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s

2022年11月29日 星期二

[原創] [月光愛人] 第九章 一年一會

 


     他按了下門鈴,門很快開了。

     而後鎖上。

  「你……」才說了一個字,蕭藺吃驚於把自己按在牆面上的力道,筆記本掉在地上,空白頁大大攤開,如同主人現在的思緒。

  范頌銘一向溫文爾雅,從沒有對他如此粗獷。

  猛然的力道裡,蕭藺的手已被男人箝制在頭頂,而後是熟悉的氣息。

  和吻。

  「唔……你為什……」蕭藺勉強想言語,但是馬上就被回堵回去。




第九章

  

  教授花了整整一年,才踏上機場。而一路到研究年會的路上,思緒有些複雜。

  雖然不知道青年想要往什麼領域發展,但是要找外國的實驗室,百分之九十的主持人都是必定會要求推薦信的。這往往還算是十分關鍵。

  蕭藺跳過了范頌銘,自然是為了隱瞞,不找指導教授寫,確實很奇怪,不過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申請到學校,顯然是下過功夫。

  范頌銘大概猜得到,推薦信的來源多半是落在蔡老師——系上另一位幫蕭藺口試碩士學位的老師身上。

  雖然說教授接近不知情,但是,系上的其他老師,很容易就把這種事當成是問候一般,在見面的時候自然而然的當成聊天的話題,就好像送自己孩子出國一樣的熱心。

  有了推測的目標,要知道去了哪裡,並沒有很困難。放個能延伸的話題,多聊一會兒,回家在網路上連線,資料不會短少。只是教授沒想到,青年選了跟自己當年留學一樣的學校……簡直就像是追著自己的背影在跑。

  

  教授的皮鞋聲在長廊上慢慢的響,眼前綿延著一幅一幅的海報。

  范頌銘壓下默唸的衝動,暗自過濾著眼前的資訊,那間實驗室的類別、主持人的名字,而後是第一作者的名字……教授猛然站立住了。那個參展號碼和名字,就在自己的眼前。

  研討會早上的場次已經開始,臺上的報告開始之前,所有的海報都必須張貼在會場外,而也會有場外有張貼海報,但沒有上臺報告的情形,畢竟上臺的時間與機會有限,每年能夠上去的人數是固定的。教授看過大會手冊裡的議程表,蕭藺今年沒有參與上臺報告。

  他溜掉了自己比較沒有興趣的議題,提早出了會場。

  原本還覺得,可能慢慢的找,就會看到。教授說不出為什麼自己這麼希望慢一點才找到,又是為什麼,需要緩衝的時間。

  一張海報,顯示著青年離開之後,用時間,追逐著什麼。上面的前言,和自己當初校正的文字已大相逕庭,連文法都有了極大的進步。簡潔扼要的引述,延續了他在碩士班的條理。結果的部分雖大多是引用實驗室先前的幾個圖表,但是新做的一點初步結果感覺很有發展性,適合一個博士班學生的深度廣度。

  討論的部分雖然有點短,但文獻需要時間累積,更何況異國環境的變換也是其中一門學分,平心而論,一個博士班一年級的學生,這樣已經是不錯的表現。

  教授看了看錶,再過十分鐘,海報的評審時間就會開始。范頌銘向著遠處對自己招手的研究生過去。

  

  蕭藺用盡全力的講解那張自己名字列為第一作者的海報,評審委員總是在他以為可以喘口氣的時候出現。其實蕭藺幾乎記不清楚到底有幾個掛著特殊名牌,手拿評分單的評審走過。

  評審時間結束的時候,蕭藺忍不住捂著肚子,頭也沒抬的在散去的人潮腳邊蹲了下去。

  他意識到有雙腳站在旁邊,勉強擠出聲音:「……班,我想……我可能非得躺著……你……我現在不太……」

  「……很痛嗎?還是去看醫生吧?」

  蕭藺模糊裡隨著發話人的語言接應著:「……你開玩笑嗎,那種花錢法,我得吃上一個月的土司……旅館裡有藥還可……」說到這裡,蕭藺逆著光抬頭,他不止汗涔涔,還覺得暈眩了。

  「蕭,你還好嗎?」隸屬於同一個實驗室的美籍青年,遠遠看到蕭藺縮成一團捂著肚子的模樣,忍不住跑步過來關心。

  「他可能得要回去休息,說是房間裡有藥。」教授盡量維持一派溫和禮貌的表情,但是下一句則不小心表露出那份關心,「……他經常這樣嗎?」

  美籍青年聳聳肩,「不一定……抱歉,但你是哪位?」

  教授指指自己配戴的名牌,流利而穩重的外語口音讓來人頗為訝異,「我是他碩士學位的指導教授。」

  蕭藺的胃更痛了,「……班,我想……我可能……要先回去……幫我跟老闆說,我恐怕沒辦法親自……」

  「好。」班覺得蕭藺並不討厭對方,而且范頌銘佩戴著那張名牌確實也不像是說謊,轉而向著教授,「他現在這樣子,好像沒辦法自己回去……但是下一個場次有我們實驗室的報告……」

  教授很自然的接過話裡的餘地:「我送他吧。他住哪號房?」

  這棟演講廳沒幾步路,就是下塌的飯店,正因為這難得的方便,所以該場地國際年會經常爭相使用。

  蕭藺從痛覺與痛覺的空檔中,慢慢能夠有點反應,「教授,我沒關係,你不用……」

  班聽不懂華語,但眼前的互動讓他更確定這兩人應該是極為熟悉,他簡單報了房號樓層,范頌銘也一下子就清楚方位。

  蕭藺身上被披上剛剛自己同學遞給教授的外套,一雙手明快的拿起了自己的書包,接著他的另一隻手竟然被范頌銘拉住了,還往對方的肩膀上繞去,模糊裡,蕭藺鼻腔又漫起嬰兒油的香氣。

  不知道什麼時候,因為會程開始而空蕩蕩的海報展覽處,只剩下他們兩人。

  教授聲音低沉:「……能走嗎?可以挨到電梯那裡去嗎?」

  蕭藺心想,要是說不行,教授豈不是就要把自己抱起來,或是背著了?所以蕭藺趕緊點頭,這一下,卻也沒有辦法再改變他要扶自己回去的事實了。

  ……而自己甚至,連教授為什麼會來,都還沒弄清楚。

  

  教授依照蕭藺說的,搭了電梯,從蕭藺口袋裡掏出鑰匙卡片開啟房門。兩人站定在玄關的時候,蕭藺又是一陣疼痛。教授剛把門反鎖,看到的就是沿著牆面縮成一團的人兒。

  剛剛還有忌諱,現在教授直視著蕭藺,只是蕭藺正因為痛而閉起眼睛。教授撥開黏在額頭上的黝黑細絲,「……呼吸,看我,蕭藺。」

  「小藺。」那個呼喚,總是帶有魔力。

  蕭藺睜眼,聽著那個聲音,教授再度說:「看我,小藺。呼吸,慢慢呼吸。」

  教授看到青年的注意力漸漸移到自己身上,自然稍微減輕了手裡抓緊衣角的力道,教授於是靠了過去。

  「我扶你過去,很快……」而意識集中於手上動作的教授,忘記了剛剛自己對蕭藺的要求,或者是說……某個程度而言,是個邀請。

  

  教授的話終止於被親吻的時候。

  蕭藺的吻過來,發抖的持續了幾秒。

  教授記憶中,蕭藺從沒有這樣跟他親吻過。

  這想法曇花一現的在教授腦中掃過,在唇舌之後驟然消失的溫度,阻斷了范頌銘所有的思考。

  幾乎是片刻而已的吻已經停下來。

  教授知道,那不是溫柔,而是軟弱。

  「……你為什麼要來?」蕭藺拉開距離,大大的眼裡,透出淡淡的憂傷,「……我沒辦法,抱歉我……我……」

  有雙大手過來撫摸蕭藺的眼簾,「閉上眼,沒事的。」

  蕭藺覺得那個聲音依舊悅耳,而且可信。

  教授把蕭藺抱到床沿放下,臉色蒼白的人就幾乎趴在床沿動彈不得了。蕭藺迷糊裡,感覺到有人在搖自己肩膀,他睜眼,看見就在眼前的容顏,「……胃藥,小藺,吃下去。」

  蕭藺張開嘴,機械的吞嚥,水喝得太急,反而嗆到。

  教授拍著他的背,不著急也不遲疑,一下與一下之間,稍稍的有些停頓再撫上,那樣的節奏感,就像是呼吸一樣的自然。

  一室無言,但是教授拍擊的力道小心而沉穩,緩慢而安定。

  其實一點也不陌生。蕭藺想起來,那麼多年前一個臨畢業的夜晚,他也是這樣拍著自己的背。

  那種感覺……其實很安心。

  蕭藺躺下,再次閤上眼簾的時候,只剩下這個想法。

  

  不曉得睡過去多久,蕭藺睜眼,爬起來看錶的時候,發現教授坐在床邊,見到自己醒來,微微的露出了笑容。

  「沒多久時間,不到一個鐘頭。」聲音溫雅一如從前,只是眉目裡,有點傷感的味道。

  教授傾身過去,坐上床沿,那隻拿雷射筆慣用的手,曾經擁抱住蕭藺的手,嚴厲與溫柔交雜的手,再次的,用指腹在青年的臉上傳遞溫度。

  「我知道你一直想出國的。」

  蕭藺不知道怎麼接下去。想要說些什麼,卻不知道要如何開口,畢竟當初是自己要離開,現在又要怎麼解釋今天疼痛裡的失態?

  但是教授也彷彿不需要任何的解釋,「小藺,你會有很多時間。雖然我們的日子過得一樣快……」教授把自己的額頭靠上蕭藺的額頭,慢慢的說:「……這個研討年會……你會記得的吧?我會來……」

  蕭藺對上范頌銘的雙眼。

  「每一年……」教授這麼說:「你要記得,你一定要記得……每一年……」蕭藺看不清那鏡片之後的墨瞳,「……每一年。」

  溫暖消失的時候,那個人這麼說:「……不用急,你有很多時間。」

  蕭藺茫然的抬起頭。

  為什麼……為什麼這麼說?

  「我走了。我博士生上去報告的時刻要到了。」教授忽然又伸出手,這次卻是一反往常的,撥亂了蕭藺整頭的髮。

  教授走了之後,蕭藺想起來,自己根本沒有跟他說是胃病犯了,對於實驗室的同仁,從前也都完全宣稱為吃壞肚子,絲毫不肯說是壓力大又常為了省錢,在飢餓裡積惡成疾才會胃痛。這次明明有特地吃些簡單的東西,卻是痛得特別厲害。

  蕭藺想起自己當初是連手機都放棄的狠心,而范頌銘卻還是願意送自己這麼一回。

  其實教授要聯繫上蕭藺,還有一個根本的辦法。他的電子郵件信箱根本沒有換。

  而教授也許是不想驚動青年當初想逃開一切的決心,縱然蕭藺信箱裡常常有從前的同學同事朋友的信件,但是,蕭藺沒再看見,那個熟悉的稱呼。

  那個名字,連同那個稱謂,在蕭藺心裡,是一個放不下,也解不開的祕密。

  

  @

  

  實驗室的忙碌生活讓蕭藺很快的不再去煩惱自己斷不乾淨的依戀,雖然他發呆的時候偶爾還是會去回想。

  冷熱極端的季節變換裡,他偶爾懷想臺灣有些浪漫而溫柔的四季;看著天空的時候,眼前常常蹦出那隻金黃色鸚鵡的身影;實驗室起鬨一起去釣魚的時候,他就不自覺想起國科會;聖誕大餐時都會懷念起那些故土的小吃;在因為大陸型氣候而不得不塗上乳液時,就察覺自己在商場裡刻意不選擇嬰兒油的舉動。

  在這所大學裡,助教的機會優先讓給異域的研究生,薪資也算是十分優渥,遠比在國內的時候多,也許這就是所謂國情不同,美國研究中心背後的經濟支持,大環境一向是公認要遠比國內雄厚。獎學金也順利下來,加上每個月的研究生津貼,住在幾個學生一起合攤租下的房子,花費並不如想像多,也確實累積了一些存款。蕭藺挨過剛開始的拮据,也就逐漸的正常飲食,雖然還是節省,但是不至於餓著。

  有一群人聚在一起的地方就難免互相比較,這一點跟學歷完全無關。

  蕭藺身邊不乏跟自己一樣,只有辦法買下單程機票,連逃回家去都不可能的同儕。

  「真是自討苦吃……還吃不飽。」對方雙關裡笑笑的這麼說。

  他也有聽過家庭經濟普普通通的同學這麼說:「出國之前,爸爸特地標了會,跟我說我是家族裡第一個博士,還特地帶我去祭祖。唉,再怎麼樣都要撐下去,對吧?」

  同理,當然也有身家富裕,從小積極培植,放眼親戚間全都是十大名校,結果每一步都踏在相較中不得解脫的留學生。

  「我讀書讀到現在,都讀到博士了,卻從來沒聽過家裡有誰以我為榮。他們上一次還說,還好我不是某大學的博士班,不然就是這一代同輩裡面最不會讀書的了……嘿,博士不會讀書,那誰會讀書啊?」酒醉之後另一位同學倒在桌面上喃喃說道。

  覺得別人很幸運,比自己自由、比自己有錢、比自己有背景、比自己聰明、比自己有經驗、比自己有能力、比自己有才華、比自己討人喜歡、比自己天生後來有那麼那麼多的優勢,都是非常容易的事情。

  抱怨比起羨慕又更加容易了。

  蕭藺在體會自己的壓力時,同時亦體會到別人也是同樣在承受壓力反覆煎熬著的可能性,一百種人有一百種煩惱,處在這之中,只不過是各有各的課題,沒有誰比較容易。

  沒有誰,能夠保證名叫人生的劇本,該怎麼發展才算是合理。

  從前剛到美國,聽別人說笑話,總是比別人晚笑個好幾十秒,現在蕭藺已經是可以幽別人一默,讓全實驗室哄然大笑的境界。適應期過去,壓力相對的變得稍微不吃重,他的胃病好轉許多。

  看著最後那幾顆備而未用的藥錠,蕭藺想留下做個紀念。

  進來學校一陣子之後,才發現這所大學研究所裡亞洲人不少,也不明顯排華,令他更訝異的是,當他在修某一門嚮往已久的課程時,竟然聽到那位頭髮半白的教授在開課第一天開宗明義說:「我想你們大概都知道我的伴侶是誰,在這所學校不是祕密。」他聳聳肩,「但我希望你們萬一不幸被當的時候不要去找他求情,你知道,他雖然和我一樣是位有生殺大權的教授,噢,但他需要向我道歉的事可以排得比雙子星大樓還高。嘿,你們得要好好考慮,不要站錯邊了,年輕人。」

  老教授最後不忘提醒:「還有,當你們萬一更不幸的被他當掉,想找我翻盤,那——你就絕對當定了。我敢保證沒有人比我更知道他的個性。」

  課堂上傳出來的是笑聲,不是噓聲。

  蕭藺知道對此有心理障礙或是不屑的人根本就不會選修,但他還是有些驚訝,原來這樣的事情還是有人可以選擇平心靜氣的看待,原來並非所有的人都以為那是種應該否定的存在。他知道那份幽默底下並不代表現實上不會受到影響,一旦公開壓力是一定有的,也許也有很多莫名的報復與污辱會出現在教職生活裡。

  然而精神上的坦然與強壯,卻是什麼也無法取代。

  一直以來,沉甸甸胸口下從沒有被釋放出來的自由感,強烈的觸動了蕭藺的內心。

  蕭藺明白過來,這些日子裡,是什麼在支持著他,撐過最困難的時刻。他觸上那只耳釦。

  縱然現在的他,還是個只能夠仰望臺上的學生而已。

  

  @

  

  又是年會報名的時期,面對報名資料時,蕭藺想起教授說過的話,無預警的就這樣思緒混亂了幾秒,被催促的時候,趕緊跟在實驗室學長姐之後,把資料填上去。

  現在的實驗室老闆要求,每一個博士生都得上臺去,那對一個往後在領域裡要接受無數考驗的博士生是好的。蕭藺從前因為是第一年,根據老闆的說法,還是觀察期,所以只需要以海報介紹為主,但現在則是有師門之嚴的要求出現,另外一種涵義,卻也是說明了老闆的認可。

  模擬了幾次,老闆提了幾個在場人士百分之百會提問的漏洞,蕭藺也著手想了幾種層面的解釋好來應對。當然,文獻閱讀越多,對蕭藺越是有利。

  無止盡的準備裡,蕭藺偶爾疲倦,不免覺得自己真是跟自己過不去,飄洋過海的,縮衣節食來找罪受。

  但是,那個人說他會來……會來聽,那怕也許只是個可能,自己都要盡所有的努力表現。

  意識到,自己終究還是想著那個人,蕭藺仰起頭灌下咖啡,不由得一陣苦笑,而後振作起精神。

  「蕭!」實驗室同是博士生的班拍了拍卡在筆記型電腦前,很久沒動靜的人,「你要不要等等跟大家一起去?」

  蕭藺伸伸懶腰,「去哪?」

  「拿海報啊,順便女孩子們要幫我們看西裝。你還沒有準備吧?」

  「啊?」拿個海報是應該的事,現在一想起來,上臺大家好像確實都是西裝打扮,「對喔,我確實沒有。」

  「一起去?反正瓊絲她說她先生現在正好有貴賓證還沒過期,可以打折,而且你知道,女人總是比較細心……」

  蕭藺想起對方前幾天的大意,一瓶公用而忘了標明額外添加成分的培養液,差點把大家的實驗拖下水,「你不要逃避現實,細心跟性別無關。」

  「嗯?我才不要像你,這樣會活得比較快樂又長久。」

  「喂喂喂!」蕭藺不平的發出質疑:「……有天你婁子捅大了,一人一腳往你肚子踢,你也活不到你以為的那個時候。」

  

  出發的時候,老闆放人,整整載了兩車人馬。

  女士們在購物商城裡簡直是放出去的野馬,幾位同為男性的陪買也只能任由她們去,蕭藺和班苦口婆心循循善誘的,才把人拉到男裝區。這個時候卻已經過了快一個小時。

   蕭藺這時候卻提議大家先去個洗手間,坐在長椅上休息一下,再行動作。剛剛還猶豫著沒下手的女人們第一個答應,而後舉雙手同意的是從進門開始變成活動寄物中心的幾名男士。

  最後蕭藺對著身孕六個月,已稱得上是帶球跑,卻還是跟來的學姐,「瓊絲學姐,需不需要幫你買點飲料?」

  她對蕭藺笑笑,「一群男人裡,還是你比較有人性。」

    

  等到蕭藺慢吞吞的把飲料買上來,一群人已經開始逛起店家來,班似乎試了件西裝,但身旁的人七嘴八舌討論起來,說顏色不好,又容易顯得胖,害得一旁的銷售員臉色有點難看。

  「蕭。」學姐接過飲料的同時,向左手邊指了指,「你最後,去試穿那間店的西裝,他們家屬於窄版路線,也許會適合你這種比較瘦,肩膀也不寬的人,哪像我先生……」接著她比了比自己的腰圍,「比現在的我還胖。」

  「胖的人總是比較樂觀。而且顯然這樣的他讓你記得很牢。」蕭藺這麼回應。

  「你不會想她嗎?」學姐忽然這麼問。

  蕭藺疑惑,「為什麼會這麼問?」

  「你戴的耳環是喜歡的人送的吧?你這個年紀,不像那些學弟妹們一直換些流行圖騰,顯然飾品本身有著象徵的意味,才一直沒取下來,或是換其他變化。」

  蕭藺平時對女士的那份流利忽然間不管用了。

  「你們一定是不得已才分隔兩地的吧?放假的時候,也沒見過你說要回去……也沒見過誰來找你。她送你的時候應該有告訴過你吧?」

  學姐指著那只耳環,「月光石啊,傳說可以保護出外的旅行者,所以又被稱為『旅人之石』喔,同時也有人認為是象徵如月光一樣的浪漫愛情,所以又稱為『情人之石』呢。怎麼,看你的表情,她沒告訴你啊……真是個傻瓜。」

   遠方有人向著蕭藺直揮手,學姐微微一笑,「去吧,選件好看的,求婚的時候還可以穿。」

  蕭藺難得的在女生面前,露出了幾近害羞的神情。

  

  過去蕭藺覺得西裝穿起來都一樣,現在才知道其實剪裁影響很大。有的一穿上去就顯得肩膀過寬,腰身卻還有,一整個不對勁。有的合了肩線,卻因為線條與骨架不合,整個外套塌得厲害。

  班已經找到符合身材的,於是蕭藺自己去試了最後那間,也是學姐剛剛指示的那間店家。

  蕭藺從更衣室出來,發現女店員訝異的眼光,他就在想大概是這件了。

  「哇!蕭好帥,大家快來看!」一個女助理這樣叫,龐大的婦女團體瞬間移師,馬上召開討論大會,「對啊,頗挺的,料子也很有質感。」

  平常公認的毒舌會長發言,「的確,腰是腰,屁股是屁股,配上那張臉,真是的,下次你要陪我去酒吧!讓那些以為我沒身價的人嫉妒一下!」

  班這時候插入話題:「喂,我也有空的好不好?」連帶的幾個學長也連聲抱怨起來。

   一陣喧譁裡,蕭藺問了價錢,比班的還要貴一些,其實也是有便宜一點的選擇,只是比較不好看而已,為此蕭藺考慮了一會兒。

  最後蕭藺還是買了最後試穿的那件,扣去與自己預算的價差,他沒有買領帶。研討會是否要正式到打領帶倒是隨意,西服西褲則是男性的慣例。

  蕭藺回家後,躺在床上,看著嶄新的衣服,禁不住思來想去。睡前朦朧裡,才覺得自己在意那天打扮如何的行為確實有點愚蠢。

  

  @

  

  今年年會的海報報告有了變化,分成早上場和中午場,一大早和中飯過後的空檔。隨機決定的結果,蕭藺的海報講解時程排定在早上。而後接近中午時分,則是他要上臺報告研究主題的時間。班因為自己被排到中午過後才講解海報,大大的抱怨一番,說吃個飯也不能好好享受。蕭藺笑著說,那是因為你平常太享受了。

  正式上臺的前幾天,蕭藺除了自己的報告之外,臨時的被告知必須要幫另一名講者報告海報——那是個意外,蕭藺現在的老闆會替代缺席助理原本上臺報告的行程,而海報簡介的部分,則是蕭藺要代講。

  在練習、練習又練習中,蕭藺對於打上自己名字的海報簡介,早已經變成小蛋糕(a piece of cake)(註1)一樣的存在,而後蕭藺站上臺去,投影片一張接著一張說下去。甚至忘記了臺下坐的是些什麼人。

  開放問題的時候,有人按下遠端的麥克風,簡單的自我介紹,就像是沒見過一樣,而蕭藺追尋那個聲音,眼神對向很遠的那個地方。

  陳述問題的聲音不急不徐,「那麼,在你實驗裡使用siRNA(註2)的部分,你在A組跟B組的細胞中使用,有顯著性的差異,但是C組裡卻又跟A組相似,而變成幾乎沒有影響,這部分有沒有可能是Off-target(作用目標非理想中具有相對專一性而產生的錯誤)引起的?」

  蕭藺對準唇邊的麥克風,語氣很踏實,態度自有保守,「這部分我們的確有在考慮,不過我們使用的siRNA後來有用Pooldown(意即多種siRNA混合)技術,另外手邊剛好目前剛上市的Accell siRNA也有稍微試過,這邊Data(實驗數據)來不及秀,不過目前結果看起來,還算是肯定我們目前的研究方向。」

  蕭藺來不及多看那個人幾眼,另一個問題已經又從別處的的麥克風跟隨而來,是一個不認識的學者,「抱歉,那麼我想延續Dr.范的問題,因為Accell siRNA是最近很新的技術,想請問這方面你們用的結果真的Knockdown(指讓某基因產物抑制到幾乎不表現)效果很好嗎?因為我們也是做神經細胞的實驗室,神經細胞株從以前就是公認很難使用siRNA Knockdown的,現在終於有這種技術,所以想請教實際用起來……啊,我是德州休士頓安德森癌症中心的……」

  「效果……目前倒是覺得不錯,但是這也是初步……」蕭藺接著解釋了一會兒,在場的問題好像還有一些,不過規定的時間已經用完,下一位講者也已經蓄勢待發,於是蕭藺走下臺來,從座位旁邊的門出去,再繞進會場坐下。

  過了一會兒,臺上拿起麥克風的人變成蕭藺現在的老闆,蕭藺更仔細的聽他回答問題和婉轉中合理迴避質疑的技巧,以及如何適度引用文獻。在與來賓對談的一來一往之中,竟然與詢問者討論了起來,接著又有更多人加入討論。

  蕭藺的筆記幾乎要寫滿一頁,字都不多,但是每一句都是一個故事的開頭。

  休息的時間,今年增設了許多茶點,蕭藺每樣都嚐過了,最後集中焦點在幾小塊慕斯的時候,他看見有個人正在夾炸餅。

  蕭藺遲疑了一會兒,「……那裡面是南瓜。」

  南瓜餅掉落到盤子裡,范頌銘穩穩接住它,「喔?」

  「……學長沒來嗎?今年沒看見他。」蕭藺隨口問了。

  范頌銘望向蕭藺,而後反常的低頭,掂量著南瓜餅,「你說熙唯?」而後是笑容,這時候,教授又轉過去的目光,帶著一絲異常濃烈的溫柔,「他今年已經順利畢業了。你學姐今年請的是婚假。」

  教授異於平日的神情,蕭藺此時卻是因為心不在焉,一點也沒有察覺。

  蕭藺想,自己碩士畢業之後當兵、工作差不多花去兩年時間,而後出國一年,到現在的確也是該畢業的時候。學姐結婚了嗎?終於遇到白馬王子了啊。

  蕭藺道了聲賀,這時實驗室的學長姐從遠方呼叫著自己,在轉身的前一刻,他聽到教授低沉而刻意壓低的嗓音,甚至一改剛剛的英文應對,轉成用母語說話,內容是希望蕭藺有空的時候,可以跟他聊一會兒,而後是房間的號碼。

  稍嫌倉促的道了別,而後蕭藺聽學長姐說話的時候,心裡卻一直想著剛剛教授的邀請。

  是還有問題想問嗎?也是,場上那麼多人都想知道新技術的實際效果,就算教授不是做神經細胞方面的研究,但是也許有其他的考量。

  ……學長畢業了,學姐也請假,所以今年……教授來年會……做什麼?

  蕭藺沒打算想太多,十分鐘過後,他帶著筆記本,出現在房門口。

  

  他按了下門鈴,門很快開了。

  而後鎖上。

  「你……」才說了一個字,蕭藺吃驚於把自己按在牆面上的力道,筆記本掉在地上,空白頁大大攤開,如同主人現在的思緒。

  范頌銘一向溫文爾雅,從沒有對他如此粗獷。

  猛然的力道裡,蕭藺的手已被男人箝制在頭頂,而後是熟悉的氣息。

  和吻。

  「唔……你為什……」蕭藺勉強想言語,但是馬上就被回堵回去。

  和眼前這個人接吻,若是在夢裡見著了,蕭藺簡直不想醒過來。然而在眼前化作現實時,卻是如此讓人害怕到不由得逃開。

  無論蕭藺再怎麼逃,那唇齒是那麼容易讓自己放棄武裝,探進衣裡的手,溫度和撫摸是如此鮮明,身體已然無法抑制的有了興奮的熱度。

  看似強勢的吻,現在的自己,卻是根本不想反抗。

  甚至很渴望。

  范頌銘終於停下親吻的時候,兩個人都氣喘吁吁。蕭藺雙手早就獲得自由,而雙腳卻是已與他糾纏在一起,西裝外套被扯下,襯衫掛在解開大半的胸膛上。

  范頌銘突然這麼說:「你還戴著……」

  蕭藺明白過來,范頌銘之所以這樣毫不猶豫的原因。

  教授伸手所及,是比自己還要年輕的軀體,輕柔的撫摸停留在耳垂,月石在上面漾著柔光,「你還戴……」

  蕭藺接近嘶吼的聲音打斷了范頌銘未竟的言語:「你不要說……不要說!」

  而後蕭藺自己失控的吻上去。

  已經沒有人能夠再假裝。

  教授應和著蕭藺的節奏,回應所有的索求,甚至沒有空暇脫去搖搖欲墜的白襯衫,光是摸上肩骨的時候那潔白的身軀就已經顫抖了,當范頌銘脫去蕭藺剛剛還在臺上筆挺的西裝褲和掩蔽物時,蕭藺已經迫不及待的抱住對方的頸肩。

  范頌銘把人抱起來抵在牆上時,蕭藺只來得及抽掉對方的皮帶,滑開褲鍊的瞬間,性器已然火熱抵在皮膚上。

  而後是原始的欲望。挺入,和更深的挺入。

  教授看著那雙緊緊追隨自己,墨黑的眼睛,隱約的覺得有什麼不一樣了。

  雖然說擁抱的時候,蕭藺身軀的弧度,迷亂的神情,喘息的頻率,都和從前別無二樣。

  「教授……慢……」蕭藺在一波波衝擊裡斜睨著那人,帶點忍耐的表情,「很久沒……慢、慢一點……」

  范頌銘被目光牽引,挨過去親吻那激動裡泛紅的眼角,蕭藺在禁不住裡,嗓音變得沙啞,卻還是重複著,「慢……」

  教授的聲音卻像是種請求,「慢……慢不下來的,小藺……」

  但是蕭藺在律動裡瞇起眼睛的時候,教授硬是收斂了些許衝動,「……痛?」

  「背……」教授這才注意到,在剛剛自己強勢而長久的推擠中,蕭藺被抵在牆上的背是如此直接的承受著所有衝擊和磨擦。

  教授直接的把那個向著自己岔開雙腿的人穩穩安在懷裡,「抱好。」

  把人放在床上的時候,蕭藺看著教授的目光忽然硬是轉開,「你這個樣子……真是……」

  范頌銘瞧瞧自己,全身的西裝筆挺,甚至領帶也只微微鬆開,幾乎什麼都可見人,只是西裝褲胯下的的幾絲污跡顯示了剛剛的激情。

    

  這個時候卻是忽然有敲門聲。

  在蕭藺鑽進棉被裡時,教授冷靜的抽去保險套,連同剛剛在走道上火熱時撕開的包裝一起扔進廁所,開啟衛浴燈鈕抽風,而後十分迅速的整理衣著,把筆記本暫時丟到衣櫃,接著脫下自己的西裝外套,不著痕跡的托在手上,臨時的把蕭藺的衣物與皮鞋堆到牆邊,踱步過去打開門栓。

  「請問……是Dr.范嗎?」面前完全陌生的人向著教授遞出本書冊,范頌銘認出是自己當初心不在焉,遺落在會場的手冊,上面有寫自己的名字,所以來人一定是詢問了下榻房間,而後送過來。

  「讓您費心,真不好意思。」教授用空著的那隻手接過紙本,幾句之後扣上了門。

  回到床邊時,蕭藺從棉被裡爬出來,襯衫鈕釦已經扣到第二顆,平常習慣的開襟處,而後順手整理好衣領。

  過去覺得這樣做很羞人,但是現在也管不了這麼多,蕭藺抽過床邊的面紙,擦去殘餘在股間的潤滑劑。

  蕭藺抬起手,大剌剌把用過的衛生紙扔進床邊的垃圾桶,隨即對教授指著臨時掩藏在牆邊的西裝外套與褲裝,甚至是那件跟他一起遠渡重洋的四角內褲,「……可以幫我拿過來嗎?我現在……」蕭藺說話的同時想要緩緩站起,卻跌回床上。

  剛剛已經盡力放鬆,但是兩人這樣躁進的舉動,還是讓蕭藺的身體有些吃不消。

  范頌銘火速幫蕭藺拿過牆邊的衣物,而後按住床上人兒的肩膀,「你別……你不能暫時休息一下嗎?」

  蕭藺只是笑笑,「……恐怕……有困難。等等海報報告,還是我。」

  「怎麼可能?我見過行程表。」范教授就著手邊的大會手冊翻起來,「……早上你已經報過,中餐之後不……」

  蕭藺巧妙的把話接下去:「是臨時請了產假的學姐。」

  教授啞然,「你剛剛為什麼不說,我……」

  蕭藺又笑了一下,掀起剛剛遮蔽下體的床單,開始著裝。

  他勉力再度用雙腳站起,這一次頂多有點顫抖,「我想,可能是我覺得,說了……就會後悔吧?」

  教授看著青年唇邊那一絲笑容,看著青年拿起電話,撥打給現在實驗室的新進學弟,活靈活現的說著不小心跌倒,屁股簡直像是掉進了刺蝟的窩,所以要幫自己借張椅子放好……坐墊軟綿綿的那種。

  結束了通話,蕭藺笑笑的回頭看了那個注視著自己,若有所思的人,「……至少我可以不用擔心衣服……除了有點皺之外,都還不錯。」

  教授一言不發,扯下自己的領帶,繞過青年一樣細白的頸項,熟練的打上結,翻正衣領,在蕭藺的疑惑裡,教授開口:「繫上去……有痕跡。」

  睽違一整年,教授覺得青年已經完完全全的……長大了。

  

  @

  

  那年之後,蕭藺被全實驗室戲稱為「座位上的王者」。

  蕭藺的口頭報告得了該年度的第二名,而他自己的海報雖然只有佳作,但是他坐在座位上,幫學姐拿回了海報組第一名。

  而再後一年,蕭藺戴著那條他自稱的幸運領帶,在范頌銘和他新的博士生面前,抱走了口頭報告第一名。他們那時候各自忙碌,只來得及在廁所的置物間裡相互親吻。

  而又一年,蕭藺已經儼然變成實驗室的老鳥,加入臨行前幫新人特訓的行列。那年教授帶著兩個博士生參加,蕭藺自己也有個華裔學妹跟著,兩個人只來得及交換幾個眼神,而後在微笑裡意味深遠的道別。

  蕭藺畢業的那年,來得比他自己想像中快。

  按照這個領域的不成文規定,博士畢業生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以及加強自己跨主題的訓練,會成為所謂的博士後研究員。朝聖的時間可長可短,多到四、五年的也不算少數,規模大的實驗室設備新、經費足,有需要就肯買,任何新的技術都躍躍欲試,什麼都在眼皮下,煩惱只剩下比別人先想到,比別人先做出結果。

  蕭藺也不意外,只不過,他只在那所國際知名的大學留了一年。

  那是蕭藺自從踏上研究這條不歸路,唯一沒有見到范頌銘的一年。

  他曾經相信自己真的有那麼多的時間。但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想起來,如果沒有那個人,只是不斷的在浪費。

  三十歲那一年,蕭藺終於回到臺灣。

  他選擇回到母校。

  

  

  

  -----------

  

  註1:a piece of cake在英文中意即「小事一樁」,用來形容輕而易舉的事情。

  註2:siRNA即Small interfering RNA,簡單的說,它可以用來較專一性的影響去基因的表達與調節。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