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藺開始奮力對著遠方模糊透出來的燈光敲打著,拍擊著,聽著就知道那用力之猛,在砰砰砰的聲音裡,不停的喊叫著:「看這裡……看這裡啊!」
那樣直接的呼喊從蕭藺口裡毫不猶豫的流出,「有人在這裡啊!」
教授在呼喊裡清醒,甚至震懾了……這是他那個愛哭的學生嗎?
范頌銘覺得靈魂在那個瞬間被震動了。
那個孩子那麼認真的,呼叫著,拍打著,不能停下來的,用著肢體,用著剛剛那幾乎要說不出話的唇,「……這裡有人啊!……有人的!」
那樣聲嘶力竭的。
第四章
豔陽高照,時光流轉到快要接近畢業季。但這間實驗室今年並沒有申請畢業的研究生。
范頌銘整個實驗室的人全都汗流浹背的在兩棟建築物之間來回,手上是箱子、桶子,而後還是箱子。
系上要來一名新教師,師資多了一名戰鬥力,原本是件可喜可賀的事,但是當范家實驗室接到系辦的通知時,大家開始哀嚎遍野。
現在蕭藺所處的實驗室,是設立於新大樓,這也就意味著,教授的實驗室,是從舊大樓搬來的。
系辦發出的通牒是:舊的實驗室將轉手給新老師,而原先的遺跡需要在期限內清理掉。
博士班大學長帶隊浩浩蕩蕩的出發,帶著事先勘查裡確定非常必要的大小推車、實驗用手套等等,跟新老師打過招呼,就入主舊實驗室去。
每個抽屜都被打開,再次老老實實的檢查過,確定了分類,在大學長說明了各項的處理方式之後,眾人開始各自分工,整個空間充滿了鬧哄哄的氣氛。
「啊!這是幾零年代的電子產品啊!超大隻對講機!」大學部學妹拿出來獻寶,而後丟進垃圾袋。
博士班學長馬上撿回來,「不要亂丟啊,剛剛我有說過的,你看……盒子呢?盒子拿來我看。這裡,這張標籤,這東西是財產,要丟要報廢的,先疊在旁邊。」
「這個才經典,看看,快要跟一隻拉不拉多成犬一樣大的PCR機器!簡直是古董!」博士班學姐戴上手套,東摸西摸。
大學部學弟聚過去,「什麼拉不拉多,我還可魯咧,學姐你作科學的,怎麼用這麼不實際的測量單位啊!」
「那你說說看。」
「……古董機的年紀大約是教授和蕭學長的年齡差?」
蕭藺收拾的是教授的舊辦公室,在小隔間裡外面的話卻也聽得一清二楚,「……喂,為什麼我躺著也中槍?」
皮鞋聲驟然響起,接著范姓主持人這麼發言:「看起來你預測的還滿準的喔?什麼是中槍?」
全員作業進入靜悄悄的異常認真狀態。
蕭藺正踏在矮櫃上,準備拿取高處吊櫃裡的書籍,正好對上教授踏步進來的目光。儘管出糗的不是自己,但是蕭藺還是尷尬。
「老師倒是很多東西當初都沒有搬過去,哇,真的是很久以前。」教授感嘆的說著,完全沒把剛剛的小朋友調侃放在心上,手上一邊翻起了蕭藺剛剛從高處吊櫃上拿下來放在箱子裡的實驗本,上面寫著S. M., Fan,「……真難看的Data(實驗數據),做得有夠糟。」
教授講著講著就自己笑了出來,蕭藺默默的也跟著笑了,之後的外面的實驗空間學弟妹慢慢又開始柴犬型印表機的亂扯一通。
蕭藺把腳邊疊高起來的書堆攏齊,想先裝入紙箱,這樣才會有作業空間,正打算跳下櫃來,教授卻在附近開口,「你拿低一些,我直接先擱在桌上,等等一起分類,這樣比較有效率。」
這樣的話就可以繼續作業,的確是很好的提議。
當蕭藺緊握的手向下傳遞,教授的手牢牢握住的瞬間,兩人的手指瞬擦而過。
蕭藺又感覺到那異樣的情愫在心頭亂竄。
「你不要彎腰,這樣搬重物會有傷害。我拿得了。」在兩個人目光相接時,教授這麼說。
「啊?但……呃,沒有……」蕭藺有些遲疑,其實他覺得自己還滿強壯的啊?「……我還好。」而後還是照著教授的提議執行。
書都從高處接下來了,結果兩個人都是氣喘吁吁。
看來從高處搬重物比他所想的還要吃力。蕭藺在緩衝的呼吸裡,被透進窗裡的陽光吸引了目光。
隔絕日照是所有實驗室的基本要求。但這裡的窗簾早已經因為年久失修被拆掉,下午的陽光灑進來,映在蕭藺的面頰上。
迎著光的容顏,吸引了范頌銘的視線。
幼稚的孩子與成熟的大人,在中間時期被混合在一個身體裡,而這個階段的學生,看得到的成長已經定型,淬鍊的重心,是被迫在多方的衝撞逐漸塑造出靈魂的形狀。
那其中也有太年輕,或是太世故的模樣。范頌銘並不陌生,也不否定那樣的存在。
此刻的蕭藺,介於青年與少年的氣質混合在一起,帶著一點青春,多了一分的成熟,介在中間淡淡的朦朧地帶,卻是幾分難見的柔軟,藏在認真的神情裡,偶爾浮出的是孩童般難以捉摸的倔強。
這一幕景象,在教授的心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先……幫老師分類吧。有些書也是不需要的了。」教授轉頭過去,又看了一次蕭藺。
蕭藺像是在擦汗,恍若未聞。
「……蕭藺?」教授湊過去關心,「還好嗎?先休息一下好了?」
蕭藺連忙回神,雖然實際上是手臂確實開始酸痛,但教授還在工作,自己也不可能旁觀。這時候實驗室裡有人嚷嚷,教授跟蕭藺都出去一探究竟。
「還可以用耶!」大學部小朋友有點興奮,他們正在試用一檯均勻攪拌器。
這個儀器是在燒杯裡放入磁石(Stir bar),而後磁石就會隨著機器的啟動在杯內旋轉,轉速可以再行控制,藉此讓溶液均勻,方便配置藥品。
顯然跟著大量的玻璃器皿和各式設備一起被清理出來的,還有一些磁石,現場又有剛好能配套運作的儀器,想來是有人一時間興起,就取了個一公升燒杯,還裝了水,丟進磁石試著運轉起來。
教授一開始和研究生看一看,就也不置可否的笑笑,然而就在那一瞬間,慢速旋轉的磁石忽然間暴衝,敲擊杯壁的聲音異常響亮,年久的燒杯一瞬間出現裂痕,砰的一聲裂開。
大家馬上猶如驚弓之鳥全都往桌下躲,蕭藺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抱住了教授的頭,把教授給壓在身下。
教授穩穩的放開剛剛抱住學生的手,在對方驚嚇未退的眼神中定神溫言,「我沒事。」
而後周遭的人也逐漸從地上爬起來,教授沒有把焦點放在剛剛那份異常的維護,首要的是必須先過去親自檢視那隻燒杯與儀器,「……其實只是裂掉,聲音驚人,沒有爆炸。看來當初被遺棄在這裡,的確有它的原因。」
他回過頭,對著博士班學生:「就報廢吧。熙唯?」教授對著顯然還有點失神的博士班學生,「還好嗎?」
最慢爬起來的博士班學生還有點喘,「……沒有,老師,我只是有點……因為我以前曾經遇過超高速離心機的爆炸,Roter(轉軸)向上砸,天花板破好大一個洞,所、所以……」
「喔,」教授想像了一下,「……那真的是很危險。」
教授知道,再停留在這裡,博士班學生會繼續情緒緊張。一個學生一種個性,有些學生喜歡跟老師作朋友,享受無歡不談的樂趣,有些學生覺得適當的距離才有安全感。他眼前的博士生是在場所有人中,與自己相處最久的一位,這一點點適性的關照他還能準確的估計出來。
而後教授眼神頗有深意的投向剛剛的禍首大學部,幾個小朋友快手快腳的處理掉現場,他轉頭,看見蕭藺剛剛那張臉上的紅潮已經收拾了八分,時機也差不多正是時候,「蕭藺,再過來幫老師處理?」
蕭藺跟著教授回到辦公室內,幫忙把成堆的書籍分類,教授沒有明說,然而那種條理只需要看便知道。
「中國古玉玩賞」拿在手上,蕭藺自動放在「股市投資大利多」的旁邊。
「宗教與科學的衝突」、「世紀末預言」、「哲學看世界」自成一疊。
而後搬動的是一些年代久遠的廠商目錄。那一個群落還有一些舊版的原文書。
看見蕭藺原本流暢的動作有些遲疑,教授開口問道,「怎麼了?」
「那、那一套……是Molecular cloning(註1)。」號稱分子生物學領域的實驗聖經,該不會……都不要了吧?如果是這樣,那……
「是啊,不過是前一版了……不過其實後來修正的部分也不多。你需要的話,就帶走吧。」
范頌銘看著默默移起書,有些抖動的手,「等等叫那些小朋友幫我搬上車,我載去宿舍放著,你不用再搬來搬去的。一套有七冊,也太重了一點。」
「謝、謝謝。」他的宿舍已然是教師宿舍。
教授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很想要那一套書。教授不知道的是,外面光要盜印這一套,就要八千多塊臺幣,更何況,影印店還不一定肯印。
所有書籍的整理,不久便告一段落。
教授指著某幾疊,「『DNA與孟德爾』那邊都搬回去現在的實驗室,還有用處……」而後教授眉間是有些苦惱的神情,「至於那些原文書和回收書,你若喜歡的,都可以帶走,也許也問問學長姐,剩下的書裡有沒有想要的……若沒有,就跟這一疊回收吧。」他又指指另一冊的書堆。
這時教授的手機卻響了,「喂,我是范頌銘……是,現在嗎?」教授一邊說,一邊起身,掩住話筒對著蕭藺,「你需要的書疊在門邊,我回頭再處理。」
教授走了之後,剛剛大學部的小朋友好奇心一下爆發出來,和學長姐一起通通擠進這間辦公室,「哇,老師原來讀這麼多書。」
學長道:「教授不好當啊,孩子。」
蕭藺一陣好笑,其實明明很多都與專業無關。
這時學姐眼光橫掃幾乎沒法走路的書堆,也跟著開口:「唉唉,研究生也不好當啊,你們說是吧。」更無奈的表情。
全數工作人員一致的點頭,表示非常同意。
於是實驗室這個大家族繼續運作,要回收的書堆就在大家的通力合作下一點一點的消失,剛剛外頭成箱的培養皿、燒瓶、燒杯、古董儀器,甚至是有機溶液廢液桶,也依序通通上了推車,很耗人力不過很確實的在消失。
蕭藺問過書籍的事,學姐從原文書中撿了一本「病理學」,學長卻是鍾情於中文閒書,除了「鳥類飼養」之外還撿了一本「酒類評鑑」,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搬動最後一箱回收書,蕭藺才赫然發現最上面的一本是很聳動的書名:「同性戀的真相」,走到早已爆滿的回收站前,縱然蕭藺沒有什麼好預感,但他還是拿起來讀了第一頁:「同性戀是一種心理疾病,多半發生於被傳統的父權對象譴責與排斥,缺乏男性認同對象,或是遭受過女性性虐待……」
蕭藺馬上把它用力丟進可燃性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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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藺決定回到實驗室已有一陣子。
他以為學長姐也許會問,畢竟老師向他們問過助教薪資的相關事宜,那不可能不讓人有所想法。
但是沒有。沒有任何人向他提起過有關休學的事。
站在門邊的蕭藺,面對留在原地的那一疊指名送給自己的原文書,忽然很猶豫是不是該麻煩教授。
還是自己拿回去就好了吧?蕭藺剛剛這麼想,幾乎是要彎腰下去搬的同時,教授腋下夾著公事包突然出現,還順手拿起了一半的分量。
「蕭藺,不好意思,恐怕要我們兩個一起拿了。」
蕭藺迅速拾起剩下的書冊,「不、是我麻煩了教授,不然你根本不需要跑這一趟……」
教授開車門的時候想起,「你的背包?要不要收一收我直接就載你過去?」
「這……」
「反正不會遠,你應該馬上就能收拾好?」
蕭藺急急的就奔去現在的實驗室。
聽見關上車門的聲音,教授翻翻公事包,靜靜等待蕭藺回來。
「抱歉,我……」
「……不用急。」教授微微的笑,暫時打斷對話。
在蕭藺略顯緬靦的笑容裡,教授遞過手上一些資訊,讓學生接過的時候,他這麼解釋:「這是些最近理學院的工讀生機會,作的事情不過就是電腦文書,並非很花時間的事。給你考慮。」
車裡教授身上的嬰兒油味,和舊書的氣息混合在一起,很安心的感覺。
蕭藺明白過來,自己喜歡上教授的原因。
剛開始也覺得莫名其妙,但後來卻漸漸的沒有辦法反駁自己那份異樣的心情。
在他二十幾歲這個年紀,像他這種戀上同性的身分,多半追求的東西比較眼前,不固定,但是實用。例如溫暖。他要能找到一個人同床不難,但是他也得付出代價。沒有白白隨你取用的事情。如果有,還得加倍小心。
很早在車禍中失去雙親,他太明白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縱然他知道自己其實還並不足夠世故。
而教授的舉動卻破壞了他印象中的世界。
那些安慰與及時的幫助,主動開口以保護他渺小的自尊,類似商量給予空間的口吻,蕭藺都一一收在心裡。
年紀小的時候,付出相對而言多麼簡單,有了年紀,誰都變得多有考慮。
教授面對他的時候,卻不像陌生人從來不在乎理由,不像上位者只在乎結果。
儘管如此,蕭藺仍然明白這份感情,不過是分不能見光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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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屋內,蕭藺將成疊的書,放進書架上明顯被清理過,留給自己的空間。
整間宿舍是單獨存在的一樓平房,附有衛浴,還有餐桌與廚房,分離出來的另一個空間是臥室。
教授的宿舍在很安靜的一區,雖然是平房,但四周樹叢很濃密,倒是不會讓人有隱私外洩的疑慮。教授宿舍與教授宿舍之間亦有頗大間隔,這所學校就是地大。
他的東西本來就不多,而教授剩下的也不少。
於是知道的東西就多了。尤其是在公共場合之外的教授。
從博士班學長口裡套出來,教授的宿舍已經住了好幾年的歷史,幾天之內要清理,想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整排的書架,有一半其實都還有書,平裝的,精裝的,散著膠裝的,或是紙袋湊合的。
生物學、遺傳學、基因體學、蛋白質體學、細胞生物學、有機化學、病毒學、組織學、物理化學、分子生物學、細胞分子生物學,甚至有同一本的一、二、三修訂版等等,以年度計算的科學人雜誌,應有盡有。
蕭藺之前把自己大學時代一直到研究所累積起來的,參雜海盜版的書籍都裝進書櫃,也不過佔領書櫃裡兩個小方格的空間,架上其實很有很大空位。
教授是個愛書的人,蕭藺想。
他巡視那套剛放好,整整七本一套的Molecular cloning原文書,十分感嘆,終於不再需要像大學時代向圖書館預約再預約才能拿在手上的感覺真是不錯。
另外留下來,數量也很驚人的,是盆栽。
小的中的大的,從門邊、窗邊,甚至是書桌上,都有著綠色的身影。
原來教授說幸運竹可愛,原因倒也不假。
對於栽植不甚瞭解,但看得出來這裡頭有很多不同的種類,被分在或是陽光普照,或是半室內,甚至是全陰的地方。
蕭藺也發現,在後面曬衣服的空地上,除了原本植下的樹叢,還有整排的盆植花木,有些結果,有些開花,甚至有盆聖誕紅,應景的就放在洗衣機旁邊。
於是蕭藺每天都替它們澆水,也多事的把肥料分送到直覺裡應該需要施肥的植栽。
所以當他發現,實驗室裡原本用來當信箱的抽屜旁,出現幸運竹身影的時候,也很自然的,幫它澆了水。
有次剛巧澆水的時候,教授從身後走過去,教授的眼睛從旋轉的鑰匙孔轉而對上蕭藺,只是但笑不語。
從此以後,澆水這件事對蕭藺來說,那變成是種默契。
澆水的時間不一定,心煩的不想做作業時,實驗失敗時,報告因為太糟糕而被勒令下星期重來時,實驗室固定Meeting胃痛肚子痛終於結束之後,大學長碎碎唸時……
……想到,那個被自己狠狠冰凍起來,但是卻沒辦法讓它熄滅的念頭時。
蕭藺後來接了那份理學院的打工,要做的不過是在中午時分跑跑腿,把公文從理學院送到各處室,在系上有大型研討會或是招生活動時,從旁協助報到、訂便當等等的簡單事宜,聽說其實是個滿搶手的工讀機會。另外實驗室裡原本有幾個計畫都是由博士班學長姐進行相關的報帳手續,目前也將其中一個計畫交給他負責核銷,因此提高了他每個月在實驗室領得的補助金額。
兩筆小錢加在一起,也算是個有力的幫助。
雖然理學院的工讀缺是傳說公平、公正、公開的按照「院內程序徵選」而錄取,每個月因為報帳增加的入帳津貼也是博士班們美其名曰:「論文太薄,實驗太忙,發票太多,需要多個打雜小弟用用」,實際上無論是工讀的機會或是實驗室的津貼分配,蕭藺明白在這背後真正該感謝的,就是那位恩威併施,既嚴厲又溫雅的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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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是接近下午四點才回到辦公室的。
進門的時候,教授眼光停在門外的緊急沖洗器上——那設備就是像個路燈一樣佇立著,每個實驗室門前都有,外型和功能大體而言,就是個巨大蓮蓬頭,是個只要一拉動拉環,就會有水傾盆而下的設計,而現在在主要的柱狀支撐杆上頭,很明顯的有人用大鎖把腳踏車鎖在上面。
畢竟是門口,從前研究生把雨衣忘在上面幾個星期,他提醒一下,自此之後,也就一向沒有什麼雜物掛在上面。連傘也不敢了。
而現在的腳踏車,算是個例外。
教授覺得雖然是不甚適合,但也算是無傷大雅,比之前那亂疊又濕滑的破損雨衣來的乾淨,眼光所及,那鎖線也繞得仔細,堪稱整齊,倒也不礙眼。
推開實驗室的門,教授走了進去,向座位上和實驗桌旁的研究生點點頭,進了辦公室。
這幾天除卻中午,行政會議是整日開個不停,不過比起昨天理學院的會議到晚上九點才算是結束,今天議程僅從早上到下午兩點,已經算是能喘口氣了。
前幾日因為有學生在實驗課上發生身體不適的意外,身為理學院院長,花費了不少時間向該生的家長解釋不過是偶發事件,還動員了醫師做個專業剖析,才讓原本可能見報的風波平息。
一進辦公室,沒多久,打過幾通電話,教授拿起前幾日還沒完全處理完的文件翻了翻,叫了學生進來,問著有關動物房的事。
公共動物房前一陣子就一直在有人反應空調的問題,據說是濾網需要更換。
「我們實驗室目前養實驗動物的是你吧……」看著剛剛被叫進辦公室的研究生一會兒,眼光又回到手上,「……那蕭藺……你帶老師去看嗎?」教授翻著系上提報公費的紙本,一邊用輕鬆的語氣問著。
教授和蕭藺一起走到動物房的入口,在微暗的燈光下,蕭藺摸索了好一會兒,才用鑰匙打開大門。
等待的時間裡,教授不由得把眼光放在眼前的青年身上。
對教授而言,蕭藺其實是自己帶過,看起來很順眼的學生。
或者更確實的說法,應該是研究生。
大學生幾屆下來,若全都要算,幾乎也稱得上幾百個人,有些記得臉孔,卻不記得名字,有些知道是教過的,卻不一定想得起來其實那是延畢的學生。
研究生的身分對每一個有實驗室的教授而言,自然就清楚許多。每天都會照三餐遇到,每週Meeting都列席,每學期Seminar(研討會)都會去看看自己的研究生被電成什麼樣,以及考慮要不要出手救一下等等……
這種緣分真是想忘也忘不掉,想記不清楚都難。
每一屆來的研究生不一定,而學生有學生不同的個性,學生的自由,像是染頭髮,衣著與自己審美觀相違背,或是甚至有刺青什麼的,教授也不會因為這樣就故意在畢業上多有為難,或是因此不相信研究生的實驗成果。
就算知道了蕭藺喜歡男性,這對教授來說也沒什麼,畢竟在國外好幾年,其實也見得多了。
如果讓教授來形容眼前的這個研究生,他會這樣說:不是純潔,也不天真,甚至不單純。
所以這個男孩子的乾淨更是難得。
純潔是因為被保護,天真是未曾接觸誘惑,單純是因為尚未歷練。
如果要范教授定義何謂乾淨,他會這樣解釋:那是一種能夠不受別人影響,或是在影響中再生出來,絕不動搖的純粹,當下一心一意的專注。
學生看多了,就大概知道蕭藺其實反應不慢,一件事情可以有七八個聯想,比起自己的博士生一板一眼的個性,可以說是靈活許多。
不過越靈活的人,某個程度上而言,也越容易分心,越下不了苦工。
現在小孩子心思多半古怪靈精,「專注」這種特質,在女兒上國中之後就再也見不到了。更遑論大學生。
現在白淨的臉孔向著自己,目光一瞬的相對,而後學生頭垂得更低:「教授。」
青年幫自己推著門,教授應了聲謝謝,闊步走了進去。
蕭藺把來時的門確實關緊,再度回到教授身前引導向前路徑,教授意料中的停在原地,似乎與他想的出入不大。
如果他沒有猜錯,教授應該沒有踏進這裡過。動物房翻修遷移,到這裡也不過是最近幾年的事。
現在系上的動物房是有設計氣浴室(air shower)的,顧名思義,氣浴就是指外面人員可由最外層的門進入,同時間將會有氣流沖刷,待一定秒數氣流停止後,才能再開啟第二扇門的過渡地帶。
過渡之後才是進入真正的動物飼養區走廊,銜接各間實驗室各為獨立的專屬飼養區。
標準而言,進入氣浴室之前,必須要穿著背後綁繫的刷手衣,同時穿帶頭罩、口罩,並且雙手加戴手套,腳底也需套上無塵鞋套——這是指標準而言。
因為其實系上的實驗動物只是兔子和大、小鼠,並沒有嬌貴到像是裸鼠——也就是所謂免疫系統缺失,換言之抵抗力奇差無比的品種;另外,氣浴的耗費實在太昂貴,一個月需要十萬元的花費。權衡折衷之後,在這裡,那個開了前門之後必須等待氣流停止才能再開第二道門的機關,不過是個裝飾品。
但是,就在他們步入迴廊最入口處的時候,這個東西,卻在不該壞的時刻,壞了。
蕭藺重複著自己每天的行程,打開第一扇門的時候並沒有什麼特意之處,一如往常,沒有吹風,沒有任何動靜。
但是就在他疑惑,為什麼第二扇門應該可以向前推卻紋風不動的時候,他聽見教授剛剛把第一扇門關起來的聲音。
因為學生忽然慢下來的動作,教授差點撞上蕭藺。
「……怎麼了?」
蕭藺轉過頭,看見教授因為猛烈止住腳步,手撐在牆上而傾斜著身體,他有些疑惑:「教授……門打不開。」
教授忽然回頭,往身後的門推去。
回過身的教授一推,只聽見金屬碰撞的聲音,「……嗯?好像……」教授再試了一回,門撞得更大聲些,但還是紋風不動,「……蕭藺……怎麼會?平常是……」
蕭藺一樣照著推了推原本應該要打開的門,終於知道教授的想法,「……教授,我們好像被困住了。」
教授平日都是淡淡的神情,現在則是皺起了眉頭,「……平常應該這樣就可以過去的,對吧?」
知道這是教授不高興的表徵,蕭藺接得小心:「是的……平常也是這樣的,按照流程這樣走過去,門都可以打開的。」
蕭藺又走過去,搖了搖那扇門,教授沉默的看了研究生試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應該是有人按到開關了,所以現在兩邊都鎖起來,沒有抽風,是不會打開的。」
「那……」蕭藺這下還是著急,「……怎麼才會開呢?」
教授倒是笑了,「有人從外面幫我們拉一下……」已經到了日光控制的時間,動物房的走道一下子熄燈,「……就會開了。」
幽暗裡,兩人相隔的距離不過一個榻榻米不到,連轉身都容易擦到衣角的近。范頌銘現在覺得當初為了縮減經費把氣浴走廊空間減到最小是一種錯誤。
空間變得悶熱,當蕭藺的汗滴在自己頸間流淌的時候,他知道穿西裝的教授一定更熱,而一門之隔的另外那頭,涼意透不過來,從縫裡讓人聞到的,卻是動物的臊味。
蕭藺忽然自責起來。
為什麼只是這麼一件稀鬆平常的事,到了自己手上,就變成這樣?為什麼偏偏是今天?為什麼……又偏偏是連累教授?
研究生蹲了下來,聲音裡帶點沮喪:「……要是我……我有注意就好了……我……」
蕭藺試著回想剛剛存在腦裡的配置,昏暗中他蹲在地板附近忙碌的摸索了一陣子,研究生衣料和自己長褲意外的互相碰撞,教授也不以為意,自然也不阻止,只是靠在門邊說道:「……看來真該裝個緊急電話在裡頭……不然有手機也行……」
教授說著說著也翻了翻自己的褲袋與與脫下的外套內袋,「……卻沒有帶出來。」
教授讓自己稍微冷靜一下,隔了一會兒,他發現剛剛蹲下的青年,似乎沒有站起來。
教授忽然想起成果發表會那時的情景。
自己的研究生對著某日早晨在研究室裡胡鬧的孩子說話,剛開始還是冷淡的表情,沒聊幾句話就要走了,不止咬了嘴唇,還差點灑了咖啡。
那時教授莫名的把手邊的餘飲一口喝下,自然的走了過去,甚至意料之外的和蕭藺與對方打了招呼。
當然對於那位與蕭藺交往過的對象,教授的用意確實不是打招呼那麼簡單。但他也說不出來自己是用什麼態度介入了這件事情。
這份多餘的用心也許在他在會場意外看到吳立人,竟額外的注意該實驗室成員是哪一位老師帶領時就存在。
是因為同性戀情引發了自己的關切嗎?好奇男人與男人之間如何處理感情?范頌銘問自己。但他卻發現,自己注意的其實是蕭藺本身。就像是那一次因為大學部學生口無遮攔,結果心不在焉坐錯電梯的失誤;就像是聖誕節軟硬兼施,執意要對方接受的抉擇;就像是舊實驗室裡陽光充盈的那個午後。
就像是現在,兩人之間沒有話語,黑暗裡不見表情,教授有些心神不寧,只因為無從判斷現在就在身旁的,研究生的心緒。
安靜裡,教授的的聲音很清晰,只是對著蕭藺,「……沒關係的。」
青年剛剛像小動物一般的呼吸,帶著點急促,教授覺得聽著聽著,都快要喘不過氣了。
「……對不起……」那個面對自己,一向柔順細微的聲音,現在聽起來,竟是變得卑微了,「……教授,對不起。」
簡單的幾個字,蕭藺說得如此痛心,不知道是為了現在的困境,還是為了自己無能處理的感情。
教授聽著,這樣的音調,這樣的語氣,讓他想起自己離婚的時候,太太把簽好字的紙張遞到眼前,最後對他說的話。
「我們的生活已經差距太大……那樣的距離,我想,還是沒辦法……對不起。」
范頌銘那個時候,只是嘆口氣,幾分琢磨裡,還是動了筆。
對不起。
官腔的,私交的,學生對老師的,女兒對爸爸的,太太對丈夫的,這三個字對范頌銘而言,一點都不陌生。
道歉裡的誠懇並不讓人意外,但是記憶裡,卻沒有誰像是眼前的學生一樣,柔軟的像是要扎進泥土,讓人忍不住想要彎下腰去扶。
太靠近的距離,語氣太輕,卻是說得太重。
……但,明明只是個孩子啊?
范頌銘真切的聽在耳裡,莫名的……讓他想要把他放在手裡好好培植養育。
學生忽然跳起身,撞到了教授的手臂也不曉得,「教授,有人!」
蕭藺開始奮力對著遠方模糊透出來的燈光敲打著,拍擊著,聽著就知道那用力之猛,在砰砰砰的聲音裡,不停的喊叫著:「看這裡……看這裡啊!」
那樣直接的呼喊從蕭藺口裡毫不猶豫的流出,「有人在這裡啊!」
教授在呼喊裡清醒,甚至震懾了……這是他那個愛哭的學生嗎?
范頌銘覺得靈魂在那個瞬間被震動了。
那個孩子那麼認真的,呼叫著,拍打著,不能停下來的,用著肢體,用著剛剛那幾乎要說不出話的唇,「……這裡有人啊!……有人的!」
那樣聲嘶力竭的。
范頌銘移不開目光。
他一直以為教育像是種樹。國小啟蒙是播種,而後在時時刻刻的探望與保護中,看著發芽生根的點滴,無微不至的用必需的元素餵養它;國中教育是將小苗剪去旁枝,勤驅蟲蚋,茁壯才是根本;高中的時候勤施肥,學習陽光下的乾旱,雨水中的潮濕,在矛盾與掙扎中準備開枝散葉;而大學,是讓他們在風裡伸展成他們期望的樣子,或有花果,或者長年異香,或是奇形,或許大葉繽紛,也有些是曖曖內含在木質的堅潤。
那一分不確定,是驚喜的美景。身為大學教授,正是覽盡美景的絕佳位置。
所以他最後選擇在大學教書。
他眼裡見過很多樣貌,以他來看,那個孩子面對世界的時候,像是一株雪松。拔高裡結構均勻,烈日底下會蒸騰出香氣,堅挺的主幹,穩固著纖細些許的枝條,讓它耐得過冬天的積雪,顫抖起來的時候,冷白也掩不住那份長青。
那個下午令范頌銘印象深刻的光景忽然強烈的在這一刻重合。
那幾分說不清的柔,來自於一種出乎意料的堅韌。
這樣的景象穩穩紮根在范頌銘內心年久未耕的荒蕪柔軟上。
教授跟著一起動作的那一記敲打,搥在玻璃門上的時候,蕭藺驚訝的轉頭,悶聲裡,教授沒有任何猶豫,伸出手又是一記。
在蕭藺要跟著再搏擊呼叫時,教授忽然握住他已然脹痛的手腕,動彈不得的那樣牢固。
「蕭藺,不會有事了。」從遠方的目光回過來,教授的神情,就算有著適應黑暗環境的雙眼,蕭藺也還是看不真切,只知道語氣是出奇的柔和,「……有人來了。」
教授對學生這麼說,學生在微微鼻音裡,回覆的那一個稀鬆平常的嗯,讓他眉頭一鬆。
但同時教授也已然明白的察覺到那份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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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在系務會議上,除了更換動物房濾網的原訂議程外,馬上跟著通過了在氣浴室裡加裝緊急求救設施的提案。
解救范教授與蕭藺的是系上另一名去餵動物的助理教授。
研究生們私下打趣,還好是某助理教授,要是進去的是范頌銘的死對頭霍教授,他們兩人可能會被關整整一個晚上。
而現在范頌銘實驗室的學生都覺得,動物房意外那只是一個開端,因為教授自那之後,很明顯的心情就一直不悅。
就像是現在走出來,擺明有所表達的教授。
「這樣啊……嗯,當然電腦還是我們實驗室的同學要能優先使用,不是不歡迎,不過……」教授轉了轉鋼製的茶杯,「……還是要維持研究的環境。」
大學長在老師進辦公室之後,回過頭跟蕭藺小聲翻譯:「……老師是說剛剛來借電腦的大學部學生,不但不是我們本實驗室的,而且太吵了。練習投影片,或是討論的時候也沒放低音量,他在辦公室聽得一清二楚,所以以後我們就暫時不外借電腦了。」
范教授的實驗室,原本就是同一層樓中最安靜的。現在又更安靜了。
一間實驗室會安靜,有很多種可能的原因。
家裡的成員都外派出去,根本沒人,自然很安靜;人都在,但是各做各的,一句話都嫌多,一人一副耳機,就像是一樣配方的緩衝液偏偏就愛一人一罐的,就是有分派系的了。
范家的安靜,不是位置偏僻,也不是內鬥鬩牆,更不是人員稀少,而是大家都知道,教授喜歡安靜。
現在的絕對安靜,更是因為教授的心情。
蕭藺暗想,還好學長跟自己都算不太愛聊天的人,或者是說,爆點往往與大家大相逕庭,所以鬧翻天也不容易,而學姐和大學部打情罵俏的時候,也都挑辦公室鎖起來的時刻。
老闆心情不好,更沒有人敢提早下班,這天范家大家都認真趕著實驗,已然是深夜。
隨著主持人不同,每間研究室都有自己的風格,以及各家不一樣的舒壓法,但是所有研究生無條件相通的另外一種餘興節目,應該說是苦中作樂,就是學老闆講話。
蕭藺包袱終於收拾妥當,正準備要走人,前來這間實驗室溜達的小江,一言不發的突然開始進入演出狀態。
蕭藺看著同學故意裝著翻論文初稿的模樣,顯然是今天受了刺激。
主角眼神一轉,忽然抬頭:「偉哲,搞什麼?這什麼東西?垃圾。」
一起鬨,這些晚上凌晨一點還燈火通明的研究室就浮躁了,對面實驗室來喝茶的博班學姐也功力不淺,擠眉弄眼一陣,正對著筆記型電腦亮著的投影片,直直就發話:「你講這速(是)什麼東西?到底速(是)什麼東西?沒人聽得懂!」接著她誇張的抓住自己的頭髮。
外頭裝水,被笑聲吸引進來的苦命碩三延畢生路過也補刀,把手上的筆記本裝成摘要,瞇著眼推推眼鏡,像極了鄭老師,「……這什麼?回去。」
說著把實驗記錄本一丟,啪一聲掉在杜熙唯懷裡。
蕭藺當下就想要笑了。
因為他知道,大學長一向不會辜負他的期待。
學長拿起筆記本,先是聲嗯,再來看看蕭藺,又是聲嗯的同時,把眼光回到紙上,若有所思的皺起了眉,話說得特別慢:「嗯,蕭藺啊……這個,老師……不能接受。」
說到這裡,大家已經笑到要抽筋,但是大學長還沒演完,轉頭過去看另一個博班同學,「……熙唯啊,你……幫他一下。」
這下眾研究生一致通過,杜熙唯演出范教授,大成功!
最初起鬨的人又學了,這次把紙本直直往腿上打,一打再打,「可以!……做得不錯。畢業沒有問題。」
之前演出過的人自動接續,默契真是沒話說的好,姿勢也面面俱到,還坐到椅子上抖腳,「喔,那下一步呢?偶(我)叫你DNA送定序結果回來了沒?對過了嗎?有喔?給偶(我)看……偶(我)看看再決定幫你到時候口試要簽名簽到第幾個字。」
而剛剛把筆記本撿回來的人,現在又是推眼鏡推個沒完,完全鄭老師風範,「對對對,對嘛對嘛,就是這樣,我就跟你說過應該是這樣的嘛。」
順序又輪回杜熙唯,這次學長故意裝著那種不露齒,極有風度的笑容,「……喔,這個……」接著猛點頭,「……實在是……」還是點頭,「……非常令人驚訝,蕭藺……」此時學長終於抬起目光朝向蕭藺,「老師……印象深刻。」
大家又是一陣爆笑。
其實蕭藺認識教授時間並不算長,很多瞭解,都是來自這樣的玩笑。
不能算是正確,但也不能算是不正確。
教授的心思是如此讓人難以理解,就像是當初大學長打包票說教授會留蕭藺讀博士班,但是最後大家聽到的,卻只有下學期要把蕭藺排入畢業名單的肯定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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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Molecular cloning,是一部近代分子生物學實驗的經典用書,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被譽為是「聖經」,裡面有很多分子生物學的實驗技術講解與詳細實驗步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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