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藺胸口炸開來的克制不住,「……我……我……」
教授的拍撫穩定而溫柔,「沒事,別哭了。」
蕭藺帶著淚,更明白現在的自己在對方眼裡是多麼幼稚,他試著平緩情緒,但是語氣裡,還是帶著沒辦法平復的急迫,更多的,卻是自責,「是我……是我不好,我造成了教授的困擾……」蕭藺誠心的,望向教授,「……對不起。」
教授拍著背的手停了,卻是移到蕭藺的頭髮上,像是摸小狗一般的,「……沒有什麼需要道歉的,蕭藺。」
第五章
燥熱退去,轉眼清秋,隆冬十二月過去,過年這種節慶對於蕭藺而言,與平常日並沒有兩樣。自大學起,他往年都是留在居住地過節,會打個電話給祖母聊表心意,這樣算是省車錢,也是省得讓親戚盤問,免去淪為勢力較勁的工具。
蕭藺碩二的下學期來得比想像還快,卻也比想像中更辛苦。
碩士班換過主題,時間已經少了,數據還不如預期一般的順產出來,都已經是下學期,研討會的順序也確實標示為「畢業報告」,準備完整的論文與投影片報告的同時,實驗還是必須維持一定的進度,時間明顯不夠用,真的是大有焦頭爛額之勢。
學長姐能幫的盡量幫,但是畢業的關鍵——Data(實驗數據)卻是只能自生自養,早晚膜拜,勤修軟體,以完成小題大作、貢獻良多、每每顯著之偉大志業。
其實本學期,同間實驗室的三位研究生,Seminar(研討會)時程都大約落在期中考週附近,所以一開學之後氣氛就持續的十分低迷,完全沒有人敢鬆懈。
而其中被逼得最緊的,不是不知道會博幾的博士班,而是碩士二年級的蕭藺。
在博士班學長於全系老師和研究生面前安全通關結束報告後,蕭藺畢業報告的預講馬上被扶正成教授急切關注的焦點,隨著本週Meeting時間越來越近,現在學長的鬼火已經完全的轉移到了學弟身上。
站在會議室講完最後個字,蕭藺腦子裡只有一片空白。
「……嗯,那麼,蕭藺,我們從第一張投影片來。」教授放下鋼杯,聲音聽不出來到底是什麼情緒。
非常熟悉的開場白,非常熟悉的原班人馬,非常熟悉的……
胃痛。
「首先,你……」教授停頓下來,全場安靜的連針掉在地上都會聽見。
「我必須要說,你在Introduction(前述介紹)的部分,完全的……沒有抓到重點。」蕭藺抬頭看著投影片,卻不敢看教授。
「……我知道你想要找別人是怎麼做這個基因的研究,特別是跟你一樣也用這種方法的,但是,如果別人都已經做完了,那你還做它做什麼?」教授完全沒有了平日用詞的含蓄,怒意異常的持續爆發,「蕭藺,你知道老師的意思嗎?」
蕭藺不知道該接什麼,於是教授又接下去了:「你知道你講了多久嗎?」也不等待蕭藺回答,教授直接的轉向博士班學生,「熙唯,多久?」
「55分。」博士班學長茫然的想,老師是吃錯了什麼藥?
「報告的時間是有規定的,老師沒記錯的話,是35分,最多40分鐘吧。」說到這裡,教授目光銳利的看著臺上的人,「……是嗎?」
蕭藺尷尬無比的連是都說不出來,只能點頭。
這種問話的方式顯然是一種折磨。
所有人連喝茶也不敢了,其中一個大學部水正嚥到一半,有點岔了氣,卻咳都不敢咳,一整個憋紅了臉。
「太長的Introduction(前述介紹),你自己把它減少吧。內容也要再修正,不要選相似性太高的,你就去找該分子上游和下游的傳遞路徑,用跟你一樣方法的Paper(原文文獻)來輔助說明就好,簡潔但是有說服性的把它的Data(實驗數據)Show(表達)出來。」
教授玩味的把手中的雷射筆掂量幾下,又對著蕭藺:「接下來,你的Specific Aim(研究目標)……」現在教授的停頓比平常恐怖多了,對於所有人來說都是煎熬,「……太囉唆,字太多了吧?把它弄少一點。有些可以合併的,你就先併在一起,之後再用次標題,不然一整個感覺很混亂。」
蕭藺盡量把老師說的要點記下來,忽略教授的形容詞。
「……問題最大的,就是你的Results(結果)。這樣的結果,是有說服性的嗎?」教授的語氣越發嚴厲起來,「你Show第33張投影片給大家看。」
蕭藺依言轉到33張放映,是一張西方點墨法(註1)的結果。
「你這個Band(帶狀訊號),與旁邊的對照組相較,怎麼好像差異也不是很顯著嘛?」
蕭藺心裡納悶了,上次已經傳過電子檔給教授看過,教授還跟自己說過可以,怎麼如今卻嫌起這張Data(實驗數據)了?
「教授,它……這支抗體本來就不是很好壓……」
「……這樣喔?」教授轉頭對著自己博士班學生,「熙唯,是嗎?」博士班學長尷尬裡也自然不能回答些什麼,教授又轉頭回來,「……所以就可以不是很顯著?」
整個會議室的氣氛降到冰點。
蕭藺反而想笑了。
「另外,你從第40張開始,用的標題是Preliminary Result(初步結果)……」教授翻著自己手上的紙本,慢慢的說,「蕭藺,你知道老師幫你提畢業吧?你現在的報告是要呈現出你是一個要畢業的人,怎麼還有初步結果?」
蕭藺的喉嚨乾涸了,但是卻不能不開口,「教授,另外那四隻抗體的結果。馬上就要出來了。這一兩天就能知道。」
「馬上……嗯,那你知道了就盡快跟老師說。不然……你這樣這張Data根本就沒有說服性。」
教授這下自己笑了,「你要畢業,不是老師要讓你畢業你就可以畢業,不是老師簽名就好,而是你要說服其他的老師,其他的口試委員你到底在實驗室裡做出了什麼。」
會議室裡的冷氣忽然在教授的下一句話達到今日史上最低溫:「蕭藺,你是要再讀一年嗎?」
教授講話的時候,從博班到大學部小朋友,沒有一個敢抬著臉,「……是嗎?」
安靜裡,似乎終於察覺到氣氛過於遲滯,教授自己接了口,「應該不是吧?」
「另外,你為什麼這樣擺你的Data(實驗數據)?從……嗯,第25頁到40頁都是你的Results(結果),你這樣子展現邏輯上是……可以說是根本沒有邏輯。」
博班學長心裡暗自為學弟著急,也不明白老師今天砲火猛烈是在轟些什麼,但是他覺得臺上的學弟好像已經快透明化到魂飛魄散了,「老師……這樣的話是不是把原本25到28張不變,接著29到31張調到最後,也就是說,先看說因為caspase-3這個分子在結果上有看到蛋白質層次上受到影響,所以回過頭來看說,是哪邊造成的,是細胞的Eextrinsic Pathways(外因性訊息傳遞路徑)或是Intrinsic Pathways(內因性訊息傳遞路徑)……」
教授點點頭,「對,這樣比較有邏輯性,你明白學長說的嗎,蕭藺?」
蕭藺機械化的重複了一遍,因為有學長的插話,現在室內溫度也緩緩回升。教授剛剛則是喝了口茶。
不過,放下鋼杯之後,教授又開了口,「另外,你Slides(投影片)裡根本沒有討論……」
蕭藺一驚,這的確是疏忽的地方,趕緊筆記著。
「最後……你的主題如果已經有了結果,題目就不再適用Study of the molecules associated with K(與K分子相關的研究)……而該改成Effect induced by K(K分子誘發的影響)…… 」
「你的投影片還有很多要改,摘要裡也有不少錯誤,文獻的第八篇的標點和縮寫也有點問題,你自己要花點功夫。」
教授說完,又看看錶,「那,今天就這樣,老師等等還有會要開。」
范主持人走了之後,大學部的就默默的幫忙收拾投影機,把搬動的桌椅放回原位,自己的筆電博班學長也很自動的幫忙關機、捲線,收進背袋。
眼前的東西很清楚,眼前來來去去的人也很清楚。
只是,蕭藺對於自己現在到底該想什麼,卻是一片模糊。
很熟悉的感覺。很久以前,有一次報告……也是這樣。但是這一次……這一次……
學長把背包交到自己手上時,蕭藺才回過神,機械的背上它。
「學弟,回家去好好睡一覺吧。今天別做什麼實驗了。」
「可是,我答應教授盡快……」
學長態度難得堅決,把人往會議室門外推,而後鎖上,「想都別想。去吃飯,你今天一整天根本沒有吃東西,都已經是下午五點了,吃飽了回去睡,今天不要再做實驗了。你現在的狀況也很容易會因為一時失神,錯手毀掉你原本要得到的Data(實驗數據)。」
蕭藺默默的跟著學長到實驗室裡,把電腦放回桌上,而後拎起鑰匙,把洗眼器下的腳踏車牽了,出了生命科學大樓,靜靜的站了一會兒。
外面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下雨了。
誰也不知道的是,教授出了會議室,確實沒有回到實驗室裡的辦公室,反倒是站在理學院的辦公室裡,端著茶,看著蕭藺慢慢消失在路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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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騎上腳踏車,蕭藺只是牽著它,開始在雨中慢慢的走著。
沒有依照學長的建議在經過餐廳時停下來,他只是在腦中催促雙腳慢慢的走路,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一大群下課的大學生在他旁邊笑鬧,大聲的在討論晚上去聯誼的事,而後是大道上的情侶,擠在一把傘下膩得緊。人漸漸少了,樹木越來越多,其他教職員的汽車從旁繞過去,正好濺上蕭藺滿身泥水。
他只是一直走路。
走著走著,走到一半,他忽然看到路邊有一個幾乎已經淋濕的紙箱,裡頭是一團黃色的毛。他機械化的腳步終於停下來。
蕭藺平常不會做這種事,但是,今天的蕭藺,卻伸了手進去。
摸到半濕半乾的溫暖,而後被咬的瞬間蕭藺捉住牠,把手伸了出來,吼叫裡與他怒目相視的,是一隻通體金黃,頭頸卻是紅橘色的鸚鵡。
和牠對視了幾秒鐘,蕭藺打開全身上下周遭唯一乾燥的地方——腳踏車上的小包,絕對防水的地方,把牠放了進去。
渾身濕透的回到家,把鳥揪出來,用洗衣籃倒扣,蕭藺便去洗了三分鐘戰鬥澡。出來之後,把手上的幾處咬傷貼好,這時候肚子倒是開始餓了。
吹了頭髮,順便多事的也幫鸚鵡吹了會兒熱風。
而後蕭藺從不常使用的冰箱裡翻出最後那顆蘋果,放在胸口一會兒,而後用力咬下去,才發現,就算把外面捂熱了,但是觸不到的裡頭,卻是低溫到讓人沒辦法耐受得住。
牙齒如是。人心如是。
把剩下的蘋果連梗塞去餵鸚鵡,趴在地上,透過那籃間的縫隙,和那隻已然乾燥而安靜理毛的鳥對視了一會兒,蕭藺翻身上了床,沉沉的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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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藺是在一陣聒噪之中被吵醒的。
他睜開眼,瞬間明白製造噪音的來源生物,正站在他的枕頭上,看似細心的叼著他的頭髮,一支一支的叼著向後順,就像是梳理羽毛那樣。
原來罩著鳥的洗衣籃不知怎麼已經被鸚鵡弄倒,地上還有一些應該是鸚鵡自己理毛而散落剩下的殘羽。
他看了看窗外,已然是早晨。鳥為什麼要早起?吃得到蟲嗎?可是這裡沒有蟲啊?蕭藺內心如此抱怨著。
見到人醒來了,鸚鵡就開始學舌:「嘖嘖嘖……嘖嘖……嘖!」
非常之大的音量,就在耳朵旁邊作響,讓蕭藺老大不高興的皺眉,「噓!別吵!」
鸚鵡也不讓人,跟著就用墨黑色的喙「噓、噓、噓」的重複著,紅色的頸部羽毛膨鬆了,好似非常得意一般。接著還伸起了懶腰,又是張翅又是提腿的,這時他才發現鸚鵡金黃色翅膀末端的羽毛是藍綠色,在襯托下顯得很有層次,體型也不小,接近鴿子一般大。
蕭藺嘆了口氣,揮了揮手把鳥趕走,鸚鵡就飛到了附近的衣架上停著。好像是因為被人趕走了,心情就不好了,顯得有點畏畏縮縮的。
蕭藺因為不想下床,就也不打算再用洗衣籃把牠裝起來,只想再繼續睡。
過一陣子,蕭藺又醒過來,發現這隻鸚鵡真的應該是有人養的,因為老是愛幫人梳頭髮。一絲一絲,斯條慢理的,帶著一點膩人的味道,簡直就像是對待情人一樣。
那麼,牠以前的主人大概也很心急吧?像愛人一樣的小鳥在雨天飛走了,大概也急著到處找吧?
有歸宿的,總是好。
蕭藺想到這裡,騰出了手,故意把食指伸得直,說了聲:「來!」
鸚鵡立刻飛到指上停著,還一副樂央央的樣子。蕭藺看著鸚鵡微粗的腳,想來爪子應該很鋒利,然而牠握在指上的指甲部分卻像是有人修磨過的一般,頂多有些扎人。
停下來才沒過一會兒,鸚鵡又開始嘖嘖,接著,竟然開始學開門聲,汽車的發動聲,像是獻寶一樣把花樣耍了好幾輪,最後甚至不知道是不是樂過頭,一邊跳著一邊撓癢還是叫個不停。
蕭藺終於笑了。在這氣氛裡,蕭藺拎著鳥,走到了窗邊,把窗戶打開。
今天天氣半陰,但也稱不上糟糕。手指搭上窗檯,那鳥像是和人相熟到一個地步,自己就懂得站過去。
「喂,你快回去你的主人那吧。現在沒雨了。」
紅臉黃鸚鵡看著蕭藺,轉轉頭,理理毛,又開始學老鼠叫,只是學得不全,像是老鼠叫到一半忽然被追殺,停的很突兀。蕭藺聽了真是哭笑不得。
「你要學,也要學得像一點……或者學些有意義的吧。」
蕭藺轉念一想,把冰箱裡的土司邊拿出來,對著鸚鵡:「蕭——藺——」
給了塊麵包,隨即被吃掉,而蕭藺又重複著音節,「蕭——藺——」
反覆的教了一會兒,蕭藺已經剩下最後一塊誘餌,故意藏在了手心,又對著鸚鵡,「蕭——藺——」
鸚鵡見不到食物了,又歪著頭,左跳一步,右跳一步,開口:「噓!噓噓噓!」說完,又露出剛剛的得意貌,一邊叫一邊上下晃動的身體。
蕭藺又笑出來,罵道:「笨東西。給你吃吧。」
鸚鵡吃完殘渣,又噓了幾次,一下展翅,飛到了窗外的樹上。
蕭藺笑著關上窗前,看見了窗邊木頭上倒是有些半舊不新的爪痕。沒有細想,他還是到浴室梳洗,順便打理了落在地上的鳥毛。鳥屎倒是少少的,集中在同一塊區域,看起來之前主人倒是很會教。
背包其實還沒完全乾,蕭藺掏出手機皮夾,其他索性也不帶了,正臨出門,卻發現應該要趕快回家的鸚鵡,還站在窗邊的樹枝上。蕭藺想了想,可能是因為牠還在起興遊玩,所以自己也就不理,騎上單車,前往實驗室。
這天實驗是進行西方點墨法裡的最後成果,也就是顯影的步驟,一弄就是好幾個小時。大概是昨日淋雨,今天蕭藺一直有種昏沉的感覺,實驗室裡冷氣也過強,蕭藺連著直打噴嚏。餓過了頭,乾脆不要吃晚餐,唯一的一點中間時間,也去加配了細胞培養液,加上滅菌的過程,一整天下來,回到家,又已經是很晚。
回到宿舍,正泡了碗麵,坐下來在晚上九點享受今日第一餐時,聽到有東西在敲玻璃窗的聲音。蕭藺走過去,發現已經又飄起了小雨,而聲音的來源,正是今日放出去那隻鸚鵡,一直用喙敲打著玻璃。
無可奈何的,蕭藺又開了窗戶,鸚鵡則一溜煙的飛上房間裡的衣架,而後自顧自的理起羽毛。蕭藺也就不再理牠,把回來前存入筆記型電腦的檔案做個整理,將實驗的影像轉成一般電腦就可讀取的檔案形式,之後再做成投影片,把分子量和抗體的名稱標記好,附上簡單的說明,這可以說是一個有點枯燥但卻非常耗費時間的操作步驟,所以蕭藺便和架上又開始聒噪的鸚鵡鬥起嘴來。
在電腦又因為過熱運轉而延遲時,蕭藺就打斷那隻鸚鵡的自吹自擂自戀,強迫放送:「蕭——藺——」
鸚鵡又是:「噓!噓噓噓!」
試了幾次,蕭藺罵道:「真是隻笨鳥!你給我噓!噓噓噓!」罵到最後,竟然咳了幾聲,喉嚨乾澀的很。
那這時卻是鸚鵡歪歪頭,忽然叫了聲:「粒!」
蕭藺精神來了,對著那鳥:「蕭——藺——」
金黃色的羽毛亂抖一陣,又開始噓個不停,於是蕭藺又回到手邊的作業上,終於把附件都處理好,順利的發出電子郵件給教授,也順便著手要發一封給博士班學長,希望他能幫自己看看投影片修改的部分如何。
電子郵件打到一半,蕭藺伸懶腰,回頭看看那隻鸚鵡,竟然已經先睡了。難怪後來這麼安靜。他去浴室前從從旁邊走過去,鳥也只是睜一睜眼,而後把頭埋入羽毛,完全一副大爺睡覺別打擾的樣子。
於是蕭藺轉而去餵了餵魚,國科會看到飼料興奮的繞著缸子游動。
蕭藺把自己逼到累極,總算是把情緒放在工作之外,臨睡前偶爾回去想想剛剛自己寄出的電子郵件,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他其實從來就沒有大志向,像是要在碩士班發Paper(原文期刊),或是讀博士班,也不是想要讓教授覺得自己有個得意門生,蕭藺從來就知道,自己絕不是教授收過最聰明、最滿意的學生,他只是希望,至少不要……
讓教授覺得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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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出電子郵件的下一個上班日,也就是大家忙碌的憂鬱星期一。
蕭藺一來到座位上,就看見自己寄給教授的那張投影片被印了出來,放在桌上,上頭已經寫了些建議。正看到一半,教授辦公室裡傳出拿鑰匙的聲音,蕭藺靠向門邊,正好對上教授的目光。
蕭藺之前想好的臺詞忽然就又混亂了,「教、教授,那個,我想是不是正式Seminar(研討會)之前,再講一次給教授聽。」
教授頓了一下,目光停在恰好橫亙在兩人之間的幸運竹上,顯然這樣的提議完全出乎教授的意料之外。
教授開口:「不是星期三就要講了,現在都星期一……」教授說到一半,卻自己忽然間停了口,幾秒鐘的沉默,語氣變得和緩,「嗯,你跟我進來辦公室,我查一下行事曆。」
蕭藺簡直要發抖了。
他默默的跟著教授,看著教授把剛鎖好的辦公室門又打開,順手捻亮了燈,拿起座位上的一本簿子,又掏出放在上衣口袋裡的記事本對照著,「……那,明天早上……嗯,我可以把那個時間調開,你明天早上可以吧?」
蕭藺連忙點頭。
教授拿出筆,在本子上寫著,一邊開口:「那明天早上十點,一樣在會議室。」
蕭藺正在木訥的說謝謝教授的時候,教授桌上的電話分機忽然響了,教授接起電話時,蕭藺很自然的退出了辦公室,但是,現在的蕭藺也無法坐在座位上,只是帶了鑰匙,一溜煙的跑到了樓上實驗室坐著。
研究生都有一個壞習慣,當無形的壓力太大而無法面對自己的老闆,欠老闆東西沒繳,或是老闆已經在眼前炸開,隨時都有生命危險的時候,就會出現手邊不是很忙,座位明明十分空曠,但是人卻無法四平八穩的坐在上頭的奇妙現象。
以致於演變到最後,研究生就會跑去別人的實驗室暫時待著,通常是與該研究生最相熟的同學那兒借個位置蹲,這可以說是無言的默契。
於是蕭藺一直待在樓上實驗室,好哥們威哥旁邊坐了整整一小時才又回到自己座位上。而回來的時候,老闆確實走了,而學長到了。
「蕭藺,我們等等來看你的投影片嗎?」博班學長一如往常的吃著早餐,「……你的摘要我幫你看過了,有幾句可能需要改,因為老師有他一向很喜歡用的詞彙……」
埋首於幾張紙,再度被Seminar(研討會)的東西淹沒,蕭藺越來越覺得自己已經壓力大到想和那隻笨鸚鵡交換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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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上臺的前一天預講,在只有教授和他的緊張氣氛裡,蕭藺講第一個字就開始抖了。學長沒有來,因為他又去了中研院,也有自己的實驗要趕。不過投影片要改的幾乎都已經改得差不多,學長有些細心的小建議也都很受用,蕭藺已經差不多知道訣竅,能夠比較清楚的正確而簡單的以專有名詞解釋自己的實驗數據。
投影片又放到最後一張,蕭藺聽見教授按停計時器的聲音。
教授抬起目光,蕭藺卻低下了頭。
「嗯,29分鐘,其實差不多了。」教授看著自己的研究生,聲音意外的帶點久違的溫和,「……你是太緊張了,所以講得有點快了,你一向緊張就會講得比較快。」
蕭藺這時也不知道怎麼回應,垂垂眼,只是笑。
「你為什麼會這麼緊張,你……緊張到臉整個都泛紅了耶。」教授帶點輕鬆的語氣,卻無法緩和研究生巨大的報告壓力,教授向蕭藺揮手,示意他坐過來靠近自己的長桌,兩個人的目光都專注在手上翻動的投影片紙本,「這裡,你的複數沒有加上去,而後25頁,在這裡的Cite(文獻引述)少列了……其他,摘要老師看過了,這樣可以,大概沒有問題,也不用再改。」
教授笑笑的,發現研究生還是愣愣的出神,不由自主的加深目光與笑容,「你明天……也不用太緊張,這樣差不多了,你就記得,速度比剛剛再慢,」他自然的收起剛剛放在桌上的雷射筆,「慢慢的,清楚的表達,這樣就好。」
講到了最後,教授才看到自己的研究生抬起眼來,看了自己一眼,而後把目光垂得更低,只是點頭。
教授一如往常,甚至帶點笑的表情映在蕭藺眼裡,卻在內心衍生成無法言喻的混亂,只化做一句:「謝謝教授。」
教授嗯了一聲,不輕不重的音量,隨即就走出了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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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上臺的那天,整個過程,蕭藺的腦子維持一半清醒,一半空白的狀態。他把投影片講完,回答問題時有點慌,導致東拉西扯的帶著問題打轉,所幸另一位助理教授當面提醒,直指問題,才讓蕭藺回答出有模有樣的字句。
連最後的指導老師講評,蕭藺都不太清楚教授到底說了什麼。
今日早上連著三節課的時間是研討會,但上午最後一節是依例請了外國學者的演講,按照規定,所有研究生都必須到場。演講結束後,蕭藺從演講廳過冷的冷氣裡抽身,抱著早上報告用的筆電回到實驗室。才剛把東西安放到桌上,喝第一口飲料時,教授就從辦公室裡走了出來,彷彿在等他似的,蕭藺一驚站起身,心裡沒來由的恐懼。
要被罵了吧?今天講投影片的時候,有兩個地方忽然頓住,回答問題時,也有幾處失去焦點,還慌張到結了巴,聲音分岔成好幾節,自己的好朋友都在臺下難忍的笑了出來……
教授看到學生泛白的臉,正準備說的話反而緩了:「蕭藺,你還好嗎?又熬夜嗎?是不是沒吃早餐?是沒吃吧?先坐下來?」
在一連串不知從何回答起的問句裡,他還真覺得有點暈眩,「……沒事,我……沒事……」
順從肩上力道的引導,蕭藺在教授的示意裡坐回椅上,「要吃飯,尤其是早上,如果真的容易低血壓,就不用急著聽那些演講,先吃些東西再進去……」
蕭藺抬頭,遇上教授的目光。教授的語調是溫和的,眼神卻很清醒,帶著自己不敢久視的銳利。
他的確是會在早晨起不來,而晚上也有不太容易入睡的毛病。
蕭藺不知道這樣的關心,背後代表著什麼涵義。不安裡,教授遞過了手上的便條紙,上面寫著日期、時間、地點。
「老師剛剛打了幾通電話,要研討會召集人把你今天報告的成績給我……你通過了,有到達申請畢業口試的標準。」教授看著忽然從紙條裡抬頭的學生,臉上還是一副受驚的表情,這次自己總是害羞的研究生訝異到忘記避開目光了,「……口試委員有五個,通知我都已經發E-mail出去,你也有一分備份可看,正式聘書過幾天系辦會發下來給你。」
蕭藺傻傻的點頭,來不及說謝謝,教授的神情微微一頓:「……你……完整的論文當然是要盡快交給我,這週末前……不過,你今天先回去好好睡一下吧。」
教授凝視的目光停留在學生的容顏上,而後是嘆息,「……你變瘦很多,要好好保重身體。不要再熬夜了……」像是想起剛剛才說過週末前要看論文,卻又要求學生不要熬夜,倒是衝突得很,教授自己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
「老師……有時候不太會說話……」教授這次對著自己的研究生,意料之外的斟酌起語意,「你知道我的意思就好……那,我先走了。」
看著匆匆離開的教授,蕭藺心裡幾種情緒交雜,一時之間,有些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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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告結束的當天中午,博士班學長姐在這天逼著要蕭藺放鬆心情,領著他從校園側門出去,學姐堅持說是要好好吃一頓幫學弟補身體也順便放縱自己節制多日的食慾,而後三人成群的跨進了間熱炒店。
店裡的價格並不貴,每道菜都是百元有找,只有海鮮類會稍微貴一點。
博士班們興高采烈的拿起菜單為學弟點了幾道,蕭藺直嚷太多,自己只點了一個九層塔炒蛋。
「學弟放手點吧,今天都是你學長請的!」博班學姐笑瞇瞇的擺好大家的竹筷。
博士班學長感應到學弟疲憊之後的情緒低迷,「怎麼感覺你似乎不太開心?你做得不錯啊?」
菜上得非常迅速,脆鮮高麗菜,糖醋蝦球,醬炒雞丁,和那份炒蛋一起上了桌。蛋塊金黃的顏色讓他想起那隻在晴天放出去就再也沒出現的鸚鵡。
「嗯……我倒是覺得……」蕭藺吃了幾口白飯,遲疑了一會兒,「……老師似乎不太……滿意。」
看不慣乾嚼白飯的舉動,博士班學長用湯匙撈了一整塊蛋,扔進蕭藺的碗裡,「為什麼?老師今天還稱讚你啊?」
蕭藺知道大家都怕他客氣,把蛋塞進嘴裡,一時間語音模糊,「稱讚?」
「對啊,今天研討會指導教授總結的時候,他不是這樣說嗎?」博士班學長放棄追逐那顆不聽話的蝦球,清了清喉嚨,微微斂眉,坐姿變得無比端正,手裡握著剛剛吃飯的筷子,就跟平常教授握著雷射筆的姿勢一模一樣,「……當然這裡頭就像剛剛徐老師說的,在有關控制組的地方,的確是需要修正和補充,才能使得這樣的Data(實驗數據)更具有說服性,另外,也如同陳威他問的問題,是否細胞的Total Lysates(全萃取液)在這裡具有意義,畢竟真正引發反應的應該是在細胞中由Golgi(高基氏體)釋放出來才能造成影響,最後,林老師的問題……」
博士班學長甚至還學著教授的笑容,不露齒但是溫文的嘴角,「這的確是個……範圍很大的問題,在in vitro(體外實驗)中能夠看到,是不是真的可以引用於in vivo(體內實驗)的層次,這裡蕭藺他是認為並不是很能夠……事實上,要以一個細胞株層次的實驗,來解釋甚至是模擬人體的情形,我想是有它相當的差距的……不過,若是要以病毒學的角度來說,在很多病毒的感染裡,病毒的蛋白質都具有引發細胞凋亡的能力……」
蕭藺聽了老半天,還是大惑不解,「學長,這是在講實驗,哪裡有什麼稱讚?」
學姐顯然已經貫通,「嗯?教授一直說別的老師的爭議是對的,而不需要積極的幫你補漏洞,就代表認可你的回答啦。」
蕭藺莫名其妙的,「啊?」
趁著這個機會,學姐抓準時機,把自己不順口的配菜往蕭藺碗裡倒,「要老師從嘴巴裡吐出來『他做得不錯』、『很好』、『我很高興有這個研究生』,那是天塌下來才有可能。你的教授啊,是不會在別人面前稱讚自己的學生的,尤其是研究生。從前也是這樣,我碩士班口試的時候,那時候系上好幾位老師都表示讚許,但當我報告結束回來實驗室,老師就跟我說『其他老師都說的差不多,我也就不用重複。』」博士班學姐將小杯紅茶一口飲盡,一下子豪氣萬千,「老師就是這樣的人啦。」
什麼我的教授,大家都是同一個教授吧?蕭藺今天沒有力氣吐槽。
博士班學長把空盤移開,迎來最後的青菜蛋花湯。
「呃,學弟你是不是以為老師對你很不滿啊?」博士班學長開始慢慢吹著碗裡的湯,「你要這樣想啦,愛之深,責之切嘛,我讀博士都博了這麼多年,還沒看過老師罵過誰像罵你那麼兇,但也沒看過他幫誰改過摘要,一直改到假日都還在看的。你知道,他是那種非常標準公私分明,絕不在下班時間停留,私人空檔辦公,每天規律的早上八點到,下午四點十分準時離開,按表操課照行事曆一件一件走的人。他自然也不會輕易更動他內心所認可的標準。」
蕭藺忽然想到那天。教授把自己叫進辦公室,修改著行事曆的過往。而後他在學姐的么喝聲中配著菜,把第二碗白飯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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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系上研討會畢業標準通過之後,接著提出的是正式碩士班畢業口試。從系上的畢業報告完,到正式進行口試的日期,不過是兩個星期多一點的事。
在這有限的時間裡先把能補的小實驗修正,口試委員的聘書下來,論文的初稿定稿,送印,郵寄,修改投影片,練講,行程遠比想像中來得緊湊。
口試前一天,教授臨下班,特別走過來叮嚀蕭藺,口試的地點在理學院會議室,明天也像之前畢業研討會一樣慢慢講,就沒有什麼問題了,不要緊張,要吃早餐,不要熬夜,口試的服裝襯衫長褲皮鞋,不需要到西裝領帶。
也許是教授的話語起了作用,蕭藺回到家裡,很早就沉沉睡去。
口試快結束的時候,按照往例,研究生報告完,接受提問以及回答之後,要到門外等待,讓指導教授與口試委員評分,看是否該生具有得到學位的資格。蕭藺在等待的期間坐立難安,站起身來,把理學院會議室外教授與所有其他同仁以及各屆教師盃網球奪冠的合影通通看了一遍,順便溫習了一下教授的髮型年代史。
有個聲音叫住蕭藺,他一回頭,教授笑笑的,「進來,蕭藺。」
蕭藺跟著教授回到會議室裡,一個一個的口試委員對他連放笑容。
教授開了口,這次蕭藺提起了勇氣,看著教授那雙眼睛,透過那副鏡片,底下的眼角有著上揚的細紋,「嗯,這是你的成績……是歷年以來,老師看過不低的了……」教授笑得更開了一點,「那,恭喜你。」
「恭喜你。」口試委員們魚貫的走過來,握著蕭藺的手。
「做得不錯。」第三個口試委員對蕭藺這麼說。
「……很努力。」最後一個走出門外的口試委員拍拍他的肩膀。
一直到最後一個口試委員都離開,蕭藺還是覺得很不真實。
教授站到蕭藺身邊,手上厚厚一疊,都是口試委員審過留下標記的論文初稿。
「嗯,基本上,每個老師給你的意見,上面都有寫了。老師剛剛也有替你記下一些……實驗方面老師們的意見其實都很重要,不過,我倒是覺得論文裡該放的已經都差不多了,不需要補些什麼……」教授遞過疊起的紙本,最上面那本封面簽了個范字。
兩手接過書冊,蕭藺分神的空檔裡,聽見教授出聲問了。
「有要去考博士班嗎?」
「……沒有。」
教授看起來像是在斟酌,手指搭上會議室的燈鈕,在on和off之間,微妙的平衡著,就像是兩個人踩在線上的關係,「那……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蕭藺對於這樣微微陌生的關心而有點膽怯:「可能……可能要去先當兵。」
教授把燈啪的一聲關掉,室內變得微微昏暗,讓蕭藺想起那日的動物房,那樣柔聲的話語與握住自己的力道,似乎和現下的笑容,融合在一起,「喔,對,男生有兵役的問題……」
教授又對蕭藺笑笑,眼光從蕭藺雙手捧著的書再回到那張面孔,「門老師幫你關就好。」
蕭藺離開前回過頭,看見教授關門的背影。
而蕭藺離開之後所沒有看見的是,教授並沒有隨即動身鎖門,而是站在原地,一直到旁邊理學院院長辦公室裡的電話鈴聲響起,才回到院長的座位上。
而後,那一天,教授沒有再去實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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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每年六月多,C大的畢業典禮,都會下雨。對大學部而言,畢業典禮就是等著領證書,但對研究生而言,就不一定是那麼回事。
而對蕭藺而言,因為教授的安排,把口試日期排在典禮之前就進行,所以名正言順的是個所謂的「畢業生」,至於那些因為各種因素把口試日期挪到七月暑假的,也不是沒有,當通通穿著碩士袍站在一起照相的時候,每個人的心情,極有可能相差十萬八千里。
畢業典禮近在眼前,而天氣顯然很不穩定。
蕭藺今天臨出門的時候,特別帶了把傘。還怕曾經習慣來過夜的鸚鵡萬一想來躲雨,特意把窗開到了牠可以鑽入的縫隙。
入伍的日期已經大抵決定,蕭藺把論文修改完,給過教授過目,上傳論文到國家碩博士論文中心,下載授權書,送印,把沉甸甸的精裝本平裝本遞到各單位和各口試委員的行程,正好也就在今日要真正結束。
今天是畢業典禮前一天。
蕭藺摸著拿在手上,已經給教授簽過名的離校手續單,只剩下去教務處辦理行政流程,自己就真的不再有需要出現在實驗室的理由了。
簽名的時候,教授淡淡的問道:「待到什麼時候離開?」
「明天。」蕭藺笑笑的,而後一如往常的低下頭。
教授正要說話,正好校內其他行政人員敲了門,正要過來遞上公文,「范教授,這份是這學期……」
范頌銘抬起眼,出聲叫住正要退出辦公室的蕭藺,「蕭藺,要麻煩你幫老師跑一趟系辦,老師有和系上借了博士袍,你去幫老師拿一下。」
蕭藺慢慢的走著,體驗也許是最後一次在這裡經過的心情和景色。
這種心情,從前也有過一次。但這次,似乎比從前更加的複雜了。
蕭藺又回來的時候,教授已經不在辦公室裡了。
知道應該是因為公務去開會,這種情形也很常見。蕭藺把博士袍放在信箱上面,和博班學長聊了一會兒沒有什麼實質意義的天,但是很開心。
每一刻,對現在的蕭藺來說,意義都變得非常深刻。
蕭藺跟學長姐、同學們在校外吃了場飯,過程意外不斷,先是有學長吃到一半,竟然接到指導教授的電話,另一位據說好事近了的博班學姐吃火鍋的時候不小心把整包面紙都燒了起來,席間也不曉得什麼時候有人開始點起了酒,結果硬是灌了一輪,通通有分。
蕭藺傻笑。
能用這樣的回憶作為收尾,已經很適合。日後,希望記得的,是這裡的開心、關懷、溫暖……
還有溫柔。
回到宿舍的路上,蕭藺慢慢的騎著那腳踏車,到了撿到鸚鵡的樹叢時,他停下車來,一步一步的牽著車走。
一步一步的,踏進這個曾經安居,又即將離開的地方。
才剛剛停好腳踏車,發現有個人毫不掩飾的站在自己身後。
蕭藺看著他,不禁苦笑出來,這應該真的是個很好的收尾了,「立人,你來做什麼?」
吳立人自己打量著,站到了門口,「不能進去坐嗎?還是說,其實有人在裡面?但是燈是關的,所以是還沒回來?」
蕭藺知道夜深,在外頭要是嚷起來,難保有些負面的耳語。
把不速之客領進門裡,蕭藺捻亮燈,搬開餐桌的一張椅子,請對方坐下了,自己才坐下。
「你是來找我的?在我走路時,跟在我後面過來的吧……也對,我今天是騎得慢了,也走得慢……」
吳立人把手伸過去,猛然的握住蕭藺的手。蕭藺一甩,又各自殊途。
「明天要畢業了,你是因為這樣來找我的嗎?」
蕭藺知道,眼前這個人,和自己一樣,明天開始,就是個碩士了。
吳立人沒有回答。
蕭藺自顧自的起身,倒了兩杯水,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推了過去。
瓷杯被推過去,兩個人卻都看到了,上面斗大的字:「生命科學系敬贈」。
吳立人嫌惡的把水往桌邊推。
蕭藺眨眨眼,沒再做些什麼。
「蕭藺,我……」吳立人看向那張不陌生的臉,剎時間,百感交集,竟是再一個字也沒辦法完全。
蕭藺原本空茫的眼神漸漸清醒過來,給了一個笑容,「你對我……說些祝福的話吧,其他的……就免了。」
吳立人的臉色鐵青,一負氣就起了身,手搭上椅背作勢要走,卻是一記回馬槍,恰恰好對上了原本也準備送客的蕭藺:「你明知道那不可能……你明知道的!」
吳立人緊緊抓住蕭藺的肩膀,「你以為你可以跟你的指導教授在一起嗎?我告訴你,你別開玩笑了!」那指尖因為用力,與蕭藺的容顏同時變得泛白。
「他知道你什麼?他如果知道你是個同性戀,還能親你那張嘴?知道你大學曾經被女人幾乎強暴還在身上留下香菸燙過的疤?」
「我不想聽你說這些。」蕭藺剛剛的冷靜,已經開始動搖。
吳立人惡狠狠的:「你不想聽,不代表沒有人敢說,也不代表你的教授不敢聽吧?你被男人壓在底下有多淫蕩,除了我以外,不曉得有多少人看過,你那高高在上的教授,會撿別人穿過的破鞋子?」
「……不要說了!」蕭藺大叫著。
「我偏要說!你不要再迷惑下去了!你跟你教授是不會有好結果的!」吳立人不給對方一點餘地,完全豁出去,什麼都說了,「你自己想想看,他是教授,你是他的研究生,傳出去,說成你受他威脅成為禁臠也好,或者是你為了學位不惜代價倒貼他,或者乾脆傳個你就是屁股癢欠操,你還能做人嗎?他還能做他的理學院院長嗎?」
吳立人一刻也不歇息的:「你不要太賤好不好……蕭藺,我求你……」
「你別太過……」
「他要你不休學你就不休學,那他要你脫褲子你就脫……!」
蕭藺一個巴掌甩得清脆。吳立人摀著臉,熱辣辣的痛。
「你不要侮辱教授!我們不是那種關係!」
「那你們是什麼關係?」吳立人吼了出來。
在剛剛的肢體衝突裡,終於有了距離的兩個人,分開了幾個肩頭的空隙。
「我們根本沒有關係!」蕭藺氣急裡話就這樣脫口而出,「教授不過就是把房子借給一個沒錢的可憐窮學生住罷了!除此之外哪有什麼其他的可能?你少亂講話,我和教授,我們根本就沒有任何關係!」沒有停止的失控被重複著,「根本就……」
「蕭藺!你別……」
「根本就沒有任何關係!」蕭藺再次大聲喊出這一句之後,自己也愣了好幾秒,只是喘氣。
吳立人放下了剛剛摀著臉的手,卻又是對蕭藺靠過去,「蕭藺?」
蕭藺頹然的坐在地上,滿臉是笑容,卻是開始忍不住淚水,「出去……」
「蕭藺!」
「我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這樣可以嗎?」
蕭藺咬牙道,「我也跟你沒有關係!」
「蕭藺!我……」
「我說出去!出去!你出去!」
吳立人看著縮在地板上瑟瑟發抖的人,像是當初他們曾經一起在路邊看到的那隻流浪犬,張牙舞爪的,可是抖得那樣令人憐愛,被抓傷也讓人心甘情願的想擁抱住牠。
肩膀被掐住的時候,蕭藺開始發瘋的反抗。
他越掙扎,吳立人就更情難自己的用力。
「放開我!你不要碰我,我叫你走,不要碰……!」
更大的力氣扳動了蕭藺肩上的限制。
如此熟悉的聲音。蕭藺覺得自己要崩潰了。
「他說了,要你走。而且他不希望你碰他。」
吳立人僵硬的回過頭去,那個理學院院長,就站在他的後面。那隻暗地使了勁的手,在吳立人的指頭離開蕭藺的時候就收了回去。
「你!還……」
吳立人張口欲言,卻硬生生被給教授打斷:「抱歉,但是,我覺得蕭藺他現在好像不是很適合跟你繼續進行對話。」
吳立人很想問他,你算個什麼東西?你能給蕭藺什麼?然而,吳立人胸口滿滿的怒氣,卻沒有辦法吐個乾淨。
教授還是教授。
教授的眼神,教授的字句,教授那種無形之中的威嚴,教授就算剛剛聽聞到應該算是前所未知的消息,仍然波瀾不興的鎮定。
吳立人是走了,但是蕭藺發抖得更厲害了。而從剛剛到現在,蕭藺的眼淚還是一直在掉。
教授靜靜看著他,只是叫他的名字。
「蕭藺。不要哭。」
面前掩住雙眼的青年,從啜泣變成嚎啕,肩膀的起伏越來越大。
他在自己面前哭過好幾次,但從沒有這樣失控。
……該怎麼做?教授忽然想到,對,拍拍他的背,就像安慰自己跌倒時候的小女兒一樣。
「教授,對不起。」蕭藺喃喃的,連臉都沒辦法抬起來,「……對不起。」
「蕭藺,沒關係,沒事。」教授慢慢的說,手還是溫柔的拍著學生的背,「……他是說氣話,別太介懷。」
不是這樣的,不是……
蕭藺胸口炸開來的克制不住,「……我……我……」
教授的拍撫穩定而溫柔,「沒事,別哭了。」
蕭藺帶著淚,更明白現在的自己在對方眼裡是多麼幼稚,他試著平緩情緒,但是語氣裡,還是帶著沒辦法平復的急迫,更多的,卻是自責,「是我……是我不好,我造成了教授的困擾……」蕭藺誠心的,望向教授,「……對不起。」
教授拍著背的手停了,卻是移到蕭藺的頭髮上,像是摸小狗一般的,「……沒有什麼需要道歉的,蕭藺。」
蕭藺揪住教授的衣角,被撫摸髮絲的動作帶給他溫柔的錯覺,顫聲裡,他連話都快要說不清楚:「教授,您……您……」
教授沒有察覺自己的寵溺,自然沒有停下手邊的撫摸,回答裡聲調低沉,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感覺:「慢慢說,別急。」
「……你對我這麼好,要我怎麼還得起?」蕭藺的淚又從眼眶溢出,教授手裡的髮絲掉了幾咎下來,黏上了眼角。
教授伸出了手,把髮絲給放回青年的耳後,又摸了摸學生的頭,覺得對方的髮絲是那樣柔軟而乾淨,「……我沒有要你還。」
蕭藺恍然裡,覺得今天那微量的酒精在腦裡燒起來,眉頭擰著,咬皺了嘴唇,神情在教授眼裡,像是下一刻力氣都要用完的一樣勉強,孤注一擲的最後,帶了一點絕望:「教授你……你明明知道……要我怎麼、怎麼放棄……」
聲音越來越小,像是自言自語的,但是在兩個人之間,什麼都聽得清清楚楚,蕭藺顫聲裡,甚至哽咽了,「……你知不知道對我太好,我就會……喜歡上……我……」
「蕭藺……」教授鏡片後面目光深沉,在燈下讓人讀不出裡面蘊含的情緒,「……老師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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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西方點墨法(Western blot),是一種利用抗體具有高度專一性,來偵測某蛋白質的技術。經過顯影,將能夠看到帶狀訊號(Band)的產生,再加以判讀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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