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已經被關上,蕭藺感覺剛剛微微溫暖的體溫因為被子被人掀起而變得有些涼,嬰兒油的香味在黑暗中變得更芬芳。
蕭藺一時衝口而出,「教授……」
只是一聲呼喚,但是教授明顯的在裡面感覺到不安……甚至是被壓抑著的焦慮。
旁邊的人轉過身來,因為少年語氣裡的欲言又止而疑惑,「嗯?」
「沒……晚安。」蕭藺只能夠這樣收拾。
第七章
「蕭藺!」實驗室的學姐興奮的跑過來,手上拿著兩隻公仔,顯然是上次集點過後的戰利品,而兩個大頭玩偶正在努力裝可愛,隨著動作晃動著他們的手腳,「看,他們終於在一起了!」
蕭藺自然而然的接話,完全沒妨礙到手邊的離心平衡和轉速設定,「你從以前就很想要他們在一起嗎?」
學姐笑瞇瞇的,「對啊,他們是天造地設,連名字都是注定好會在一起的,就像是鑰匙和鎖一樣啊。」
對於這種羶腥的比喻,蕭藺見怪不怪,「這位太太,你會不會太投入了?」
「哪有哪有,像是我可愛的小筆記型電腦也是USB的人啊……」
蕭藺終於提出其他意見,「學姐,今天中午的那間便當好像太晚到了呢……」
學姐右手繼續把玩公仔,左手翻閱手機聯絡簿,這時候同實驗室另一個資深的學姐過來,「蕭藺,不曉得你昨天是不是有用低溫離心機?」
彷彿感應到不一樣的氣氛,蕭藺這次停下手邊的動作,把樣品插在冰上,「嗯,有的。」
「因為我昨天用的時候,發現有人爆管過,轉軸裡面都是血液和玻璃碎片的殘渣……」
蕭藺明白過來,「喔,嗯,這樣嗎?不過我昨天是用Eppendorf(微量離心管,註1),並沒有離整隻玻璃管的血液……」
資深的學姐應了幾聲,「不然……還是寫個登記本好了,要是別人來用,也應該知會一聲才對……你昨天有看到不是我們家的人來用離心機嗎?」
蕭藺搖搖頭,對話結束後,蕭藺又拿起微量分注器,繼續剛剛停下的作業。
公仔學姐從實驗桌另一頭繞過來,「莫名其妙冒出登記本,不是很突兀嗎?」
蕭藺自我開脫,「新人總是容易做錯事嘛。不過真的與我無關就是了。」
「上次有人抱怨無菌操作臺東西被動……她不是也第一個就問你『是不是有去動人家家的東西』?怎麼都沒有見到她問跟你同一時間一起進來的小妹妹?」
蕭藺不動聲色的把剛剛寫錯字的管子丟掉,取一管新的重新註記,「她們原本就認識,從研究所就是學姐學妹,好幾年的交情,也是這樣找她進來的吧……比較信任她……某個程度而言很正常。」
「唉,女人的心是那海底的針……」眼看公仔學姐就要唱起來,送便當的小弟剛好從門口進來了,「……老闆的心,是那針中的針……心眼中的心眼……」
蕭藺終於笑了出來,放下手邊的實驗,決定先吃飯再說。
一個實驗室,小則一、二人,多則七、八個成員都有可能。而學士級、碩士級以及博士後研究員,都可能是「研究助理」這個職稱,只是薪水有所差異。人多就嘴雜,資深的總是拿菜鳥開鍘,博士總是覺得自己眼界比較廣,有主任靠背的就權力爆炸到要騎在所有助理頭上,常有的事。
這間實驗室的情形更微妙的地方是,老闆不是特定的某醫師,而是一個團隊。
醫院裡四個醫師是眼前這個大腸直腸癌研究小組的核心人物。由於醫師本來就忙,而實驗要花時間,所以他們願意花錢請研究助理代勞——原因很簡單,現在臨床醫師的升等,非有基礎研究的實績撐著才行,體制是硬的,而方法是人想的。所以在四個醫師把幾個國科會的錢湊起來請一個學士級助理、三個碩士級助理和一個博士後研究員的情況下,實驗常常很難劃分清楚誰該做什麼,變成是一個人可能負責兩三個不同主題的一小部分。
每週例行的Meeting也挺精彩,四個老闆四種脾氣,外加一個基礎研究的合作教授與會指導,實驗要是有數據,皆大歡喜,要是有出問題的數據,壓力一層推一層,苦的都是基層。
這一分工作並非如蕭藺當初想像中的容易。權力中心的只有立場而沒有是非太容易鼓動人心,沒有規則的遊戲最是棘手。小團體明爭暗鬥的爭寵裡,很自然的走向串通一氣而互相排擠,處在其中也實難輕鬆。
終於下班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多,蕭藺覺得有點頭痛,經過客廳的時候,發現今天教授穿著他慣穿的淺藍色睡衣,難得的還在看電視。畫面上是蛇類的生態諸如此類。蕭藺問了聲安:「我回來了。」
「你回來啦?」教授隨即轉過頭來,順手關上電視,向蕭藺笑笑,「一起吃蛋糕吧?」
蕭藺愣了一下,也沒有直接回房,反而隨著教授的腳步停在飯廳,把外套和袋子就放在一旁。在看到教授拿出昨天放到冰箱裡的蛋糕,蕭藺才想起這回事,一時之間有點不好意思。
教授搬動與自己鄰座的椅子,蕭藺順從的坐下,而後教授把餐桌上那個一人分的蛋糕剖成兩半,示意青年拿一分過去。
而後兩人都吃了幾口,教授轉過頭,對蕭藺笑笑:「謝謝你啦,炒飯也很好吃。」
蕭藺啊了聲,「那……那我原本是自己要熱來吃掉的……我……教授你不用吃隔夜的東西……」
教授卻也沒有再說話,只是摸了摸蕭藺的頭,動作與從前無異,但現在,卻是用指腹梳起了髮絲。蕭藺無可抑制的又想到那時候鸚鵡的梳羽。他垂下臉吃著蛋糕。
輕暖的感覺讓今天繃緊的神經鬆懈下來,教授又摸了會兒,看著吃蛋糕的青年,「……今天很累嗎?Meeting的關係吧?」
不全然是這樣,但總和起來也差不多是這樣,蕭藺想了想,點了點頭。
「實驗……都做些什麼?很多嗎?」
蕭藺想起這是教授第一次問他有關工作的情況。其實可以笑笑的說都還好,不過也許是因為貪戀那份溫柔,所以顧慮也變得柔軟,「嗯,其實也就是收個PCR,誘導細胞表現蛋白,做Western blot(西方點墨法)跑膠……只是同時跑了好幾片膠,中途被個學姐說我用掉細胞培養的抗生素沒跟她說,讓她要臨時去跟別人家借……不過我用的時候明明還有十五毫升的……醫師那邊也要幫忙輸入一些臨床資料的整合,三千多筆一時間也做不完……」
教授點點頭,「人多的時候難免會容易糾紛……一邊要實驗一邊還要幫忙醫生,確實有點辛苦……」說到這裡,教授收回了原本撫摸青年頭顱的手,目光變得深邃,蕭藺幾乎覺得呼吸要凍結,手上的蛋糕遲遲放不進口中,「你這麼累……還忙著買禮物……」
蕭藺連忙解釋:「沒有……我……」教授在注視裡,唇角微微上揚,這樣的神情看在蕭藺眼裡,帶來胸口一陣躁動,他試著讓自己冷靜點,而後小聲的說,「我能為教授做的事不多……我……」
「……怎麼這麼說?」耳邊這一句話,伴隨著范頌銘拂上臉頰的指尖,讓蕭藺感覺到自己幾乎就要顫抖起來。
兩個人的距離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得那麼親密,蕭藺覺得在教授說話的時候,他都能感覺到對方鼻息的溫度,「……你的個性,好像不是這樣的……」
「什麼……」蕭藺話說到一半,卻感覺到摸著自己臉頰的手,滑到自己耳根上,這個舉動讓蕭藺幾乎瞬間漲紅了臉。
嬰兒油的氣息彷彿因為主人翁的體溫蒸騰,逸入兩個人的嗅覺之中,蕭藺一時之間感官全都迷亂了。
「你其實有穿耳洞……」教授這麼嘆息著,「……怎麼沒見你戴過?」
蕭藺張開口,想要說些什麼,卻一時說不出什麼理由。
「你不用在意我的眼光……」教授凝睇著半開的唇,接著這麼說,「你已經畢業了。」
「我當然會在意……」蕭藺衝口而出之後,反射性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教授的手極其自然的包覆住蕭藺的指尖,蕭藺的眉頭微微顫抖,他眼裡對上的是教授深沉的目光,望過去的時候,像是漩渦一樣,將世界給完全打亂。
在兩個人的互相凝視之中,蕭藺的手被移了開。
教授眼簾半垂,輕輕的在蕭藺的唇上吻了一下,而後分開。
范頌銘看著對方的表情,大部分還是驚訝,仍存幾絲的猶豫,還有昨夜不陌生的……欲望。
蕭藺看著又在兩人之間逐漸增加的距離,不知何時揪緊在教授衣襟上的手忽然就用力了,而後竟然是有點著急,又像是想哭的表情。
「……怎麼了?」教授的問句,被另一個人主動的親吻堵上。
在平靜的湖面上,打上一個水漂,一下子,泛起整個湖面的漣漪。沉溺裡,誰也分不清,是誰開始,什麼時候該結束。
換氣的侷促裡,年輕的臉上泛起桃紅,在白皙的皮膚上,顯得格外蕩人心弦。
「你不需要在我面前像個乖孩子。」教授再次伸手撫摸那張臉,附上一個輕柔的頰吻。
「教授……」青年撲過來緊緊擁住自己,彷彿就像是攀住水中的浮木,微弱的聲音不禁讓范頌銘把對方好好的抱住,「教授……」
教授沒再說話,溺水的人,需要的是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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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藺在那一吻後,一直懸宕著的一部分情緒,似乎得到了很大的安撫。他和教授還是會像往常一樣同桌吃飯,不過那種默契……在無言中有了轉變。他發現教授會注意他吃的多寡,他喜歡或不喜歡吃什麼。
照顧鸚鵡也是他們日常生活中共同的的樂趣,像是買哪幾類飼料,修理籠子裡的棲木和玩具,或是幫小金剪指甲、洗澡,有時候有人從旁協力就會輕鬆得多。
蕭藺也買過一個哆啦A夢的小號趴姿填充玩偶送給鸚鵡,教授注意到的時候問過他,「為什麼特地買這個?」
「呃,」蕭藺有點不好意思,「可以讓牠……」該用什麼樣的說法,DIY?自慰?洩慾?假交配?或是用動作取向模糊形容就好了?
「讓牠……騎。」最後那個字蕭藺說得很小聲。
但教授卻是泰然自若,沒事般點點頭,只是這樣表示:「嗯,那我以後過一陣子就把它拿來洗一洗。小金之前都愛磨手指,確實該為牠找個娃娃。」
一起蹲在鳥籠前面觀察小金如何對待牠的新同居人時,兩個人不知不覺與對方靠得近了,蕭藺一下子就會臉紅起來。
他們一起共用著浴室,還包含了沐浴用品。
每當蕭藺在家居的范頌銘身邊時,聞見相類似的氣味,都會心中一動,而當對方嬰兒油香飄散時,他就會有想親吻范頌銘的衝動。
不過他一次也沒有再做過。
他甚至更小心的包裹自己,從前自己居住時總是無論暖涼,在住所裡下半身都只穿著四角內褲,現在則是一定會加件短褲。
意外發生在一個週末。
蕭藺把鸚鵡放出來玩,平日他有空的時候,就會讓鸚鵡出籠玩耍,到後來甚至牠想出來的時候就一直大叫:「蕭藺!藺!」
而蕭藺也真的就會心軟。
鸚鵡出來大搖大擺的在茶几上亂走,從棉花棒到統一發票無所不撿,蕭藺則忙著幫牠清理籠內的大便,換過新的飲水,順便加了食物與營養補充品,回過神,才發現小金在電視機上趴著睡著了。
應該是開著電視時,機器運轉,上面的區域比較溫暖,秋冬之際,就成了打瞌睡的良處。
看著牠睡得香甜,於是蕭藺臥倒在沙發上,不知不覺也睡了過去。
迷糊裡有人在搖晃自己,蕭藺睜開眼睛。
范頌銘蹲在蕭藺身旁,眼裡有幾絲笑意,但也有些……深沉。
「……在客廳睡著了?」
坐起身,蕭藺急道:「啊,我睡了多久……晚飯了嗎?」
才剛說完,發現自己裸裎的胸膛,蕭藺猶如驚弓之鳥般倏然拉緊衣服,掩住自己暴露的部分。
范頌銘微微尷尬的,卻也沒有意思要調開目光,「……那是小金的惡作劇。」蕭藺順著教授手指的方向,看見電視機前的茶几上,一個一個不太等距,排成一直線的鈕釦,「……牠很久沒這麼做了。」
而鸚鵡像是很得意自己的戰利品一般,在準準排成一直線的釦子旁,大聲的鳴叫起來,模仿的竟然是室內電話聲。
蕭藺揪著自己的領口,滿臉通紅,「我、我先去換……」
而後他聽見教授說:「換完就來吃飯吧,我已經買回來了。你那件衣服等等給我,我再幫你縫回去。」
竟然沒有辦法在心儀的人面前展露出身體,從前並沒有這樣過。對於這樣的心情,蕭藺也搞不清楚,自己在害怕什麼。
鸚鵡那天晚上被一直關在籠子裡,沒有人要放牠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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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漸漸的來臨,蕭藺站在陽臺上,發現底下街道的行道樹,葉子已經全都散落不知所蹤。
把冬衣取出來曬過薄薄的日光,抱在懷裡收進屋裡來,蕭藺把自己的幾件長袖衣物放進衣櫥,而後拿著剩下的長大衣,走進教授的臥室。
教授和蕭藺的衣服沒有一起洗的習慣,不過蕭藺有時候會趁著還有點日光,就提早幫他一起收進屋來。從前蕭藺幫忙收進屋裡,就會放在客廳的椅子上。後來有次教授想起這件事,跟他提過如果拿進屋,可以自己放到房間裡沒關係。
這是蕭藺第一次進到教授的臥室。
東西的擺設都很簡單,只是原來應該是女孩子用的大梳妝臺,顯然被當成了書桌,架著一個液晶銀幕和電腦主機,幾本非專業的雜誌在桌上,卻也是排得很整齊。
將掛著大衣的衣架掛上實木立式衣帽架前,蕭藺莫名的抱了一會兒和主人身形相似的外套。用力了收緊再放開。
現在衣帽架上頭掛著的,還有范頌銘昨日換下的睡衣,整齊的披掛在另一隻衣架上。掛上衣服後,蕭藺索性縮在床沿一角,看著剛剛放上去的大衣在上面擺蕩。
看著范頌銘衣服的輪廓,鼻間漫進的卻是熟悉的香味。蕭藺想起那天被抱在懷裡,溫暖的感覺,教授的吻觸……
甚至想到之前自己曾經夢到在床上親吻教授的夢境……那個夢居然真實到讓他在隔天早上必須要換洗內褲。比起那種綺思,更吸引蕭藺的是現在薄暮裡從窗戶裡斜照進來的日光,正好使床鋪有種鬆軟的感覺……蕭藺喜歡溫暖。
他抱著棉被,不知不覺裡睡了過去。
音樂聲。
蕭藺迷迷糊糊的,揪緊了身邊的軟綿綿的東西,無意識的想塞起耳朵。而後樂聲卻越來越大,他終於受不了翻身而起的時候,蕭藺才發現是手機在叫。
握住震動與音樂同時催人的手機,幾秒之後蕭藺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躺的是教授的床,而手上握著的是教授床頭的手機——自己身上不曉得什麼時候被蓋上了棉被。
蕭藺穿上拖鞋,慌張的跑步到門口張望,這時候教授正從書房裡踱了出來,看見蕭藺睡亂的頭髮,伸出手撥了撥,「醒了啊?其實快要是吃飯時間了。今天出去吃吧,手上有事,沒有辦法開伙。」
為什麼不把自己叫醒,還讓自己在床上睡……自己是不是總是這樣麻煩著教授呢?蕭藺還是不免一陣胡思亂想。教授看著青年變換的神情,眼角裡,蕭藺手上握著的手機映入眼簾裡,「啊,是我的手機響了嗎?」
蕭藺回過神來,才想起自己還握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早已沒有鈴聲的手機,「剛剛……有響過……」
這時很剛巧的,門鈴也響了起來,蕭藺像是想要跑開一樣,主動的:「我去看看。」
在教授手機的再次鈴響裡,蕭藺開了門,「請問是……」
門口站著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看就知道是個學生,穿著小短裙,娃娃鞋,髮絲黑而烏亮,綁得仔細,馬尾活潑的全是青春,睜著兩隻圓圓的杏眼,「……你是誰?我爸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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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藺慢慢的吃著手上的速食食物,這是蕭藺自己第一次看見教授到這種連鎖速食店吃東西。平常教授下廚也是幾乎沒有煮過油炸的食物,偶爾幫教授買便當,也沒有見過他點些什麼油膩的菜色。
從前蕭藺對於跟教授一起出門吃飯還會有所顧慮,畢竟兩個男人一起頻繁出現,還是容易多所聯想。現在有了個女孩子,倒是顯得平常,像是那種電視劇上一派和諧的家庭出遊。
「爸爸,你不吃薯條嗎?」小女孩笑嘻嘻的從教授的餐盤裡掏了一些到自己的空盒裡,教授也沒有阻止,「你老是愛吃這種高熱量的東西,當心變胖。」
「哪有?大家都叫我是細高腳說……我也已經比你的學生高了啊。」
聽到這裡,蕭藺抬起眼有禮的笑了一下,又低下頭去吃漢堡。
從家裡到速食店的車程裡,國中生小妹妹早就把蕭藺東一句西一句的繞著爸爸問透了,教授的回答很普通:「是我的學生,臨時來住一會兒。」
因為是教授,所以學生就變成可通融的對象。因為是臨時,所以是出自好意。蕭藺胸口底下,有點消沉起來。
……這大概就是他們唯一可容於世俗的關聯。
「蕭同學,你的杯子是什麼顏色。我的是粉紅色的。」女孩對著蕭藺,晃著手上的玻璃曲線杯。
這是最近促銷的超值套餐所附的組合,剛剛在櫃檯的推薦下,三個人點了一樣的東西,蕭藺把自己的紙盒拿起來,「……我還沒看,不知道耶。」
「我幫你開!」女孩子總有一種拆禮物的興奮感。
「盈盈,那是蕭藺的東西。」教授小聲的帶點斥責,不過大家都知道那一點也不認真,只是變相的維護,「……要有禮貌。」
蕭藺還是微笑著把裝著贈品的紙盒遞給盈盈。教授為此皺了下眉。
爸爸對女兒可以寵溺,所以盈盈拆教授的禮物時范頌銘未曾出聲,但是女兒伸手拆別人的禮物,更精確的說,是對別的男子任性妄為——蕭藺想當然爾已經是個成年男子,這種情形也許稱得上是十分微妙的撒嬌。
面對剛認識的人沒有分寸很是失禮,但更重要的是,范頌銘也對於女兒和蕭藺之間產生男女的親暱感而微微的不快。
女孩子拆解的過程裡微嘟著嘴,終於打開的瞬間她叫了出來:「……哇,是藍色的!跟爸爸的一樣!我要跟你換!」
蕭藺聽到,抬起頭來,啊了一聲,瞥見教授面前的盒子不知道什麼時候也打開了,杯子在光下透著乾淨微涼的色澤。
「……那爸爸的給你就好了啊。」教授說著把杯子交到女兒的桌上。
盈盈卻急起來,一直搖頭,「不行,爸爸的杯子一定要是藍色的。」
教授皺了眉,語氣還是很溫和:「我杯子很多了,你喜歡的話,這個給你就好了。」
蕭藺剛剛還沉默,這時候出了聲:「妹妹,這個給你吧……我沒有很喜歡。」
「真的嗎?」女孩子眼睛亮起來,而後把自己的盒子交給蕭藺,「……我的給你啦!粉紅色也很可愛的。現在很多男生都穿這個顏色的上衣,叫做鮭魚色。」
蕭藺在教授的注視下反射性漾出笑容,「是啊,我也有見過。」
晚餐就在女孩子又開心起來的氣氛中結束了,而後在收拾餐桌的空檔裡,教授出了聲:「你差不多該回去啦,我送你去火車站。」
「我沒有要回去的!我今天想住在爸爸這裡!」
教授神情難得嚴肅起來,「……你媽媽不知道你跑來的吧,不回去她會擔心。」
女孩拽住自己的包包,「我不要回去,我明明就是特地來找爸爸的。」
「盈盈……」教授嘆氣,「現在家裡有客人,你總不能睡客廳吧,女孩子這樣不好看。」
「不然、不然……」女孩子扁了嘴,卻沒辦法說些什麼。
「教授,是我佔用了她的房間。」蕭藺目光對上教授的眼睛,而後緩慢的移開,「……我可以整理整理,換上新床單,男孩子睡客廳無傷大雅。」
蕭藺嚥了口飲料,小心謹慎的,連教授的神情都不敢去看,「……當然,前提是教授不覺得這樣……畢竟是男生住過的地方。」
教授拿起手機,站起身來,「我還是必須要通知你媽媽,我們等等再說。」
幾分鐘裡,只剩下女孩和蕭藺在場對坐著,蕭藺覺得有些尷尬。
照理來說,這原本應該會是場以歡樂溫馨作結的父女相聚,現在卻演變成變相的不愉快。蕭藺總覺得是自己在中間作了梗,原本女兒該有房間住,該開開心心的度過時光,該能盡情的驕傲,自己有個疼自己、寵自己……世道稱羨的好爸爸。
自己的存在,只是讓教授……有了悖德的憂慮而已。
而那個女孩,堅持要讓教授留著原本的杯子,而且希望帶走的也是藍色杯子的用意,這一點點少女的心,蕭藺一想就明白了。
那原本應該是個……圓滿的家庭。
就算是分開了,孩子還是希望父母能重修舊好。
教授重新回到座位上,「你媽媽說你得明天早上就回去。」
女孩子眨眨眼睛,揪著自己的書包,「……爸爸你生氣了嗎?」
教授摸了摸她的頭,蕭藺忽然發現,那雙手的撫觸,看來也是如此溫柔。
他越來越不知道怎麼去確定,教授給他的是哪種感情,或者是說,教授可以只為他,留下什麼溫柔。
驅車回家的路上,蕭藺勉強打起精神,和女孩子開玩笑,這對蕭藺而言本來就不困難。教授偶爾問一兩句話,氣氛感覺起來還是融洽。
蕭藺進門後自動的打理了床鋪,順便收拾了一下,教授洗過澡出來,已經發現沙發上的被褥枕頭。隨著女兒過去房裡,絮叨的唸了一會兒,而後關上燈,走過客廳,看見蕭藺正在試圖把棉被弄鬆。
今天天氣變涼很多,教授剛剛已把多出來的幾件被子翻出來,疊在一塊兒給了女兒蓋。
現在看到眼前蕭藺的薄被,卻也只剩下這個辦法。
「小藺。」教授這麼呼喚著。
蕭藺從剛剛放下稍微打理好的棉被裡抬起頭,帶著點禮貌的微笑,耳裡卻一直覺得剛剛聽到的那聲叫喚似乎像是幻聽,「……嗯?」
「你不用鋪了。」教授說著說著,已經走了過來,彎下腰就把比想像中還輕的棉被抱起來,走向臥室,蕭藺眼神疑惑,但只能撿著枕頭,拿著自己的小行李,而後跟過去。
關上門的時候,蕭藺聽見教授比平常低沉的聲音,音量壓得很低:「從沒注意到,你的被子這麼薄。」
蕭藺倒也誠實:「其實也還好,真的太冷,就穿件外套,也是足夠的。」
「你今天下午睡著的時候,明明就會冷。」
教授不提還好,一提起來,蕭藺的胸口就開始因為自己的失態而亂了調,「那是不小心……以後不會了。」
「……我倒也不是……」教授打了個呵欠,腳邊踢到了剛剛青年一起提進來的包包,不是蕭藺平常上班慣用的那個,倒像是個旅行袋,一下子教授腦裡迴旋過幾個念頭,眼神變得銳利,「……這是?」
蕭藺趕緊把行李提到牆邊的地方去,而後露出今天那種有禮的微笑,「還沒跟教授提,我之後要跟實驗室去海外研討年會……要快一個星期才會回來。」
教授的神情一下變得輕鬆,「喔,這樣嗎?機票錢……有補助?」
蕭藺剛剛有禮的笑容現在看起來有點害羞,「嗯,是有補助一半,雖然說一半也很貴……但我……還是想去看看……」
「夠暖嗎?」教授忽又皺起眉頭,「現在美國的氣候已經比臺灣要冷許多了……」
蕭藺意會過來,教授自然知道這種有歷史的研討會在這個季節裡多半在哪裡舉行,「有買了件羽毛外套了。」
是跟誰去買的呢?教授思索裡,自己已經坐在床沿,「什麼時候出發?」
「明……今天凌晨。」
教授看著還站在原地的青年,把旁邊的棉被拉開,「那你快點睡吧。」
「我……」蕭藺剛剛進門後,一直不解的疑惑在此刻明朗起來。
這時候教授卻開始連聲催促起來,蕭藺最後順從的脫了拖鞋,整齊的排列在床邊,而後怯生生的躺在床上。教授把被子在人身上蓋好,逕自走了開去。
燈已經被關上,蕭藺感覺剛剛微微溫暖的體溫因為被子被人掀起而變得有些涼,嬰兒油的香味在黑暗中變得更芬芳。
蕭藺一時衝口而出,「教授……」
只是一聲呼喚,但是教授明顯的在裡面感覺到不安……甚至是被壓抑著的焦慮。
旁邊的人轉過身來,因為少年語氣裡的欲言又止而疑惑,「嗯?」
「沒……晚安。」蕭藺只能夠這樣收拾。
教授覺得有些異樣,但沒有追問,「……晚安。明天我先載你去機場吧。盈盈那邊不急。」
蕭藺沒有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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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討會大都是英文報告,蕭藺在這方面還一直在追趕,聽不懂的時候就請教資深前輩,在指點下,倒也能夠掌握半數以上的內容。接近一週的行程也不是天天都專注在研討會,偶爾會附加一些觀光行程,而後再搭車或交通工具前往下一個研討會地點。
出門本是興奮,時差卻直接影響了蕭藺的狀態,畢竟他原本不易睡不易醒,所以這對他而言變成是加倍的折磨。
美國的氣候在這季節裡確實是冷,但是又乾燥,蕭藺連著幾天都因為鼻子不舒服,中斷了好不容易進入情況的睡眠。
這日研討會裡的休息時間蕭藺終於撐不住,在放了暖氣的會場裡打起瞌睡,忽然身邊有人搖著自己,蕭藺不悅裡皺皺眉,終於睜開眼。
「學、學長?」蕭藺驚訝裡,睡意意外的消去一大半。
「嘿嘿。我也沒想到你也會來這場年會。」
「你怎麼會……」蕭藺這時才看到學長的西裝筆挺,簡直不像是他印象中那個在穿著上經常隨便,偶爾邋遢的人。
杜熙唯揪了揪自己的領口,「……老師一向有帶博士班學生參加的習慣。」
「你說……」蕭藺完全清醒過來,「教授……也有來?」
「那當然啦。唉,我要去前面了,怎麼辦,下一個時段開始我就要上去了……」
說著說著,杜熙唯已經起身,臨走前嘴裡還一直碎念著講稿之類的東西。
蕭藺翻閱了手上的手冊,之前一直沒注意,現在他盯著眼前出現在附錄和摘要中的姓名縮寫,這才知道教授也有來貼海報,也有讓博士班學生上臺報告。
有備而來的學長以一口腔調微怪的英語開始講解自己的實驗成果,並且回答場上接踵而來的問題,幾方那麼自然的討論起來的時候,蕭藺很是欽佩他。
學長下臺後,又接著是幾個講者在準備,空檔的時候,蕭藺在會場裡回頭,想要看看教授在哪裡,卻是一時沒有找著。
這個時候,公仔學姐卻忽然緊緊拉住蕭藺的手,「蕭藺,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什麼?」蕭藺側耳過去聽。
等到女人叨叨絮絮的說完,蕭藺難得冷著臉,「拜託,這種事……」
「這件事對我而言很重要。」實驗室學姐認真的在他面前合掌拜託。
「晚上嗎?」蕭藺還是不太願意,「但是……好吧,下不為例。」
休息時間已被用完,而後演講又馬上開始,會程終於結束之後,因為對蕭藺的實驗室而言,今天是行程中最後一場研討會,所以今晚到隔天已經算是自由的時間。
蕭藺知道自己實驗室是屬於沒有通宵達旦不肯罷手的類型,多半等等要去買些酒類而後大鬧一陣。
這時候學姐用眼神示意蕭藺,「我去買!順便徵調御用男丁。」
身為實驗室唯一的男性,蕭藺很認命的堆滿笑容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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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機構裡附屬的購物中心裡把大家的飲料採買完,蕭藺出聲了:「學姐……那個……你自己去拿,我在這裡等。」
「不要……萬一我被奇怪的外國人搭訕怎麼辦?」
蕭藺苦笑,同年齡而論,東方女性的面孔在外國人眼裡一向不可思議的年輕,「……我……唉,我跟你去就是了。」
隨著女性用品越來越近,蕭藺的眼光就越是跳躍,後來一直認真看著賣場裡很遙遠的馬鈴薯堆。
直到學姐推推自己,蕭藺才僵硬的,「好了嗎?走了。」
只是蕭藺心神不寧裡走得太快,這下女孩子跟不上了,「你等等!不負責任,既然答應了……」
這時遲那時快,公仔學姐試圖不要撞上剛剛擦肩過去的人,在這樣臨時的混亂裡,手上的驗孕棒掉在了地上。
一個東方的面孔幫她撿了起來,那人穿著襯衫西褲,搭著長大衣,很有學者氣質。
「謝謝。」公仔學姐在驚訝裡注視著對方,幾乎忘記了那份由男人幫她撿起的尷尬。
但是那個男人的目光從手中移走之後,卻是向著蕭藺而去。
蕭藺意外的看見那件熟悉長大衣的翻領上別著那個自己盡力挑過,指甲大小的四方形銀製胸針。
那個時候蕭藺覺得這個男人只適合端正而雅緻的裝飾,現在看來,果然不錯。此刻教授的風度仍然是如此溫文有禮,目光也只是幾秒,馬上回到面前的女性。
「抱歉……」公仔學姐正要在尷尬的猶疑裡,切換成英語頻道再道一次歉時,聽見那個微微乾澀的男中音,標準的中文發音:「沒關係。」
長大衣很快的消失,剩下長長的後襬供蕭藺注視。
蕭藺其實想要追過去,但是,卻連這點自由都沒有。
側目的眼光,儘管只是在一個商場的空間裡,儘管只是因為華人的一點聲響,原來就已經可以那麼尖銳,連他自己都覺得訝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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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下榻的房間,教授把剛剛去買的伴手巧克力反常的隨便丟在桌上,打開電視,卻無法聽進半點節目。
……那是青年躺在榻側輾轉時沒說出來的話嗎?女孩子說了負責兩個字……青年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和她……呢?
但是是自己叫他去認識女生的沒錯吧?所以那些不積極的碰觸和逃避也有了解釋。
他一直沒有對蕭藺說過,從前他曾經收過一封電子郵件,也許是手誤,也許是系統錯誤,總之信明明是給另一個人的,卻讓他收到了。
寫信的人說,他可以喜歡一個人不只三年,還提到了什麼肉體外遇與精神外遇上的差別。現在的年輕人到底是怎麼看待這種事的?范頌銘蹙起了眉頭。
這種情形稱得上是外遇嗎?他甚至都還未曾與他……有過關係。
但反過來想,這會不會算是另一種不健全的交往?畢竟沒有與同性有過交往經驗,從前和太太行周公之禮,是在訂婚之後……但是現在這種情形似乎沒有所謂訂婚了?
如果遲遲沒有發展,自己是不是讓對方在心理和生理上有所……壓力?像是另一種不可能長久而穩定成為固定伴侶的暗示?
對蕭藺而言,也許那一分羈絆還更形重要。
青年失去雙親已有時日,想要組織家庭卻也沒有什麼不對。碩士班畢業,走入婚姻的大有人在,自己在二十幾歲的時候也是這樣。自己也有女兒,在這點上,又有什麼可以要求的呢?
時代變得不一樣,先有後婚,也可以當成件喜事來辦。
自己其實應該倒過來祝福新人。
可是,又該怎麼停止自己心裡那份……想要把青年留住的衝動?
有了敲門聲,教授從門上眼孔裡看見那個現在自己不能冷靜以對的人,終究沒有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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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微量離心管,原文為Eppendroff,在實驗室中通常是以原文直接稱呼。是一種可裝小量液體的附蓋塑膠耗材,通常只用一次就會丟棄,可以避免重複使用的污染疑慮,是生醫實驗室必備的好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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