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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1月29日 星期二

[原創] [月光愛人] 第六章 青青子衿

 

       

        想著想著,教授發現自己已經到了青年的床前。窗外有微微的月光照進來,青年的睡顏安詳而寧靜。

  教授坐在了床沿,伸手摸了摸柔軟的髮,但今天卻莫名的,滑上了那張在微光裡淡淡的輪廓。

  「唔……」像是被碰觸打擾到,蕭藺扭動裡,臉轉了方向,向枕頭過去,教授收勢不及,手被蕭藺的臉給壓在底下。

  而這鮮明的異樣感,某種程度喚醒了青年的意識,迷迷糊糊裡,蕭藺不確定的:「……教授?」







第六章

  

  蕭藺幾乎花了半天的時間去思考,教授不怪他,到底是意味著什麼。

  這是個無法向別人開口的問題。

  

  昨日教授待到他不哭了,把錯置的博士袍和碩士袍換了過來,而後溫言幾句才離開。

  蕭藺這才明白過來,教授會進屋,應該是早就在等他,也許還等了很久,為的是自己粗心弄錯了自己和教授的畢業禮袍。

  他的是碩士袍,教授的是博士袍。在典禮上老師與學生都需要穿著正式的禮袍。

  而蕭藺也知道,為何教授要在昨天夜裡過來換,因為理學院院長需要在一早就到大禮堂致詞、朗誦,不只是系上,而是整個理學院所有的畢業生名單。所以沒辦法等,早上再通知就真的來不及了。直接到宿舍來找自己,是最快速而確實的辦法。

  蕭藺沒有去大禮堂的集體典禮,而是乖乖在家喝茶,等眼睛消下去,但最後還是沒辦法戴上隱形眼鏡。他換上了金屬框架的實體鏡架,這讓他想起自己上一次戴有框眼鏡,是在祖母的喪禮。

  終於現身在實驗室裡時,其實已經接近中午,系上的儀式已經在準備了。這時教授匆忙的從門口走進來。

  「蕭藺,早。」教授打招呼時神態一如往常,看不出來有什麼異樣。

  蕭藺擠出一個笑容,「教授……早。」

  其實也不早了,蕭藺想,覺得自己有些嘴笨,他只好假裝看錶轉移焦點,而後轉身打算早點去會場算了,然而這個時候教授叫住了他。

  「你……」教授像是在看那副眼鏡,又像是在看鏡片後面的眼睛,蕭藺一時間僵住了。

  蕭藺還傻著,教授已經伸出了手,拉著他的碩士袍襟邊,「……你可能要注意一下,我們學校的袍子就是這樣,很容易就滑掉了。」

  教授還仔細的扣上蕭藺大紅披肩與胸前黑袍連結的釦子,再確定垂下及腰的部分也確實端正,這才滿意的笑笑:「快去吧,大家都已經入座了。」

  人潮從身邊過去,又湧過來,而後四周是安靜了,然而蕭藺卻聽不見什麼多餘的聲音。胸口底下滿是五味雜陳。

  上臺的那刻,很快就來到。蕭藺目光只有兩種頻道,一種是空白,一種是……

  「正冠。」司儀如是說。

  教授替蕭藺扶正方帽的垂穗時,笑得仍是那樣優雅,溫文而有禮,彷彿昨日之前種種幾乎要逾越分際的情景,不過是一場來不及忘乾淨的夢境。

  典禮結束,之後是茶會,畢業生和畢業生的家屬,瘋狂的把整個長廊擠得水洩不通。

  跟同屆的朋友合影,一陣的喧鬧。而後蕭藺看著旁人滿懷都是家人伴侶的鮮花,蕭藺在反差裡覺得窒息。徒留反而尷尬,於是便決定回到實驗室裡。

  

  蕭藺剛進去,才發現教授站在裡頭。

  教授手執著冒著煙的鋼杯,身上還穿著沒脫掉的博士袍,幾乎垂地的金黃滾邊披肩,更加深了距離感。

  蕭藺垂下頭,定神再抬起來的時候,向著教授,「范教授。」

  蕭藺難得的,加上了教授的姓。

  他停下來,等著教授放下鋼杯之後,那永遠穩重的目光。

  「是。」教授雙瞳漆黑,蕭藺甚至可以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這讓蕭藺有種錯覺,彷彿教授確實有看見自己始終難以傾吐的仰慕與情感。

  蕭藺想對他說,教授,希望你以後,要記得我。但是話到了嘴邊,卻硬生生的哽了住。

  教授凝視的目光逐漸變得深沉,但語氣還是平常那樣溫和,「怎麼了,蕭藺?」

  蕭藺眼睫垂下的時候,教授知道自己可以看見這個站在自己跟前的人;但是當蕭藺像現在一樣用圓潤的眼睛對著他的時候,教授覺得,自己分不清楚到底見著了什麼。

  「教授。」

  青年開了口,小巧的牙齒潔白的像是頭頂髮根處的裸膚,那樣乾淨,甚至令人憐愛。

  有點怯生生的口吻,蕭藺仰頭向著教授:「我能跟你照張相嗎?」

  教授微笑裡大度地:「很歡迎。」

  找來了學長,有了相機,合照之後,蕭藺在應該要向教授再道謝而後兩散的瞬間,向前抱住了教授。

  而教授很自然的,也傾身抱住了蕭藺。

  畢業的場合裡,教授與研究生相擁並不少見,畢竟每位研究生都是實驗室裡辛苦的功臣。

  是以旁人看起來並不突兀,甚至覺得溫情感人。

  分開前幾秒,教授忽然聽到那小小的嚅囁聲。

  「教授……」

  青年幾乎是伏在他肩上說的。

  那讓教授想起,昨日夜裡,他那麼細微,那樣顫抖,甚至是帶點虔誠的聲音。

  他說,不要對他太溫柔……而自己對他說了什麼?

  教授在分神裡,發現青年已經放開了自己。

  掩飾性的在青年肩上拍了兩下,教授鎮定下來,看著蕭藺:「恭喜你。」

  「保重。」教授又靜靜看著蕭藺好一會兒,笑了笑,先一步離開了實驗室。

  

  蕭藺等了一會兒,一邊收拾著實驗室的座位,一邊想著,也許教授還會回來實驗室。

  如果教授回來實驗室,蕭藺想問教授可不可以把幾箱不多的行李暫時放在宿舍門口那幾乎沒有作用的角落,等到兵役過後,再回來取。除此之外,蕭藺也想親自把鑰匙還給教授,還有,謝謝這兩年他所給他的。

  但是那一整天,教授都沒有再回來。

  就像是教授最初寄給他的那封E-mail:「很歡迎」,最後教授留給他的,也是如此簡潔。

  他恭喜他。也許,那就是教授能給自己的,蕭藺想。

  在學長也走了之後,蕭藺靜靜的坐了一會兒。

  蕭藺在字條寫下行李的事,說已經跟博士班學長說過,箱子與魚學長會過去取,而後他把鑰匙一同放入信封裡封好,投入教授的信箱。

  最後一次,他回頭看了實驗室裡熟悉的一景一物,關上了實驗室的門。

  

  @

  

  教授在借給青年的宿舍門口停了車,看了會兒夕陽,眼前的黃昏一下子就轉變成晚上,下起雨的時候他打開車窗,從前養的鸚鵡飛過來,自然的停在旁邊椅背上,從聒噪到睡著,而後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教授終於走了。

  教授知道他的鸚鵡曾經跑回來這裡住過。當時他擔心牠逃家,而且那時候還在下雨,所以他曾經特地開車出來找過。他停車後對於自己是不是該打擾對方而有些舉棋不定,因為屋裡看來只剩下昏暗的小燈。等他走到未放窗簾的窗邊一看,發現鸚鵡確實站在衣架上,待在老位子的牠還敏銳的睜開眼看了自己幾秒,接著又睡覺去了。蕭藺則顯然是睡著了,而地上似乎有個被弄翻的洗衣籃。

  教授之後從博士班研究生那裡聽說,蕭藺入伍前,要回去南部一趟,所以他說的離開,不是離開實驗室,而是真的離開這裡。

  後來教授又聽說,蕭藺的兵種是空軍,常常在某座深山裡看雷達,聽說是個還滿涼的缺。

  教授依舊在新學期時維持著他的半個學期的遺傳學,每天早上晨起打網球,在下午茶涼掉之後準時下班……

  但有些事教授知道不一樣了。

  當他授課時,再沒有人會幫自己按他老是搞不清楚的投影放映。當他運動完,在校內的宿舍裡洗澡之後,總會習慣性的餵那隻叫國科會的金魚吃東西,而且一定一天只餵固定顆數的飼料,因為他聽說,也實際去找了書,蕭藺養的魚,正式的品系叫做琉金,這種金魚確實沒有胃,所以萬一吃得太飽會撐死。他下班的時候,也要自己去找個量筒,為幸運竹澆水。

  教授在宿舍的後院裡,再次用蛋殼和茶葉製作肥料,種起盆栽。

  這年,天氣特別熱,教授一些原本比較嬌貴的花朵,不是結不出苞,要不就是連夜謝了。

  有位朋友送給教授植物的種子,教授不知不覺,竟是種了滿園。

  教授偶爾拉把椅子望著園子,而後,金黃色的鸚鵡會停在自己肩膀上吵,吵到累了,就睡覺。

  睡醒還吵,教授就教牠說話,反覆的教。弄到鸚鵡厭煩了,牠就從老地方鑽進窗裡,自己去衣架上打盹。

  教授一直以為,那只是怕鸚鵡會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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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藺回來的那一天,是忐忑的。

  他先是撥了博士班學長的手機,剛好沒人接。蕭藺一路搭著公車搖搖擺擺,帶著非常輕便的行李,到實驗室門口,發現門口是鎖起來的。

  其實撲了個空,還是有點失落,不過蕭藺想到,自己應該先煩惱今天晚上的落腳處才是。原本應該是先找到工作,才決定落腳處的。不過,現下的情況,是應該要先去找個住所,暫租一個月也好。

  只是又要從偌大的校園裡,用走的出去,在這個既悶熱,看起來又晴雨不定的中午,實在是種煎熬。蕭藺想起自己的腳踏車,鑰匙就在自己的背包口袋裡。

  那時蕭藺忘了交給學長,所以它應該還在那裡。除非教授會開鎖。

  坐在生命科學館的樹蔭下的時候,蕭藺忽然看見熟悉的一抹黃色。

  「笨鳥!」蕭藺大叫。

  那鸚鵡把頭伸到自己的腳旁,扭著頭看了幾秒,又飛過來,蕭藺伸出手指,牠就聽話的停在上面。才想要對牠說話,鸚鵡又一溜煙的飛走了。

  而後蕭藺笑了,開始追著牠跑。

  金黃色的鳥在藍天下展翅,蕭藺追著,奔跑著。

  鸚鵡停下來的時候,蕭藺在那熟悉的住宅前面,呆住了。

  這時候鸚鵡卻開始牠最拿手的好戲,一個勁的在窗邊的枝頭上咿咿呀呀的作起秀來。

  「笨鳥。」蕭藺笑著罵。

  鸚鵡轉轉頭,硬是要理翅膀下的毛,接著竟是飛到附近的地上,揀了一支草枝,跳到蕭藺身前,鼓翅著,卻像是在跳舞,搖來擺去的。

  蕭藺蹲下來,正好在建築的陰影裡,托著腮,看著忙成一團的鳥。

  鸚鵡過了一陣,似乎覺得沒有用,沮喪的丟下草枝,響亮的叫了一聲,一下子飛越到蕭藺的肩膀上。鸚鵡的喙小心的靠過來,梳起蕭藺才剛剛齊了額的瀏海。一次一次的,有點癢的感覺。

  蕭藺笑著,不小心岔了氣,咳了幾聲。

  鸚鵡幾乎在到聽到咳嗽聲的同時,叫了蕭藺的名字。

  蕭藺傻了一兩秒,接著對著那隻鳥:「蕭什麼?」

  「粒!泥!裡!」

  蕭藺又笑岔氣了,一時間真的咳了起來。咳嗽的聲音很響,一時間連鳥在叫些什麼都聽不是很清晰。終於緩下來,卻聽見了奇蹟一般的聲音。

  「蕭藺!蕭藺!藺!藺!」

  而後,在鳥清晰的叫聲後,他聽見窗邊的咳嗽聲。玻璃像是早已是打開的,教授溫文的臉露出來,像是想要說話,但要開口前一刻,卻好像是突然吸了冷空氣,壓低喉嚨的咳了一聲。

  樹上的鸚鵡跳到窗邊,兩個人隔著站在窗臺的那隻鸚鵡遙遙對望,教授似乎是因為剛剛的忍隱,一下子又咳了出來。

  在咳嗽聲之後,鸚鵡又這麼叫:「蕭藺!藺!」

  夾雜在那喧嘩裡,鸚鵡在他們之間,忽然又展翅,飛了出去。

  蕭藺聽見教授對他說:「你回來啦。」

  蕭藺點點頭。

  教授看到青年站在原地,於是決定走出門去。

  發現教授消失在窗邊,蕭藺連忙跑向門口。

  鸚鵡在風裡打了個旋,又經過蕭藺身邊,落在面前的教授肩上,嘴裡又是一支草枝,不過和剛剛的顯然不同。

  教授的嘴角上揚,在一陣涼爽的風裡,讓人覺得舒服。教授對著青年說:「跟我來。」

  在後院停下來的時候,蕭藺看見滿園的綠。

  蕭藺知道的,那是藺草。

  從前祖母家裡也有,老人家還會把適合的莖取下來,曬乾,像變魔術一樣,變成小圓籃,掛在自己床頭。那是自己十歲的生日禮物。

  隔在兩人之間的,長長的日子裡,生長著的是長長的草和長長的思念。

  「長得真好。」蕭藺這樣說。

  鸚鵡在兩人之間亂飛,教授開口:「我之前也真是的,看來,我真的……太寵這隻鸚鵡了。」

  蕭藺不解的,轉過頭,教授今天穿著一件水藍色的襯衫,微微的嬰兒油香,還是像往常一樣的飄進鼻腔:「牠怎麼了?」

  蕭藺沒有聽見教授的回答,鸚鵡又飛到蕭藺頭上,把藺草丟在了頭髮裡。教授皺了皺眉。鸚鵡又迅速的飛往草叢,殷勤的揀了一支新的,這次牠直接站在蕭藺的肩膀上,對青年鼓起翅來。

  搔首弄姿好一陣子,牠扭扭頭,似乎是覺得這招已經用過,於是又隨便的丟掉了草枝。而後牠從嘴裡吐出了一團消化物,掉在蕭藺胸前,一下子弄髒了蕭藺乾淨的襯衫。

  教授這次皺起眉頭向著鸚鵡揮了揮手,沒料到鸚鵡竟然進入攻擊狀態,狠狠的咬向教授的手指。

  看到教授的手指受傷的時候,蕭藺忍不住大喝:「走開!笨鳥你給我走開!」

  鸚鵡被驚嚇了,一下子飛得老遠,停在樹上。

  進了屋,蕭藺也沒有多想,直覺的拿過醫藥箱,幫教授擦去赤色的血跡,上了藥,把手指包起來的過程中,蕭藺開口道:「聽起來,教授已經收養牠了嗎?」

  教授看著捧著自己手指的青年,第一次在青年面前,笑得露出了牙齒,「嗯,你說小金嗎?其實,牠是我養大的,應該說,是我和盈盈一起養大的。盈盈就是我女兒。不過,後來盈盈不在這裡了。牠有時候會自作聰明的打開籠門,尋找沒有關好的窗戶逃出來。不過牠知道回家的路。」

  躊躇了一會兒,教授才又說:「……後來牠有次又從家裡飛走,那天我出來找,也看見你似乎收留了牠。牠以前也在這裡住過一陣子。」

  蕭藺腦裡被鸚鵡當初躲在紙箱裡,可憐兮兮的模樣佔滿,完全沒有注意到教授話裡透露出的端倪。捉牠的那日,他也被咬了一記,發疼了半天,卻也沒有眼下的傷口深。蕭藺開始把醫療膠布纏繞上去,動作裡更謹慎了,「……那,牠怎麼還會這樣,突然咬得這樣狠?」

  教授微微頓了頓:「嗯,那是因為,我打斷了牠的求偶。」

  蕭藺停下手上的作業,望向教授,「……什麼?」

  教授笑得更開了,「嗯,就是求偶。牠一直撿著適合做窩的草枝給你,或是張翅啼叫,還為你梳羽……」教授伸出沒有受傷的那隻手,拂上那剛剛因為自己忙碌,而落在額前的幾咎髮絲,就像是剛剛鸚鵡為他做的,那樣細微,甚至是那份小心翼翼。

  因為教授的講解,讓蕭藺意會到,剛剛那樣撥動髮絲的動作,其實是具有調情的意涵,那麼,指出這點的教授,對自己做了一模一樣的事……那又是代表什麼涵義?

  教授……教授是在示範吧?僅止於此嗎?

  ……僅止於此吧?

  教授卻沒有收回手,卻是用衛生紙拭起了蕭藺胸前的污跡。蕭藺身體明顯抖了一下,教授就不再繼續動作,「……對你吐料也是很典型的表現。」

  察覺到剛剛的停滯,蕭藺趕緊加速手上的包紮作業,這個時候教授用另一隻手慢慢的,一絲不苟的撥好了對方的頭髮,才收回了手。

  終於完成包紮的時候,教授抬起了受傷的手指活動了一下,而後他低下頭用沒受傷的手,在透氣膠布上來回的摸了摸,「……現在這個地方,我又整理過了,但可能……不太能夠短時間再清出來。」

  蕭藺知道,教授是不好意思跟他直接說,東西在這也放了很久,再不搬走,也很困擾。學長後來有在電話裡跟自己說過,當他依著當初留下的字條所言,向教授提出要把東西移到其他地方安放的時候,教授卻說,暫時沒關係。

  當時整件事就這麼擱置了下來。

  蕭藺正要開口,教授卻還在說:「那,等等就搬吧,我那邊有空房間,雖然說你可能會覺得有點擠,但先住住看無妨。」

  「啊?」蕭藺傻住了。

  「另外,你有找到工作了嗎?前幾天,倒是有其他教授提供一分職缺,如果不會排斥研究助理,等等到家,再一起拿給你看吧。」

  教授說到這裡,語調慢下來,仔細的看著青年的臉,帶著一點點從前那種溫雅的弧度,但比起從前的溫柔,現在就更顯得寵溺,「……不過,當然還是看你的選擇。」

  蕭藺不知道,如果他回答好的,那麼,是代表同意教授幫他介紹的研究助理工作,還是同意住在教授家?

  蕭藺還沒有回答,教授又開口:「嗯,我知道年輕人也許會覺得和別人住在一起,顯得彆扭……」

  「……教授,我、我沒有那個意思……」

  「你一時沒辦法決定沒關係,先住下來,至少可以有個照應。若真的要搬,你可以再決定。不過在你想好之前,我很歡迎你過來。」

  蕭藺看著教授,不禁脫口而出:「教授,你對我……對我太好了……」

  教授看著又嚅囁起來的青年,望著自己的眼神裡,還是那麼害怕,彷彿這一切,仍然不足以讓他感到溫暖,教授向前一步,伸出貼著透氣膠布的那隻手,要攬在青年肩上,身高的差距裡,竟是觸到了那髮下的頸。

  那記觸摸像是一個開關,蕭藺自然而然的貼上了另一個胸膛,嬰兒油的蒸騰裡,溫暖傳遞到自己臉上,讓他忍不住摩娑起來。

  蕭藺發現教授眼鏡後面的眼睛,雪亮的看著他的時候,猛然的紅了臉,一直蔓延到耳根。

  「我……我不是,我沒有要……」蕭藺忽然急著辯解了。

  「國科會也一起過去吧……」教授只是笑笑的這麼說,「我偶爾看著看著,就忽然放不下了……」

  教授眼光凝到外面尚未幽暗的天色,陽光裡,鸚鵡張翅在窗外撲騰,但是,教授現在並不想讓牠進來。

  那是牠不知進退的懲罰。教授任由懷裡的人抱住,冒出的卻是這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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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授帶著蕭藺走進屋裡,讓喘氣的青年放下箱子。

  幾件行李不多,但是總有重的,青年總是搶在自己前面搬動。教授自己把公事包放在雜物箱裡,騰出手來摸索鑰匙。

  教授熟門熟路的在開啟的門板後面找到開關,燈光一下子灑下來。教授回首,示意青年進門來。蕭藺乖乖的把門關上,脫了鞋,看著教授從鞋櫃裡拿出自己的拖鞋換上,穩重的深咖啡與皮質結構。而後,教授又伸手取出另一雙拖鞋,毛絨絨的蓬鬆感有點可愛,遞向了自己。

  蕭藺接過來,在還沒站穩的時候,教授修長的身影已經移動,他只能連忙跟過去。移動裡蕭藺內心還帶著那抹不能置信,以致於前面的身影忽然站定腳跟的時候,幾乎已經撞上去。

  然而,衝擊裡,已然變成自己依靠的背脊,並沒有移動。或許那個身影站得更穩了。

  教授甚至沒有回過頭,只是輕輕揭了面前房間的燈。這個房間的燈光,不像日光燈一樣,光明而白亮,反而是那種淡淡的鵝黃色,一點點的柔和而溫潤。 

  房間內有著米白色的窗簾,書桌看起來沒什麼灰塵,床竟也是鋪好的,同樣也是米色系列,讓人覺得分外乾淨。唯一格格不入的是面更衣鏡,長直帶點雕花的造型,怎麼都像是女人的品味。蕭藺在思索裡,忍不住還是注視著教授。

  教授的沉默,對蕭藺而言總是難以捉摸。其實他與教授間相處的時間並不多,怎麼變成現下的情形,更是個謎題。人在模糊的情境裡,往往勞心勞神,反是備受煎熬。蕭藺在幾乎已經無法再抑制喉頭吞嚥的時候,他終於聽見那緩慢而不容置疑的聲音。

  「以後,你就住在這裡。」

  教授的側臉在已經打亮的燈光下輪廓分明,深深吸引著蕭藺。

  年長的人回過身來,目光深邃,卻帶著一點感傷,「這原本是我女兒的房間,她走的時候就收拾得差不多,雖然我有整理,臨時讓你來住,難免還是會有點孩子氣。」

  蕭藺在注目裡低下了頭,剛好望著自己腳上嶄新的拖鞋。金黃色的絨毛蓬鬆,沒有人用過的乾淨,臨時這兩個字的多餘,不言而明。

  這時候,叩叩的響聲引起了兩個人的注意。教授逕自走到房裡的窗邊,把剛剛出現在窗外的鸚鵡給放了進來。在離開校園,正發動汽車準備過來的路途上,蕭藺驚訝於為何上一刻才乖乖和自己「坐」在車裡的鸚鵡,忽然又從尚未升起的汽車窗內飛走,那個時候教授卻說,牠自己會回去。

  「要是硬把牠留在車裡,牠還會生氣的大吼大叫。」那時候教授這麼補充,「不過黃昏之後鳥的視力就不佳,所以再晚一點,就寧可讓牠吵也不順著牠了。」

  看著從窗口張翅飛過教授肩膀,又滑翔降落在自己肩頭理毛的鸚鵡,蕭藺對著這聰明的傢伙,呆呆的出了神。

  「小金。」那不急不徐的男中音出現在蕭藺耳邊時候,免不了讓蕭藺心頭一陣震動。

  教授伸出受傷的那隻指頭,鳥這回乖乖的躍了上去。

  蕭藺跟著那一人一鳥,在客廳的角落的一個鐵製籠子前停下,教授把手指移到鳥籠前洞開的門口,鸚鵡乖順的跳進去,選了個位置就睡起覺來。

  「牠……又不咬人了嗎?」蕭藺疑惑著。

  教授放下籠門,唇角帶點笑,一如往常的溫雅,只不過現下讓人感覺多了幾絲輕鬆,「時間到了,牠的生理時鐘現在告訴牠該睡了,所以牠就不玩了。牠從前也都是差不多這個時間睡。」

  教授之後又說:「國科會現在應該也睡了。」他發覺蕭藺聽到這句話之後,竟然一不小心笑了出來。

  范頌銘像是很驚訝似的接道:「啊,這句話有這麼好笑嗎?有年紀就是會老想睡覺的事。」

  教授自己也受到笑聲感染,原先的倦意已不復見,甚至尋起剛剛才被跟著一起搬上來的魚缸和魚了,「放房間只怕濕氣太重,長久的話對身體會不好,還是放客廳吧。」

  而水袋裡的國科會伸展著大紅尾鰭奮力的游來游去,睜著大眼睜看著新居落成。

  蕭藺看著水缸裡的金魚好一會兒,做出結論:「國科會長大了,從前比較小。一顆飼料都要吞好幾次,緊張的時候還會吐出來。」

  這時他意外的聽到教授掩嘴的呵欠聲,蕭藺從金魚身上回神,「教授……你先休息吧,我可以自己整理剩下的東西。」

  教授沒接話,只是又笑了笑,正要邁開腳步,又聽到那細小的,像是嚅囁一般的聲音,「……謝謝你。」

  教授伸出手摸了摸青年的頭髮,在那個孩子愣愣的看著自己的時候,走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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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藺醒來的時候,風從窗外吹進來,帶動雪白色的窗簾舞成波浪,蕭藺躺在床上靜靜的看著這一幕,有一種難以言述的幸福感油然而生。連帶枕頭和被褥似乎都意外的舒適柔軟。

  但那份意外感間接提醒了他其實是個陌生的闖入者,這裡其實另有主人。

  蕭藺在床上坐起身,沐浴在陽光裡。他知道自己貪戀那份溫暖,接近人的體溫。

  終於下床穿好室內拖鞋,蕭藺才打開房門,就聽見鸚鵡的叫聲。

  而後是在肩膀上直接降落的服務。

  蕭藺輕輕的探頭,發現客廳裡確實的空無一人。

  而後他把愛滿屋子繞的鸚鵡放進去籠子——原來牠確實可以生存在籠子裡的。

  昨天他到了這裡,教授讓他住了之前女兒的房間,也把魚缸安置在客廳裡。

  變換只在一夜之間。

  蕭藺昨夜臨睡前,稍微熟悉了這一層的空間設計。大門玄關之後,是有放鳥籠的客廳。客廳另一側是餐桌與廚房,如果順著對向的走道過去,首先見到的就是給他的房間,而後在房間斜對面的是一間書房,長木桌被圍繞在成排的書櫃中,就算只是隨便看過去幾眼,都覺得桌面很整齊。書房同一側再延伸過去,是教授的臥房。而蕭藺房間的旁邊,則是一個稍有空地的小露臺,放著洗衣機和曬衣用的架子。走廊盡頭是浴室。

  蕭藺把鸚鵡放到籠裡,他隨後先回房間換成了外出服,再到浴室梳洗。他把的毛巾從架上取下時,才發現旁邊並排著另一條微濕的淡藍色毛巾,和自己的毛巾顏色有點相似。

  遠一點,從鏡子裡看,就會發現架上貌似成雙的毛巾。但是縱然對於鏡中反射的影像萌生旖念,卻容易讓人聯想到鏡中花,水中月……

  背後的意義,蕭藺不再去想,洗了回臉,順便刷了牙,他拿過刮鬍刀,一點一點慢慢順著泡沫刮下。

  這是個講究時間就是金錢的時代,蕭藺自己並沒有買電動刮鬍刀,因為實際的花費讓蕭藺更在意,而他也願意留一點時間給自己。他習慣在這樣緩慢而仔細的儀式裡,讓自己的心情沉澱,而後變成那個人見人愛的乖巧孩子。

  至少在長輩面前的蕭藺,幾乎沒有失常過。

  然而現在的蕭藺,對於該怎麼面對教授,卻顯得無所適從。

  一切就從住進來的那一刻開始變調。

  教授對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呢?蕭藺一直沒辦法有個明確的答案。

  教授對他說過,不怪自己,教授教鸚鵡說自己的名字,教授帶他去看滿園的藺草,教授還說,以後就住在這裡……

  蕭藺很害怕,自己會不會有一天發現,這都是自己會錯了意?其實教授說的根本不是這個意思,而是自己只取了想聽的部分來解讀?

  

  沉澱好心情,蕭藺拉開浴室的門,一腳跨出去的時候,卻撞進了一個胸膛。蕭藺情急之下反射性的抱住了眼前的身軀,而後耳裡聽見的,是帶點笑意的聲音,「沒事吧?」

  蕭藺馬上收回了手,但是教授只是提了提手上的袋子,「給你買的,吐司夾蛋和豆漿。」

  坐到餐桌前,蕭藺拆開包裝,看看教授,又看看自己眼前冒著熱氣的早點,一時之間竟沒有任何反應。

  教授停下展開報紙的動作,「怎麼了?是買了不喜歡吃的嗎?」而後竟然是微微苦惱的音調,「我看你學長都吃這種……想說年輕人大概都吃這類的……」

  蕭藺急忙出了聲:「不是的,你……呃,我是說教授……沒有買自己的嗎?只有我一個人吃,感覺有點怪……」

  「喔,我已經吃過了……」講到這裡,教授神態自若的折了折報紙,「我早上去打網球之後就吃了,知道你醒得慢,所以剛剛才去買,這才不會冷掉……不過你如果覺得一個人吃很奇怪……」教授看著報紙的神情顯得很專注,更讓蕭藺覺得那口氣自然得很詭異,「……不然下次我跟你一起吃也可以。」

  蕭藺不敢再說話,一口一口紮紮實實的吃起早餐,而教授在旁邊一頁一頁的看著買回來的報紙,過了一會兒,早餐吃完了,蕭藺卻呆坐在座位上,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從這個狀態中脫離。

  這個時候教授卻放下了報紙,「你的電子信箱沒有變吧?我已經把要給你的資料寄過去了……喔對了,這裡的網路是無線上網……看來之前的決定很正確。你等等可以試試看。」

  蕭藺知道,資料大概與教授提過的研究助理工作有關。之前他也曾經暗暗揣測是哪裡的研究助理,教授所謂認識,又不知道是認識到什麼程度的人。思索了一會兒,不打算打擾依舊在專心看報的教授,蕭藺自己回到了房內。

  沒有坐到書桌前,而是很隨意的趴回床邊,蕭藺把昨晚還沒從袋中取出的筆記型電腦放在床上開了機,跳出的電腦桌面是自己喜歡的卡通人物,許久未見,竟然覺得有點陌生。他嘗試著要連線,視窗裡卻躍出需要輸入密碼的指令。

  這個時候蕭藺聽到敲門聲,教授倚在剛剛自己並沒有關上的門板旁,「怎麼沒把燈全打開,在床上用也有些不方便吧……」說著說著,教授自己把燈都打亮,「一點電費沒關係的,眼睛比較重要。」

  蕭藺在對方開燈的時候趕快爬起正坐,至少把筆電放在膝蓋上,接著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提出了請求:「教授……那個,我試著連線,但是需要帳號密碼才能進入。」

  教授反應過來:「對,我還真是忘了這件事。」

  范頌銘走過去彎下腰,也把頭湊向銀幕,蕭藺又聞到嬰兒油的味道,那麼靠近,於是他連動也不敢動了。

  「嗯,帳號就是我頗具盛名的英文姓名縮寫,SMFan,密碼是……」教授一連串打了八位數字,看著登入成功的通知,又直起腰笑笑。這時候屋裡的電話響了,於是教授稍微快步的離開了房間。

  蕭藺反覆的唸熟那些數字,很老派的作風,其實應該就是教授的出生年月日。看著那個背影消失了,他回過神來,開啟了信箱。仔細的看了一下,果然不是原來母校的。徵求研究助理的是醫院的單位,條件是基礎的分子生物學實驗,附加希望有細胞培養的經歷,都是些自己碩士班已經熟悉的技術,地點離這裡的距離也不遠,確實是個不錯的工作機會。

  蕭藺知道生物醫學領域的研究助理,職缺通常會在幾個地方找,學術單位、研究機關,或是醫院。通常在學術單位可以學到比較多東西,而醫院相對而言會比較輕鬆。

  這是代表……教授其實覺得自己……的程度不適合留在學術界嗎?蕭藺又想起自己畢業前那幾番話,心裡原本一點點因為新生活剛剛萌生的喜悅,現下已經幾乎都消退了下去。

  但是,教授說過,需要的話,他可以推薦自己,幫自己打電話的吧?所以說,他還是認可自己的吧?畢竟自己是他的學生。

  所以,會不會只因為自己是他的學生,所以不得已幫自己這個忙呢?

  「……藺?」蕭藺忽然驚覺有人正在叫著自己。

  教授放下剛剛顯然敲過門的手,而蕭藺發覺教授的衣服已然不是家居服,整齊的襯衫,記憶中那個在實驗室向自己說早安的形象忽然又鮮明起來,也許也包括那份距離感。

  「我等等要出去,臨時有個演講者來,要去機場接他到校友會館,晚上才會回來了。鑰匙我放在餐桌上。記得要去吃飯。」

  最後一句,讓蕭藺覺得對方好像在叮嚀小孩子一樣。蕭藺不知道,教授對自己的感情,到底會不會只是因為那份也許多出來,但再沒地方可放的父愛?

  教授走遠之後,蕭藺反覆的又看了那封電子郵件幾回,最後目光落在寄件日期,是幾個星期以前。而自己去找教授,真的住進來,不過就是這一兩天的事。

  蕭藺動手回了信,說明自己有意願,不曉得是否還有機會應徵。

  而後蕭藺得到了那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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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藺!一起去買中飯吧!」長捲髮的研究助理高聲叫嚷,而後興致勃勃的趕過來,使用兩眼汪汪的攻勢催促著。

  蕭藺把手上的樣品從離心機裡取出來,插在冰上,「佩芬姐,你的集點卡還差幾點?」

  迅速的答案,語氣裡完全是滿溢的興奮,「五點而已了!」

  蕭藺脫下橡膠手套,伸手從實驗衣底下的口袋裡拿出印在貼紙上的點數,「這些送你吧,最近我買早餐得到的。我今天中午要等等再自己去吃了。」

  其實,也不是他買的,只是今天如常放在餐桌上的早點,旁邊附加了點數,紙條上有教授的筆跡,說了這些給他。

  有點年紀的教授竟然會去便利超商幫自己買早點……蕭藺想,看來也許該找個機會在他面前吃些攤販的早點,才能清除對方的疑慮。

  蕭藺曾經想過早一點起來,如果真的要有人去幫對方買早餐,怎麼想那個人都不應該是教授……但是教授的起床時間是早上五點,而後去打網球到七點多,回來洗澡再出發去辦公。早餐大概就是那時候買的。蕭藺早晨的習慣性低血壓根本不可能適應這樣的生理時鐘。

  而為什麼在學校網球場打球的教授,明顯可以直接到校內宿舍沐浴,卻總是回到家裡洗澡?蕭藺覺得自己不要過度猜測原因會比較好。雖然這反而突顯了他多麼在意那個答案。

  忽視拿著貼紙歡呼而去的太太——她可是孩子的媽了呢,蕭藺轉動微量分注器,把樣品管裡的澄清液分裝,而後加入試劑,上下用力搖勻,靜置在冰上,拿下掛在脖子上一整個上午的計時器,按下倒數計時,而後走出門去吃飯。

  為了幫現在工作地點的學姐集點,他已經連吃了好幾天的便利超商食物,拜教授之賜,終於得以逃開一會兒。

  工作不比在學校,從前大學是大家是為了名次、分數搶破頭,上演的不外乎是有人借筆記時永遠忘記帶的把戲,但這戲法還算單純;研究所則是積極向權力中心靠攏,有教授挺你、學長姐罩你是一種幸福,否則自求多福;在職場裡人際關係才是決定生活便不便利順不順手的主因。為此蕭藺花了點功夫和婆婆媽媽阿姨太太打成一片——當然在場的也有年輕的未婚女性,但是那在蕭藺的分類裡,意義是相等的。

  熟門熟路的從門口繞出醫院,到了市場裡的某一處小巷,蕭藺坐在攤上,等著麵條端上來,一小口一小口吃著麵條,走的時候,老闆忽然叫住他。

  「少年仔,鑰匙沒拿。」

  蕭藺笑笑的接過,金屬碰撞的重疊聲,在自己耳裡聽起來,就跟從前還是碩士生時,早晨那個準時打開辦公室時熟悉的聲響一模一樣。

  鑰匙連接的另一端,那個可以回去的地方,總是有他吃飯的位置,也有他關心的人。

  就像是家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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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頌銘聽到電話響的時候,鍋子裡的水正好滾了,他把餛飩丟下鍋去,而後過去茶几,拿起手機:「喂?」

  「喂……是我。」青年的聲音混在有點吵雜的背景音中,「我……今天實驗室的同事和老闆說要去喝酒……我恐怕會晚點……」

   教授這時候聽到女孩子的笑聲,「……蕭藺,偷偷躲在樓梯間講電話幹嘛……就叫你女朋友一起出來玩啊!」

  「你不要亂講……」接著教授彷彿聽到奔跑的腳步聲,「嗯……教授……」蕭藺剛剛沒辦法在人來人往地方脫口而出的稱呼,終於得到解放,「……所以說,我會晚點回去……你先吃吧,別等我。」

  「嗯。自己在外面小心。」

  簡單的掛了電話,教授才想起爐上的湯,趕緊過去把它關掉。

  

  蕭藺這天回家已經有點晚,畢竟醫院研究助理的生態是準時上下班,原本下班的正常時間是五點半,通常都可以跟教授一起吃晚餐。而現在已經是晚上將近九點。

  蕭藺走進門,「我回來……了?」發現沒有那個跟自己應答的人,蕭藺在經過浴室時,從水聲知道了答案。教授正在洗澡。

  回房放下包包外套,蕭藺慣性的走到餐桌前,鍋裡是餛飩湯,而桌上放了一只乾淨的大白瓷碗。蕭藺想了想,開了冰箱,發現開封的麵條,於是自己用鍋熱了湯,也把麵條煮了。

  盛進碗裡,在桌前拉開椅子吃第一口時,另一個人的腳步聲在桌邊停下,「回來啦……」

  教授看到面前的青年轉過來,而後低下頭吃麵,臉在熱氣中微微暈紅。范頌銘開口道:「不知道你回來是不是會還想喝湯,所以也沒先下麵。」

  看了一會兒,教授提醒:「別吃太快啊,你不會是晚上沒吃吧?」看見青年點了點頭,教授皺了皺眉頭,「……那中午呢?」

  蕭藺嚥下食物,「有的……」而後他又偷偷看了一眼教授因為潮濕而貼在額頭上的髮絲,恰好一顆水珠順著髮沿,落到開襟的睡衣裡去。

  教授看似隨意的順手理了理衣領,蕭藺這時就好像是偷吃糖的孩子被大人抓到一樣,有些惶惶無措,「……我有吃的。」

  教授拉開旁邊的椅子,竟是在蕭藺旁邊坐了下來,「吃了什麼?」

  「吃麵。」蕭藺說出口了才知道早該換個答案,但是已經來不及。

  「啊,這樣……不小心讓你吃了重複的東西……你不喜歡的吧,真是抱歉。」

  蕭藺一急,嗆了一下,「咳咳……我……不一樣……咳咳……」

  教授忙拍著蕭藺的背,「……就說吃慢點。」

  蕭藺的呼吸終於順下來了,教授很自然的收回手,而後靜靜的看著蕭藺吃了一會兒麵,才緩緩的說:「最近我也有在想,讓你天天回家吃飯,似乎也是我這個老人家的強迫……你這個年紀多半想要下了班出去,和幾個朋友開心的聊,吃些不同的花樣……也許……也該跟些女孩子多認識。」

  聽到這裡,蕭藺突然就把在筷子按在碗口,說道:「……我……我想先去泡茶。」接著就想起身。

  教授卻先一步按住了他的肩膀,「先吃飽吧,你的胃從前……就不好,應該要三餐定時定量,酒其實也得少喝。」

  明明就很控制,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是沾了一點聊表意思,私底下的他根本不喝酒,蕭藺咬了唇,那說教還在繼續:「空腹尤其不行……」而後教授自己站起了身,「我幫你泡吧。」

  蕭藺又拾起剛剛滾到碗沿的筷子,一口一口的吃著。

  教授回來的時候,見到碗裡幾乎已經要空了,而青年幾乎是一副賭氣的模樣。他把茶遞了過去,覺得應該是年輕人不喜歡聽人嘮叨。

  范頌銘伸手摸了摸那頭髮絲,青年只是低下頭,「……我先去書房了。剛剛想起忘了出明天課堂的小考考卷。」

  蕭藺收拾碗筷,洗了澡,進到自己的房間時,看了看那亮著燈門半掩的書房。他躺下的時候,才想起這代表現在大學已經開學了。

  原來這樣同居的日子,幾個月已經過去,時間過得真是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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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第一次,就等於是開了先例,自從上一次的晚歸,這幾星期已經連續有幾次都是教授自己吃著晚飯。教授把手機裡那封簡訊翻出來又看了一遍,幾個字說要自己先吃的通知,而後閤上了手機。

  教授開始動筷子進食。但吃著吃著,卻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和從前一樣一個人吃飯罷了,卻會有種說不出的鬱悶。

  蕭藺一旦晚歸,就等於和教授的生活時間完全錯開。教授作息規律,然而蕭藺有熬夜的年輕人通病。

  教授這天其實出差到別縣市的學校去開會,等到想起沒有跟青年說的時候,會議已經到了一半。中途短短的休息時間,卻又遇到寒暄的場面,而接下來產學合作報告時,縱然知道衣袋裡的手機有震動,卻不可能拿出手機來看。

  而回程裡想起來的時候,掏出手機看,卻已經完全沒電了。

  范頌銘如同往常的打開家門,客廳走道裡只剩下小燈,他猜想蕭藺應該是已經睡下。

  回到自己房裡,脫下西裝外套,接上了電源線讓手機充電,順便開了機,而後教授走去廚房,準備倒點水喝。

  喝水的時候,放眼所及,教授總覺得有什麼地方好像不對勁,仔細的看了一會兒,發現好像是東西被動過了。例如說,從前總是把炒菜用的鍋鏟放在第二層架子上,現在卻掛在第一層。鹽、胡椒粉和醬油由左到右的擺放次序也不同。

  所以說,蕭藺自己煮了東西吃嗎?教授想了一想,也是有這個可能,年輕人總是不需要什麼太大功夫就可以適應。

  回到房間,察看手機的時候,發現有三通未接來電,確實都是蕭藺打的。從選單退回到慣用的桌面螢幕,還發現有兩封簡訊。

  「教授,我想你可能是有事,所以沒辦法回來吃飯。蛋糕在冰箱裡,其他的我明天可以當午餐。生日快樂。」

  范頌銘這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他開啟另一封訊息:「爸爸生日大快樂!」,這是無疑是女兒傳的,還附加有一個大大的愛心符號。教授笑笑的看了一會兒,而後又回去看那封最早收到的簡訊。

  

  放下手機,教授稍嫌匆忙的走到廚房捻亮大燈,伸手把冰箱打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精緻的小蛋糕,另一個盤子裡裝的是些炒飯,用保鮮膜蓋了起來。

  教授想起自己從前一個人吃飯,心裡頭揮之不去的那種氛圍。而特地要幫自己慶生的人,今天是不是等了自己很久?

  而那個下廚的人……自己有沒有好好吃飯呢?

  想著想著,教授發現自己已經到了青年的床前。窗外有微微的月光照進來,青年的睡顏安詳而寧靜。

  教授坐在了床沿,伸手摸了摸柔軟的髮,但今天卻莫名的,滑上了那張在微光裡淡淡的輪廓。

  「唔……」像是被碰觸打擾到,蕭藺扭動裡,臉轉了方向,向枕頭過去,教授收勢不及,手被蕭藺的臉給壓在底下。

  而這鮮明的異樣感,某種程度喚醒了青年的意識,迷迷糊糊裡,蕭藺不確定的:「……教授?」

  范頌銘的神色對蕭藺而言,是一片模糊,「今天……謝謝你。抱歉我手機沒電了,也沒來得及讓你先吃飯。」

  還以為青年會抱怨幾句,有點生氣也不稀奇,但是蕭藺卻像是很開心,「生日快樂。」

  教授看著那個笑容,伸出手,抱住了躺在床上,毫不吝嗇給他祝福的人,「嗯。我收到了。」

  「真的啊,你喜歡那個胸針,實在太好了。」

  教授失笑,這孩子是還沒醒過來嗎?真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而蕭藺還在說,「嗯……對啊,那是這幾天晚上我真的是走到腳都要斷了……才找到的……」

  逐漸的拼湊字句裡的涵義,教授忽然明白過來,蕭藺其實有替自己準備一份禮物,應該是個胸針……而這幾天的晚歸,也許都是為了……那份要給自己的禮物。

  教授突然很想再摸摸那張臉,但是當他溫柔的注視那對眼睛的時候,蕭藺的雙眸在閤上與張開之間卻忽然變得閃爍。

  年輕的容顏湊過來,隨後覆上來的竟是嘴唇。范頌銘嚐到牙膏的那種薄荷氣味,在自己的口中散開。

  教授感覺得出來,蕭藺根本還在半夢半醒的意識模糊中,一個平常撞到自己都會緊張到有點僵硬的人,怎麼可能……如此……

  ……熱情?

  蕭藺的唇不僅貼上了另一張唇,更多的是吸吮與舔舐,情潮的黏膩令教授心驚。

  范頌銘感覺到那雙平常細瘦的手有力的摸上自己的頭顱,而後在接近喘息的呼吸裡慢慢下滑。

  在與青年的接吻裡,范頌銘沒有來由的沉迷,被觸碰到頸子的時候,他才驀然的清醒過來。

  他安撫了想要往衣襟過去的小手,知道現在的言語幾乎等於失效,於是主動用吻慢慢的緩下那太過衝動的步調,而他現在的聲音異常低啞:「……小藺,該睡覺了。」

  「唔……」蕭藺這時候眼睛又睜開了幾秒而後閉上,教授把亂掉的被角再掖好,「小藺,晚安。」

  「……」蕭藺又蹭蹭那臉上流連的溫暖。

    

  教授回到廚房裡,把杯中剩下的水喝乾淨,又倒了一杯,直接回到了自己房間裡,坐在床沿。

  他回憶起那段看著蕭藺離開,而後等著對方又回來的日子……從前怎麼也理不清的思緒,好像忽然就清晰了。

  沒辦法放下那個孩子不管,對那個孩子道歉裡的沉重情緒感到分心,想要照顧那個孩子,想要在他哭的時候安慰他,想要讓他可以去實踐人生的夢想,想要他……看起來快樂。

  教授想過很多次,過度的在乎,逾越分際的關心,自己這樣的情感失控到底稱得上是什麼?

  早是談過戀愛的年紀,但是,他也沒有談過這樣模稜兩可,同性相親的戀情。

  曾經因為蕭藺可能不會如期畢業,暗自著急不已而動怒。

  真的讓他走了,卻又在某一日早晨的時候,忽然很想要聽到那個聲音,對他說聲早。

  宿舍已經再次整理過,盆栽或許有些搬動,當初隨意的埋下種子,回過頭,發現藺草竟是發了滿園。

  當他因為自己受傷而難得的顯露出脾氣的時候——教授知道蕭藺其實是很寵那隻鸚鵡的,而這樣的反差裡,自己就……無端的想要更靠近他。

  教授其實驚訝自己在剛剛竟然吻了蕭藺——雖然是在被吻之後。

  他吻了一個……自己的研究生。雖然他已經畢業。

  蕭藺消失的日子,對教授而言,像是一段測試。而這一次獨自吃飯的日子裡,他更明白的發現,自己確實對蕭藺有分割捨不下的——他甚至找不出一個詞能精確描繪那種——患得患失的心情。

  讓他住在這裡,是原本就有的打算,蕭藺已經畢業,還出現在校園未免不合理。教授那時候想,至少得等到他有個穩定的工作了,有點積蓄,再搬出去才比較讓人放心,他對每屆應屆研究所畢業生都會盡力照顧,至少要確定他們有找到工作。

  那一些擁抱與鼓勵,過於認真的照料,都可以勉強算是亦師亦友的表現。

  只是意外裡出現的那個吻,讓情境變得模糊起來。

  或者是說,那一個親吻反而讓這份晦暗不清的感情,瞬間清晰得讓人無法否認。

  范頌銘大概知道對方是喜歡他的。

  想過小孩子的感情,也許過一陣子就會淡了,看到一個快中年的男人的獨居生活,也許會快點幻滅。自己不是沒結過婚,也覺得生兒育女是人生的基本,連讓他去跟女孩子多相處的話都說了,可是自己吃飯的時候,卻又違背初衷的心煩。

  也考慮孩子也才二十多歲,其實是個多麼容易受到衝擊的年紀。想當初二十來歲的自己,其實也不過是個領了幾張學歷的人。成年人是十八歲,但那也只是成為成年人的開始罷了。

  就像是英式紅茶,盛在杯裡的時候色澤已經接近漂亮的琥珀色,但入喉的時候有可能會發現未足味的青澀。

  當茶葉已經展開,這個關鍵時候裡,一點點的溫度,少許偏酸偏鹼的水質,幾秒鐘的過浸與提前的取決,都可能使整杯茶改變滋味。

  縱然到頭來它們都是一杯能待價而沽的紅茶。

  這個年紀裡,所有的外在都顯示出成熟,但是裡頭還是有那麼多的不確定,充滿了動搖。

  而在這樣師生的地位裡,蕭藺是否真的能夠分辨仰慕與戀愛的差別?憧憬一個人,與實際的相處,是如此不同的層面。

  教授自己也試圖釐清,對待蕭藺,是否是基於照顧孩子,還是……愛戀?即使性別與自己相同?

  而剛剛在被吻與吻裡……教授忽然明白了。

  那是帶有欲望的。

  包含蕭藺對他,和他對蕭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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