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眼,看著鏡中的自己。
從前在生死之間的那些掙扎,突然間清晰的回到他的腦海。
「活著……」他摸著鏡子之中自己的臉,水沿著鏡中的面孔滴落,好像代替了剛剛自己掩藏的淚,現實的自己已經整裝完畢,另一個自己仍然在哀悼著什麼。
第四章 學院之殤
「所以學長去花蓮玩喔?」在靜悄悄的實驗室裡,學妹的問句打醒了連成一排勤敲鍵盤的研究生,「花蓮薯好吃!」
「是大學長喔。」為了投影片焦頭爛額的學弟表示。
「好吃就好。」杜熙唯應道。其實他去的並非是花蓮,現在放在桌上請大家吃的不過是在車站隨意買來的點心。
「吃飽了,可以去圖書館唸書了。」學妹咂咂嘴巴。
「好好喔,好懷念是大學生的時候都去圖書館唸書……」學弟氣若游絲的碎碎唸。
「啊?」天真的學妹隨口又問:「學長你想去不是也能去嗎?」
「可是我功力不足,需要救兵……」接著他望向隔壁的大神。
杜熙唯感覺到強烈的目光,忽然回頭,「啊?」
「學長保佑我。」學弟虔誠合十之後,續道:「話說回來,好像研究生都不去圖書館唸書了耶。是因為以實驗室為家了嗎?」
杜熙唯伸了一個懶腰,拿過學妹遞過的花蓮薯,他一向記不太起別人的臉和名字,便在心裡私自把對方命名為花蓮薯學妹,「也不全算是。當年跟我同屆的研究生也有考前去圖書館的。」
「對啊對啊,我想應該沒有人會沒去過圖書館唸書的吧。」學妹說。
學弟像是被按中開關,打開了一個下午悶著的話匣子,「喔,當然啊,以前都去用鉛筆盒占位子,哪知道又被……」
過去的杜熙唯或許會含糊帶過,或者是為了拉近與學弟妹的距離,跟著加入話題,就按著去過圖書館讀書的句子往下接。
直到他意識到這其實是一種討好。
就像是過去他面對那些學生總是多一點的,放低身段的,額外的關注。
而他突然厭倦了。
「……靠什麼爛招,水壺加課本就很穩了好不好?」學弟雙手叉腰,「不然我們問問學長,他都用什麼占位子?」
杜熙唯一邊嚼著花蓮薯,沒在意自己嘴裡咬著東西,模糊的發言:「其實也不一定喔。我就從來沒有去過圖書館唸書。」
「咦?」學弟妹異口同聲的停下討論位置爭奪的竅門,學妹又追問:「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啊,」杜熙唯吞下食物後輕笑,「就只是不喜歡人多的地方。」
「不行啦學長,你這樣會變宅宅。」
這時學弟突然有異議,「宅宅也是很棒的,不要瞧不起宅宅!」
「很可惜,我上次聽到說這句話的宅宅,已經分手了。」花蓮薯學妹突然笑得很曖昧,甚至帶點幸災樂禍的意味。
「誰啊?」學弟追問。
「小黑學長啊。」
「喔,」學弟愣了一下,「我跟他不太熟。」
「就我們班靜雅的前男友啦。」
杜熙唯很鎮定的不回應任何話,默默的又吃起一個花蓮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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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杜熙唯到了下班時間,才想起有資料要送過去醫院給合作計畫醫師的助理核銷。他急忙騎車到醫院,到的時候才想起自己其實並不知道胃腸科的辦公室在哪。
他張大眼睛閱讀著電梯前的樓層說明,越來越覺得自己該撥通電話給徐懿貴。
但拿出了手機,又發覺對方還沒跟自己說已經下班了,這樣貿然的打電話過去好嗎?
就在這一刻,電梯的門開了。裡頭只有一個人。
在電梯裡的林睿沂無預警看見了杜熙唯,大概花了兩秒鐘的時間反應,接著開始對於對方明顯的手足無措與毫無反應感到不悅。他還得伸手按住電梯的開門按鈕,等待不識相的人的回答。
「電梯上樓。要搭嗎?不要?要嗎?不要?」
「呃、好。」
杜熙唯走進電梯,自己默默按了七樓。他剛剛看過樓層分布,印象中腸胃科是在七樓,而此刻電梯按鍵面板亮著的樓層是十三樓。
林睿沂自從杜熙唯進了電梯,就一直看著對方。只有兩個人的電梯裡充斥著機械運作的聲音。
「你看到人是不會打個招呼喔?」林睿沂對從進來電梯之後,眼睛只一直看著層樓數字的人發話。
「咦,呃……」杜熙唯花了好幾秒,擠出一些字:「你、你好。」
「靠,兩個字想這麼久,你是在打草稿喔。」
「……算是吧。」杜熙唯雖然不是很喜歡對方,不過很奇怪的,他卻承認了這件事。
林睿沂仰天做了一個誇張的手勢,「天啊,你到底是哪個時代的人?侏羅紀時代的嗎?」
杜熙唯沒有理會對方的挖苦,豁出去一般的問了出口:「林醫師,我請問一下,你認識胃腸科的醫師嗎?」接著他指了指文件上的名字。
電梯自動停在三樓,有幾個人順勢進入了電梯。
「哪一個?」林睿沂湊過去,杜熙唯反射性的往旁邊退,但卻忘記自己就站在幾乎靠壁的位置,一下子結實的撞上側面。由於已經引起注目,林睿沂只好硬生生的忍下嘴邊的笑。
「胃腸科辦公室剛好在施工,所以他們目前像是難民一樣分散到各處比較空的空間,印象中王醫師應該被分到徐冰山旁邊那間辦公室。但我看你的臉上還寫著我不知道冰山的辦公室在哪。」
十三樓到了的甜美播音聲響起,剛剛進來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都走了,杜熙唯自己按的樓層也早就過了。
林睿沂除了替自己按住開門鈕,也直接伸手按了九樓,「等等出去左轉,第二個路口再左轉,第一間是冰山的,再過去那間就是腸胃科的。」
眼見電梯即將關上,杜熙唯對著那個說完話就離開的人說:「謝、謝謝。」
離開電梯後,杜熙唯戰戰兢兢的找到了對的辦公室遞出文件,回頭經過徐懿貴辦公室時他握著手機,有些猶豫要不要撥號。
就在此時,面前的門突然被打開了。
「熙唯。」徐懿貴的頸後還夾著U形護頸枕,「進來。我再十分鐘應該可以下班。等等一起去吃飯吧。」
杜熙唯跟著他走進辦公室,發現用隔板隔開的另一個區塊還有其他人在。
這是杜熙唯第一次看見醫師真正的辦公室。跟隔壁間很明顯的用幾張辦公桌拼裝起來的座位大不相同,這裡的格局和他在影劇中看過的配置相類似,一間辦公室劃分成四格方位,上面搭了個人化空間的隔板。
從東西的擺放看得出來,兩人分四個位置,靠門的前面兩個是屬於蔡醫師的,而徐懿貴是後面靠窗的兩格。
徐懿貴帶著人率先出聲:「蔡能治,我朋友,在這裡待著等我一下。」
「好喔。」蔡醫師花了兩秒對來人點頭微笑,然後回到電腦螢幕上繼續打字。
徐懿貴的位置在後,杜熙唯跟在徐懿貴身後,等到徐懿貴拉了張椅子給杜熙唯時,他指指那個卡在醫師白袍上特別明顯的黑色護頸枕。
「墮馬髻?」杜熙唯小聲的問。
徐懿貴順勢將護頸枕立上頭頂,上頭半圓的古式圖騰與頭上高聳的垂髻相互搭配,憑著徐懿貴的那股貴氣,硬生生的將宮女頭升級成貴妃氣派。
這時,蔡能治一邊手上還拿著巨大按摩器按摩著自己的後背,一邊站起身來,看見徐懿貴的模樣竟然半點都沒笑場,還加碼演出說道:「冰娘娘萬福金安,不知娘娘那邊是否還有Acetaminophen?小人的藥用完了。」
徐懿貴拉開書桌抽屜取藥,接著手指微併晃著紙袋,眼睛斜睨著對方,「過來吧,本宮賜你一丈紅。」
蔡能治拿過藥袋,「謝娘娘。」
杜熙唯看著這兩人的戲碼,眼睛眨呀眨。
徐懿貴下戲,看著眼睛又大又圓的杜熙唯,一時好笑,順手把墮馬髻過到了對方頭上。
「聖誕節交換禮物抽到的。」接著醫師回到位置上繼續處理未完的病歷。
杜熙唯戴著髻左看看右看看,發現徐懿貴位置上也有一個超大按摩器,跟同事的一模一樣,不難猜測到又是辦公室的團購。
兩個明顯忙碌於電子醫事的醫生埋頭苦幹著,杜熙唯眼神亂飄了一會兒,才想起剛剛徐懿貴怎麼知道自己在附近呢?因為他很明顯是出來找自己在哪的。
杜熙唯花了幾秒想通了,是林醫師說的。
兩人走路去吃晚餐的路上,杜熙唯好奇的問:「他們都叫你冰山?」
「嗯。因為覺得我個性比較冷吧。」
杜熙唯笑,「你戴那個髮髻好好笑。有點後悔沒有照下來,因為你同事在。」
「好笑好像不是什麼好事,你還是快快忘了好了。」
「是、是覺得很可愛,有點萌萌的意思啦……」杜熙唯解釋。
徐懿貴反而有點不好意思起來,「萌?萌的話……不然我下次拍一張照片給你就是了。要嗎?」
「我要。」
對於杜熙唯一連的點頭,徐懿貴笑得有點燦爛。
而杜熙唯也是從這個時候起,開始一張一張的,蒐集藏在生活點滴裡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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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抱歉,」靜雅手上還戴著手套,在公共儀器室叫住了同學,「……你有用過這個機器嗎?我現在設定上出了問題……但學長他們不在。」
「我也不熟耶。你最好再問別人。」清脆的回答結束,發話人隨即走出了實驗室。
偌大的公用儀器室裡,杜熙唯在坐很角落,在另一臺連接儀器的電腦上操作軟體,而這是從他坐在座位上聽到的第三個拒絕。而且最後一個拒絕她的人還是自己實驗室的花蓮薯學妹,他兩天前才剛教過這個學妹如何操作那臺儀器。
發愁的女孩開始打電話求救,一聽到接通聲便開口,但是接下來還是失望,「語音信箱啊……」
杜熙唯停下做到一個階段的數據定量,站起身來,假裝路過去拿耗材,對著靜雅很隨興般的開口:「怎麼了?遇到問題了嗎?」
靜雅彷彿抓住了救命稻草,連聲說起剛剛遇到的設定問題。
杜熙唯好心提醒先將樣品放在低溫,並且開始幫她進入設定中更改程序。
等到上機完成,女孩終於有了一點笑容。
「謝謝學長。」
「你們家學長好像出國去了。」杜熙唯雖然沒有想清楚剛剛聽到的那些對話裡的異樣感,但仍釋出善意,「如果有些很急的問題,臨時需要人幫忙,可以找我,如果我在位置上的話。」
「謝謝學長。」靜雅又重複了一次,但是這時卻突然掉下淚來。
杜熙唯震驚了,除了前女友和自己的弟弟外,他還沒有看過哪個人在他眼前哭,「學、學妹,你還好吧?你會不會是太累了?」
「我沒事,」說沒事的人卻一直無法停止流淚,連聲音都變得模糊,「真的很謝謝學長願意幫我,謝謝……謝謝你。」
明明只是舉手之勞,杜熙唯抓起頭髮,對著抽噎的靜雅繼續說:「學妹這沒什麼啦,你怎麼啦?壓力很大嗎?實驗不要塞太滿,留點時間給自己休息。今天實驗還有嗎?沒有的話早點回去洗個熱水澡,睡一覺就會好的。」
靜雅一連點頭,在道謝中出門去了。
杜熙唯回到自己的儀器前,卻整個人心不在焉。
逼迫自己集中精神將事情做完,卻沒有以前馬上開始檢討數字意義的熱忱,而是靜靜回想起剛剛看到的一切。
他本能的覺得這其中有點怪。一直以來,他都對人際關係無可奈何。儘管有了疑問,他也知道學妹沒有透露的意思。但他也不可能去問別人,因為技窮。
也許多留心一點幫幫她就好了。杜熙唯想到這裡,看了看錶,將資料備份後關上電腦。
這天杜熙唯提早去吃了飯,回到家裡用海綿刷了刷烏龜太羅,也幫牠換了水。之後便意外的發現徐懿貴將旅行中帶回來的那張熱氣球明信片貼在了客廳的牆上。另外,他發現自己的和室桌前也貼上了一張圖畫,上面是兩個手牽手的男生,他們的前方桌上則有一隻超大的烏龜,幾乎占滿整個桌面,龜殼上面卻停了一隻蝴蝶。
這個構圖他在不久前看過。原圖應該是滿桌爆米花和桌底的大隻小強。
杜熙唯正對著這張畫傻笑到一半,徐懿貴推開拉門進來了。
「今年雖然暖冬,但你這樣只穿短褲真的不會感冒嗎?」進門後一路找人找到和室的徐懿貴從後方抱住戀人,「吳志凌給我的,你姪子畫的。我們去花東時他來幫我們餵太羅,聽說小孩子很愛太羅。你之前說過要黏在書桌前,今天我下午提早回來,就直接幫你貼上了。」
杜熙唯順勢環住對方的手,「為了洗烏龜才穿的,等等就換過來了。」
「過幾天有寒流,我印象中你要去中研院做幾天實驗對吧?到時候要穿暖一點。」
杜熙唯轉過身,輕輕的親吻了一下對方,算是回應了剛剛所有的疑問與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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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長你終於回來了……」
看著頭頂滿布烏雲的學弟,杜熙唯苦笑,「發生了什麼嗎?我只不過去中研院一星期,怎麼被你講得好像過了一個月……」
輔導完了因為被教授追殺數據的學弟,看著對方川字形的眉間終於打開,拿出紙筆開始將剛剛的想法轉成實行計畫,他才悠悠的打開原始數據的資料夾。
整理到一半,范教授回到辦公室,「熙唯,回來了?」
杜熙唯瞬間心跳加速,立刻從位子站起來,「是。」
「順利嗎?」教授私人辦公室的門鎖轉開的瞬間,他回頭看著博士生。
「還不能確定是不是那麼理想,但初步方向應該是傾向預測的那樣。」
范教授點頭,微笑,沒有再追問,進了辦公室後,順手帶上了門。
杜熙唯看了幾眼關上的門扉,停下手邊的工作,往走廊走去倒了溫水。回到位子上時他昔日的好友阿土伯出現了,「如何啊?中研院那臺機器脾氣好嗎?」
「我可能要去供奉十包綠色乖乖才行。」
「不錯啊!十包換一張圖,超值!」
「另外我可能也要供奉給他們家的學長姐一人一包……他們那邊學長姐階級超明顯的,博士生壓碩士生,碩士生壓大學生……真的很扭曲。」杜熙唯苦笑。
「我懂,就跟我家一樣不是嗎?」阿土伯嘆。
杜熙唯與他相視而笑。他們說的正是印表機事件中,諷刺他「用學長的身分壓學弟」的那個博士班學長。只是後來阿土伯不得不因為工作而屈就在該間實驗室裡,自然也體會過那種「官威」。
兩人心照不宣後,阿土伯用手指指儀器,「公儀照膠那臺機器壞了,我得借你們家的,OK吧?」
「自取喔。」杜熙唯回身往位子移動,這時被拉開的窗簾透出光來,讓人不由自主的注視,「……怎麼覺得外面好像有……像是SNG車……的東西?」他上一次看到那種車是自己的指導教授與小桃紅風暴席捲新聞臺的時候。
「噗。」阿土伯還是繼續動著著調動儀器的手指,「不是像SNG車的東西,那就是貨真價實的SNG車。」
「可是,我們學校有出什麼事嗎?而且在理學院附近出沒?」
「咦?你不知道?」阿土伯按下照相按鈕,等待影像確定的幾秒寂靜間,杜熙唯仍靜靜的等著答案,「也是有可能啦,畢竟這件事只是個小新聞,當然說不定是校方也不想讓它曝光……」說到此處,阿土伯下意識的看向了范教授的辦公室。
在中研院的一週,杜熙唯除了吃飯和回旅館睡覺,就是實驗。畢竟去那裡是為了商借昂貴的儀器設備,能用的時間有限。但即使疲憊,他仍然要打起精神,有來有往的跟人維持最低限度的社交遊戲,以維持禮貌。
電視什麼的,他根本無暇顧及。
杜熙唯聽到關鍵字,隨即啟動了訓練多年的估狗功夫,他迅速回到座位上,在筆電鍵入關鍵字,新聞不大,還得在幾個項目之中逐條尋找,「XX大學生科系學生感情糾紛,理學院頂樓跳樓身亡」,網頁的黑體字簡單粗暴的宣告了悲劇的結局,「……由於頭部著地,經緊急送醫後因傷重不治」。
「生科系」、「理學院」這幾個字突然刺得他心頭一顫。
這是范教授心情不悅,暫時不想受到打擾的原因嗎?杜熙唯還沒來得及深思,阿土伯手中拿著剛剛印出來的感熱紙圖像,走到座位旁拍了拍杜熙唯的肩膀,神情帶著剛剛開玩笑裡沒有見到的嚴肅,「這真的是件很遺憾的事。」
這時,下了課的大學部學生走了進來,杜熙唯還沒來得及切換網頁,兩個學妹已經刷刷到來一起站在他身後。
「我真的還是覺得好可怕。那天我們經過的時候只剩下拉起的黃線,現場都清理過了,但是只要一去想這件事可能發生的畫面……還是覺得好可怕。」
「系上也說要加蓋頂樓的欄杆。」另一個學妹應和道。
花蓮薯學妹接著說:「與其說好可怕,我倒是覺得好可憐。」
「……可憐?」杜熙唯不解。
「學長你不知道嗎?大家都在傳的那個?」
「哪個?」
「學長你真的該補補進度了,」花蓮薯學妹驚訝道,「據說靜雅在跟女生交往,幾乎整個系上的人都知道。如果沒有搞同性戀這件事,說不定這個新聞根本就不會發生。都是那個女生的錯。」
杜熙唯無法消化新聞與靜雅跟同性交往這兩件事的關係,他深呼吸,混亂與訝異仍直接寫在臉上,「等等,就我所知,與靜雅交往的人──她男朋友是小黑,不是嗎?」而一段同性相戀的愛情,又怎麼會變得人盡皆知?但杜熙唯沒問出口。
「你資料庫太舊了啦,那是上個月的事。」
杜熙唯靜默了一下。他暫時沒有說話,旁邊的大學生倒是接口了,只是事情的發展出乎他的意料。
「天啊,她是那個嗎?可是她明明之前是跟小黑學長交往的吧!」
「真的!我一點都看不出來,之前還以為她很正常!」
杜熙唯剛剛的疑惑都還沒解開,心思卻被這幾句無意的話刺得亂顫。正常跟不正常?這有什麼不正常的嗎?他自己從未思索過自己為何能夠接受男人與男人交往的事實,只是很自然的就這麼做了。
「所以我們知道之後都很少跟她說話,免得被覬覦,哈哈哈!」
「噯,你們說她如果是那個,會不會有愛滋病啊?」
無論是所謂的「那個」還是「愛滋病」,這幾個詞從學妹們口中迸出,都讓杜熙唯胸中的怒火逐漸上升。他很少生氣,但是這一次的憤怒來得這麼快這麼強烈,連他自己都很驚訝。
「珮驊那麼愛去找靜雅,說不定她們是……嘖嘖!」
「三角嗎?」
「不對啦!她跟小黑學長、女gay,加起來是四個人好嗎!」
對話延續到這裡,杜熙唯幾乎已經完全明白了靜雅之前反常的向他道謝的原因。
杜熙唯想要開口阻止這樣的話題,但不知從何說起,這個時候卻聽見阿土伯的低沉聲音響起──
「喂,你們……」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珮驊站在實驗室門口,手中的離心管一下子掉在地上。
「我跟靜雅一點關係都沒有!我跟那些同性戀不一樣!你們少亂講!」珮驊怒吼的聲調裡帶了幾分慌張,卻沒有半分猶豫。
杜熙唯倏然想起這個聲音。這樣的音調曾經出現在拒絕幫忙設定儀器的那個時候,他認不得那些來來去去的臉孔,但是那一天他坐在角落卻把那些拒絕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
他甚至想起了當初無意間聽到的那一句話:「我們都不想理她的時候,珮驊就會跑去問靜雅,因為只有她會回答她。」
如今這個人活生生的在他面前撕開了面具,裡面的不堪讓杜熙唯不忍卒睹,幾乎要閉上眼睛。
不過他沒有。
杜熙唯迅速的瞄了一眼范教授辦公室的門,把茶杯不輕不重的啪一聲放在桌上,突然憑空生出了一種威嚴感。
他背過身去,不去看任何人,眼神只是凝視著桌上的那杯茶,聲調平靜道:「我想大家還是不要太大聲,老師不喜歡吵。」
實驗室瞬間全都安靜下來。
杜熙唯接著站起身來,懶懶的伸了懶腰,自言自語道:「……我去上廁所。」
從實驗室到廁所的距離不算遠,他深呼吸幾口氣,在廁所的小便斗尿到一半,突然另一個人也開了門,杜熙唯直覺的轉頭,對上對方的目光。
是小黑。
杜熙唯與小黑身高相仿,都算是男生中少見的矮人族。只是杜熙唯偏瘦,小黑有些微壯。
兩人之間對上視線,有幾秒的停滯,小黑隨即轉身離開。
杜熙唯原本以為對方會像以往嘖聲表示不悅,但這次小黑只是毫無反應。他下一秒明白剛剛對話中漏掉的真相,隨即胸口像是被針刺中一般難受。
生科系的學生。感情糾紛。
杜熙唯到鏡子前洗手的時候完全明白過來。
是靜雅。輕生的人,就是靜雅。
他想起她的眼神,她道謝時的真誠與憂傷。
他雙手捧著水,用力來回的洗著臉,終於停下來的時候,眼角的淚跟臉上的水珠交雜在一起。
他抬起眼,看著鏡中的自己。
從前在生死之間的那些掙扎,突然間清晰的回到他的腦海。
「活著……」他摸著鏡子之中自己的臉,水沿著鏡中的面孔滴落,好像代替了剛剛自己掩藏的淚,現實的自己已經整裝完畢,另一個自己仍然在哀悼著什麼。
杜熙唯走出廁所,莫名的沒有回到實驗室,而是往理學院的頂樓走去。
他往上走到階梯的盡頭,看到頂樓上鎖的鐵門,地上還有幾條斷裂的封鎖線。快接近黃昏的餘暉從門旁的窗戶透進來,一絲明亮乾淨的光打在這個迴旋的空間裡,暫時驅走了他胸中的紛擾。
回到實驗室門口時,范教授正好推開實驗室的門出來。
「老師再見。」
范教授手上握著鑰匙,略微點頭致意就離去。
杜熙唯看著范教授的背影沿走廊離去,而另一個人與范教授擦身而過,杜熙唯停下了原本打算回到實驗室的腳步。
來人也滿臉驚訝。
「熙唯?」
「呃,嗨?」杜熙唯想起徐懿貴告訴他的,那件在旅途中的意外,他明明還沒有想好要如何面對,但是事情總是發生在最出乎意料的時候,「好久不見,劉德凱。」
「是啊。」
兩人之間短暫的無語。真不像對方,杜熙唯想。看起來徐懿貴猜測到的半分不假。
「你怎麼會來這裡?」杜熙唯主動的打破了沉默。
「喔,嗯,就是我妹妹是這裡的學生……你……你在這裡唸書?工作?」
「我是博士生。」
「啊,真是了不起,我只唸完碩士就受不了了。」說到這裡,劉德凱又做出了從前大學那種俏皮的笑容。
此時,實驗室的大學生魚貫而出,「學長掰掰。」
學弟也同時出來,「學長我今天要去看牙醫,要先走了。」
打完招呼後,杜熙唯猶豫了幾秒,「那、要不要進來坐一坐?如果等等沒有事的話?」
兩人其實上一次真的見到面,算得上有講幾句話,是在杜熙唯從醫院裡醒過來的時候。
久而未見,大概從畢業之後到現在的就業,兩人家常了一番,杜熙唯的部分附加講解了自己記憶回復的現況,劉德凱則是狠狠的對於無意義的兵旅生活嘲弄了一番。
「當初真的沒有想過你會是博士候選人。應該說連碩士班都不見得會唸。」
杜熙唯說道:「當初我倒是覺得你日後應該很有成為業務的潛力。」
「哪時候?我怎麼不知道?」
「臨時叫你來支援打工那次……」講到這裡,杜熙唯驚覺自己將話題帶往了不該去的地方。太危險了。
「啊,你是說那時候嗎?超豪氣打工那次,我超強的啦!人帥就是這樣……」劉德凱不著痕跡般帶過,將另一個話題突然插了進來。
「對了,我想請問你認不認識一個學生,生科系的,姓劉。」劉德凱頓了一下,「嗯,一個長頭髮,乖乖的女孩子。」
「劉……」杜熙唯開始回憶。
「靜雅。她叫劉靜雅。是……」看著杜熙唯的劉德凱,眼中倏然流露出悲傷,「……是我妹妹。」
杜熙唯啞然。
「你認識她?」劉德凱的疑問下一刻轉成肯定句,「你認識她。」
劉德凱抓住杜熙唯的手臂,「她、她……我不相信警察那套為愛輕生的說法!她是那麼堅強的一個孩子!是不是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你聽過什麼,告訴我……」
實驗室的門很突然的被拉開,來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叫住杜熙唯,無視於一個男人奮力抓住另一個男人的手臂這樣詭異的場景,「熙唯!你跟我走一趟!」
杜熙唯問道:「怎麼了?」
阿土伯臉上帶著一點恐懼,「理學院頂樓的門被打開了!我聽見風吹鐵門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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