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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1月29日 星期二

[原創] [月光愛人] 第八章 月夜輕語

 


 「教授,我們這群人……」蕭藺回過頭來,情緒已經轉化,臉上微笑很淡,在風裡,教授只能看得更仔細,卻沒來由的覺得沒有溫度,「……原本就注定一輩子見不得光。跟幾歲也沒有很大的關係。又或者,又有更多,年紀越大,就越深不見底。」

  蕭藺爬下床沿,站定在教授身前,他抬起眼,在那副眼鏡上,看見自己的倒影,「……教授,把你的月光借給我好嗎?」







 第八章

  

  飛機已經抵達自己熟悉的土地,范頌銘深吸幾口氣,終於按下手機的撥通鈕。青年搭的班次抵達不過比自己早十幾分鐘,不同的航空公司而已。范頌銘說詞都已經想好,也覺得自己已經在理智尚可以控制的範圍內,但是應該接電話的那個人,卻一直沒有被找到。

  回到家裡的時候,青年的鞋卻已經安安靜靜的躺在玄關門口。

    

  教授在青年第一次向自己如此明顯展現出的違逆裡,無可避免的顯出幾絲氣急敗壞,一下子失了平常的禮貌,闊步到青年房間門口,開口的時候神情其實有點嚴肅,「蕭藺,我找你好……」

  教授的話停了下來。

  蕭藺坐在一臺筆記型電腦前,而他從螢幕的倒影裡看見,教授站立在正對銀幕的位置。

  銀幕上男女兩人交媾的畫面毫無遮掩,無碼的鏡頭正好帶到關鍵處,雖然無聲,但是也足夠讓教授震撼了。

  看到教授轉過頭去,蕭藺將連線的耳機拔掉,把手中贅物隨便擲在桌面上,影片裡的浪叫,多國發音穢言穢語的漫天起舞。

  而後在教授再開口前,蕭藺按了暫停。

  「教授,你知道嗎?這種片子,我已經看四十分鐘了,一點點都沒有快轉。」

  「我……你為什麼要……蕭藺?你幹嘛?」

  蕭藺遲疑一會兒,隨即俐落的解開皮帶,教授甚至還沒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時青年的褲子已經下滑到腳踝,只剩下內褲。

  「教授,你知道我跟你決定性的不同嗎?」

  蕭藺笑了笑,「你還會避諱,但是我一點反應也沒有。教授,我是純種的GAY。」

  「蕭藺。」教授的聲音帶著一分不冷靜,剛剛的生氣已經消退下去,剩下的是尷尬以及不忍。

  「教授,你不相信我。」

  害怕裸露的青年,在那個從來穩重自持的男人眼前,暴露著所有。

  「教授,看到這個疤嗎?」蕭藺指著自己大腿內側,一小片還帶點紅黑的斑點。

  「這是煙燙的。我大學的時候,有個女人強迫我,可是她無論怎麼做,我都不能滿足她。於是她拿煙燙我。一直到她自己也燙不下去為止。」

  他面無表情的繼續說道:「教授,我如果有可能讓女人懷孕,恐怕是讓人強暴的。除此之外,如果要跟女人生小孩,只能做人工受精吧。」

  蕭藺的聲音冷到有點發抖,但是還是字字清楚:「如果我是真的要跟女人做人工受精,又何必陪女人去買驗孕棒?要驗,又何必驗到國外去……應該去診所掛複診,不是嗎?」

  「蕭藺……」教授不知道什麼時候踱了過來,替蕭藺扣上皮帶的手劃過年輕的皮膚,「你不要這樣。」

  「教授,你不要這樣對我……我會受不了的……我……」

  青年的聲音像是結凍一般的冷而乾澀,「你明明在……但是卻連見我都不肯了……我是不是根本不需要跟你解釋……」

  教授看到說話的那個人眼眶開始泛紅。

  「學姐她……早就結婚了,只是為了那日早晨有了孕吐的感覺,所以急著想知道是不是懷了第二胎,因為一旦有,她就會不再跟著大家喝酒熬夜……是因為她出發點也是為了寶寶好,我才勉強答應……」

  「……小藺。」

  被教授抱在懷裡,聽到教授又叫了那個名字以外的稱呼,蕭藺一時控制不了,還是嗚咽的哭了出來。

  後來蕭藺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只記得男人很溫暖的把他一直抱在懷裡,還親吻他,極盡溫柔的,而後哄他去洗澡,哄他喝一些溫水,哄他躺上床去睡覺。

  教授沒辦法在這種情況下放著青年一個人。之後青年又變得那樣的溫順,從前是因為小心翼翼,但是現在卻是一種全然的放棄……

  而那無所謂到稱得上乖巧的樣子卻是……那麼的可憐。所以即使現在明明有了青年可以自己睡的床位,有了那些多出來的幾件棉被,教授提起青年的行李袋,還是叫青年到自己房間睡。

  一點點的猶豫,但是蕭藺還是照著話做了。

  

  和青年躺在同一張床上,教授看著此刻背向他的身影,異常的心悶起來。想要抱住他,呵護他的衝動都還在,一個轉身的距離裡,欠缺的是什麼東西?

  如果身體可以靠著靠近來暖和,那麼,心呢?

  「……小藺?」教授拉近和他的距離,才發現他的身體緊繃著,完全沒有睡意。

  果然是這樣嗎?

  就算就躺在他身邊,仍然不能讓他安心。就好像一旦青年在自己的親女兒身邊時,總是無意識的露出那麼可憐的笑容。

  教授在被褥裡的手,觸到青年的指尖時,他感覺到年輕軀體的震動與瑟縮。

  「……會冷嗎?」教授乾脆的把手放上蕭藺腰際,教授感覺到青年似乎畏縮得更厲害了,終於忍不住在那腰上用力,把青年翻過身來,想要看看年輕的臉上是不是還在流淚。

  這時對上的是滿臉赤紅的蕭藺,在近距離的接觸裡,教授不只感覺到對方異常的灼熱體溫。

  無法掩飾的是,已經明顯不過的生理反應。

  「教授……我……我……」那雙眼裡泛出淚花,「……你不要看。」

  他甚至摀住自己的雙眼,硬是扭過頭去,儘管真的不願意被看見,但蕭藺對於自己環在腰間的手卻一點沒有掙扎,「……你不要看。」

  蕭藺嚅囁的:「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青年抽噎的聲音讓范頌銘心都亂了,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好讓自己稍微冷靜,而蕭藺卻在教授堅持但是不強硬的接觸下,越發不能控制物理性的衝動。

  「小藺……」

  此刻教授的低沉呼喚對青年而言卻是那樣陌生,但蕭藺還是習慣性的注視著發話者,「你沒有錯,為什麼要道歉?」

  「我、我……」青年還是那麼慌張,好像做錯事的孩子,「對不起,我……」

  「你還年輕,自然是……」教授的身體貼上來,貼在頸部的氣息讓蕭藺幾乎崩潰。

  教授其實什麼都沒有做,只是依在自己頸邊呼吸而已,蕭藺已經開始發抖。

  軀體疊合在一起,衣著整齊之下的感官有限,但是卻因為這樣的反差更讓蕭藺更加意識到對方的存在……

  對方的靠近。

  教授已經感覺到蕭藺難耐的無意識磨蹭,「小藺……會不會難受?」

  真的受不了,蕭藺也還是搖頭。

  他聽見教授的嘆息。

  然而儘管是嘆息,罕見的沙啞,也已經讓自己背脊發麻,理智瞬間瓦解。

  而那手部的溫熱卻滑過他的腰間,更往下去。

  「不可以……不可……不可以……」蕭藺字句吐得艱難,「教、教授……」

  「不要這樣叫,蕭藺。」教授的目光閃爍,隨著動作越發激烈,而漸漸的深沉。

  「嗚……」蕭藺習慣性的還是用了那個稱謂,「教授……不……會……會弄髒……」

  范頌銘對上蕭藺的眼睛時,他說的每一個字都要清晰的刻在比他年輕十幾歲的靈魂和身體上,「蕭藺……你真是……讓我在地獄。」

  蕭藺益發止不住顫抖了。

  「我有種在犯罪的錯覺……小藺。」

  身下的人,因為與自己的耳鬢廝磨而滾燙,教授低聲呼喚:「……小藺。」

  青年貼在教授背上的手,全是汗濕,而深陷在枕頭裡的容顏,神情迷離。

  剛被吻的時候,蕭藺還不能反應過來,只任由對方貼上來,吸吮著,輾轉著。

  然而在溫暖的觸感裡,蕭藺驚訝更甚了,因為他發現教授在舔他的唇。

  男人應該是帶點哄騙的意味,但是在蕭藺眼裡看來,更像是……撒嬌。那是一個多麼充滿誘惑的詞。

  一旦要得更多,兩個人就越是停不下來。

  教授手裡的人一直扭動,於是他不斷的親吻他,撫摸他,甚至是與他舌頭交纏。

  他眼裡最柔順而靜謐的存在,在他身下的時候氣息亂成一團。教授喜歡聽這樣子的他。

  他知道他不應該是安靜的。他希望這個時候他不是安靜的。

  蕭藺緊緊倚在自己肩上,埋著也掩飾不了的輕喘,更加深了教授的執念。

  「小藺……」

  教授故意摸在蕭藺胸前,果不其然,青年的頭一偏,像彈跳的魚一樣,向後一仰,整個繃緊著,白淨的頸項帶著力度,從弄皺的枕頭中一下子展露出來,在月光下溫潤的裸裎,蕭藺在對方毫不退卻的刺激中,雙眼都忍不住閉上,緊抿著唇。

  范頌銘一口咬上眼前浮動的喉結,手下按得實了,不讓身體逃脫,蕭藺禁不住的斷續著:「……嗯……嗚嗚……」

  教授的聲音傳入蕭藺耳中,還是聽慣的溫言,但氣息卻是軟膩,「……沒關係的,小藺……」

  低沉沙啞的男中音一點一點的侵蝕著青年的理智,「不用……不需要那樣子……」

  

  ……什麼?什麼樣子?

  蕭藺不明白教授在說些什麼,他只知道自己今天真是糟糕透了,光是一點點的觸摸,就醜態百出的扭動著身體,還抑制不住的呻吟了……

  教授會不會討厭自己?

  ……在保守時代裡長大的教授,會不會覺得這樣的自己很無恥,就像是那些污名化的羶腥頭條新聞裡描述的多交傷風敗俗?

  

  蕭藺倏然想起那本被自己狠狠丟進垃圾桶的書。

  越是這樣想,就越發覺得羞愧,但是卻更刺激了自己背道而馳的欲望,身上的每個毛孔都叫囂著,他已經無能再封鎖了。

  「……小藺。」

  只是一聲呼喚,微微帶著幾絲沙啞而已,蕭藺已經完全失守。

  「……教授……嗚嗚……」

  蕭藺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衣襟敞開了,也不知道褲子什麼時候掉到了膝蓋,這個時候蕭藺在對方微微遲鈍的動作裡,把目光回到男人身上。

  「該怎麼……嗯……」教授的表情為難,言辭裡帶點他從來沒看過的窘迫,「……嗯……就是……」

  果然嗎?蕭藺悲哀的想。

  ……教授是主流的異性戀族群,就算被自己引誘了,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反正……要是什麼都毀了,不如用身體好好記住這一刻就好了。

  蕭藺一咬牙,就把腿勾了上去。

  「教授……你……就把我當成女人……就好了……」

  蕭藺的聲音聽起來那麼悲慘,教授就算箭在弦上,也冷靜了幾分。

  感覺到教授還沒有任何動作,蕭藺甚至迎了上去,「……教授,你就……就……」

  肢體配合上含糊的言語,教授忽然明白了。

  俯下身,范頌銘貼在蕭藺的耳際,「……這樣不行的。」

  像是害怕連這一刻都失去,蕭藺把教授的衣角攛緊了,也不管現在身體敞開凝視教授的行為其實是多麼蘊含情欲的象徵,聲音滿是顫抖:「……可以的,拜託你……拜託你……」

  再一次的請求從青年的口中吐露:「拜託你……」

  教授擁抱住那個身軀。

  這應該是如此美好的事情,為什麼蕭藺的眼睛裡有那麼多的悲傷?

  為什麼明明是兩個人分的欲望,卻演變成蕭藺單方面,看來如此可憐的請求?

  教授忽然壓在蕭藺身上,青年甚至準備好豁出一切的心理閉上了眼睛,但是幾秒鐘的沉靜之後,蕭藺發現教授只是把面容埋在了自己躺著的枕頭裡。

  蕭藺還喘著,但是動也不敢動了。

  終究……還是不行嗎?教授後悔了吧?一想到這裡,蕭藺扭過頭,把自己的頭顱壓進枕頭裡,卻隱瞞不了枕套被淚水浸濕時,深色的水痕。

  教授抬起頭,輕聲嘆息裡,向著那個不知道什麼時候不再凝視自己的人說話:「小藺。」

  枕頭裡的人陷得更深了。

  事實上,青年故意扭過去的臉,讓教授不解。

  但蕭藺再怎麼迴避,卻不動上一動,或是跳起來發脾氣。他只是躺著,姿態裡,還是那樣順從。

  面對青年此刻的逃避,教授並沒有情緒,仍舊耐心的:「小藺……你看著我。」

  縱然覺得羞恥,但是只要是那個人說的話,蕭藺就沒辦法假裝沒聽見。真的沒辦法。

  「小藺,為什麼哭?」教授撫著蕭藺的臉,蕭藺的眉間,蕭藺的唇角,又是那句話:「……小藺,為什麼哭?」

  蕭藺什麼也說不出來。

  教授閉上了雙眼,青年忽然害怕了起來,也許他就要離開了……可是為什麼?明明已經這樣靠近了,為什麼還是沒有辦法……

  為什麼?

  所以蕭藺忍不住伸手去碰觸了,用著指尖去感覺那個人,好像每個細紋都清楚了。

  就在蕭藺要縮回手心的時候,教授意料之外的捉住了青年的手。甚至細細的把手貼在剛剛被撫觸的臉上。

  「小藺,這麼美好的事情……為什麼要哭?」

  蕭藺顫抖的幅度讓教授訝異,那張嘴裡連聲音都有點模糊了,「我以為……我以為……」

  一陣紅一陣白的臉色,但是現在流淚的神情卻跟剛剛不同了,教授又吻住他的時候,似乎是明白了。

  「小藺,告訴我……」教授輕聲問,「……為什麼哭?」

  蕭藺眼睫又濕潤了,「我以為……以為你會討厭我……討厭這種事情……覺得……髒……」

  教授用連綿的親吻回答了這個問題,而隨著答案愈燃愈烈的,還有又親密起來的肌膚之親。

  教授止住接下來的衝動,「小藺……你有沒有……我上次看新聞說,有那種……可以使用的……」

  蕭藺面對微窘的教授,有些遲疑,「……你是說保險套?」

  教授的臉僵了一下,「嗯……還有……」

  蕭藺瞬間懂了,「教授,在我行李的暗袋裡……那個時候把房間給妹妹,就一起清出來……畢竟是她的房間,放這種男生的東西,感覺很怪……」

  教授起身,把赤裸的青年蓋好,而後伸手到蕭藺說的地方摸索,回到床上。

  青年看著教授還戴上了眼鏡,趨向昏暗的燈源,似乎正詳細閱讀小包裝上面的使用說明,他忍不住揪住那隻手,「……就……塗上去而已……」

  教授直接的,「這樣用……對嗎?」

  蕭藺忍耐著那種痛楚,盡力的在對方的試探裡深呼吸,教授不諳此道,自然非常生硬。

  「小藺?」教授這樣詢問著。

  「嗯……」蕭藺喘息,「嗯,可以……可以的……」

  「但是我覺得你看起來很痛。」范頌銘有些擔心。

  「等等……等等就會好一點的……」蕭藺努力調整姿勢,繼續用深呼吸緩衝。

  雖然剛開始不得要領,但是教授知道親吻與愛撫是情人共通的語言,兩人的身體終於漸漸放鬆了,到了後來,不熟悉的摸索也變成另類的調情,蕭藺開始再度抑制不住呻吟。

  「教授……」蕭藺感覺到對方的注視,斷續的:「……眼鏡……不要戴……」

  教授意會到他的意思,伸手拔下了之前為了閱讀而戴上的眼鏡,而後再次俯身親了那個青年。

  緊密貼合的軀體,讓蕭藺有種真實感。

  這次蕭藺又哭了的時候,教授沒有問他為什麼。

  

  快感過去,教授打理好自己,也幫青年清潔過後,換上衣物,把青年摟在懷裡。

  蕭藺這次很快便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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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藺後來還是搬回了另外那個房間,只是偶爾,會和教授一起睡。親吻變得頻繁,只要睡前道晚安的吻過了界,通常就會同寢而眠。

  發生關係之後一個人孤單的睡著,那種感覺實在太糟了,過去蕭藺已經體會過那代表什麼意思。

  不算高檔的旅館,廉價的沐浴乳香味,一個人在昏暗的燈光裡終於睡過去。

  而那個和自己發生關係的人,和自己根本沒有關係。

  圈子裡多的是一夜情。但是蕭藺也只試過一次,那不算是悲慘,只能說,很空虛。

  蕭藺發現教授不習慣裸身而睡,總是要穿好衣服,順便把他的儀容也稍微整理過,才會再抱著自己入眠。

  而蕭藺也總是清醒著到再度抱著教授的時候,才能安心睡去。

  這種中規中矩的老派作法,旁人看來也許不解風情,但是這件事對蕭藺而言,卻非常可愛。

  那種可愛……套句教授的形容詞怎麼說呢……非常……令人印象深刻。想到這裡,蕭藺笑了出來。

  

  「談戀愛了喔?看你沒事笑成那樣。」實驗室的公仔學姐在旁邊打斷了握著試管傻笑的蕭藺。

  蕭藺側過臉,放下離心管,心虛裡反而整理了一下桌面,「……不然沒事要每天哭嗎?笑一下不是比較好?」

  「什麼時候結婚啊?」嬌滴滴的聲音讓蕭藺頭頂發麻。

  「……什麼結婚?你少亂講。」

  公仔學姐把已經不用的碎冰倒進水槽,「哪有亂講?不結婚你是打算耽誤人家青春喔?現在的男人怎麼都變成這樣,好男人都是Gay啦。」

  蕭藺肚子裡腹誹不已,現在就站在你面前啦,嘴巴還是繼續接話:「……那也一樣不能結婚啊。」

  「誰說的!我就知道有一對要結婚!」公仔學姐的表情得意洋洋,一邊露出嘿嘿嘿的笑容,不知道在高興什麼。

  「……國內又不行。」

  「所以要去國外喔!這麼多年來我練成的外語終於要派上用場了,我到時候要請假,呵呵。」

  蕭藺看著學姐樂不可支的樣子,嘆了口氣。希望她到時不要連攝影設備都一應俱全才好。

  笑嘻嘻的學姐轉身把之前說好要商借的GRE(註1)和托福(註2)講義參考用書塞到青年懷裡,一時間蕭藺手上簡直是驚人的重,「你啊,還是先結婚吧,不然等你終於放心下來想這件事的時候,人早就跑了。」

  「……這是?」蕭藺瞄著擺在最上面的紙本,愣了一下。

  「喔,那是團購的單子啊,那個牛軋糖很好吃的喔,十分有名,也沒有很貴,你可以買回去當伴手禮,現在買剛好過年前會出貨,而且這一批會裝在動物造型的盒子裡喔。」學姐十分興奮的指著目錄上的可愛動物造型,祥獸雖然張牙舞爪的怒吼,配上的卻是喜感的眼睛和圓滾滾的身體,整體看來頗有過節的熱鬧感。

  嗯……蕭藺點點頭,雖然年節對孤身的自己而言,一向稱不上是個有所期待的節日,但是如果只是送個糖這種簡單的事……蕭藺用筆把自己的名字加在團購單的後面,數量登記為一。

  「你不曉得好事要成雙嗎?」學姐自動的幫他再添一記,「乖,取個好彩頭,不然多的那一盒算學姐送你的。」

  「我……」

  「你就當作是我的祝福吧,等你的紅色炸彈啦!好好的享受最後的單身生活吧……結了婚之後啊,就有很多的人情煩惱,公婆啦,娘家啦……煩都煩死了。」

  結婚……想到這裡,蕭藺年輕的心裡,微微的蒙上了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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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冬十二月過去,不知不覺,越來越靠近新年。

  最後一天上班日到來,返家時多出來的手提紙袋裡,是兩包剛剛領到的糖果,喜氣洋洋的動物肚子裡是甜甜的糖果,蕭藺怎麼想,都覺得向來穩重的教授會覺得小孩子氣。

  不過年紀再大一點的長輩,也許就又覺得童趣了。

  蕭藺心裡有幾種打算,正思考著,聽見有人叫喚自己的聲音。

  「你回來啦。」看見蕭藺進門,范頌銘出聲。

  察覺到范頌銘好像是在等自己,蕭藺直接走到客廳,「教授還沒吃晚飯嗎?」

  「是啊,想說一起去吃飯,順便等等要去買些禮品帶回老家去。一起去吧?」

  教授是在暗示自己過年要回去家裡了,蕭藺想,對方顯然很有技巧的避開了自己過年無處可回的窘境,但是邀自己一起去買東西的舉動,還是意味著多多少少的有些為自己擔心吧?

  「好啊,」蕭藺淺淺的笑一笑,「我去放個背包。再說我也要買點東西,不然大過年商店也沒在賣吃的,還是得自己動手才行。」

  在路旁小店裡相對著吃滷肉飯,小菜裝在同一碟裡,偶爾舉箸時頗有靈犀的相讓,或是勸菜,這一種看似平常的舉動,卻都讓蕭藺心思浮動。

  量販購物商場裡,這個時候人潮已經比平常多上許多。不過學生倒是少,畢竟回鄉潮已經發酵,這樣原先準備用來應付的「十種萬一的理由」也許就不需要派上用場,所以蕭藺也就比較放下心來。

  教授把推車留給蕭藺,兩人分別去買自己需要的東西。

  心裡有一點簡單的打算,所以蕭藺揀選的都是些葉菜蔬果,附加一隻手扒雞,回到共用的購物車前放好了,他站在原地想了一想,覺得大概再買一瓶罐裝果汁就差不多了。

  教授在人群裡抱著六個排作一盒裝的水蜜桃,在熟食部門看不見青年,轉了幾個預期的點,也沒有見到對方。

  身邊的人潮來來往往,見不到他,也不知道該到哪裡找他……

  范頌銘心裡忽然有一瞬充斥著微妙的慌張。

  原本他已經掏出手機來要詢問,眼角忽然看到那一個有些單薄的身影。

  很奇妙的,范頌銘沒有出聲叫他,只是隔著一段距離,默默跟著他的腳步。在商場裡不比外面的氣溫,蕭藺把外套脫了下來,勾在手肘上。

  而後他看著主人翁身上微透的襯衫下擺擦過路旁促銷的罐裝茶葉,揚起一個弧度,旋即迎面而來的是商場試飲車攤的茶香,這個時刻,他竟然覺得蕭藺隱然帶著幾分飄逸。

  范頌銘這個年代的人多半覺得襯衫不紮進褲子裡,就全身不對勁,從前看見的時候只覺得時代變了,年輕人的審美觀不一樣了。

  當蕭藺的衣角又因為路人從旁飛奔而翻曳起來的時候,范頌銘第一次覺得自己能夠真正欣賞到橫跨另一個世代的美感。

  「怎麼說,最重要的還是要能夠聊天吧,」當時另一位列席的未婚教師,在某一場演講後與范頌銘的聊天裡這樣說道:「在意的也不只是雙方的年齡差距,還更怕比自己年輕的對象,你說的明星她沒印象,她講個笑話你根本搞不清楚點在哪,笑得很勉強……代溝真是可怕。」

  自己的起居、飲食習慣、喜歡的運動休閒……種種的老派作風至今也已經盡數坦承以對。

  生活上面兩個人尚能互相適應,實際層面的磨合說起來已經算是頗為順利。

  然而精神層面呢?范頌銘看著那個青年蹲在飲品量販的集中區,歪著頭像是在思索口味的選擇。

  看見他拿起蘋果汁是一個結論,但是為什麼選蘋果汁而不是葡萄汁,如果沒有試圖去瞭解,蘋果汁這個東西就會變成只剩下一個印象。

  印象是刻板的,人卻是活生生的。兩個活得夠久,卻又彼此毫無交流,缺乏體會的人,就會產生代溝,理解上的誤差。

  范頌銘走到蕭藺旁邊蹲下,跟著看了一會兒,「……你好像沒有嚇到?」

  「你的皮鞋聲我認得啊。」蕭藺伸手放回蘋果汁,之後轉而去取柳橙汁,而後把手探到貨架最裡面,察覺到教授有別於平日一直注視著他,蕭藺接著解釋:「後面的保存日期比較晚。」

  「比較喜歡柳橙?」

  蕭藺笑起來,「純粹因為特價。」他看見教授手裡的水果禮盒,接過來掂了掂,從盒縫嗅著,「水蜜桃嗎?」

  「嗯。」教授順手取過放在地上的大罐柳橙汁抱著。

  兩個人都站起身來,走路回到購物車的途中,雖然時間差已經有點久,也許會顯得突兀,但范頌銘又開口:「因為他們年紀大,吃不了硬的東西。」

  蕭藺試探的問:「所以那些瓜子、乾果等等,也都不行嗎?」

  「嗯。不要說硬的,軟到黏牙也會有問題。」

  那一刻蕭藺覺得原先想把那包糖果送給教授,讓他帶回去做為禮品的想法,也許是不適合的了。

  

  兩個人購物回家之後,蕭藺整理該放進冰箱的食物,教授則開始收拾簡單的行李。

  因為在廚房,所以他順便泡了一些茶水,端到客廳時發現沒有人,於是他轉而邁步到書房,最後發現亮燈的是臥室。

  因為兩手都拿著茶杯,所以蕭藺無法敲門,「我進來囉。」

  范頌銘隨即放下手邊的衣服,拉開門板。

  看著對方放下杯子之後,教授拿起熱茶喝了一口,又回去坐在床沿整理行李。

  蕭藺沒有離開,縮起小腿盤據在教授用慣的電腦椅上,偶爾出聲提醒要帶的東西。

  在行李袋被拉上的那一刻,蕭藺忍不住問了:「你是不是等等就開車回去了?」

  教授轉而坐到離他最近的床沿,「等我睡醒。」

  「也對,那,你早點睡……」蕭藺正要從椅上跳下來,卻發現教授伸手拉動把手,整張椅子連同自己順著滾輪滑到距離對方極近,幾乎可以親吻的距離。

  然後那雙手摸上蕭藺的腰際。

  「今天的你……很不一樣。」

  「不一……樣?」蕭藺的話語因為對方大拇指在皮膚上來回的熱度而有些不連續。

  親吻襲來,綿密、濕潤又柔軟……這算是小別前夕的纏綿嗎?蕭藺驚訝於對方微微異樣的熱情,和第一次如此露骨的撫摸。

  以為幾個吻就會結束的激情,沒有想到教授脫下眼鏡拋向桌上,轉而將他順勢抱起,兩個人轉瞬就到了床上。

  這是第一次蕭藺非常清晰的見到范頌銘未著眼鏡的臉。

  從前都是在有些睡意的情形下見到,或是早晨,或是情潮過後。但也多半燈光昏暗。

  范頌銘發現蕭藺在親吻裡異常認真的注視,「怎麼了?嗯?」

  「沒有,只是……想看清楚一點。」

  「你隨時都能看啊。」范頌銘吐息在對方的脖子,沉醉在泛起的紅潮,就在他已經伸手解開身下戀人幾顆衣釦的時候,蕭藺卻像是忽然驚醒一般急急說道:「不行,教授……現在不行……」

  看著蕭藺漲紅的臉,范頌銘不解,調情裡對方明明也十分投入才是,「怎麼了?」

  「……就是……等一下……等一下好嗎?我……我先去洗澡。」

  原來是擔心這個,范頌銘一邊輕撫一邊回答:「……沒有關係的。我身上也有汗味啊。」

  蕭藺猛然抓住教授仍在腰際的手,「不行。不是汗味的問題,是我沒有洗……」

  范頌銘耐心的等待青年嚅囁的把話說完,「……如果不洗,不……不好。構造上天生如此,所以……」

  「所以你之前都有洗是嗎?」其實詢問的人已經知道答案。

  蕭藺沒有說話。

  范頌銘忽然想起,第一次跟蕭藺發生關係的那個晚上……那個時候,對方是用什麼心情做這些事的呢?他不再嘗試挑逗,而是懷抱住對方,「……告訴我,你都是怎麼洗的?」

  「不、不要問……你不會想知道……」

  「你為我做了什麼,卻不能讓我知道,我不認為世界上有這樣的道理。」

  蕭藺終於還是抵不過對方的執意,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

  「那個樣子,不會痛,或者不舒服嗎?」范頌銘聽完之後,想像了一下浴室那把蓮蓬頭,拆掉花灑噴頭後軟管的水柱……突然覺得擔憂。

  「不會……其實就是……想健康點就是大腸水療……溫水的話,就暖暖的而已……」

  氣氛至此差不多也就變成大腸水療優缺點專業研討會,沒有什麼曖昧可言,後來又隨意的聊了一會兒天,話題牽扯到外國生活時,教授覺得蕭藺十分感興趣,於是便多說了一些當初留學的趣事。最後時間已經接近午夜十二點,兩個人就各自先後去洗過了澡。

  洗完澡之後,蕭藺有些忐忑的走向教授臥室半掩的門,驚訝的發現對方確實醒著,看來是真的在等他。

  蕭藺走近床邊,覺得心跳突突。范頌銘放下用來打發時間的雜誌,關去日光燈。

  小夜燈下,脫下眼鏡的教授,帶著笑意,認真的對同榻的蕭藺說:「還想看看我嗎?」

  蕭藺說不也不是,說是的話……又……擺明了剛剛自己還是存有綺念,才……

  那一夜,兩人十分忘情。

  教授在他入睡前這麼說:「還是該去買件冬被給你的。這幾日我不在,天氣又冷,你就睡在我房裡吧。」

  因為得不到回答,范頌銘親吻了對方好幾次,「嗯?」

  「……嗯。」蕭藺迷迷糊糊裡答應著。

  蕭藺當天做了個夢,夢裡自己抱著一顆好大的水蜜桃,但是捨不得吃掉。

  


  

  蕭藺睡醒時教授已經離開,他稍微清掃了一下家裡,之後開始為一些簡單的料理做起準備。

  過年的時候在屋子裡開著電視,這一年有小金在旁邊亂嚷,吃過東西就把牠放出來逛大街,蕭藺倒是覺得比以往都有點過節的感覺。

  蕭藺待在現在的住所裡,教授必須回去家鄉,父母高堂,膝下兒女,蕭藺也覺得合理。

  教授不在的時候,蕭藺也知道打電話不好。實驗室休息到初三就開始上工,一直到初五,家裡遲遲還是沒有人出現。

  蕭藺剛開始有些擔憂,到了後來多半是覺得失望。除了新年快樂的內容,蕭藺也傳過封簡訊,為了避諱,只問了教授大概什麼時候回學校。

  但教授沒有給過任何答覆。

  週末來到,蕭藺在難得的陽光裡,把小金放出來洗澡。

  縱然小金的碗裡頭其實有水,但面積不夠大,對於會把翅膀張開碰水的鸚鵡而言,便純粹只能用來飲水。真正要說洗澡,必須把鳥放出籠子,額外放個淺底的水盤才行。這樣也可以避免鳥把碗裡的飼料給弄濕。

  鸚鵡站在淺淺的水裡,蓬鬆了羽毛,而後開始扭頭搖屁股的,張翅亂拍,一下子把水弄得到處都是。

  以往都是兩人在週末幫牠放的水盤,而後教授會在一旁看他的報紙,蕭藺自己則幫牠清籠子,接著取過教授看厭的那幾張,鋪在地板上吸那些四處噴濺的水點。

  但今天沒有報紙,也沒有那個看報紙的人。

  蕭藺拿了衛生紙彎腰拭起地板,鸚鵡趁機躍到他背上去。

  「小金!」他感覺到自己的衣服也濕掉了,然而鸚鵡卻不肯下來。在背上竄來竄去,噓聲不斷。

  忙了一陣子,乾脆把衣服脫下來,鸚鵡終於離開背上,而後蕭藺嘆氣,把鸚鵡再抓過來,用自己的衣服把牠擦乾。

  換了衣服,在半濕的衣服上看見那些再縫上去的釦子,蕭藺伸手摸了摸,回頭看了看剛剛跟進來房間的鸚鵡,站在衣架上的小金頭歪歪,已經歪到快要和身體成九十度角了,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蕭藺伸手:「來!」

  小金從高處一下子降落在他手上。牠的爪子是他上次在一旁看著教授一隻一隻剪指甲,而後自己幫忙磨鈍的。

  鸚鵡停在蕭藺的手上,乖巧的看著他幾秒,而後頭往旁邊轉了過去,對人刻意露出頸子的毛。

  范頌銘曾經告訴過蕭藺,這是小金在討摸摸。

  蕭藺有些遲疑,但還是伸出手,輕輕的幫牠摸摸頭,摸摸下巴的毛,他發現小金似乎很享受,最後還閉上眼睛打起了瞌睡。

  蕭藺笑出聲來,而後帶牠回籠吃飯。

  把窗檯上的植物都澆過水了,花時間清了清魚缸裡的苔蘚和魚大便,等國科會冷靜下來,再餵些飼料,就差不多要接近晚飯時分。

  好好的週末,一整天卻幾乎都待在家裡,不時與放在客廳裡的動物糖果面對面。

  多出來的那一盒到底該送給誰?這種像禮盒的糖果,自己吃就太浪費了吧?

  但是又該寄給誰?鄉下的……那些親戚掃過蕭藺的腦海,他搖搖頭,不再去想。

  明明是新年,卻覺得沒有什麼地方可玩,蕭藺覺得或許是研究室坐久了,變得不懂得玩了。

  舊的研究所同學大多不在原地,新的工作場所也都是女性,太私下的接觸,難保流言流語。小地方八卦傳得特別厲害。最近也有人懷疑起對面實驗室,一位穿扮中性的女孩子是所謂的T(註3),特定人士幾句話裡總是酸言酸語的話說得很不客氣,甚至幾次在她本人面前很沒禮貌的放話:「現在的世界真是的,女不女男不男,真是沒道理。」

  但依據蕭藺的觀察,輔以優秀的同類探測頻率,那不過只是位個性比較帥氣的女孩子罷了。蕭藺知道那句話講的時候不是針對自己,但卻也不能說這個話聽在耳裡沒有壓力。

  蕭藺的心情就像是面前正準備加熱的過年剩菜大雜燴,好不容易聽見手機響了,興沖沖一下子關掉爐上的火,看到來電顯示時,卻是個不認識的號碼。

  「喂?」

  「蕭藺,是我。」那個聲音,蕭藺當然不會認錯,對方也知道,「你知道我是誰。」

  「立人。你故意換手機打給我嗎?」

  吳立人的笑聲,「……不這樣,你會接嗎?依照你的個性,應該已經直接把我設成『不用接』了吧?」

  蕭藺不打算否認,「你找我?」

  「吃個飯不行嗎?我們……還算是朋友吧。畢竟……我們認識彼此也不淺……」吳立人像是有些疲憊,「……現在有些時候,真的連說個心裡話的人都沒有。」

  有些時候,比如感情方面,圈內事只有圈內人能講,也只有圈內人才能幫上點忙。

  蕭藺斟酌了會兒,「你和現在的伴吵架嗎?」

  「嗯……有點。」嘆氣的聲音,「你還真是瞭解我,連這都讓你猜中了……我要先說,我並不是跟你看見的那一位在一起。」

  蕭藺心裡暗罵白癡,不過這起碼算是對方的某種誠意。事過境遷,他也不打算再抓著當初的痛處一直猛踩。

  對方原本就是本地人,還住在這個城市,也很合理,蕭藺脫下圍裙,「那……等等我有空。」

  吳立人是個行動派,馬上發出直球,「那麼約哪裡?」

  蕭藺報了個老地點,之後把爐上的東西收起來,隨便換了件衣服,出了門。

  

  蕭藺到的時候,吳立人已經在桌前看菜單。笑一笑,蕭藺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這間店帶有那麼一點回憶的意味。從前他們還是情侶的時候,喜歡約在這裡吃飯,唯一的缺點是離學校太近,常常一頓飯吃下來,被路過的大學部助教助教叫個不停。

  在人前很有分寸,在房裡沒有節制,也算是他們的默契。

  不過現在的時節,死大學生都享放假的福去了,沒幾隻小貓會留著。

  對面的人大大的打了個呵欠,「啊,還是吃火鍋好了!家裡煮的超難吃的,用什麼魚頭,還硬逼人把湯喝下去,真是受不了,真想自己煮算了。」

  「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蕭藺把菜單翻頁後目光定在某幾樣品項上,「你就繼續煮得一嘴好菜吧……我也想吃火鍋。」

  吳立人瞬間知道自己剛剛無心裡說了些不該說的,一下子轉了口吻:「……你偷學我,我好害羞。」

  「少來。」蕭藺笑笑。

  侍者在兩人看似難兄難弟的笑鬧裡,把菜單收下去,兩個人輕鬆的聊了起來。

  

  玩弄著手裡的水杯,蕭藺開口:「……他還沒回來?」

  吳立人表情靈活的努努嘴,「對啊。在家裡他也不敢接電話,只好天天傳簡訊,通話費又不能抵簡訊的錢,浪費死了,那幹嘛辦網內互打免費的專線啊?」

  你不知道有人連簡訊都不敢多傳的嗎?當然蕭藺沒有立即上映內心劇場,「那又是怎麼吵起來的?」他不解的問。

  「唉,就是我想見他,想到有些惱了……所以就……」吳立人把腳換了個方向翹,還是滿臉烏雲。

  在送菜盤的空檔裡,蕭藺挑眉,「所以……」侍者離開後,他在調整爐火時繼續道:「……所以你就自己跑去見他了?」

  吳立人把菜開始扔進鍋裡,「嗯,你還真有兩把刷子。所以他千方百計用了個理由跑出來,卻是把我在月臺上罵了一頓。」

  兩個人之間有一時的沉默。

  終於沸騰時,蕭藺用筷子戳起鍋裡浮沉不定的丸子,開始解析:「那算是甜蜜吧?」而後他下了結論:「……這是炫耀。」

  吳立人把不吃的芋頭和玉米順手丟到蕭藺的鍋子裡,而後把對方菜盤裡的蝦子和南瓜夾走,「屁啦。」

  想起包包裡的額外禮物,蕭藺把牛軋糖放上桌面滑行過去,「送你的。」

  「哇,你人真好,知道我討厭花生還送我這個。」

  「……你是不會再拿去送人喔?」

  「這樣不會很沒誠意嗎?」吳立人吊起可愛的動物搖晃,「原本該收下的那位仁兄幹嘛不要?」

  「……你少管啦。」

  蕭藺在有人陪伴的氣氛下,雖然覺得菜色比起之前變得有些縮水,味道也一般,但是這樣的氣氛卻讓自己懷想起,從前與人一起吃晚餐的那些時候。

  趁丟著第二輪火鍋料的時候,吳立人自己開了口,「……你說,我是不是太黏人了?」

  蕭藺嚥下丸子,「這就是你最新的煩惱嗎?」

  又喝了口湯,蕭藺才慢慢說:「我……應該不認識你說的人吧,不過我覺得就算是黏了點,其實也不錯,畢竟我們這種……你知道也沒什麼……法律的承諾可用,一切都是自由心證,如果沒有表現出一點在乎,他也不會安心吧。」

  「……是嗎?你還是很會安慰人……」吳立人想舉起鍋裡的湯匙攪動,卻被剛剛無意間久置而變得熱燙的溫度嚇到,湯匙一下掉在地上。

  蕭藺停下進食,「你還好吧?」看到對方點點頭,順便想要叫侍者處理一下,卻發現目前只有櫃檯有人……是因為學生人潮減少,所以人手也自動減班吧?

  「我去幫你拿湯匙,你先擦擦桌面吧。」

  

  蕭藺走到櫃檯,說明來意,服務生顯然很忙,請他在旁稍等一下。這時候卻是聽見熟悉的聲音。

  正確來說,兩個他都不陌生。

  在外帶區等待的父女,感覺是那麼親暱而融洽。蕭藺移動到不會讓人看到的死角,靜靜等待。

  「爸爸,你有喜歡劉阿姨嗎?」女孩的聲音很清晰。

  沒有得到回應,女孩又追問了:「那卓阿姨呢?」

  男中音一如往常,奧妙的迴避技巧,「……盈盈覺得呢?」

  「劉阿姨好老……」

  「所以你覺得卓阿姨不錯?」

  女孩子大叫起來:「都不好!爸爸你不要跟其他人在一起!」

  聽在蕭藺耳裡,是一番說不出的滋味,而女孩又說了:「……你跟媽媽和好好不好?」

  店員的聲音很是時候的在這裡打斷了對話:「小姐,你的冰淇淋好了。」

  聲音應該是走遠了,店員也洗過手,回頭過來店內的櫃檯,「……先生抱歉久等,需要什麼服務呢?」

  說明來意,湯匙遞到手上的時候,窗口又有人叫喚:「抱歉,我可以跟你拿張面紙嗎?小孩子沾到衣服……」

  教授這個時候清楚的看見了青年,目光隨即掃向全店唯一用餐的那一桌,只是此時蕭藺已經取了湯匙,剛好側身離去。

  蕭藺回到座位,吳立人取過湯匙,喝了幾口湯,發現剛剛還算吃得津津有味的人,似乎變得有點沮喪。

  「喂!你還沒吃飽吧。」

  蕭藺笑笑,沒有答腔。吳立人什麼不厲害,嘴巴很行,一邊胡說八道,旅遊、美食、八卦和低級笑話全都用上了,另一邊慢慢勸菜,總算讓蕭藺吃去剩下的大半。

  終於在飲料上來的時候,吳立人清了清喉嚨,「我的蠢事都說得差不多,你也該提提你的吧?」

  「我?」蕭藺飲了口茶,「我哪有什麼蠢事可說?」

  「呿,你沒聽過物以類聚?不然怎麼我們會同桌吃飯?」吳立人口吻戲謔,神情卻是真切,讓蕭藺沒有再與他相鬧。

  「……你……還有和他……在一起?」吳立人躊躇了下,選擇了一個比較中肯的用詞。

  在一起,這個詞實在是太模稜兩可了,蕭藺想。因為曾經很熟悉,對方從前平日的破題法都是使用「你的伴還不拿來鑑定看看」或是「吃下去消化得如何」這種調調,這一分彆扭也許是因為吳立人隱約有感覺到自己的憂慮,所以腸子打結,硬是擠出這個說法。

  想到這裡,蕭藺有點想笑,又有些感傷。

  就算有了肉體關係,有了一些為對方著想的舉動,甚至共同在一處生活……這算是在一起嗎?

  還是說,只是現在剛好住在一起?

  他與教授之間確實並沒有什麼承諾。

  但是反過來想,承諾……就算有了這種看似堅定無疑日月可表的東西,現在坐在面前的人還不是背棄過他?

  心情實在是糟透了。

  思緒混亂,蕭藺低下頭,「……我……」又過了一會兒,他才又道:「……我也不知道。」

  「所以心情不好?」面對這種回答,吳立人反而單刀直入,「……你……真不知道該怎麼勸,當初我說話也有不對的地方,不過那也是一時情急,我的意思你知道的……可是事到如今,也不知道怎麼叫你放棄他。但你也不知道這種答案,實在是……」

  話鋒一轉,吳立人說得緩慢:「……抱歉,我從前,真的沒有好好的待你。」

  蕭藺抬起頭,把剛剛擦過嘴的餐巾紙丟過去,「少來,你這一套搬回你小情人的世界,看看有沒有用吧。」

  吳立人卻是正色道:「我希望……這些話,不需要對他用到。」

  蕭藺看著對方難得正經八百的樣子,「……我就說你今天一直在炫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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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藺在夜風裡騎車回到家,頂著輕微的頭疼,開門的時候,玄關還是一片漆黑。今天說起來頗冷,覺得好像要感冒,蕭藺進浴室沖了會兒熱水。

  出來的時候,發現客廳已經有人,蕭藺遲疑了一下,經過的時候,卻發現教授開著電視,竟然睡著了。

  放在客廳裡的動物糖果盒被打開了,桌上殘餘了一個撕開的包裝紙。

  蕭藺關了電視,靜靜坐了一會兒,還是決定伸手推了推教授,「……我洗好了,你可以用浴室了。」

  教授醒過來,「啊,我睡著了啊。」

  但教授喝了些茶,卻沒有起身,「我今天看到你了,那個時候,我帶盈盈去買冰淇淋。」

  蕭藺知道自己被看到,雖然有點驚訝,但是也沒有那麼意外,「嗯,跟個朋友去吃飯。」

  「……他是上次跑到宿舍那個?」

  蕭藺不知道教授今天是怎麼了,為什麼平常都讓自己和實驗室的人出去,也只說早點回來,現在卻問得如此詳細。

  教授盯著眼前的糖果,他當時遠遠一瞥裡,看見這東西也擺在另一個男人面前,於是他又接著這麼問:「你……還跟他有聯絡嗎?」

  照理來說,這也只不過是句多了點思慮的關心,但是聽在蕭藺現在的心裡,卻是連同那份抑而未發的鬱悶,一起加速了情感起伏,「吳立人他只是找我聊聊他的感情煩惱,我剛好也沒事,手上也有包又硬又會黏牙送不出去的糖果,根本不知道該給誰,剛好他約我,我自然沒有需要刻意拒絕。」

  教授只是盯著面前的糖果,並不說話。

  蕭藺知道對方並不高興,也明顯的看出來他一定有看到自己送給吳立人的糖果。

  即使距離很遠也讓人忽視不了的辨識度,這該死的誇張包裝,蕭藺在心裡謾罵。

  自暴自棄般,蕭藺繼續道:「對,我也送了他糖果,和你現在面前的一模一樣。之前也沒有告訴你,國科會其實是我跟他分手前一起養的寵物。」

  從前要是教授露出那麼點像是吃醋的感覺,蕭藺也許還會暗自竊喜,甚至願意為此刪去吳立人的任何存在。哪怕其實當個朋友根本沒有什麼要緊。

  但是,這時蕭藺想起別人為了戀情那樣的煩惱,反觀自己,卻是連個如此簡單的基本問題都沒辦法回答,一時間話就脫口而出:「……怎麼我只是跟個前任去吃飯罷了,不想要我跟他出去,你卻可以去相親?」

  蕭藺話一說出口就後悔了,可是也沒有辦法再收回來。

  那番激出來的話總和到這裡,對范頌銘而言可以算得上是相當刺耳,當初會向對方說黏牙與果乾的話題原是美意,沒想到現在卻完全適得其反,甚至牽涉到家中雙親,加上糖果和魚衍生出來的負面情緒,教授難得扳起了臉,「你都聽到了,我也不會瞞你。年節兄弟間也難得相聚,過節親戚往返難免,被拱著糊里糊塗吃了幾場相親宴,這有很過分嗎?我自從離婚之後,女兒拼命要我跟她媽媽和好,我又怎麼會不知道?親戚老是安排機會,電話可以推託,當著面你又怎麼能不給人留臺階?

  「我每年回家的次數已寥寥可數,父母年歲已高,自然會處處順著他們……也沒辦法像他們希望的帶個媳婦回去幫忙,只能帶孫女兒回去娛親……慢個幾天啟程回來也是不得已,卻也沒稱得上對不起誰。」

  教授忍不住終於一吐心中真言,幾日以來在長輩兒女間層層累積起來的壓力,對著年輕的戀人,變成鋒利的語言,但是又實際得讓人無從反駁,「在我這個地位上,有很多需要考慮的東西。你是現在還不懂。」

  對方在蕭藺面前露出怒態這不是第一次,但是說得如此尖銳,卻是頭一遭。

  蕭藺愣了一愣,是的,自己跟教授的地位,是那麼天差地遠。

  教授是書香世家,自己則不過是個鄉下到城市裡的孩子,教授和自己十幾歲的差距,理學院院長和一個何其渺小的碩士生,能力與實力的不登對,一個異性戀與同性戀的曖昧……

  而他說的沒錯,一個大家族的繁瑣,又怎麼是自己孤身所能體會?

  蕭藺直接了當的:「……是我錯了,教授,對不起。」

  教授忽然明白過來自己似乎說了重話,「不……小藺,你……」

  青年掩著臉,離開了教授面前。

  

  過了一會兒,教授踱步到青年的房間,現在窗子開著,風吹進來,而蕭藺坐在床沿,神情有些呆滯。

  教授在窗外盈盈的月色裡,站在背對自己的青年身邊,開口道:「我想,也許有一天,你會懷想陽光。你還很年輕,那麼年輕。年輕的時候,其實無知的很。雖然,無知與知識一樣,都是一種力量。」

  蕭藺知道,教授所思所想的,是關於整個人生。包含自己的,和他的。

  顧慮是必須的,現實的生活裡,每個人都會需要被尊重的感覺,但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也不是每個人都選擇贊同或不反對。

  對教職而言,名聲的殺傷力不可小覷。學生往往也缺乏判斷力,在大學裡,總是沒有盡如人意的事情。出來討戰的人不需要多,一兩個,就已經可以滿城風雨,見報也不稀奇。

  而做研究的都知道,圈子就是這麼小。誰升了教授,誰發了知名的期刊,誰又被聘為誰的研究生的口試委員,又或者誰今年休假,帶老婆去歐洲玩。

  明明毫無聯絡一整年,往往在一見面的時候,極其自然的放在久違的問候裡。

  好消息況且如此,那麼,堪稱得上是如此祕密,又或者可能被人炒作成醜聞的這段關係,又更待如何?

  除卻這些社會的險惡不說,單純的去考慮,教授還有一個女兒,還是需要疼愛的年紀。

  還是,希望爸爸像是個偶像一樣,需要爸爸是個模範的時候。

  這些想法,蕭藺也都很清楚。

  

  「教授,我們這群人……」蕭藺回過頭來,情緒已經轉化,臉上微笑很淡,在風裡,教授只能看得更仔細,卻沒來由的覺得沒有溫度,「……原本就注定一輩子見不得光。跟幾歲也沒有很大的關係。又或者,又有更多,年紀越大,就越深不見底。」

  蕭藺爬下床沿,站定在教授身前,他抬起眼,在那副眼鏡上,看見自己的倒影,「……教授,把你的月光借給我好嗎?」

  「這樣……這樣……我……」

  這樣,至少還能想像,所謂的溫暖。

  站在面前的青年是如此誠懇,卻又如此卑微的,在請求著自己。

  在那一刻,教授驚訝的覺得自己已經沒有辦法抗拒任何的請求了。

  教授攬住那副不算清瘦,但是比起自己,明顯有著差距的肩膀。蕭藺先是有些呆滯,接著就緊緊的抱住了教授。

  在這樣用力的擁抱中,教授慢慢的體會著,任由青年抱緊。

  原來,這就是捨不得。

  教授在那份過度的任性裡,卻是捨不得了。

  

  而青年卻在那一天,終於下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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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授覺得那不是冷戰,應該說是,青年變得有些冷淡。

  之後范頌銘再次詢問蕭藺有關冬被的事,但是青年找了許多理由不肯和教授一起去買,或是說其實天氣沒有那麼冷了,或是說他正在考慮材質,最後連裝睡這招都使出來了。

  范頌銘想過是不是自己造成了對方的壓力。有教職的基本收入,經濟無虞,當初出自好意讓蕭藺落腳在家裡,但也許住在這個家裡的舉動就已經有損這個年紀裡,年輕人急於自立的自尊。

  對方是心裡屬意的對象,如果是女孩子一切好像就這麼順理成章,問題就出在對方也是男性,不管是無償居住或是贈與的舉動,也說不定都會增添反感,一時之間,教授也感到為難。

  折衷之下范頌銘只好暗示希望對方每天過來與自己睡,這樣至少棉被夠暖。但是情形就變成對方總是在自己睡著之後才摸上床。

  范頌銘最後決定先留點空間,不多說什麼。已經跟對方吵過架,他知道蕭藺如果被逼急了,衝動在所難免。

  隨著日子過去,情形有些微妙的改變。

  蕭藺還是仍舊會吃教授買的早餐,但是卻經常忙碌的錯過晚餐時間。實驗有時候耗時耗神,如果又遇上計畫結案,早出晚歸,教授自然能理解。回來之後的蕭藺經常神情疲憊,幾乎洗完澡倒在床上就睡著,甚至比教授還早睡。從前晚安前的親吻也因此變成教授單方面的輕吻。

  親密行為也變得極少,畢竟一個連例假日都去實驗室的研究助理,教授總覺得他最需要的是休息。如果是研究生還不稀奇,但是如果是助理,教授自己從前也未曾這麼拼命過,雖然有點不解,但是實驗室通常是責任制,如果真是這樣,敬業也是好的。蕭藺在他心裡原本就是個責任感很強的孩子。

  無意間也看到青年在收聽英文廣播,教授想年輕人上進很自然,未曾多問。

  范頌銘提議過要是有假期,該好好休息一下,或許可以一起出去走走,蕭藺只是笑著說,他已經有了計畫約好了朋友,要去臺北。

  去臺北是頗為自然,年輕人都嚮往都市的熱鬧。

  教授點頭之後沒有多說,但心裡暗自斟酌過這樣的回答好幾次。

  倒是其他老師在閒聊裡提起了蕭藺日前過去的時候,有順便說過一種新型的特價Kit(套組),結果試用之後深覺頗為經濟實惠。

  但回校這件事,范頌銘卻從沒有聽對方親自提起過。

  他事後有意無意詢問過自家實驗室的學生,卻沒有聽到青年現身的消息。這有點奇怪,通常研究生回娘家,除非跟指導教授積怨極深不共戴天,否則是一定會晃到自家去懷舊的。更何況,他印象中蕭藺與博士班學生感情算是十分融洽。

  是為了避嫌嗎?但是……沒有需要到這種程度吧?怎麼都感覺對方其實一直在迴避自己。

  為了回暖這樣持續低溫的僵局,教授有了一點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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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做什麼?」教授經過的時候,在蕭藺房門口停下來,看著把整疊書搬進小紙箱的青年。

  蹲在地上的蕭藺抬起頭,很自然的笑容,「……實驗室大學部缺書,說要借借看舊版的能不能用,我在想反正自己都考過了,也沒在看,不如讓出去,看看派不派得上用場。」

  教授點點頭,環視周圍的物品,卻是比記憶中還要整齊,自己就算每週打理房間,也總是還有些零碎的書不知道怎麼歸類,而青年的雜物卻像是有減無增,「我自己也一大堆舊書……從前學校宿舍裡也堆得到處都是。你這樣還不錯啊,書本來就是要被讀才有價值。」

  蕭藺又笑笑,低頭繼續整理起書來。

  「嗯,等等我會出門……」

  蕭藺沒有抬頭,「我可以自己去吃晚飯的,沒關係……」

  「我們晚上一起出去吃吧。我會回來。」

  教授伸手在青年的肩上拍了拍。

  在聽見大門關上的那一瞬間,停留在蕭藺手上的,是那一疊曾經和教授一起搬過的套書,他忽然就覺得有點想哭。

  他踱步到書房,隨即深深感嘆兩人在個性上的差別。

  如果只是很日常的出個門,蕭藺自己從不會在乎房間有沒有乾淨整齊,反正很快就會回來,等於很快就會又弄亂,所以像是書桌、床鋪,他都覺得沒必要刻意維持什麼,只要不影響使用功能就行,其他都不是太重要。除非他要出遠門,才會大刀闊斧的收拾一番。

  反觀教授只是短暫離開,桌上的書分成兩邊各自疊起,排得很整齊。其中一本書夾著書籤,教授之前用慣的那隻黑色滾金邊的筆就放在它的旁邊,其他零散的文具應該是都收進抽屜裡了。沒有裝訂的紙張都收在文件夾裡。椅子也擺放得很端正。

  蕭藺平時不常來到書房,這次進來了,忽然想要好好的看看。

  後面書架裡的書很多,像是園藝相關的書,植物和昆蟲圖鑑等。除此之外,也有寵物飼養,特別是鳥類和魚類的,從照顧到疾病方面都找得到。也有科普相關書籍,或是文學小說類,像是「我的鸚鵡老大」、「跟金魚一起跳舞」這類應該是引人入勝的書。同樣延伸過去的另一列是財務管理、時間管理、潛能開發的書。外國旅遊書籍也有幾本。最後則是些宗教和教育方面的。

  參雜在教育系列中,有幾本很突兀,竟然是與性別認同相關的書。他抽起一本來看,「彩虹的青春記事——同志的戀歌」,翻了幾頁,是闡述大大小小的戀情,或是些與家庭和社會的掙扎。他默默的把書放回原位。

  另一面牆的分類很明顯,都是專業的生物學用書、科學雜誌,而後有一排是一些論文集。蕭藺看見自己的那一本,被放在最後。

  他伸出手拿起那本黑色精裝本,燙金的字,自己和教授的名字。

  望著還沒有放進書,整面空白的另一面書櫃,蕭藺幻想了一下,不曉得到時候放在這裡的書,又會是些什麼呢?

  他在書房待了一個下午。

  

  晚上的時候,教授如期回來,帶著青年,去了自己很喜愛的一間餐廳。

  看得出來教授從前已經來過,因為經理出來打招呼的時候這樣說:唉呀,范教授您來了,夫人怎麼沒一起來,這位是公子嗎?

  教授沒解釋夫人,倒是說了這是自己的學生。

  蕭藺心裡又消沉下去。

  晚餐吃到一半,教授問起半天沒說話的蕭藺,「怎麼了,你好像最近心情不太好?是最近工作太累嗎?」

  知道虛與委蛇無法讓教授信服,蕭藺順水推舟,努力撐開一個笑容,「說不定是。有時候有點累了。」

  「今天就好好放鬆吧。」

  面對滿桌的佳餚,蕭藺看著教授的笑容,又也許所謂燈光美氣氛佳確實有其浪漫,青年情不自禁的,還是顯出微微的靦腆,看在教授的眼裡,才覺得放下了心。

  那個樣子,才是從前他熟悉的那個蕭藺。

  

  在餐後回程,兩人坐進車裡時,教授遞過一個小紙袋,「打開它。」

  蕭藺依言握在手裡,從裡面摸出一個絨布小盒。

  這種深紅色的盒子,蕭藺小時候只有在祖母的梳妝臺上看過。在教授的眼光下,蕭藺微微不安的開啟了它。

  躺在盒子中間的,是不大的正方形圖案,上面鑲了一塊不知名的礦石,色澤清透,整體看起來乾淨工整,沒有多餘的邊飾,不浮誇,也許少了幾絲流行,但是很典雅。穩重的樣子,就算是男孩子戴起來,也不會顯得矯情。

  「這是……」

  教授說著,順便把在夾層中的禮物取起,「戴戴看……我幫你戴吧。」

  蕭藺幾乎不敢相信,男人托起了他的臉,而後小心翼翼的取下耳針,把那一只耳環扣了上去。

  教授笑笑的,「這是月長石,又俗稱月光石,沒有很貴,你不用有什麼負擔……」而後教授手又摸上那被戴上的礦石,「……這樣,我就把我的月光借給你了。」

  蕭藺低頭,看見對方掛在椅背上的的外套,教授隨著目光過去,知道他在看那只他送自己的胸針,「既然你會送我這個形狀,想必你也不會排斥,所以我讓人也做了方形的。」

  看著自己當初所買的黑曜石,漆黑似無底,感覺就真的像是,教授只把月光,送給了自己。

  蕭藺拼命忍住眼淚,對教授說:「我們早點回去吧……謝謝你……記得我的生日。」

  教授摸了摸青年的頭,發動引擎。

  

  那晚,青年出乎意料的熱情,教授以為那是青年心情轉好的徵兆。卻是後來才知道,蕭藺隱藏著的心情,到底是什麼。

  

  @

  

  那日早上,是大學生最痛苦的日子之一,所謂的期中考週。

  教授有出席的習慣,總是要去看看,在停筆時間最後一個小時前才會走,再叫研究生把卷子收回來。

  這天教授在監考的時候,隱約覺得手機有了震動,卻也沒有在考場拿出來,一直到回到了辦公室,才又想起。

  他察看了手機。是一則簡訊。

  

  「范教授,謝謝你這一年以來的照顧。我走了,我會好好照顧自己,只是幾年之內沒辦法再問候您,請您要保重身體。」

  

  教授幾乎立刻鎖上辦公室的門,回到住所。路上打的那些電話,一直沒有人接聽。

  走到大門玄關的時候,一個靈光閃過,教授打開鞋櫃。那雙金黃色的拖鞋已經整齊疊好,放進了當時他第一次為他取出來的那個位置。

  青年現在的房裡都是陽光,卻更顯得空曠。

  蕭藺帶走了行李和筆記型電腦,生活用品幾乎沒剩下來,牙刷已經拋棄在垃圾桶,而衣櫥裡空空的,剩下衣架整齊的靠在角落。

  只有一個小箱子的雜物,擺在垃圾桶旁邊。

  打開一看,是青年的手機和充電器,還有一個粉紅色澤的玻璃杯、一包沒用完的開封衛生紙、一罐全新的魚飼料。

   這個時候紙箱裡的手機卻忽然響了,教授猶豫起來,閃爍的螢幕告訴他,撥打電話的人是吳立人。

  教授想起青年曾經和他一起吃過飯,也許會知道些什麼,於是按下了通話鈕。

  一接通,話筒那端像是極不耐煩,「你不會快一點接嗎?我知道你不是蕭藺……動作這麼慢,你會不會追人啊?」

  教授才說了一個怎字,又被打斷,「我就跟你長話短說,你也不要懷疑我和他什麼的,我現在跟他是純粹的朋友。蕭藺他現在已經坐上飛機了,你也是追不回來的了,所以我就好心點告訴你吧,接下來看你自己怎麼處理,不過不要說我有跟你通過電話這回事……」

  對方而後繼續叨唸:「……他也是下了很大決心,才出去的,你自己想清楚吧,真的有想要發展,再去找他,不然,看到他說『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交往』那種表情……簡直……」

  教授出了聲:「他這麼對你說的嗎?」

  吳立人沒有回答,只是惡狠狠的,「過去我已經夠王八蛋了,你要是重蹈我的覆轍,或是比我還差勁……我真的會想砍你。」

  微妙的電子聲響似乎在提醒什麼,不過范頌銘無暇注意,十分專注的在聽話筒另一端的資訊,「他學校是在美國……」

  對話在這時候被切斷了。手機斷了電。

  教授握著那隻手機,明明沒有得到那個呼之欲出的答案,卻也沒有再充電的打算。

  意料之外的知道真相,意料之外的結束通話。

  教授明白過來,青年早已準備著,要離開這裡。

  過度忙碌的假日,唯一一次說要去臺北找朋友玩不過是個藉口,留學生的美簽可以在一日之內辦好,對英文陡然升高的熱忱,那些送給其他人的教科書,說過幾次都不願意添購的冬被,越來越整齊的房間,和自己在床笫之間忽然索求的性愛……

  范頌銘不禁反省起對這一段關係的經營……他是不是讓這一切發生得太快?

  因為太快,所以兩人都還在適應這樣的關係,也因為施加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分壓力而無暇顧及其他,缺少了體會對方的默契和時間。

  當初前妻與自己從交往到同居,也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更進一步的那些舉動,則是在結婚前夕……但那是女孩子啊?女性的社會立場比較需要考慮,也有懷孕的問題,若是同樣站在男性的立場,有需求很正常,若是刻意迴避,反而會對感情的穩固發生負面影響吧?蕭藺不是就誤以為自己厭惡他的身體過嗎?

  說來說去,既然是有心經營,或許是應該要先有個婚約,或是類似的承諾吧?

  但是一個男人被另一個男人求婚,心裡會高興嗎?轉而送了對方信物,因為結婚目前在國內是行不通的吧?過繼……姑且不論女兒的接受程度,對方是獨子啊!姓氏很重要的吧?

  想了太多,自己的電話一響起來,教授馬上接起,胸口一陣亂鼓,甚至有點迫不及待的:「喂,你……」

  「教授,你的辦公室鎖了,考卷要放在……?」是幫自己監考的研究生,教授整個人像是被放了氣,忽然有一種頭暈的感覺,「我會回去跟你拿。」簡短的交代,而後掛上電話。

  教授在床邊坐了一會兒,看著那隻因為斷電而不會再響起的手機,那個東西現在也只是一個空殼罷了。

  教授一時間不能確定,這個空蕩蕩的地方,到底還剩下什麼?

  ……而自己,曾經想留住的,又是什麼呢?

  

  教授後來在自己本為空白的書架上意外見到那套曾經送給青年的書。

  蕭藺捨不得把它們送人嗎?是捨不得吧?教授想,他當初根本不該為了那盒糖果而盛怒,那禮盒般的設計分明是個過節時候的伴手禮,蕭藺只是覺得自己用不到的東西就不如讓給別人,對吧?

  魚怎麼來的也不是什麼重點,就像小金是自己與前妻、女兒曾經一起共養的,那又怎麼樣呢?

  想到這裡,范頌銘苦笑,都是幾歲的人了,還為了情敵而有脾氣。

  戀愛真是盲目。盲目到以為對方如果在自己身邊,就理所當然的會覺得幸福。

  然而自己是不是沒有認真體會過他的心情?范頌銘想,當初可以罵他不識大體,不知道家族聚會的壓力,但是又怎麼有想過在自己挑選水蜜桃而猶豫,和因為無謂飯局而煩悶時,蕭藺卻是為了禮物該送給誰,又有誰能夠在大家團聚的日子裡陪他吃上一頓飯而煩惱?

  自我中心的思考裡,那時候甚至不記得考慮在帶水果給家人的時候,留顆水蜜桃給蕭藺,對不對?

  他到底給過對方什麼?

  范頌銘最終沒有把那幾本舊版用書歸類到專業書籍的專用格,而是讓它們待在前一位主人為它們放置的位置。范頌銘抽出那本讓自己發過脾氣的燙金論文,取過那個裝過糖果,但一直沒丟的動物紙盒,伴隨著書,全都好好的收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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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1:GRE測驗全名是Graduate Record Examinations,成績為美國各大學研究所或研究機構的申請入學參考條件。
  
  註2:托福,又稱TOEFL,全名為Test of English as a Foreign Language,通常是為母語非英語者參加,被認為是申請美國學校必備的英語能力測驗。

  註3:T指通常在女同志伴侶中的裝扮、行為、氣質較陽剛的一方,亦有人譯作稱為踢;反之則稱為P或婆。但此種分法並非絕對,亦有自我認同為不分或是不認同這種分法的同志族群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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