些因為實驗而需要閱讀的原文文獻,幾乎沒有一個人能夠不熬夜。

  生活推著他一步一步的走下去,此刻的蕭藺只覺得腦筋一片空白。不是沒有在想,而是好像還停留在頓失依靠的悵然若失中。明明趕回來考試、填寫休學申請的人就是自己,但他又覺得真正的自己又彷彿漂浮在半空中,看著底下做事的人不知道為了什麼焦頭爛額的忙碌著。

  正準備將教授作為辦公室信箱的淺層塑膠抽屜緩緩關上時,蕭藺發現信箱裡還有另一張紙,被自己剛剛放進去的文件勾住,而露出微微一角。

  蕭藺伸手一起拿了出來,打算至少整齊的排好。他發現是一張小考考卷。

  是學生補考的吧?

  作答的地方卻是一片空白。

  

  加分題:「請預測本張考卷自己的得分,如實得分數與預測分數 ±1分者,加總分0.5分,完全相同者,加總分1分。上述條件之外者,則不予計分。」

  學生寫著:0分。

  感謝老師的同情,聖誕快樂。

  

  雖然這份考卷尚未被批改,但是完全空白的答案欄,加上加分題十分豪邁的零分結論,蕭藺明白這確實是一張總值為一分的考卷。

  蕭藺終於笑了出來,教授的遺傳學考卷,果真卷如其人,保留著當事人的婉轉風格,承認你不會,也值得一分的讚賞。

  自己從前沒能想到的,儘管是一分的溫柔,蕭藺想,那也是好的。

  也許這也是教授遺傳學,課程中的一部分。

  最後他才處理實驗室同伴們想要送給范頌銘的卡片,是學長今日下班後特地打電話來提醒蕭藺要寫的。

  卡片不小,封面上有一個手繪的范教授,薄薄的唇、閃亮亮的眼鏡,臉上帶著一點沉思的表情,頗為傳神。

  翻開內頁,則有一張可能是從網頁上擷取下來的照片,看起來應該就是系上師資介紹裡那張,時間停留在幾年前,看得出來那時候的教授比較年輕。

  大學部顯然一陣亂寫:「老師是生科系的明星臉!老師簽名(吶喊)!」、「老師可以少當一點人嗎?舉手之勞作環保呀。」、「去年趕不上,今年終於來得及,范老師聖誕快樂!」

  學姐寫著:「希望老師國科會計畫滾滾來,網球一定贏,年年拿冠軍!(愛心)」

  顯然有練過,蕭藺讚嘆學姐的功力。

  大學長則這樣寫:「祝您聖誕快樂,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有些老套的用詞,蕭藺差點想幫他改成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不過每個人想的都不一樣,把這些祝福結合在一起,應該就是很圓滿的心願吧?

  蕭藺拿起筆,卻忽然有點……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教授已經有這麼多的祝福,其實已經足夠了吧?再多寫些什麼,不過是個點綴罷了,就像是自己在這間實驗室裡也並非是必要的存在。蕭藺想到這裡,提起筆來,掉下去的卻是淚珠,啪的打在學姐畫的愛心上,他趕緊伸手擦,卻已經是一片模糊。好在沒有也糊了字。

  很奇怪的,他想起教授的安慰,慢慢的把眼睛閉起來,而後張開。現在蕭藺反而不哭了。

  黑色的原子筆被握緊,「我知道現在的我做得不夠好,我希望有一天可以做得更好。謝謝老師曾經給予我的照顧。」

  聖誕卡該說的祝福,變成餞別的最後一詞,蕭藺靜靜的看著「希望」那幾個字,深深吸了口氣。

  蕭藺又伸出手,緩慢的摸了那張相片的輪廓。

  而後蕭藺倏然停下自己的觸摸,這……這種舉動……難道只是因為那份溫柔嗎?他有些混亂。

  他將信封封緘起來,放在信箱的最上面。

  教授大概不會喜歡自己的這份聖誕禮物吧?蕭藺一邊動手封好封口,一邊自嘲的想。

  站在實驗室門外的時候,蕭藺有些說不出,自己的那份失落,到底是為了什麼。

  把實驗室的保全關上,指示燈從紅色變成綠色,面對燈色變換的那一瞬間裡,圍著圍巾的蕭藺,胸口忽然一陣緊揪。

  他想,以後一定會想念這裡,想念那臺經常當機的公用電腦桌面,想念學長老是在撿著桌上麵包屑的樣子,想念那些抱著原文摘要又哭又笑的瘋狂,想念小朋友們總是用大事小事作為藉口,小助教、小助教無條件亂喊的吵雜,想念……

  想念,有著一分溫柔的教授……的遺傳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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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1: Doctor of Philosophy,簡稱 Ph.D. 或 D.Phil.,中譯為哲學博士。普遍而言,哲學博士是目前教育機構中所授予的最高學銜。Philosophy即哲學,但哲學博士的擁有者並不是指其主修為「哲學」。所謂哲學博士,是指於專精於某領域之專業知識,並且通過學位資格考試,能夠獨力進行研究的學者。因此,哲學博士基本上可以授予任何學科的博士畢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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