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歲的他,會覺得那份感情是種迷幻藥,既真實又虛幻;二十歲前段的他,會以為那裡面的拉扯是傷害,活著就免不了要受傷,死死生生,生生死死;重新活一次二十歲的他,會覺得那份感情曾經是悲傷與甜蜜的混合體,兩者既不相容,也無法分開取用。
此際三十歲的他,才能體會到失態與平靜的背後,並不絕對存在而迂迂迴迴的幸福。不是去試著只懷想那些美好,或是拚命遺忘那些遺憾,而是了解了無常,然後生活,真實的。
第十一章 踏步前行
「你度一個假好像活過來了一樣,」蔡能治坐在辦公室座位上,仍舊用著那根巨大的肩頸按摩棒狠狠的擼著肩膀,頭也不回的說,「真是不錯啊,好好喔。」雖然他知道徐懿貴之前幫自己代了很多診才擠出了那些假。
徐懿貴自國外回來後經常滿面春風,連蔡能治都感覺得到。
超過下班時間,人卻依然在辦公室裡對著電腦按不停的徐懿貴慵懶的回應:「不錯喔,你也該去度個假……」
「加拿大好玩嗎?你是去哪裡啊?」
「哈利法克斯。一個盛產龍蝦的小漁村。」說到這裡,徐懿貴想起了要送給對方的紀念品,他從座位起身,頸後的墮馬髻依舊嚴實的環繞著,「這送你的。之前要給你都忘了帶來,所以拖得有點久。」
蔡能治將座位轉了九十度,接過裝在袋中的紀念品,「我看看……龍蝦鑰匙圈,酷喔,超寫實的,每根刺都做出來了耶……」蔡能治仰起頭向著對方,「謝啦……等、等等!」蔡能治發現了一個震撼性的八卦。
「你、你手上的那個是戒指?」蔡能治把心中的推論先退了一步,「這也是紀念品之一嗎?」
徐懿貴若無其事的伸長手指,自顧自的在光線下看著水晶折射的光線流轉,「這麼說也是沒錯啦……」
蔡能治暗暗的慶幸剛剛自己沒有太魯莽,畢竟一枚掛在無名指上的戒指實在是太容易引人誤會了,他拿起自己的無糖飲料壓壓驚喝了一口,「我就說嘛,怎麼可能度個假就娶個老婆……」
徐懿貴笑得微妙,心想上次林睿沂幫自己出櫃不知道是出到哪一個分際上,直男的思維就是如此僵化啊,「也不是這麼說……」
徐懿貴自己扳正墮馬髻,牢牢的卡在頭頂,又伸出手指看著那枚戒指,「……說不定是我嫁了呢?」
蔡能治一口水嗆到,非常沒形象的大聲咳嗽起來,整個臉都咳紅了。
徐懿貴繼續提醒他:「沒關係的,你如果真的嗆得太嚴重休克,我會幫你打6969院內廣播,急救小組兩分鐘就會到了。」
蔡能治還在咳,兩隻手搖得跟主人即將回家的狗尾巴一樣。
徐懿貴回到座位上,關掉電腦,將之前在信箱收到的明信片又看了一遍。上面的熱氣球依然熱情繽紛,而背面的郵戳卻剛好是他的生日。當初假期用盡,離開哈利法克斯時正巧是他生日前一天。
所以他剛從哈利法克斯出發回臺灣,杜熙唯便寄了這張明信片。
「今年沒有辦法陪你過生日了。但沒有關係,以後的每一年,我都幫你慶祝。今年不曉得來不來得及,一起過年吧。」
徐懿貴小心的把它收進公事包,拿起鑰匙,往家的方向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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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熙唯回國的那一天徐懿貴還沒下診,於是他自己坐了計程車先去弟弟家。
小朋友迫不及待的向來人問好後,興高采烈的領走了龍蝦絨毛娃娃,在兒童的蝦螯搏擊戰中,杜熙若不禁問道:「沒想到你這麼快就回來了,當初我聽你說不一定多久回來,還真的捨不得……但你回來了又怕說你是不是被人欺負了……」
杜熙唯笑道:「你哥現在很強的,別擔心。我也捨不得你們。所以回來了。放心,我自有打算。」
「我覺得你整個人看起來都不一樣了,我有點說不出來怎麼回事……但是好像整個人會發光一樣。」杜熙若說。
對杜熙唯而言,如果要問他從國外生活裡學了什麼,大概就是知道了有些請託可以不必答應,有些問題可以聽聽但不用回答,有些疑惑不需要問,因為你其實不需要對方嘴巴裡的答案。
有些事,如果真正想要,就得自己出手去拿。有些人,如果真正希望彼此終生相伴,就得先有立下誓言的決心。
他學到如何應付最低限度的社交,不被虛位到邊緣化,但也懂得自己的底線,不被沒有必要的行程打擾。
實驗室就像個放養中心,裡頭的研究人員是一頭頭的綿羊,而主持人是農場的管理者。
放養的方式有很多種,有的放了就讓牠們自生自滅,羊愛吃就吃,吃得太撐飽足而死也就死矣;老想拚命逃走的羊就讓牠逃,沒有刻意管誰的必要;有的放了羊之後就由農場的牧羊犬看著,走偏時吠一聲當作警鐘,走得穩的時候主人就跟牧羊犬一起曬太陽喝茶;有的管理者把羊放了之後就一邊涼快去,故意讓野外的狼溜進來,等著淘汰賽展開,羊推羊你死我活,最終合格的那些綿羊,一隻也能力戰幾匹狼。
成長從來不是單純的改變,不是什麼勵志書籍裡的脫胎換骨就能好起來,不是把自己改造成社會上的那些樣子,而是找出自己的生活方式。
杜熙唯在敲老爹的門時,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抓著商業機密,拚命向創投CEO推薦自己公司的中小型企業主。拿到了那個計畫之後,他就明白他不是以前的那隻綿羊了。
他確實不喜歡加拿大那間實驗室的研究環境,但是他也覺得沒有必要抱怨。而他自己仍然擁有選擇自己想要的環境的機會,他也知道自己如果有一天時候到了,他會想要提供怎樣的環境。
杜熙唯還在向弟弟介紹為何買給他的紀念馬克杯上滿是愛心龍蝦時,徐懿貴按了電鈴。兩人離開之後把杜熙唯超大的行李箱丟在車上,硬是去了附近的夜市吃小吃。
杜熙唯把之前幻想中總是吃不到的食物都掃了一遍,臭豆腐、魷魚羹、香雞排、手搖杯飲料等,徐懿貴則是負責吃掉對方因為想要轉戰下一攤保留實力而剩下的部分。
終於回到家時,杜熙唯看著徐懿貴用戴著戒指的那隻手轉動那把熟悉的鑰匙,然後回頭對他說:「歡迎回來。」
「我回來了。」杜熙唯對著整間屋子喊道,最後在門鎖落上時回身給了對方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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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熙唯被手機的鬧鐘鈴聲吵醒時,都還有一種不真實感。一天之前他還在那個下雪的城市,現在他已經在家裡。
徐懿貴伸手按掉鬧鈴,「關掉了,你繼續睡吧。你還有時差吧。」說著自己也趴回去。
杜熙唯閉眼五分鐘後問道:「你今天不上班嗎?」
「嗯,休假了。」睡眼惺忪的人回答,過了幾秒徐懿貴也反問:「你什麼時候要去實驗室?」
「至少下週。教授其實不是那麼清楚我什麼時候回來。我也想趁機休息一下。」杜熙唯覺得自己好像醒了,就不再留戀床鋪,「我去洗澡。」
換上乾淨的衣服後,杜熙唯將行李箱裡的物品安放回這個家中,書房的、臥室的,那些曾經屬於他的位置都沒有變動過,而他的和室桌上放著他臨走前放在信箱的鑰匙,桌上一塵不染。他把姪子的畫重新貼回書桌前,安放好自己的筆記型電腦之後,安靜掩上和室的門。
杜熙唯打開了冰箱,裡面像是從前一樣只有盒裝雞蛋和醬料的罐裝調味品,但水果的分量明顯的有多算一個人。他知道那其中的差異。
最後他回到客廳,看見他寄回來的明信片被貼回到他曾經取走的那個位置,而後他走到電視櫃旁,靜靜的觀賞了一會兒太羅與牠的豪宅,最後把一隻比牠還要高大些許的陶瓷龍蝦沉放進烏龜缸中。
太羅迅速的收納自己,成為放在浮島上的一枚龜甲。
「這真的是一個家。」杜熙唯對自己說。
杜熙唯再次去過浴室沖澡後回到床邊,床上的人還在睡覺,他也回籠似的躺回去,翻了一個身,停留在最靠近對方的位置。
這一次的性愛來得那麼自然而然,手指相連而後是嘴唇的觸感,晨起的性器彼此摩擦撩撥,漸漸的越來越熱,越來越渴望……
徐懿貴從杜熙唯頸後的疤開始吻起,一路蔓延到泛起潮紅的頸側,舔拭過敏感的耳殼之後將人翻過身仰躺,一路嚐到鎖骨。
徐懿貴還挺著褲裡的硬挺,突然停了下來,好像在醞釀什麼。
「你跟我求婚之後我想了很多。」徐懿貴對杜熙唯說,他的雙手撐著自己的身體,將杜熙唯困在自己與床墊之間,「從前我不知道真的會有這一天,現在國內在等釋憲,聽說同性結婚有通過的可能。如果有天真的立法通過,我們就……就去登記。戶政改身分證的那種。」
「好。」杜熙唯說,而後回吻一下。
「正式結婚的話,有機會我還是要正式的帶你回去大哥那邊坐一坐,以後如果有家族聚會,我也想帶著你。」
「好。」杜熙唯又吻一下。
「你以後想在醫院當到正職的研究員,畢業之後也許先在醫院裡當博士後研究員,不用久,就是個緩衝,先蹲著比較有機會,我會幫你,你需要認識、想要跟哪一個醫師談合作,我都能夠幫你牽線。我大哥現在是研究部門的成員之一,你要申請當高級助理研究員,只要你願意,我跟他說一聲,必定能有一點幫助,前提是你不會反感……你願意接受我的幫助嗎?」
「我很需要。我知道自己得很努力,不會因為一點自尊犧牲掉珍貴的資源。我的自尊一向不值錢。」杜熙唯伸了舌頭舔起對方的上唇。
「不、等一等,」徐懿貴顯然在力抗誘惑,「最後一件事……」他伸手從枕頭底下翻出深藍色的絨布小盒,在杜熙唯的眼前打開。
「杜熙唯,你願意嫁給我嗎?」
盒子裡裝的是一枚戒指,跟杜熙唯之前送給徐懿貴的是一模一樣的款式,只是鑲嵌的寶石不同。
徐懿貴的戒指是正中央內鑲藍色寶石,旁邊延伸一些碎鑽。而此刻在杜熙唯眼前的這枚是正中央內鑲鑽石,延伸出去的是藍色小鑽。兩方的寶石顏色剛好相反。
杜熙唯一秒就套了上去,戒指穩穩的待在無名指上,不過大也不過小,「願意啊,我們夫夫都交拜過了,還不快點跟我洞房。」接著把腿纏上了對方的腰。
徐懿貴把遺落在枕旁的絨布盒推下床去,俯下身深吻起杜熙唯。
兩人在默契中停下濕熱而黏膩的吻後,徐懿貴伸手往床頭櫃掏,當他把潤滑劑與保險套拿在手上時,杜熙唯眼睛看著天花板,故作鎮定的說道:「不用……我今天洗、洗過了。」
徐懿貴頓了一下,右手把保險套丟進櫃子裡的同時,左手就脫下了杜熙唯的內褲。
知道對方不喜歡口交那一套,所以徐懿貴用冗長而緩慢的手淫來取代。
潤滑液滴在膨脹的性器上,徐懿貴的手指來回的捋動,時快時慢,杜熙唯的身體弓起,大腿敞開,透露出自己已經被觸動的情欲。
杜熙唯微睜著眼,卻沒有看向躺在同一個枕上、幾乎面對面的徐懿貴,他在摸索裡找到對方在大腿內側挺動的微濕尖端,順手摸了自己後,將滑膩帶到另一個人身上,學著對方的節奏挑弄。
徐懿貴見狀故意改變了手勢,反手握住根部幾下長擼,然後向上抓握,甚至旋轉起手掌,刮弄到杜熙唯的快感裂口,逼他一下叫出來:「不、不,這樣會馬上……」
「你停下來了,唯……」徐懿貴俯下身在杜熙唯耳邊說,「這樣是不行的。」接著他加速了剛剛的挑逗,整隻手除了潤滑液之外,也沾滿了杜熙唯泌出的體液。
在對方射精之前,徐懿貴停下動作,向對方展示連戒指都弄濕的手指,細長的指節此刻既性感又淫靡,然後他故意摸過杜熙唯因為興奮與刺激而挺立的乳首,弄得對方一陣戰慄。而後徐懿貴吻上那處戰慄。
杜熙唯陷入多方的刺激裡,無法思考任何事情,再無暇顧及撫弄他人,在撩撥與放鬆之間數次來回,全身柔軟得綻放開來。
徐懿貴用枕頭墊高對方的臀部,讓杜熙唯的膝窩掛在自己的肩上,而他沾了剛剛黏稠的泌液,一指兩指的擴張起對方。
剛剛杜熙唯沒有得到解放的前端原本漸漸的回復柔軟,但身體泛著潮紅未退,徐懿貴憑著記憶加深了探索的角度,順利的看到杜熙唯因為快感突然瞇起的眼,伴著喘氣的吸氣聲。徐懿貴更大幅度的撐開杜熙唯的雙腿,更深的觸摸,他自己因為觸及的熱度與包覆而逐漸失去控制力。
長久而細緻的愛撫他們從前也曾經有過,但是兩人無所顧忌的投入,自然而然的回應,全心全意的享受,沒有期限沒有原因的欲求著對方,這可以說是僅有的幾次。
「這次我們一起。」徐懿貴說完,將自己埋入杜熙唯之中。
衣服褪去的身體彼此是那麼熟悉,當徐懿貴深深淺淺的律動起來,杜熙唯放縱身體,追隨起那無邊的歡愉。
徐懿貴見過所有的杜熙唯,脆弱的、瘋狂的、顫抖的、青澀的、沉溺的、矛盾的、固執的……他想要更多、更多……
杜熙唯閉上眼睛,每一種徐懿貴他都記得,冷淡的、溫柔的、理智的、沉默的、強勢的、小心翼翼的、失控的……他擁有的還太少、太少……
兩人份的喘息融合在一起,肉體的摩擦前所未有的緊密,彷彿在律動中嵌合的不僅是欲望,還有靈魂。
要化成灰前一刻那般炙熱,上癮一般不顧一切。
徐懿貴在杜熙唯弓起足背的時候持續著交合頻率,在對方射出時他也感覺到自己在收縮中不由自主的抖動,接著是讓他失神的、排山倒海而來的幾刻空白感。他甚至聽到自己因為滿足而無意識的呻吟。
這一場性愛不算很長,但是兩人在其中都是暢快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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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熙唯浸在浴缸裡,走神想著剛剛是如何被徐懿貴全身上下都洗個乾淨。
「在想什麼?」徐懿貴問。
家裡的浴缸明顯的比上一次的小,兩個人面對面坐著時,杜熙唯能夠勉強把腳伸直,但徐懿貴就只能岔開大腿,好讓杜熙唯放腳。
杜熙唯笑而不答,用腳趾頭在水中撥弄起徐懿貴兩腿之間的小獸,而後隨即被對方抓住了腳踝。
「不要惹火上身。」徐懿貴警告,隨即用指甲輕刮杜熙唯的腳背,順著往小腿滑上。
徐懿貴不意外的接收到對方的輕抖,而後杜熙唯迅速的收腳,臉上漫上紅潮。
杜熙唯捧水洗了洗臉,然後在水珠和透進窗裡的晨光之中看著自己手上的戒指,閃著燦爛的火光。
「你適合又高調又樸實的戒指。」徐懿貴突然說。
想起自己之前的解釋,杜熙唯故意學著當初對方的語氣說道:「……這兩者不是互相矛盾嗎?」
「不會啊,我覺得跟你很相配。鑽石的火光你戴起來很好看,雖然不是什麼八心八箭。而且你的手指那麼細,用鑽石能襯得大氣一點。」
聽著徐懿貴大言不慚的形容,杜熙唯突然發覺了其中的異樣。
「等、等等……」杜熙唯的話還沒有說完,馬上被徐懿貴打斷。
「有跟你說過的啊,那是訂婚。」徐懿貴慵懶的一笑,「這可是結婚鑽戒,熙唯。」
「這、這是真的?你真的──」杜熙唯手都抖了,「天啊,萬一我拿下來洗個什麼水果結果弄掉了怎麼辦?」
「那就不要脫下來啊。」徐懿貴當然知道這其中可能會帶來的種種困擾,「開玩笑的。等你畢業之後再戴著吧,到時候你的年紀也理所當然了。」至於他自己則是一直戴著了。
「懿貴,你老實說,這多少錢?」
「嗯……」徐懿貴笑,順便伸出自己的左手,上面的寶石光彩流轉,樣式與杜熙唯送給他的那枚純銀戒指一模一樣,但杜熙唯看得出來這並不是原來那一枚,徐懿貴現在手指上的藍寶石亦是真品,「算是認識的人幫忙,其實寶石也不大,所以不算貴。」
杜熙唯默默的接受了這個現實,並且打算實現在加拿大臨走前,Emma一直嚷著說要看那個訂做戒指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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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熙唯回到實驗室的時候,隨即接著向系上的老師與碩博士生報告了這九個月來的實驗進度與心得。這是原本就存在的規定,如果是交換學生,因為人在國外,定期報告的學分便由這種報告取代,仍算在學分之中。
他首先講已經有的成果,接著是未來的展望,最後放了蘋果園的合照。以氣氛上來說,算是他感覺到最不緊張的一次。
最後的發問時間,幾個系上的博士生都因為很有興趣,所以提出了一些討論性的問題。從前罩著小黑學弟並且責怪他用學長身分壓人的博士班學長也連問了三個刁鑽的問題,杜熙唯用了文獻回答前兩個,第三個則是輕描淡寫的用一些可能性迴避了過去,畢竟那本來就是一個純立基於可能性的質疑。
老師們提了一、兩個問題後,顯然興趣不在此處,紛紛開始回憶「當年勇」,當年的留學生生活等等,幾個教授之間笑語如珠。
散場的時候,曾是杜熙唯碩士口試委員的蔡老師閒聊般的問道:「你做得很不錯啊,繼續下去應該會更好,怎麼現在就回來啦?」
杜熙唯笑裡說得自然:「家裡有人。」
在蔡老師回應到當年家裡如何如何、父母如何如何時,杜熙唯只聽,微笑,不回應。
結束了報告回到實驗室裡,杜熙唯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牆壁上還是當初那張分子傳遞路徑,上面留著他用螢光筆畫上的標記;椅子也還是那張椅子,他一把拉過坐上去,抱著筆記型電腦,感覺著自己跟椅背一起搖晃的感覺。
陽光從實驗室的窗戶透進來,臺灣的冬天在這個城市裡不算太冷,也乾燥得讓人舒爽。
好多了。他深深呼吸一口氣,接著聽到腳步聲,他看著渚薏玟慢慢向他走過來。
杜熙唯當然沒有錯過對方的短髮、深色襯衫與牛仔褲搭中性短靴。
渚薏玟在杜熙唯身前站定,「你回來啦!竟然一回來就報告,不先回實驗室來通風報信一下。」
「驚喜嘛。」杜熙唯笑。
渚薏玟說道:「無論如何──歡迎回來。」
杜熙唯聽懂了這句話背後的含意。
「嗯,我回來了。」杜熙唯直視著對方,他的下一句話裡亦有深意,「你也是……歡迎回來。」
渚薏玟了然的接了話:「你看起來不是太驚訝,想必嬌妻有跟你提示過了。」
「是有提過,但不多。」杜熙唯把筆電放在渚薏玟剛剛特意挪出的位置上,接著轉身開始拿擦手紙與酒精清潔起桌面,東西在哪個位置他都熟得很。至於為什麼不用濕抹布──實驗室就地取材已經是大家共通的毛病了。
擦桌子擦到一半,杜熙唯突然轉頭問了坐在座位上顯然正在修改不知道為了哪科報告而擠出投影片的人:「你是在一天之內完全變態的嗎?」
渚薏玟被對方的形容弄笑了,明明就是換裝換髮型而已,不完全變態的話不是更奇怪嗎?她停下打字的手,「如果我說是的話呢?」
「我猜猜喔……」杜熙唯換了一個不駝背的站姿,挺腰抬頭,舉止中帶著一種優雅,他甚至假裝從口袋掏出了鑰匙,做了個轉動門把的動作──
接著杜熙唯露出了禮貌但微妙的微笑,「薏玟……嗯,你……沒事吧?」
渚薏玟大笑中瘋狂比讚,「超──像的!一百分!連臺詞都對了九成九!服你!我請你吃飯!」
兩人徒步前去的是渚薏玟新開發的熱炒店,在學校附近,兩人點了四盤菜,點得太多,吃到後來開始互逼對方把剩下的菜吃下去。
這一頓飯,渚薏玟把八卦都挖完了,還得到了杜熙唯的伴手禮,當年鐵達尼號沉沒時的TIMES報紙複製品,上面斗大的標題與文字將那一刻的歷史與當時的印刷工藝併陳其上。
「我想你之前是歷史系的,說不定會喜歡。」杜熙唯觀察著對方的表情,畢竟這份東西是很極端的禮物,不喜歡的人會覺得是廢紙,而喜歡的人……
「天啊,它真的很美,又具歷史價值。謝謝你。」
杜熙唯摸著吃撐的肚皮,看著手中倒數第二件紀念品終於送了出去。
在走回學校的路途中,渚薏玟突然說:「小黑後來甄試上了國立大學研究所,但聽說他又休學了。」
「為什麼?」這兩件事杜熙唯都是第一次聽到。
穿過側門,進入校園之後,沿路上的樹既高且挺,杜熙唯在國外生活時學會了在走路的同時欣賞風景,他竟發覺自己從前都沒有好好的看過自己的校園。
渚薏玟邊走邊答:「好像跟人際問題有關,確切是什麼我想也不是我能知道的。據傳是割腕未遂。」
杜熙唯想要說點什麼,但好像說什麼都不對。
那個人造成的錯誤都還清楚的存在他們的生命中,當那個施害的人轉變成其他人底下的受害者,該算是命運的捉弄還是因果的輪迴,他也說不出來。
兩人沒有停下向前的腳步,只是變得很慢。
渚薏玟接續說道:「我剛開始聽到的時候覺得很痛快,覺得他罪有應得……我想過很多瘋狂的念頭,故意打電話恭喜他,或是叫他不要試這種膽小鬼的死法之類的。想到後來,卻又隱隱約約覺得他很可悲。但下一刻我卻又覺得他不值得任何同情。」
路上的行人三三兩兩的經過他們身邊,帶著笑語與嬉鬧,青春的氣息飛揚。但這些校園學子的無邪恰恰在兩人之外。
「熙唯,我真是矛盾的人……我明明那麼恨他,卻又發覺自己不夠恨他。但也不想再更恨了。」
杜熙唯把目光從樹叢調回,看向渚薏玟。
乍聽到小黑輕生的消息,杜熙唯不覺得自己特別開心,也不覺得對方可憐,或許是因為報復並沒有存在過他心中,所以也沒有任何悲喜仇恨參與其中。但他明白,渚薏玟看似講得很淡,必定感受很深。比他要深。因為至愛,所以至痛;又因為至痛,所以不再想多恨。
如果可以,杜熙唯想要問問她是不是還會想念靜雅?但是他知道他不該問,除非她提,不然他不該去碰觸那塊傷處。雖然創造與重建一開始都是破壞,但如果沒有能力修復,就不該去碰觸崩塌的第一塊磚。
兩個人在系館附近的分岔道停下來,杜熙唯要去學校的書局,渚薏玟要回去實驗室。
渚薏玟似乎看穿了他的猶豫,直接開口。
「我還是會想起她……我後來一直在想,當初的我想錯了。其實我從來沒有辦法真的救誰,也沒有人能真的救我……說不定哪一天,我開始不再想要去從某處拯救誰,或是帶走誰的什麼……不再去救贖,或是被救贖……等到那個時候,我才能真正的去愛人,跟被愛。」
「但即使是那樣,那個時候的你們也是真的。真的需要彼此。那是你們的容身之處。」杜熙唯說。
「嗯。所以,雖然那裡只剩我一個,但至少,不是無處可去。」
杜熙唯一瞬間以為那裡面承載的是悲傷,或是跌在命運手掌的嘲諷。
但下一刻杜熙唯明白他錯了。
那是她生命中的一處平靜。
有一隻黑冠麻鷺從剛剛就直挺挺的佇立在道路的指標牌下,偏偏還覺得自己隱藏得很好,無視於他們兩人走近,一動也不動。
渚薏玟盯著這隻神經大條且心智堅定的大鳥,語氣極淡,「你覺得,活下來的人,是為了贖罪,還是為了記得自己的罪?」
「活下來的人要一直向前走,雖然你會常常覺得路如此漫長而無止境,但是你得要繼續走,不能只是忍耐,你得向前,不能停下來……當你有天不再問自己的時候,就不會再煩惱了。」
「……真的會有那一刻嗎?」渚薏玟問。
「有吧。」杜熙唯說。
「那個『吧』字根本詐騙集團吧?」渚薏玟笑出來,「才剛想說你好像變成熟了,收回來收回來。」
杜熙唯看著她帥氣揮手走掉的背影,他並不覺得難過或是傷心,但很奇怪,他居然是感覺到深植其中的……幸福。
十幾歲的他,會覺得那份感情是種迷幻藥,既真實又虛幻;二十歲前段的他,會以為那裡面的拉扯是傷害,活著就免不了要受傷,死死生生,生生死死;重新活一次二十歲的他,會覺得那份感情曾經是悲傷與甜蜜的混合體,兩者既不相容,也無法分開取用。
此際三十歲的他,才能體會到失態與平靜的背後,並不絕對存在而迂迂迴迴的幸福。不是去試著只懷想那些美好,或是拚命遺忘那些遺憾,而是了解了無常,然後生活,真實的。
杜熙唯回身走向該去的方向,沒有辦法停止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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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熙唯踏著石板路,一步一步走去書局。這間書局的歷史很久了,創校的時候便有,賣的東西很普通,大家到這裡來大部分都是圖一個方便。
他看到架上印著校徽的鉛筆,想起指導教授的桌上就有好幾枝,所以他送給教授的紀念品便是戴爾豪斯大學的鉛筆,雖然他不知道對方是否會喜歡。范教授早上聽完演講就從教室直接去了校務會議,在臨走前跟他暗示了下午會在辦公室。杜熙唯會在那個時候將禮物交給對方。
杜熙唯沒有花多久的時間便找到了自己想找的紅包袋,在走去結帳的路上,意外的被一本書截住了目光。
那本書的封面很簡單,是一張餐桌,上面擺了簡單的早餐,就像是兩個人一天日常的開始,書名叫做《人妻日記》(注三)。
從前的他也許不會被這個書名吸引,但是現在的他因為覺得自己真正的踏出了成家與婚姻的第一步,所以反而會停下來翻閱這本書。
他打開書,發現裡面真的像是日記一樣按日編排,他隨意的翻到其中一頁開始閱讀。
書中所述的是作者與她的愛人的日常,兩人是一對同志愛侶。作者在文字中展露著兩人的生活,細細的回味著居家與外務的那些片刻,回憶與夢境帶著作者再次經歷斷斷續續的旅行。最後作者醒來,發現是在家裡。她轉頭看著自己的妻,而她自己亦是她的妻。她深深的許願:「如果你這時候醒來,我們就會永遠在一起。」然後對方突然就睜開了眼睛。
杜熙唯讀到這裡不覺一笑,這個許願法好像跟自己姪子相信的一樣。
他先是笑,然後又有種恍然的感覺,彷彿世上原來不只有自己一個相信童話一般的奇蹟會發生。
結過帳之後,杜熙唯跨出書店,走到剛剛與渚薏玟停下來分別的岔路口,發現剛剛那隻大鳥已經不在了。他突然回想起渚薏玟口中的「你好像變成熟了」。
其實杜熙唯一直不明白什麼是成熟。年幼的他認為那就是長大,年輕的他認為那就是能夠獨立生活,青年的他猜測是面對這個世界的能力。
現在的他則漸漸體會,真正的成熟其實是很虛幻的。
很多成人總愛站在至高點對別人說:「你現在不懂是因為你太幼稚了,以後你到我這個年紀你就了解了。」但他們眼裡的成熟,都只是自己理想狀態的投射,或是自己需要而衍生的勒索。也許真正的理想狀態其實從來不曾存在過,杜熙唯不禁常常這麼想。
杜熙唯倏然察覺到自己從前對於成熟充滿了幻想,那些年滿十八歲、在他眼前站立時,步伐向來踏得比他穩的那些人……吳志凌、渚薏玟、Emma、劉德凱……當然也有徐懿貴。
存在自己與他人之間的關係對任何一個人而言,都是如此困難的課題。他比誰都明白自己的笨拙,但是同時他忽然覺得,自己也不是做得特別不好。他知道而且承認自己的社交能力很有限,不過他告訴自己那也沒有關係。他不需要十全十美才有資格活下去。
如今他才明白,真正的成熟或許像是什麼。
每個人都希望自己頂天立地,無愧於心,瀟灑泰然的走在大道上。
但是這個世界並不是替誰量身打造的,所以即使將自己裝在看似一般的、同一個模子鑄造出來的容器裡,走在一條用年齡和社會化鋪就的人人習以為常的大道上,靈魂卻常常繞著許多曲折的路,變出許許多多的形狀,衝撞而後再揉勻,卻留下大大小小的痕跡。
現在的杜熙唯覺得真正的成熟是能夠接受犯錯與不完美,在這其中溫柔的對待他人,跟自己。有人的缺口是向外的,有人的裂痕是在內的,也有人深為這兩種情況所苦。
有人曾說過他對人很溫柔,那是因為他明白即使是自己無法接受的事,原諒與不被原諒都有存在的可能,那與任何人口中的合不合理完全無關。每個人的背後都可能有一個能被愛的理由。
他學著多對自己溫柔一些,即使每個人都可能有值得被愛之處,但心中依舊能夠堅持不是每一個人都值得被原諒。
兩者間也可能互相抵觸,在這個時候,杜熙唯便將答案單純的交還給生命當下的直覺,而這個選擇與對錯或高明與否,將不再有任何關聯。
對杜熙唯而言,選擇徐懿貴便是他的答案。
他不是沒有試著想過,自己的愛情裡除了幾見鍾情之外,為什麼會在此時此刻選擇與徐懿貴走向人生的另外一個階段。
他不會否認他們的開始是一個錯誤,而他也不曾忘記昔日的那個夜晚對方讓他感到深切的絕望。他並不打算假裝自己不記得這件事,但他也不打算讓生命中所有的傷痛決定自己的去路。
他知道不能期待錯誤的開始能夠帶來美好的結果,但與此同時,那也不代表始於錯誤之後的路,必定只能抵達虛妄之地。儘管是由最美好的淨土走出的一雙碧人,卻也不一定能將手牽到最後。
生命無時無刻都在考驗,也在贈與。
很多人都認為他悲觀,但他覺得那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擁抱它。
如果不曾與那個人相遇,杜熙唯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夠走到這裡。對那個時候的他來說,那個絕望是最後一根稻草。其實他的絕望已經太多了。
他跌跌撞撞的人生充滿了孤獨與寂寞,他比誰都清楚,如果一瞬間的光能夠多照亮一哩路,那麼他還是會撲火般跨出那一步。
如果沒有那一點點曾經的光,他熬不過漫漫無邊的夜晚,他等不到長夜將盡的那天。
他知道愛情不應該是救贖,因為那太危險。他聽過渚薏玟說他很堅強,但他知道不是那個樣子的。
救贖與被救贖,並非真的是愛。至少他是這麼認為。
徐懿貴做的,僅是將「愛」交付。
所以,儘管他真的曾與徐懿貴分離,兩人真的可能就此分道揚鑣──當然,那並非他所期望的,但是他並未否定過那種可能,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他知道自己依然可以好好的活下去。
因為愛已存續在他心裡。
杜熙唯知道自己還算是很寶貝著這條命,但他也知道,很多時候,真的只是一步之差。他曾經坐在傳說中的懸崖邊,往下看著無底深淵,在粉身碎骨前,卻還是希望突然有誰能夠劃破無垠的黑暗,毫不猶豫的帶走他──縱使他清楚世界上沒有可以相信的童話。
想到這裡……杜熙唯突然很想抱住那個人,告訴他,這個週末就是過年了,今年就一起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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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三:《人妻日記》,確有此書,作者為陳雪。文中所述詳見篇章0203,P187-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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